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二十一年冬十月,月君臨軒,命鄭洽、程智二人齎奏行在,並諭之曰:“孤家已發符敕,調遣各郡將士,俟會齊之日,即行北伐,克取燕山祗候回鑾。爾其代奏。”鄭、程二使遵命叩謝出朝,又別過百官,自赴滇中獅子山白龍庵,麵帝複命去了。
荏苒之間,已是新春,為建文二十二年。從上元下雨起,直陰至五月初旬。田疇浸沒,廬舍衝塌,陸地竟可行舟,百穀不能播種。偶爾晴霽,反似亢陽為祟,濕熱交蒸,疫癘大行,兵民俱病,卻像個天宮知道月君有伐燕之舉,故降此災殃,以止遏他的。春麥既經朽爛,秋禾未經藝植,兩收絕望。富者尚多厪慮,貧民唯有谘嗟。月君先蠲賦稅,而又發倉廩以賑濟,並溥施靈丹,全活無算。秋未冬初,複又發資本種麥,接濟來春。誰料天道奇寒,陰霾蔽日,烈風霰雪,動輒兼旬,林木鳥獸,莫不凍死,過了殘冬,是建文二十三年,大下一場冰雹,無多的麥穗盡被打得稀爛。連忙插種秋稼,又遭亢旱。月君祈得甘霖,方幸收成有望。不意禾根底下,生出一種蟲來,如蠹之蝕木,隻在心內鑽齧。雖有三千繡花神針,若要殺蟲,就是殺禾,竟施展不得,又像個天公為月君道術廣大,故意生出這樣東西來壞他國運的。月君盡發內外帑藏,多方救濟,僅免於流離載路。尤可怪者,人家所畜雞、豕、牛、羊之類,好端端跳起來就死。那犁田牛與驢,竟死得絕了種。縱有籽粒,也沒牛來犁土;縱有金錢,也沒處去買牛畜。這叫做六畜瘟。百姓都是枵腹①的,眼放著這些畜類的血肉,怎肯拿來拋棄?排家列舍,煮起來,月月充饑。那曉得竟是吃了瘟疫下去,嘔又嘔不出,瀉又瀉不下,頃刻了命。
初時,這些愚民隻道女皇帝是位神仙,風雲雷雨,反掌就有,怕甚水旱災荒?到了這個地步,方知天數來時,就有八萬四千母陀羅臂,也是遮不住的。到底百姓死不甘心,徑聚了數十萬眾,跪在闕下痛哭。月君用個急智,煩令兩位劍仙慰諭道:“五日之內,帝師求天雨粟,求地產金,來活爾等之命。”眾百姓方歡呼而散。月君乃請諸位仙師商議,公孫大娘進言道:“今且化石為金,以濟之。”鮑師道:“不可。鍾離子所謂五百年仍還原質,純陽子所不願學,月君其可用此術乎?”聶隱娘道:“請於大稔之處,運米以賑之如何?”鮑師道:“更為不可。即如五鬼搬運之法,總是豫為買下的東西,所費止兩錢許,尚且白取不得,何況令神人從空運取百萬之數耶?”素英道:“運米之後,慢慢償其價值,也還使得。”鮑師道:“怕使不得。但人家倉廩之內,急地少了米石,豈不冤賴他人,以致毒罵咒詛?我雖不聽得,冥冥中自有聽見者。一人咒署且不能當,何況於數千百人那?” 曼師道:“左使不得,右使不得,你把使得法兒說出來與我看。”鮑師道:“曼道兄技癢了。我是沒有法,你定有個妙法在那裏,要帝師來央及了。”曼師笑道:“老道婆且莫打趣。我有一粒粟中藏世界的法兒,把這幾郡地方,總藏在粟穀之內,那裏還有什麽災荒呢?”鮑師道:“老乞尼,莫裝你幌子,我就用半升鐺內煮山川的法子,連你那無門洞天一並煮個粉碎,怕不做喪家之狗?比災荒還利害哩。”眾仙師皆笑,月君獨嗟歎道:“我枉有七卷天書,卻沒有個回天的法。俗語雲‘戲法無真,黃金無假’,倒是句真話。到了在陳絕糧,就是聖賢,也沒奈何的。”曼師又笑說:“帝師太謙了。再過兩日,天就雨①枵(xiā,音消)腹——餓著肚子。
o粟,地就產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哩。”月君道:“曼師莫笑話,端的要求曼師顯個妙法。”眾仙師見曼尼說的都是冷話,便和聲齊讚道:“曼師是南海法門,我等都要叩求的了。”素英、寒簧先向跟前跪下,曼師忙扶起道:“我是說著耍,那得有恁麽法兒?”鮑師道:“你哄耍著人跪了,卻沒得說,問你個欺詐的罪名,該發配沙門島。”曼師道:“沙門是我故鄉,帶你去舞個鮑老與人看看。”眾仙師又笑。月君沉吟道:“二師真是無法?”鮑師道:“怎沒有法?從來天道可以勝人,人道可以勝天,還須在人道上講究才是。”月君遂稽首叩問人道勝天之法。鮑師道:“要近理著已,除非借債。借債就是人道,借得來,就可勝天。你看如今大小官員,那個不借債來裝些體麵?況且,小民欠了債,要被人打罵,或送官整治;若是做官的欠了債,就要讓他些體麵,即使不得清還,也要相待他些。”曼師道:“帝師稱孤道寡,與帝王無異,隻可放債,怎麽向人借債?這老道姑一味胡言。”鮑師道:“像你那樣不通文理,怎知讀書君子的話?皇帝若不借債,周天子因何有避債台?官府若不借債,因何叫做債帥?帝師做過女元帥的,考古證今,做個債帥,亦何害於事?”一手指著曼師道:“隻要他做保人就是。”曼師搖手道:“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沒煩惱。我知道債主是誰,肯要我這窮尼作保?”鮑師笑道:“債主債主,有個‘主’字,便是放債的了。”曼師乃笑說:“他麽?我一時想不到。隻怕利錢太重,日後帝師還不起,累及我保人準折去哩。”那時月君已心下了了,就道:“則天在彼,難道做不得中人?”鮑師道:“是耶,他受過帝師情的,不要說做中,就把他抵在那邊,也是應該的。快寫借券起來。”寒簧即遞上五尺素花鮫綃,月君信手揮道:
前生上界月中天子,今生下界塵中帝師唐某,特倩南海尊者曼陀尼將契書一道,送至須彌高頂九華珠闕至聖至神刹魔大法主姊姊台前:貸銀二百萬兩,為建文皇帝賑恤災黎之用。賢姊姊唯大量,愚妹妹故至誠也。歲在屠維大荒落中元日,若問保人,念彼觀音力。諸位仙師看了,皆不解後數句之意,但讚道:“債主、借主、中人、保人,皆古來未有之奇人,隻這借券,亦古來未有之奇券。”曼師道:“這樣奇事,請你們去做。”鮑師道:“明知刹魔處隻有他去得,故意做個身分。”曼師道:“取笑是取笑,當真是當真,我可學那暴得人身的,帶頂紗帽,就裝身分的?帝師寫這句‘念彼觀音力’,要與我裝體麵,卻是壞我的體麵。刹魔甥女惱的是我皈依了觀音,而今倒獻將出來,還是可以壓製他?可以勸化他?拿這契書去時,正合著《西廂》上一句曲兒:‘嗤,扯做了紙條兒。’你奉承他大量,自己說個至誠,把我這保人說仗著南海觀世音的道力,不怕他不肯,隻怕連這‘姊姊妹妹’的稱呼,一刀兩段了。”月君直等他說完,慢慢的分剖道:“是我這些話兒說得不明白,倒惹了曼師的氣。那‘故至誠’一句,是說沒有利息的,《中庸》上雲:‘故至誠無息。’‘念彼觀音力’句,是說與保人不相幹,大士經典有雲:‘念彼觀音力,還著與本人。’若要清還這項錢財,原著在本人身上。”眾仙師笑個不止,曼尼啞口無言。鮑師道:“你這光頭,學了坐方丈的善知識,仗著有些機鋒,不問長短,劈頭支扛人家。我且問你:小時不曾念書,《大學》《中庸》不曉得也罷了;特地送你出了家,連你師父經文上的話,也不記得半句兒,做的是什麽徒弟?怪不得刹魔主把你不當個人。”曼師忍不住笑起來道:“隻有個歇後鄭五作宰相,那有個歇後作帝師的?宗師歲考出題雲:‘非帷裳必殺之’一生當作“殺”字解。’破題雲:‘服之不衷,身之災也。’宗師見這兩句原出古文,不像個沒學問的,卻又一時猜不到他的可笑處。而今這紙契書,與這破題無異,我這文宗,如何解得過來?”月君與眾仙師皆笑。曼師又道:“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如今這樣亢旱,百姓要作人疤了,你們隻是頑笑過日子!待我發個慈悲,送他些清水吃。”遂手掣了那幅鮫綃,騰身半空,打個筋鬥,顛倒直入地底,絕無痕跡。隻有針大一孔下達黃泉,噴出一縷水來,逼立萬丈,上淩青漢。霎時煙蒸霧湧,驟如雨注。鮑師道:“觸了他性子,弄出神通來了。”月君道:“正是井泉涸竭,這雨卻也濟事。”
且說曼師從黃壤之下,直透至須彌山北頂刹魔宮內,在九彩寶石階中突然而出,端端正正,站在魔主麵前,朗聲說道:“我到甥女大邦,行的是大邦的道;所以在這底下翻一筋鬥出來。”魔主笑說:“還虧姨娘不曾忘卻本來麵目。且請問,為誰而來?”曼師道:“非為姊姊來,乃為妹妹來耳。”魔主道:“姊姊是飛燕。妹妹是合德。你一棒打倒兩人,可惜學的是謅文。”曼師道:“適才在汝賢妹宮內,被他一片謅文把我禁住了,我如今在背後學謅幾句,竟顧不得把個掌教甥女,都謅在裏麵了。”魔主笑道:“也罷,讓你老人家出口氣。但他們是恁樣的謅法?試與我道來。”曼師便向袖中取出鮫綃契書,遞與魔主道:“這便是證據。”
魔主看了,鼓掌大讚道:“好雙關文法!雖作歇後語,到底說著姨娘皈依觀音的意。咳!出了醜哩。”曼師道:“你們姊妹兩個,都是我老人家兒女,就出了些醜,有何妨礙呢?但你妹妹,近來窘極,若是你這樣一位姊姊不扶持他,這個醜出得大呢。”魔主道:“我妹子做了人間帝師,該受享不盡,怎麽會窮起來?”曼師道:“他隻是保養百姓,易嚐受享半星?就像個人家父母,粗衣蔬食,省著銀錢,隻與兒孫受用。近來頻遇災荒,賦稅全免,庫帑賑發已空,又把自己宮中東西盡行變易,隻剩得幾件不是人間應用的。現在百姓日無半餐,帝師的道術,真是滿腹文章不療饑。所以說為妹妹來的,原是句真話。”魔主笑道:“他不去五賊,自然要這樣窮的,隻怕要窮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哩。”曼尼也笑道:“仙佛兩家,要去的是六賊。我們本教中,不要去的是六賊。怎說要去五賊?留的是那一賊呢?”魔主大笑道:“耳、目、鼻、舌、身、意,彼謂之六賊,我謂之五官,全靠的五官為賊,方能富貴,怎有去的道理?我所謂五賊者,是仁、義、禮、恥、信五種之賊。”曼尼問:“仁、義、禮、智、信,因何改了‘恥’字?”魔主道:“‘智’字是賊中之王,有了這智,方能運用五官,五官皆隨我智的號令而行,則五官之賊勝,而仁、義、禮、恥、信之五賊亡矣。即如項籍欲烹太公,劉季笑曰:‘願分我一杯羹。’此仁賊亡,而天下得矣;李世民殺其兄建成元吉①,此義賊亡,而帝位得矣:楊廣②逼奸宣華夫人,此禮賊亡,而太子定矣;朱溫③逼奸子婦,此恥賊亡,而受禪命矣;趙匡義④殺其侄廷美、德昭,此信賊亡,而子孫承帝業矣。反是,則宋襄之行仁義,魯昭之知禮,夷齊之恥食周粟,夫差之結信勾踐,重則亡國,輕則喪命,纖毫不爽。做官員的,做士民的,總要去盡了五賊,方能保守富貴。今我妹子年幼不省人事,也學行些煦煦之仁,孑孑之義,謙謙之禮,硜硜之信,又不用智去號令五官,而反用恥去禁①李世民殺其兄建成元吉——指唐太宗李世民在武德九年的玄武門之變中殺死親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②楊廣——即隋煬帝。③朱溫——即後梁太祖,五代梁王朝的建立者。④趙匡義——即宋太祖趙匡胤。閉著五官。其有恥到極處,便是五賊強到極處,即與之百萬金銀,總不能保守。”曼師遂截一句道:“你若真個給他百萬銀子,我料他五賊,便能去卻四賊。”魔主道:“這是何故?”曼師道:“那有個借債領銀,是整幾百萬的?他先打算著不還人家,方有這事。負了恩錢恩債,就為不義。做小妹妹的,敢來哄著大姊姊,豈不是無禮?他哄騙了人家錢財,自己卻去裝體麵,做個大老官,這也無恥已極。我是與他終日相對的,哄著我做保人,是決然要失信的。”尚未說完,魔主大笑道:“從來慈不掌兵,他殺人也不少了。我說他還有些仁,若在三教中看起來,焉得仁?我這銀子給得他了。”遂把鮫綃券遞還曼師道:“不要在庫中取得,隻濟南建文後殿北簷下靠西邊掘去,有白金八十五萬,黃金十五萬,在地窖之內。本是元季某行中書,去盡了五賊賺來的,怕的閻羅神拿他遊地獄,投在我這邊,還要保全他後世富貴的,總給我妹子用罷。要知道沒有了五賊,憑是誰都要怕他哩。”曼師道:“怪得貪官汙吏,竟不怕的閻羅,原來有你這樣個去盡五賊的大主兒庇護著他。獨是詐了人家多少金銀,究竟受用不得,如今卻是我去掘他的哩。”說罷鼓掌大笑,雙跌一蹬,直下地底。月君正與鮑師閑坐,忽見那噴水的小針孔內,噴出一線火光,足有萬丈長短。月君亟立起道:“多分曼師來了。”但聽得院內一聲震動,平地裂如方鑒,周圍各四尺許,曼師坐在紫金玲瓏龕內,冉冉而升,萬丈火光,已斂入泥丸宮內。公孫大娘道:“這座紫金龕,想是借來金子,要熔化的了。”曼師提起龕兒一灑,即是這幅鮫綃文契。鮑師便冷笑道:“我知道刹魔把你不當人子,就該撞死在那邊,怎回來見帝師的麵?”曼師道:“魔主要老鮑作保,日後若有虧欠,好把葛洪拿去。律上說的好,婦女犯法,罪坐夫男哩。”月君見說的是趣話,便道:“那有曼師做不來事的?”曼師道:“不敢,不敢。還要費好些氣力哩。”就把前前後後問答的本末,備細一說。月君大笑道:“若不壞良心,怎麽哄得人借得債呢?”遂取素紙一幅,揮下兩三行雲:
天雨粟,地產金。無界限,爾民爭。孤有法,與汝分。無彼此,最公平。每一日,每一人,
米十合,銀二分。若一家,有十人,米一鬥,銀二星。度殘歲,到新春。不與富,隻與貧。
寫畢,立刻禦朝,召集群臣,令照敕語寫發各郡;並諭六卿會同京兆尹,齊向行闕後殿北簷下正西方掘藏,果得黃金白金,適符其數。月君命貯大司農庫。自後凡屬饑民之家,每晨釜中有米,筐中有銀,取之無盡,用之不絕。而庫內所貯金銀,暗暗逐日減去矣。向來百姓都知道帝師法力與佛菩薩一般,恬不為怪,唯有感恩稱頌。卻有一種貪夫,於尋常日用之外,尚多妄想,朝暮磕頭禮拜,希冀多得些的,豈不可笑?那裏知道,天要生人,人不得而死之;天要殺人,人不得而生之。黃金是煉不成的,米粟是吸不來的,一絲一粒,皆有命在。月君費盡無數經營,也隻是掘得一藏,乃世間所有之金銀,然後役使鬼神,以銀易粟,就是梁惠王①移粟之故智,一用人力,一由神道耳。究竟能享此銀此粟者,亦皆止應受災不應受死之人。至若應死於劫者,已早死而無遺。此等救星,即造化所藉以斡旋大難者也。
兩年以來,月君救災不暇,奚暇北伐?而又值歲星在燕,亦不敢北伐,大臣莫不歎息。卻有廬郡開府景星,特上一疏,奏請伐燕。隻落得:水府將軍,再顯片旗靈異;郵亭衲子,頓生一丈威風。下回方知端的。①梁惠王——即戰國時魏國君魏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