卻說餘千拿了椅子,攔住賀氏的房門坐下,口中大叫道:“我看你奸夫往那裏走!”那個王倫正與賀氏二人歡樂之時,不防外邊大叫,聞得聲音是餘千,二人不由得驚戰起來,故而連床帳都搖動了,所以響亮。那二門外“噯呀”者,是賀世賴也。先見餘千走來轉去,隻道他酒醉顛狂之狀,不料他聽見房內有人。忽聽餘千大叫道:“奸夫那裏走!”料道被他知道了,腿腳一軟,往後邊倒跌,跌在門坎上,險些把腿折斷,所以“噯呀”一聲。顧不得疼痛,爬將起來,自說道:“今日禍事不小!料王倫同妹子並自己的性命,必不能活。想王倫被餘千攔住房門,必不能出來,我今在此無有拘禁、還不逃走,等待何時?倘若餘千那廝再聲叫起來,合家都知,那時欲走而不能。”
正欲舉步要走,忽聽呼聲如雷,又將腳停住了。細細聽來,竟是餘千呼睡之聲。心中還怕他是假睡,欲叫王倫開門,即悄悄的走近前來,相離數步之遠,向地下順手拾起一塊小磚頭,輕輕望餘千打去,竟打在餘千左腿,餘千毫不動彈。賀世賴知他是真睡,遂大著膽走向窗邊,用手輕輕一彈。
王倫、賀氏正在寒戰之間,聽得呼睡之聲,不見餘千言語。賀氏極有機謀,正打算王倫出門之計,忽聞窗外輕彈之聲,知是哥哥指點出路。賀氏一想是個法子,那窗子乃是兩扇活的,拿搭鉤搭著。即站起身來,將鏡架兒端在一邊,把腰門卸了,輕輕將窗子開放,王倫連忙跨窗跳出。王倫出窗之後,賀氏照前閂好,仍把鏡架端上,點起銀燈,脫衣蒙被而臥,心中發恨道:“餘千,你這個天殺的!坐在房門口不去,等我那個醜夫回來,看你有何話說!”
正是:
畫虎不成反為犬,害人反落害自身。
不言賀氏在房自恨。且說王倫出得窗外,早有賀世賴接著,道:“速走,速走!”一直奔到大門,連忙將自己人役喚齊,吩咐任府門上人道:“天已夜暮,不勝酒力,你家爺亦醉了,現在席上睡熟。等他醒來,就說我們去了,明日再來陪罪罷。”說畢,上轎去了。正是:打開玉籠飛彩鳳,掙斷金鎖走蛟龍。
且說餘千心內有事,那裏能安然長睡?到一個時辰,將眼一睜,自罵道:“好殺才,在此做何事,反到大意睡覺了。”抬頭一看,自窗格縫裏射出燈光。自己悔道:“不好了,方才睡著之時,那奸夫已經逃走了。我隻在此呆坐則甚?倘若任大爺進來,道我夤夜在他房門口何為,那時反為不美。”即將椅子端在一邊,邁步走上前廳,見任、駱二人仍在睡覺。又走至大門,轎子已不在了。問門上人,門上人回道:“方才王、賀二位爺乘轎去了。”餘千聽得,又回至廳上,將任、駱二人喚醒。任正千道:“王賢弟去了麽?”
餘千含怒回道:“他東西都受用足了,為什麽不去?”任正千道:“去了罷,天已夜深了,駱賢弟也回房安歇罷。”駱宏勳道:“生平未飲過分,今日之醉,客都散了還不曉得,以後當戒。”說罷,餘千手執燈台引路,二人隨後而行。行到任正千房門口,將手一拱,駱宏勳同了餘千往後邊去了。
任正千進得房來,回身將門關閉。見賀氏蒙被而睡,說道:“你睡了麽?”
賀氏做出方才睡醒的神情,口中含糊應道:“睡了這半日了。”任正千脫完衣巾,也自睡了。賀氏見他毫無動作,知他不曉,方才放心不題。
夤(yín,音銀)夜——深夜。
且說餘千手執燭台,進得臥房,朝桌上一放,其聲刮耳,心中有氣,未免重些。駱宏勳看了餘千一眼,也就罷了。餘千又斟了一杯茶,來到駱宏勳麵前,將杯朝桌上一擱道:“大爺吃茶!”險些兒把茶杯擱碎。駱宏勳又望了餘千一眼,又罷了。餘千怒衝衝的說道:“大爺,以後酒也少吃一杯才好。”
駱宏勳聞得此言,正像叔父教子侄一般的口聲,不覺大怒,喝道:“好狗才!
看看自己醉的甚麽樣子,反來勸我!”餘千道:“大爺吃酒誤事,小人吃酒不誤事。”駱宏勳怒道:“你說我誤了何事?”餘千道:“大爺問小的,小的就直說。大爺同任大爺方才吃醉睡去,賀世賴這個忘八烏龜與妹子牽馬,王倫同賀氏他兩個人搗得好不熱鬧。”駱宏勳聞得此言,大喝道:“好畜生!
你在那裏吃了騷酒,在我麵前胡說?還不睡去!”餘千被駱宏勳大罵了一陣,隻落得忍氣吞聲,口內唧唧噥噥的:“我就是胡說,以後那怕他弄得翻江倒海,幹我甚事!因他與大爺相厚,我不得不稟。我就不管,我且睡我的去。”
正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於是在那邊床上睡去了。駱宏勳雖口中禁止餘千,而心中自忖道:“餘千乃忠誠之人,從不說謊。細想起來,真有此事,王倫不辭回去,其情可疑。王、賀終非好人,有與無不必管他,隻禁止餘千不許聲張,恐傷任大哥的臉麵,慢慢勸他絕交王、賀二人便了。”
亦解帶寬衣而睡不題。
且說王倫、賀世賴二人到家,在書房坐下了,心內還在那裏亂跳,說道:“唬煞我也!”賀世賴道:“造化,造化!若非這個匹夫大醉,今日有性命之憂。”王倫道:“今雖走脫,明日難免一場大鬧。雖無大事,隻是我與令妹不能再會了。”賀世賴道:“大勢固然如此。據門下想來,還有一線之路。
諒餘千那廝醒來,必先回駱宏勳,後達任正千。駱宏勳乃精細之人,必不肯聲張,恐礙任正千體麵。大爺明早差一幹辦之人,赴任府門首觀其動靜。若任正千知覺,必有一番光景;倘安然無事,就便請任、駱二人來會飲。駱宏勳知道此事,必推故不來,任正千必自來也。大爺陪他閑談,門下速至舍妹處設計。”
一宿已過,第二日早晨,王倫差王能前去,吩咐如此如此。王能領命,奔任府而來。及至任府門首、任府才開大門,見來往出入之人無異於常,知無甚事。王倫的家人走到門道,道聲:“請了。”任家門上說道:“王兄好早呀。”王能道:“家大爺吩咐,特來請任、駱二位爺,即刻就請過去用早點心,點心俱已預備了。”任府門上回道:“家爺並駱大爺尚未起來,諒家大爺同駱大爺與王大爺密密新交,無有不去之理。王兄且請先回,待家爺起來,小的稟知便了。”於是王能辭別回家,將此話稟複王倫。王倫聞說無事,滿心歡喜。
且說任正千日出時方才起身,門上人將王能來請大爺並駱宏勳那邊吃點心之話稟上。任正千知道,即遣人到後麵邀駱宏勳同往。駱宏勳叫餘千出來回複說:“大爺因昨日傷酒,身子不快,請任大爺自去罷。”任正千又親自到駱宏勳的臥室問候。駱宏勳尚在床上未起,以傷酒推之。任正千道:“既如此,愚兄自去了。”又吩咐家人叫廚下調些解酒湯來,與駱大爺解酒。說過,竟自乘轎奔王府去了。來到王府,王倫迎接,問道:“駱賢弟因何不來?”
任正千道:“因昨日過飲,有些傷酒,此刻尚未起床。叫我轉告賢弟,今日實不能奉召。”王倫道:“弟昨日也是大醉,不覺扶桌而臥。及至醒時,見大哥同駱賢弟亦在睡覺,弟即未敢驚動,就同賀世賴不辭而回。恐大哥醒來見責,將此情對尊府說過,待大哥醒來稟知,不知他們稟過否?”任正千道:“失送三罪,望賢弟包涵。”二人說說行行,己到廳上,分賓主坐下,吃茶閑談。
賀世賴見任正千獨自來,他早躲在門房之內,待王倫迎他進去,即邁開大步,直奔任正千家內來。到門首,任府門上人知他是主母之兄,不敢攔阻。
他一直奔賀氏房來。進得房門,賀氏才起來梳洗,一見哥哥進來,連忙將烏雲挽起,出來埋怨道:“我說不是耍的,你偏要人做,昨日幾乎喪命!今日王府會飲,你又來做甚?”賀世賴道:“今日王府會飲,任正千自去,駱宏勳推傷酒未起,此必餘千道知。駱宏勳乃精細之人,不好驟然對任正千說知,故以傷酒推辭。愚兄雖然諒他一時不說,後來自然慢慢告訴,終久為禍。況且他主仆在此,真是眼中之釘,許多礙事。愚兄今來無有別事,特與你商酌。
稍停駱宏勳起身,觀看無人的時節,溜進他房,以戲言挑之。彼避嫌疑,必不久而辭去也。若得他主仆離此,你與王大爺來往,則百元禁忌了。”賀氏一一應諾,又叫道:“哥哥回去,對王大爺就說妹子之言,叫他膽放大些,莫要唬出病來,令我掛懷。”賀世賴亦答應,告辭。回到王府,悄悄將王倫請到一邊,遂將授妹子之計,又將賀氏相勸之言,一一說之,把個王倫喜得心癢難抓。賀世賴來到廳上,向任正千謝過了昨日之宴。王倫吩咐家人擺上點心,吃畢,就擺早席,這且不題。
且說駱宏勳自任正千去後,即起身梳洗,細思昨晚之事,心中不快。吃了些點心,連早飯都不吃。餘千吃過早飯,他自出門去了。駱宏勳獨坐書齋,取了一本《列國》觀看,看的是齊襄公兄妹通奸故事。正在那裏大怒,隻聽得腳步之聲,抬頭,一看,乃是賀氏大嫂欲來調戲駱宏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