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展畫一看,是個絕世佳人憑闌玩月圖:翠舍雲冠,霓裳霞帔,半是道家裝束;雙眸滴滴,凝視月華,意中若有恩慕。幅旁八個小篆字雲:濟南賽兒仙子真容。真個人間絕無,天上希有,但不知可能當作真,真呼之欲出!燕王目眩心迷,定了定神。見太子側坐,遂卷在手中,諭衛士道:“他的畫用得,朕暇時還要召問,可好好安頓著他,不要放走了。”衛士率領道士自去。這幅畫是一部書的大關目,卻在後麵鮑姑口內說出,乃行文家倒卷之法,而今先敘出個來由。聽者,那道士也姓張,名誌幻,又叫作幻客。向在泰山天齊宮內,平素善於寫照,自稱為僧繇之後裔。唐月君遊泰山時,他瞥見了,驚心道:“就是蕊珠仙子、瑤台素娥,那裏有恁般的容貌!不可當麵錯過。”在山上山下候著看了兩遍,回去圖出個影來,隻好有得小半風神。後來聞知月君幸河南地方,他又趕去,究竟是走馬看花,不能真切。遂住在濟南郡中,專候月君駕出,細看了幾次,竟摹得有七八分的光景,頓生個妄想,要去獻與燕王,必然動心,納作後妃,豈不既息了幹戈,又得自己富貴!算來是有福無禍,有榮無辱的。所以徑至北部,還沒有進呈的計策,先聞得有個什麽張道人進宮。他想五百年前是一家,且又屬在同道,必然有相商的。就來候在東華門外,不意大監們竟將他說成是金箔道人的變相,恰像個真有湊巧的機緣了。那時喧動了朝中百官、城內庶民,都道活神仙現身變化。有幾個舊臣,知道金箔張出處的,就上個密疏,說洪武三十年向,南都大疫,真人曾剪金箔救人,不過寸許,煎湯服下無不立愈,全活者十萬餘家,太祖曾召見賜過齋的。於是各衙門官員,都聯名表賀。燕王看了笑笑,也不說明,胸中自有個主意。即諭太子道:“金箔張已去,還須去請太孛夫人。妝其代朕巡狩西陲,就便察訪官員賢否,谘詢民間利弊。”時徐妃有病,太子每日親嚐湯藥。燕王又說:“天子之孝,與庶民不同,全不在此省安視膳之間。”即於三日內遣發太子就道。然後召張誌幻在內殿,屏去左右,問:“這幅畫是誰的手筆,怎見得這個人呢?”誌幻奏:“是臣的拙畫。”就將如何見過幾次,細細奏上。燕王道:“隻怕你是畫得太好了,未必象這人。”誌幻奏:“若論他的容貌風神,臣筆隻好寫得七分,其不可傳處,那裏畫得來呢?”燕王又問:“你將來獻與朕看,是何意思?”誌幻又奏:“臣想他是個孀居的,各處訪求建文,必有原故。陛下若赦其以往,以禮聘之人宮,不消說是欣然樂就的,賺得他來,喜、怒、生、殺,總在萬歲爺手裏了。”燕王心中私喜,故意冷冷他說道:“朕素不好色,但消此幹戈,為中原培養元氣,也是使得的。汝既獻此策,就差你前去,自有厚賞。”誌幻叩首道:“微臣係一無名的道士,豈能取信於人?必得遣員大官為使,臣但有竭盡微力供奔走之勞,不敢與聞大事。請皇上聖裁。”燕王因這個使者難得,方在沉吟,忽午門送進大名府巡方禦史的密本。拆開一看,卻又奇怪,本內言有個西番聖僧,是姚少師的師父,神通無量,一為國家出力,二為少師報仇,不須一卒一騎,孤身前往生擒妖寇,以獻陛下等語。燕王看了,喜動眉字,思量:“以禮求他,不若以法降他,到其間性命難保,怕不從我。”遂諭誌幻:“朕尚有政事,汝且出去靜候。”乃援筆批於疏尾雲:
神僧為國,蓋天意助朕。須生擒唐賽兒獻闕,親勘發落,慎勿擅行殺傷,有違朕命。功成之日,定加崇典褒封。毋忽!發下垣中,轉送兵部不題。卻說這個番僧,就是道衍到天台去尋訪不著的,叫做火首毗耶那,是鳩摩羅什之弟子,後乃學習金剛禪,又流入於魔道,誌願要做個中華開山掌教大國師,把一切僧道法門,滅個幹淨,獨留他這個禪魔一派。無奈緣會不偶,隻在各處周流。當日遇著了道衍,預知他有大貴之分,傳授些陰陽術數,布陣排兵之策。原約會在天台,要借其弟子之力,以為出身之地,不料久等不來,遂航海而去。後又從海道入於山東,窺探濟南虛實。聞說道衍已死,一者忿恨,二則欣喜,他打算著報徒弟之仇,就是報皇帝之仇,這位國師是拿在手中的了。卻滅湊著大名府巡方禦史是拜在道衍門下的,一徑去投了他,所以即行上聞。那火首毗耶那便預教造下一座九品蓮台,在戰場上用的,是他獨創的規式。其法以合抱大木為蓮花之莖,長三丈六尺有奇;上麵蓮台圍圓四丈九尺,下有橫梁托住,安置莖上;台之中有蓮花一朵,圍圓四尺九寸,是他的坐位。都用著五色錦綺,攢就萬片蓮瓣,宛然是華山池內現出十丈的千葉蓮花。隻這個假造的蓮台,便見得是邪教法門。尤可笑處,製出大言牌兩扇,各鐫栲栳般大的六個金字雲:
活擒賽兒妖婦
獻作燕帝宮奴部文行到之日,剛剛皆已備完。遂用車輛載至大名府直北,與東昌府館陶縣交界之處。將蓮台豎立端正,大言牌離台一箭之遠,建起大木竿,牢釘在上。看毗耶那時,隻錫杖一根,缽盂一個,別無兵器。聳身直上蓮台,遂有好些來送的官員,都向前禮拜。陡然間黑雲四起,驟雨傾盆,是個曠野的地麵,沒處藏躲,個個打得如落湯雞一般。唯蓮台之上,絕無半點雨星,那頭陀端端坐在蓮花朵內,不消說是活佛了。館陶縣令探知,如飛報府,太守如飛具奏,不敢隱諱,把大言牌二句直寫在奏章之內。月君見之,微笑道:“他用激法來了。”遂以示諸位仙師。曼尼道:“雖說激將,難道置之不論?帝師不必親臨,隻須青白丸兒,戕取首級來便是。”鮑帥道:“他出此大言,自然也有異術,我與你須索要去走一遭。”月君道:“二師之言皆是,我以劍丸付與隱娘,大家去看其情形。如係邪僧,即便誅之,倘或有些道行的,勿傷性命。”曼師笑道:“五賊之中,第一個‘仁,字,還去不掉哩。”於是三位仙師,飛身而去。早望見了蓮台、大言牌的景象,曼師不禁大怒,呼起烈風,排天蕩地而來,要連根拔去他。不意頭陀手內托出一個缽盂,那惡風呼呼的都鑽入缽內,勢如萬馬奔槽,眾流歸壑,頓然息滅。鮑師道:“如何這個缽竟是風穴?”曼師顧隱娘道:“快放劍。”鮑師笑道:“你風吹不動,就想著動刀動劍。少不得我們也與他麵會一番,詳察詳察他的腳根,然後動手。”曼師道:“他這樣高高坐著,難道我們站在雲端,與他賭鬥不成?”就立刻作起法來,將自己無門洞內一座七寶閣,從空移至,三仙師齊下閣中。隱娘指著大言牌道:“好生可惡!先砍這兩根竿子,報個信息與他。”飛起劍丸來,刮喇一聲,平截斷右邊那根。毗耶那忙將缽盂一拋,底兒向上,口兒向下,勢若幹鈞之物下墜,把劍直壓到地,化作遊絲一般,飛而去,曼師道:“好劍,壓著竟死了。”鮑師道:“好胡說!帝師真煉成的,怎麽得死?想已回到宮中了。”隱娘道:“然也。青青兒,空空兒,擊刺不透於闐玉,遂飛遁於千裏之外,今劍不能碎缽,所以去也。但此缽非同小可,怎生治他?”鮑師道:“這頭陀卻是曼道兄的眷屬,是個魔道。”曼師焦躁道:“怎見得?”鮑師笑道:“釋伽如來,是丈六靈光;太上老子,是三清一,此二道之本源。今頭陀頂上顯出烈焰,非魔道而何?俗語雲:‘先下手為強。’莫要長他人誌氣。”隨手取出赤鳥鏡,擲上空中,早飛出千萬神烏,都向著頭陀撲去。毗耶那又將缽盂拋起,一吸而盡,連赤烏鏡都收去了。鮑師大駭。曼師道:“這個行不得。”口中吐出蒲葵一葉,展一展便是柄天生地化的魔王扇子,對著頭陀輕輕兩扇,這個風才利害也,有詩為證:
獵獵荒原萬本平,忽然拔起勢縱橫。
半天日月吹無影,大地山河動有聲。
跨鶴仙翁連鶴墜,伏龍禪客帶龍傾。
蓮花九品曾無恙,手托鳩摩一缽輕。毗邪那驚道:“此羅刹女芭蕉扇風也。”疾忙雙手捧定缽盂,將口兒向著外麵,可煞作怪,那蓋天蓋地的神風,竟像被這缽盂一口吞下去了,不剩些兒在外。隻落得扇子緊緊拿著,不曾被他吸去。鮑師乘這頭陀不備,暗取鹿角棒,從空打下。卻好的不偏不歪、無影無跡,也到缽內去了。三位仙師大駭。曼尼道:“帝師學的天書,從未曾用著,今日好請來試之。”鮑師道:“你不知道,古來皇帝,到禦駕親征,是勢窮力竭的時候,如何使得?”說猶未了,遙見雲端內有八九個小兒,跳躍而來。請看書者猜一猜,是個恁麽?原來是鬼母尊的九子小天王。俗語雲是鬼母生的九鬼子。這是混話。開辟以來,有太和之氣,便有殺厲之氣。這九子是煞氣孕結而成,不由人道,為鬼母收伏,所以為鬼母之子。法身隻像個四五歲的孩童,是生來這般小的,曆過千百劫,從不長大。就是用起神通,也但能縮小,不能變大,小到極處,可以聚在針孔之內。個個都能現出三頭六臂,各有五般兵器,一件法寶。動不動就要打佛罵祖,因此鬼母尊連他兵器法寶,都收藏起了,尋常也不與他。當下從北極回來。“原是赤手空拳,陡見一座蓮台,有個頭陀,裝模做樣的。九子嗔心齊發,各顯法身,一個六條臂膊,九個便有五十四個拳頭,比小鐵錘還狠。轟然直下蓮台,將這個頭陀揪耳的揪耳,扯發的扯發,拳頭腳尖,亂踢亂搗,迅雷不及掩耳,縱有神通如何施展?早被摳下了一個右眼。九子嗬嗬大笑,擎起他兩足,向下一丟。可憐撇卻寶花九品,頓落汙泥;何當飛出烈焰千尋,忽騰雲霧。且俟下文再演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