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為三軍之司命,不獨才,且智也。其要在靜與忍:忍者養氣之道,靜者治心之法。能靜者必能忍,能忍者亦必能靜,事雖殊而理則一。如項羽欲烹大公,漢王笑曰:“幸分我一杯羹。”司馬懿堅守不戰,武侯遺以巾幗,恬然而受之,所謂忍也;“撼泰山易,撼嶽家軍難”,所謂靜也。景僉都為海內英才,馬大守亦淮南傑士,當兵下皖江之日,其逆料軍機,適遇道衍針鋒相對,勝負正未可定。乃厲誌被殺,仆固義受辱而返,誤為道衍所激,忿然而攻之,竟墮其術中。夫靜與動為對待,忍與躁相反,躁則氣不守,利害當前而不智;動則心不一,吉凶在左右而恒不能察。兵法雲:兵忿者敗。此理之所必然也。雖然,亦有數焉。所謂數者,天也,非人也。呂軍師在刑州伐楚山之木以治戰艦,原為下江南之計。不慮漢中之縋其後,倒慮漢口之扼其前與鄱陽湖之師出其肘腑。要待期會一至,則約僉都揚兵於江上,以餌守皖之兵與鄱陽之師,然後從上流而下,則彼漢口勢孤,不能抵擋,全局搖動,乃萬全之策,必勝之道也,今僉都僨敗①,安慶固於金湯,而漢口、鄱湖兩重門戶,奠如泰岱。呂軍師懸軍荊州,勢不能飛越南下,反落在道衍布局之內,非天之所以助燕也哉!不必再論。
且說姚少師大勝之後,賞勞了將士,遣發戰船仍回鄱陽操演,自己即返南都。燕世子出郭相迎,一麵具表告捷,一麵於正殿大開筵宴,會集百官,與少師把盞。道衍誇說用奇製勝,意氣傲睨,旁無一人,百官皆踧踖②稱讚不迭。道衍又乘興啟上世子道:“有一新羅國異僧,其道術通神達聖,名曰金剛禪,是活羅漢臨凡,為臣八拜之師。向曾期臣會於天台石梁之上,隻因國家多故,未及踐約。今者江北諸賊,不敢正眼窺覷,乘此餘暇,臣當前去請來,擒取妖婦,削平濟南,以報我皇上並殿下知遇之恩。”世子舉手稱謝。宴罷之後,又具表章,預為奏聞。道衍乃擇日辭朝,世子延入內殿,緩言致囑道:“國師請得聖僧,徑詣北闕,請旨平寇,國師宜仍返南都秉持軍事,毋辜本宮懸望。”道衍遂應:“這個自然。”世子即令內臣,抬出黃金一千、白金五千,彩帛百端,藍玉十飭,七佛紫金毗廬帽一頂,上嵌珍寶七顆,千佛鵝黃架裟一件,上綴明珠二十四粒。又敕禦林軍三百,沿途護送,井陸路鑾輿一乘、水路禦舟一隻,為國師應用。道衍啟辭道:“臣係方外,臣師尤係方外,這些金銀玉帛,總用不著。至羽林軍鑾輿,乃上用之物,尤非僧家所宜。唯毗盧架裟,承殿下為臣製造,並水路禦舟,臣謹拜受。”向世子稽首,世子離席答禮,遂道:“國師從不虛言,孤不敢強。但途中供給、護送是少不得的。”遂命內臣取鵝黃鬆綾四幅,各寫四個大字:
庫給金錢 倉支米粟 官弁供役 驛營巡護
寫畢,令裝裱在四麵赤龍金牌上,大排鑾駕,親送出城。至皇華亭,手奉三玉爵於道衍曰:“願國師速回,本宮全賴維持也。”道衍曰:“不須殿下再囑。”飲畢也獻三爵於世子,然後拜別。百官設祖帳者,連延三十餘裏。至晚歇於公館。明日登程,一路風光,不消說得。到了丹陽,禦舟及從船,早已備著。少師就登舟,升炮開行。地方官員,都在河幹跪送。其威勢尊嚴,比著天子出巡,也差方不多。將次吳門,右布政司遠迎請安。道衍因是方伯,①僨(fèn,音奮)敗——失敗。②踧(cù,音促)踖(jí,音急)——恭敬而不安的樣子。準其一見。有頃,送上程儀五千金。道衍除日費之外,概行辭絕,唯有這項全收。這卻不是貪財,他原是蘇州籍貫,有個親姊姊,家貧孀居。道衍自幼喪了雙親,在姊姊身邊,撫養長大,鞠育之恩,與親母一般。自從富貴之後,並未通問,到此忽然念及:“漂母一飯,淮陰尚報千金,何況我姊。”意欲將此五千報答他,還算良心不昧處。到了姑蘇城下,遂吩咐登岸。那伺候的,是八抬大轎,旌族、斧鉞等項執事,光輝閃爍,盛不可言。道衍先把文武官員,遣發去了,然後乘輿而行。其姊住在廂城裏陋巷之內,先有吳縣典史去報知了。姊姊大怒,閉門不納。從人再三通意,亦並無人答應。道衍沉吟一會:“我姊姊貧戶,未嚐見此威嚴,反驚恐了他。”即令回轎,擬於次日易下舊衲敝笠,微行而來。按下這邊。
卻說他姊姊,有個兒子,不解其中之意,婉言問道:“舅舅若再來,母親許他見不?”其母應道:“不及黃泉,決不相見。”其子問是為何。其母道:“孩兒有所不知,他從燕王謀反,罪惡滔天。我雖小家,也知忠義,怎肯認他為弟?”其子道:“原來如此。據孩兒愚見,莫若明日張膽當麵責以大義,使閭裏共見共聞,卻不更好?”其母道:“我昨日惱極,想不到此。我料逆獸還不知竅,決然再來。這鄰裏中有幾位讀書的老人家,汝先去說知就裏,約他們不期而集,當了正人的麵唾罵他一場。”其子忻然自去。俄聽得有人敲門,其母令婢問時,說是個和尚,帶著個小沙彌來認親。其子也正回來,在門外迎著,遂入小堂施禮坐定。尚未開言,隻見有三四個白須老者,推門進來。道衍問是何人。其子應道:“總是老親,舅父不妨同坐。”道衍方欲問姓名時,其姊姊已在屏門後步出,但見:
頭裹著碎花紋一片,手扶的方竹杖一根。眉有壽毫三寸,短短絲垂鶴發;臉分壽瘢數點,
深深紋蹙雞皮。身穿比丘尼布服,多猜栗殼染就;腰係阿羅漢布裙,將疑荷葉裁成。生在蓬茆,
偏識儒門禮義;老來蔬食,常看佛氏經文。人生七十古來稀,此媼八旬今代少。
道衍一見姊姊鐵麵霜風,向前下拜。外甥在旁答禮,四位老翁亦皆向上四揖。請母上坐,然後分賓主坐下。其子各手奉粗茶一杯。其母問道衍:“汝大貴人,還來見我恁麽?”道衍欠身答道:“弟弟雖位列三公,隨身隻有一缽。今得藩司送白金五千,特為姊姊稱壽,聊表孝心。向因國事煩冗,疏失音問,求姊姊原諒。”其姊勃然而言道:“這都是江南百姓的脂膏,克剝來的,怎拿來送我?”道衍亟接口道:“不是他的私獻,原奉太子令旨在庫中取的。朝廷尚有養老之禮,何況做兄弟的送與姊姊。”其姊又厲聲道:“你說的那個朝廷?我隻知道建文皇帝,卻又不知有個恁麽永樂!伯夷、叔齊恥食周粟①,我雖不敢自比古之賢人也,怎肯受此汙穢之金錢?列位諸親長聽者:道衍那廝,老身從六歲上撫養他起來,送與先生讀書的束脩,還是我針黹所得的。夜間點盞孤燈,老身坐著辟績,課他誦讀時,就與我吵鬧。到得長大,好學的賭博,輸得情極了,憤氣走在江湖上,跟隨個遊方僧落了發。流蕩到京中,正值太祖皇帝選取僧人為諸王子替身師,不知他怎樣鑽謀得進了燕府,就該在本分上做修行出世的事,乃敢結連個相士,哄著燕王,說是真命天子。乘著建文皇帝年少登基,他就教唆燕王興兵造反,威逼京城。聖主不知去向,六宮化為灰燼,皇子皇弟,盡遭屠戮。而又族滅忠臣數千家,①伯夷、叔齊恥食周粟——怕夷、叔齊為商未孤竹君之子。初孤竹君以次子叔齊為繼承人,孤竹君死後,叔齊讓位於伯夷,伯夷不受,二人投奔到周。到周後反對周武王討伐商王朝。武王滅商後,他們又逃到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夫人小姐囚辱教坊,守節自盡者不知多少!古人有雲:忠義為天地之正氣,朝廷以之立國。殘壞高皇帝之命脈者——”說到這句,把手中杖指著道衍道:“是此賊也!我知道閻羅老於排下刀鋸、鼎鑊,待汝這個逆賊。我乃清白老寡婦,安肯認逆賊為兄弟麽!”言訖徑自進去。道衍十分羞恚,麵色如灰。其外甥起謝道:“家母年邁性拗,幸舅舅勿怪。”道衍不答,即立起身來要走,四位老者皆扶杖迎住。一老舉手道:“古來誌公禪師,叫做緇衣宰相,是個虛銜。今少師實做緇衣相公,豈不強似他?”又一老者道:“鳩摩羅什與佛圖澄,皆為國師,行的是佛法。今少師行的是兵法,所以為奇。”又一叟道:“燕王是真命天子,方有真命的軍師。若說是篡逆,難道王莽、朱溫,不算他皇帝不成?”第四個老翁道:“如今太子寬仁大度,我等老朽,不妨做他百姓。若是燕王,我等亦決不做他百姓,要到首陽山去走一遭的。”道衍聽了這些冷言譏諷,方悟他設此一局。倒徐步下階,冷笑道:“這些愚夫愚婦,那知道宰相肚內好撐船也。”出了大門,手也不拱,頭也不回,如飛走到舟中。沉思一會,又冷笑道:“倒是我沒見識。”覺得十分掃興,再見不得人,即連夜開船。傳諭前途文武官員,概不許迎送供給,落得有此五千金為盤費。一路無話,直到紹興府之新昌縣,雇了四頂竹轎,隻帶三個從者、隨身行李,兩日就到天台,去尋石梁。此山高有一萬八千丈,周回八百裏。其石梁在山之西頂,勢若虹影之跨於天半,廣不盈尺,長七尺有奇,龍形龜背。上有莓苔斑剝,其滑莫可措足,下臨絕澗,瀑水春擊,聲若雷霆。過橋有方廣聖寺,為五百阿羅漢所居。道衍如何可渡,徘徊了半日,正是:
咫尺洞天不可到,千秋福地亦空傳。道衍向橋那邊盼望,隱隱有玉闕瓊樓,並不見有一人來往,廢然而返。又誠恐其師在別個勝處,遂欲遍遊桐柏九峰及梁定光師一十八刹。逍遙數日,在赤城東畔,見一樵子,在一株大鬆樹頂斫斷枯幹。時道衍舍輿徒步,聽得伐木之聲,舉頭一看,那株鬆樹高有五丈,大可合抱,因歎曰:“可惜,棟梁之材,不為廟堂所用!”樵子在鬆頂應聲曰:“可惜我這利斧,不曾斬得一佞臣頭!”道衍遽問:“佞臣為誰?汝可說與我。”樵子道:“汝不過遊方和尚,說與你無用,盤問他則甚?”從者喝道:“兀那樵子,休得胡說,這是國師姚少師爺爺。”樵子大喝道:“你就是姚廣孝麽?我正要砍你的禿顱!”遂把斧於向著頂門上擲下來。道衍急躲,剛剛差得些須,吃了這一驚,如飛的走回。從者道:“叵耐樵子那廝,這等可惡,須送到天台縣去處死他。”道衍笑道:“汝等有所不知,這是建文的逃臣,東湖樵夫之類,不怕死的,又不知他的名姓,睬他則甚?即使拿住了送官,豈不顯揚了他忠義的名目?何苦,何苦!”道衍尋不著師父,倒遇了要殺逆臣的樵夫,即於次日要起身了。又想著有個隱身岩,峰巒奇峭,是寒山、拾得二師坐禪之地。因閭丘太守去訪他,二師隱身入於岩中,至今崖壁上宛然留下聖像,為天台第一景致,不可不去遊玩。難道又遇著個樵子不成?仍舊帶了兩三從者,坐頂竹轎,迤邐而行。到一個岩坡平坦之處,道衍下輿小解。緩行數步,轉過山麓,有草屋數間在岩拗之內,鬆竹蕭疏,風景幽邃,可愛人也。有詩為證:
麵麵峰巒合,偏容野客巢。
短牆臨澗曲,小屋落山坳。
鶴與梅妻伴,鬆和石丈交。
人間有此境,我亦欲誅茆。
道衍信步之際,見個鬆顏鶴骨的人,在石澗旁邊,將鋤來墾辟沙土,曲曲折折引澗水通流,灌入菜畦。道衍自言道:“抱甕而灌者甚拙,桔槔①而引者太巧,此可謂得其自然之利。”那人便停了手,支著鋤而問道:“師父,你通文達理的話,山村蠢夫,全不省得。”道衍笑道:“豈是你省得的?”那人道:“求師父講解講解,方不虛了話中的妙意。”道衍笑道:“講來你也不省,然我既讚你,安可不使爾知道?”就把漢陰丈人抱個大甕,取水來灌菜圃,子貢見了,說:“老父何不用桔槔為便?”丈人答道:“人有機心,乃有機事,我深惡桔槔之用機也。”“那桔槔是戽水的車兒,全用著機關運水的。你今墾沙為溝以引水,在乎巧拙之間,我所以說這兩句。”那人愕然道:“這樣的學問,除非當朝的姚少師,方才省得哩。”從者就賣弄道:“豈不是呢。”那人忽舉鐵鋤道:“我猜你是姚廣孝,原來不錯。我正要鋤你這個逆禿!”一邊說,一邊當腦蓋鋤下來。道衍著急掣身飛奔,那人從後追趕。一從者抽出輿杆來迎,恰好接住,刮喇一聲,早被鐵鋤打折。那竹子雖比不得木梢,一折兩段,還是連的,然已用不得力,打不得人了,也就蜇身而走。輿夫向前勸住,抬乘空轎而回。道衍這番又出自意外,隱身岩也遊不成了,還隻恐深山之內,有人來算計,遂連夜起程而去。
正是:命在刹那,幸能逃一斧一鋤;禍生時腑,怎禁當一鞭一杖?不知又遇何人,下回便見。①桔(jié,音結)槔(gā,音高)——一種汲水的設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