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兩軍師的奏疏,原因建文皇帝敕令新舊文武諸臣會議朝儀,行到各郡開府,廣谘博訪,呂師與高鹹寧出鎮在外,未便懸議。況且歸於帝師裁正,更無可以讚助高深。倒因本朝刑書太繁,賦役太重,二者皆屬治平要務,均宜厘正,以為一代製度。從來英雄之見,大略相同,先經移文會商定了,於建文二十一年春三月聯名上奏。如今先說刑書怎樣更正。其書略曰:臣聞禮者禁於未然之前,刑者施於已然之後。倘未然者不可禁,則已然者不可不治。故禮與刑,二者乃聖人馭世人之大權也。本朝創國之始,禮儀製度、刑律典章,亦既詳且備矣。雖然,禮可過於繁,而刑不可或繁也。劄之在下者,或可繁;而禮之在上者,亦不可太繁也。茲承皇帝陛下睿鑒及此,已奉敕旨廷議因革外,臣請得以刑書論之。古者五刑:墨、劓、剕、宮、辟;今之五刑:笞、杖、徒、流、斬。其重與輕,大相懸殊。豈古聖王不仁之甚,而必欲殘刻人之肢體,以快於心哉?夫刑罰重,則民畏而犯者少;刑罰輕,則民狎而犯者多。夫斷者不可複續,民未有不感激涕位,而日遷於善者,是刑一人而使千萬人懼也。所以虞、夏、商、周,皆相傳而不變刑措之風,於焉為甚。自漢至唐,遞加損革,肉刑遂皆廢盡,而後世之犯法罹罪者,百千倍於往昔,何也?笞、杖、徒、流,無損於身,不足以懲其奸也。在良民之誤犯法者,猶知自省。若奸狠之徒,則多甘心而故犯,犯而受刑之後,反若加了一道敕書,為惡滋甚。天下之民惡者日多,而良者日少,不可謂非法之使然也。其弊至此,烏可不思所以更變之哉?
— 笞罪宜革也。聖王之世,法網寬大,些微過犯,何足加罪?《虞書》①,鞭作官刑,樸作教刑,原在五刑之外,但施之以鞭樸而不名為罪,以其所犯者輕也。是故定爰書者,方謂之罪,罪乃重矣。今之笞罪二十者,折責止數板;杖罪至一百者,折責不過四十板。而酷吏之鞭樸人者,動輒至四十、五十,即再越而上之,亦無界限。是有罪者刑之甚輕,而無罪者刑之反重。顛倒若此,亦何所用其笞刑也哉?
—軍、流二罪,均宜革也。夫移於衛籍者,謂之軍。生子若孫,無異於民。徙於遠方者,謂之流。生子若孫,仍為土著。王者四海一家,軍民一體,安在家於故土者,謂之良民,而徙於遠方者,便謂之罪人乎?安在占於民籍者,謂之良民,而移於軍籍者便謂之罪人乎?且為惡之人,豈有於此地能為惡,而移於彼地便能為善乎?豈有於民籍則為惡,而改於軍籍竟能為善乎?是誠不可解也。夫宦遊與流寓之人,多隨處偽家,離其故上有二三千裏,甚至四五千裏者,曷嚐不與流罪相若哉?
—六贓內“常人盜”一款,所當革也。夫監守盜者,原係有職之人,監守官物而反侵沒入己,推其心為欺上,論其罪屬故犯。非盜也,而名之曰盜,是深惡之詞,所以計贓之多少,而定其罪之輕重。若常人之盜在官之物與盜民間之物,推其心,不過鼠竊狗偷,均之盜也。今常人盜之,律與枉法贓同科,八十兩便絞;竊盜之律與不枉法贓同科,至一百二十兩乃絞。所犯本無以異,而律則大有攸別,特為上者所重在貨物,故並其罪而重之耳。昔漢文帝為三代以下之賢君,有人盜去太廟玉環,必欲誅之,而廷尉張釋之論止罰金,且雲:“若盜長陵一杯土,其罪又當何以加諸?”嗟乎!釋之之論罰金雖過於從輕,然止以盜論,而不以盜官物為重於盜民間之物,則其義當矣。後之人君,若漢文帝之以怒動誅者,正恐不少,而欲求刑官如釋之之犯顏直諫者,恐千載而不可得一二。則莫若並常人盜之名色而革之,元分官物與民物,總入於竊盜同科為善乎?
— 竊盜以贓定罪之律,亦所當革也。
《春秋》之法,首重誅心,彼為盜者得贓雖有多寡之殊而原其為盜之心則一。若必以贓數定罪,則輕者不過笞杖,重者乃至於絞。何以同一盜心,而罪之懸絕若是?夫不幸而得贓,少者猶幸,而罪甚輕,其盜心固不容已;即不幸而罹重罪者,①《虞書》——《尚書》組成部分之一,相傳是記述唐堯、虞舜、夏禹等事之書。
猶幸而得贓多,其盜心亦斷不肯止。是則生之、殺之,皆不足以勸懲其後。要知偷兒之入人家,必盡其所取而後己,烏得有詭避夫絞罪,而兢兢焉以一百二十兩之內為準則乎?故計贓定罪,但可施之於枉法;不枉法以事取人之財者,斷不可加之於為盜者也。
—坐贓致罪,尤所當革也。夫所謂坐贓者,不過寮寮①饋送之禮與上下交接之儀,其間吉凶慶吊、幣帛往來,雖聖賢亦不能免。孟氏雲:“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
即“坐”之一字,顧名思義,原屬非贓而坐之,又烏足以服人之心?聖王之世,法網寬大,豈宜有此?將欲舉天下之臣民皆為於陵仲子,如蚯蚓而後,可哉?若其結交請托,暮夜投金,自有枉法與不枉法,二者律文森然具在,原不可以此藉口而幸免也者。
— 七殺內“故殺”之條,宜革也。夫殺人者償命,乃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今以鬥毆殺為可赦,而以故殺者為十惡不赦,豈死於故殺及死於鬥毆殺者,其死有以異乎?若曰臨時有意曰故,為其心必欲殺之,與鬥毆之不期死而死者有異,是則舛已。夫為盜之心顯而易見,即謀殺之心亦可推求而得。若至拳棒交加,紛紜爭鬥之際,而必曰“此固無欲殺之心,彼固有欲殺之心”也,即鬼神亦有所難明者。若謂故殺之條,亦誅心之律,則當罪有輕重之別。今同一死耳,又何必分故與不故乎?且令之殺人者,千百案之中而律以故殺者,曾未聞有一二;至律以鬥毆殺者,則千百案之中,如出一口。迨秋審之期,多入於“可矜”“可疑”或“緩決”之內,其抵命者,亦曾未聞有一二,寧不滋長凶人之焰歟?若曰在上者好生之心,慎重決囚,則此命可活,彼命可獨死乎?生者可受矜全,死者可受沉冤也乎?王者之生殺,如天道之有春秋,相須而行,豈可以煦煦為仁,而有害於乾道至剛之用?夫鋤稂莠,所以養禾苗;誅奸凶,所以勸良善。孟氏雲:“殺之而不怨,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則是,殺人者殺無赦,不必另立故殺之條,以滋其出入之端也耳。
— 過失殺之律,贖絞以金,可革也。所謂過失者,乃轉瞬所不及,措手所不逮。匪特細人也,即仁從君子,容亦有罹此厄者。不可加之以罪,故虛名曰絞,而實取罰金十二兩四錢有奇,以為營葬之資。豈人之一命,止值此數乎?絞之一罪,亦止值此數乎?夫徒罪收贖,尚有十八兩之多。顛倒若此,殆難為作律者解矣。而且“殺”之一字,尤不可以混入。自我殺之之謂殺,此不特非我殺之,亦並非因我而死,焉得標之曰“過失殺”乎?過失既不可名曰殺,絞罪亦不容以金贖,如之何其不去諸?凡有當此案者,察其人之富貴貧賤,而罰金之多寡,以惜死者之家口,於義當矣。
昔子產製刑書,蕭何造律法,原本今均無傳焉。今之所謂律者,類皆後代所改作,而又添出如許條例,紛紅錯雜,令人莫所適從。夫曹參代何為相,讚其政令畫一,守而勿失。則知蕭之律,斷斷乎其畫一者。律之所載,紛絹錯雜之例,斷斷乎亦宜盡行革之,而後得成為畫一之典章已爾。臣等不猜僭妄,酌古斟今,因時製宜,更定五刑並四贓六殺大綱於左。
五刑(減去今之笞、軍、流,增入古之剕,宮二罪)
— 杖罪,斷自杖六十起至一百止,為五等。一切的決不收贖。婦女犯者,除不孝、奸情本身受刑,餘皆責其夫男,無夫男者赦之。七十歲以上,十二歲以下,並廢疾之人,有犯者亦赦之。其律內所載,應得笞罪,盡行削去。犯者量責,《虞書》所謂樸作教刑,不以罪名也。
— 徒罪,斷自一年起,至五年止。向以三年為五等,茲以五年為五等。徒一年者,發五百裏;徒二年者,發一千裏;徒三年者,發一千五百裏;徒四年者,發二千裏;徒五年者,發三千裏。凡犯監守、枉法二罪,應充徒者,皆雙頰刺字:監守刺“侵盜”二字,枉法刺“壞法”二字,左右頰各刺一字。犯此監守、枉法二罪,如老與廢疾之人坐其子弟,婦女罪及夫男不赦外,其以他事犯徒者,老幼、廢疾、婦女悉以寬宥。此寓流於徒,徒為賤役,流屬安置。是故,流三等均行削去,其充軍諸律,邊遠者徒五年,附近者徒四年,可也。
一 剕罪,刖足也,唯竊盜及搶奪用之。無論官物與民間之物,罪皆一體。初犯者,頰上①寮(láo,音嘹)宷(cài,音菜)——官舍,引申為官的代稱。各刺“竊盜”“搶奪”二字;再犯者,各刖足;三犯者,竊盜斬,搶奪絞。但得贓,即按律行,不計數之多少。婦女初犯量責,再犯刺字,三犯刖足而止。外有強盜而未得財者,亦刖足,仍刺其麵。— 宮罪,閹割也,唯奸情幹名犯義者用之。如翁奸子婦,本律皆斬。翁固可斬也,而使為人子者以其妻之故,而坐視父之慘受極刑,苟有些微孝心者,我知其決不忍也。易以宮刑,庶幾其無傷於天性乎?又如婿奸妻母,其服製不過三月,而律之以絞,亦覺太甚。夫為其妻者本無罪也,而使之頓失所天,又豈仁者之用心?亦當以宮刑代之。推此,而凡異性之親,因奸而得死罪者,宜悉易以宮刑者也。至其奸婦之死生去留,一聽本夫。苦係孤孀,照奸律杖責外,同姓之親因犯奸而罪應斬、絞,悉從本律。— 大辟,絞、斬、剮,皆是也。除奸情內應易宮罪之外,如偽造曆日、茶鹽引、私錢與棄毀各衙門印信、邀取中途公文、稱頌大臣德政,凡屬法重情輕,應斬者均宜易以絞罪。又如師巫假降邪神、空紙盜用印信、詐傳親王令旨,應絞者亦屬法重情輕,均宜易以徒罪。再監守、枉法與不枉法應服大辟,在下文贓款之內。四贓本律內六贓,常人盜贓與坐贓皆已削去,其竊盜不計贓而定罪,與常人之盜官物亦然,共去三款,添入挪移一條,共定為四贓— 監守盜贓。五百兩,徒一年;一千兩,徒二年;一千五百兩,徒三年;二千兩,徒四年;二千五百兩,徒五年;三千兩以上,斬。追贓不完者勘產,除妻孥外,其妾僮婢仆皆入官。若犯贓止五百兩以下,均滿杖,與五等徒罪皆刺字。第杖罪之贓,產盡者赦之,人亡亦赦之,餘皆不赦。至律內有準監守盜論,如虛出通關、轉貸官物之類,原非侵匿入己,但應追帑完公,罪止於革職。所謂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法當寓嚴於寬爾。— 挪移。挪移者,或以彼而挪於此,或以後而挪於前。推其心,則屬因公;論其事,則為濟急。究竟此項仍可以還彼項,前款仍可以還後款,不過倉卒擅動,絕無一毫私意於其間者不議。外其有費去雖屬因公,而事原非濟急,庫帑已虧,無款可補,藉口以為開銷之地,而實有僥幸之心,方名曰挪移。其贓比監守多一倍者,罪亦如之,至死者絞。三月以內完者,減等發落,不完者罪及本身,勘產而上。幸而遇赦,亦得減等。— 枉法。贓至一百兩者杖,每徒一等,遞加五十。計滿三百五十兩者,徒五年,五百兩者斬。追贓不完者勘產,妻孥、妾婢、童仆盡行入官。雖贓止一百兩以下,犯五等杖罪者,亦不赦,與徒五等皆刺字。其有準枉法論者,贓數相等,罪亦如之,唯至死者絞。追贓不完者勘產而止,妻孥不問。若犯杖罪者,但免刺字,統不援赦。— 不枉法贓。其數倍於枉法者,其罪同,至死者絞。限一年以內完贓者,減等發落,不完者但刑本人,不勘產。若遇赦,仍得減等。外有準不枉法論者,罪止滿徒、追贓,力不能完者赦之。六殺(分出鬥、毆、戲殺,減去故殺、過失殺,增入威逼殺)— 謀殺,悉從本律。— 誤殺,悉從本律。— 鬥殺,不論人之多寡,但執持兵器,爭鬥致死者,曰鬥殺。是皆有意於殺人者,斬。若於拳腳相毆之際,遽搶兵刃,因而殺人者,亦斬。若係木器,仍從毆殺論。其有老幼及婦女犯者並如律。— 毆殺,彼此不拘人眾,但以拳腳互毆而死者,曰毆殺。是尚無意於殺人者,悉從本律絞,若老人及婦女犯者,皆如律。其有彼此幼童相毆致死者,亦如律。鬥殺、毆殺,二者皆勘實立決。倘有倉卒救父兄之難,出於迫切之衷;或驟見妻妾為人調戲,情難容忍,實有所不甘者,監候,遇赦減等。其外即係瘋病之人,亦並如律,不容少貸。— 戲殺,並從本律。但律文所載過失殺,條款內有馳馬街衢、放槍林野之類,為耳目所不及,智慮所不周者。若其事出於奉公差遣,似可以過失論。否則,屬於遊戲為樂,當歸之戲殺項下也。餘有類者仿此。
— 威逼殺,威者,勢焰也。小民懾其勢焰,既不能與之抗衡,又不敢與之爭辯,而甘心於一死者,其氣之鬱塞而無可申,其情之冤抑而無可訴,為何如耶?孟氏雲:“以刃與政,有以異乎?”夫在上者,以虐政殺人,尚與加刃無異,今以齊民,而其威焰竟足以殺人,雖不手操兵刃,而實有甚於操刃者,此其人必大憝元惡,誅之唯恐不速。本律止於杖罪,有是理乎?
今應改威逼殺者,斬不赦,庶刑罰之中於義哉!苦死者非其本身,是伊衰邁殘疾之父母,減罪三等。若係妻妾子女,並從本律。若亦有廢疾者,減罪五等。
臣竊思之,古者五刑,從無減等之製,亦無贖金之法,所犯不同,其罪各別,大辟之不可減而為宮,猶剕之不可減而為劓、為墨也。至後世之五刑,則絞、斬而可以減流,流與徒均可以減至於杖與笞,是亦省刑之意。茲者古今參用,凡死罪減而至於流者,應改為徒五年,徒則遞減,杖亦如之。雖減而罪猶存,尚可行也,若贖金一到,則罪盡豁免,是朝廷以刑法而賣金矣。《虞書》金作贖刑,原不在五刑之內,謂因公有犯者罰金以贖之。此蓋論其事,則為有過,原其心則屬無罪。或勢有所不能、力有不逮之際,以至於犯,故不可加之以罪,而但罰之以金也。降至後世,雖罪不可宥者,而亦得以金贖,是使富貴之人皆幸脫於法網之外。聖王之寬大,夫豈苦是?故凡律載以私犯罪而贖者,宜盡革除。若因公而犯者,既罰以金,又當並其罪名而泯之,但謂之贖刑可也。如有祿乏人,則罰俸、降俸、降職、降級,足以盡之。無祿之人,則輸金罰粟或力役,足以盡之矣。或曰五刑贖鍰創自《周書·呂刑篇》,豈可擅論?而不知周之穆王亦為叔世,豈大舜之法,反不可法?則與至鞭作官刑、樸作教刑,此以私犯罪而細微者,故以樸責教之,若師之樸責其子弟然。今亦定為限製,斷不容樸責至二十以外,而入於杖罪之數也。夫如是,則公私有別,輕重有權,而於古人製刑之意,不相悖矣。臣等謹以本朝律書綜核厘正,並奏睿覽,伏候帝師裁奪。
月君批示曰:
子產刑書①,酂候律法②,不遺於後,未知何若也。呂律以古今五刑參酌互用,皆折衷以聖賢之旨,允宜為當代之憲章。惜乎天下未一,不能通行宣布。俟奏聞行在,編之國史,以為百王取法。
而今再說更定賦役的製度。疏曰:
臣竊聞之,邦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財者食之原也。故治國之要,必先養民;養民之要,必先薄賦。古語雲:“衣食足,而後禮義興;禮義興,而後教化行,天下乃王。”苟為人主者使民失其所天,則饑寒迫於肌膚,欲民之無奸偽不可得也,奚暇治夫禮義哉!夫興王之世,民未嚐不足;而衰敝之時,民又未嚐不困。君民原屬一體,未有民足而君不足,未有民不足而君自足者。茲幸逢皇帝陛下敕議朝廷之禮,臣請得言其行禮之木。夫禮,不獨在朝廷也。上而行之,下而效之。登斯世於熙之域者,莫若為禮。而欲使民安於禮讓,而莫知所以使之者,唯足食為務。古者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九年耕則有三年之蓄。故猝遇水旱,而民若不知。今之民則終身耕而無一日之蓄,舉家耕而無半年之需者,雖常遇豐亨亦若不聊其生,何也?在上之人取之者眾且多也。考之井田之製,無賦稅亦無徭役,不可複矣。自七國爭而井田日廢,賦斂日重。漢有夏稅秋糧之製,唐有租庸調三者之法,至宋而鹽鐵酒茶,及今而齒革毛羽,凡有利孔,莫不與民爭較錙株,甚非王者之大度矣。臣等不揣固陋,揆衡今古,擬定賦稅、徭投並關榷、錢法、鹽政諸條於下。
一 曰賦。蓋出自田上所貢者。古者井田,無斂於下,但寓兵於農,而以田賦出兵。所謂賦者,兵也。後世兵農分,而夏稅秋糧,總謂之賦。又有按其戶口而征之者,謂之曰丁銀。大①子產刑書——春秋時政治家、鄭貴族子國之子,名僑,字子產。鄭簡公十二年(公元前554年)為卿,二十三年(公元前543年)執政,實行改革,後又創立“丘”征“賦”製度,把“刑書”(法律條文)鑄在鼎上公布,不毀鄉校,以聽取國人意見。②酂(zàn,音讚)侯律法——周代酂侯製定的律法。約對於魯莊公之科人,而以其所征者為養兵之用也。其丁有人丁、門丁、匠丁、灶丁之別,其額有上、中、下之等第,小民孜孜汲汲,日不暇給。而納一丁之上者幾至一兩,下者亦有數錢。歲遇災荒,田有捐稅之時,而丁則無緩征之日。迄今,額在而丁亡,丁亡而征輸如故,累及閭裏。臣議將以丁額統歸於田賦之內,俾丁隨田轉。有田之家,方納人丁。譬如以百畝之田,而入之二丁,重則每畝亦止多二分之數,歲豐則完,歲凶則赦,庶幾田之所產,可以不勞餘力乎?雖然,夏稅折色也,秋糧本色也,而又加以丁銀,則一田而三賦,其為定額,斷不可出於十二之外。
二曰稅。蓋取之於市者。古者貿易,有市官治之耳,無所征也。後乃有征其市地之廛者,即今地租房稅之類,而尚未稅其貨也。今則既征其房地,而並稅其貨物。如牙行有稅,市集又有稅,麻、縷、絲、枲、粟、米、豆、麥,牛、羊、驢、馬等畜,莫不有稅。小氓,抱其些微之物入市,即從而稅之,近於攘之矣。尤奇者,神廟香火,稠盛之處則有香稅,是說廟宇乎?抑稅鬼神乎?誠莫可解已。臣議將一切諸稅盡行除草。其應留者止三項:如“普天之下,奠非王土”,則房、地宜有租稅;典商為富厚之民,本大利廣,是亦不妨有稅。至於田產交易,令其請官印而稅之,所以杜日後爭端,亦便民之事。夫如是,則上之誅求稍減,而下之民生亦得以漸厚矣。
三曰徭役。民之力也。自古有之,第從無不役富貴,而但役貧賤者。先王用刑,自貴近始;而行賞,則先於疏遠。豈以徭役而不加富貴乎?論者謂卿大夫位列朝廷,宜敦真體,不可任之力役。夫卿大夫固宜敦其體,豈卿大夫之奴仆亦並宜敦其體耶?曷不便之供役於上者?且甚而至於胥支亦多優免,是則胥吏亦在敦體之例耶?或以為胥吏役身於官,一人不能兼二役。夫其役身於官者,乃彼之生計,非上人之役之也。彼小民者,孰無生計,而可獨任國家之力役,並可任縉紳胥吏之力役哉?臣愚以為,優免徭役,宜加於士之貧者,不宜加於大夫之富貴者;宜加於煢民之賤者,不宜加於胥吏之賤者。庶幾王者至公無私之意乎?否則,荊公雇役之法亦可。司馬溫公廢新法,而東坡先生不以人廢言,獨以雇役為決不可廢。卓哉!見之遠矣。
四曰關榷。譏而不征,不可說矣。第有貨,而後有榷;有商,而後有稅。未聞無商無貨,從而榷之者也。如今宦遊之人或客遊之子,行李之中偶帶些微,為需用計耳,原非貨賣者比,雖一冠一履亦必榷而稅之,何也?然此尚有一物之可稅。乃虛舟而行者,並其船而稅之,使天下之 人舉足動步,必先有輸於朝廷,誠不知其好利之心,一至於此!愚意以為,商賈可稅,使非商賈,非貨賣者,均不可稅;舟之載貨者可稅,若空舟往來者,亦何可稅之而貽怨於小民,貽譏於後世乎?是則所謂上船科之關,均可革也。
五曰錢法。古者謂錢為泉,言如泉水之可以通達四海也。今之錢則不然,有行於此邑而不能行於被邑者,有鑄於彼郡而不可以通於此郡者。俗語雲:錢使地道。其故安在耶?在於上之人先以此取利。夫王者鑄錢,以通天下之貿易,奈之何司農錢局之中,歲必計其獲息多少耶?於是外省之設爐者,尤而效之,必以獲息之多,逢迎其上。而其息則又三分之,一入於國,一進於官,一沒於吏胥。其錢至於瘦削而不可問,然後奸民私鑄之錢,得以參雜於官錢之內。即一邑之市鎮,彼此之錢尚有不能相通者,又豈能通達於四海而謂之泉也哉?臣以為京局鑄錢,先定其規式,次定其輕重,再定其厚薄大小。每歲所鑄而發於民者,僅取其本值,更不浮取厘毫之息。凡各省藩司之鑄錢者,照依京局,一體遵行。庶幾鵝眼之錢,不複見於今矣。
六曰鹽政。古者魚鹽不禁,無所謂鹽官也。自管子煮海為鹽而通商賈,始擅其利,漢則取其稅而無官。迨後,則有官而複有稅矣。今者鹽池鹽場,既有大使,又設轉運諸司、巡察禦史,一處之供役,動以數十萬,反浮於國課,朝廷亦何樂乎有些官也?臣愚以為,商人之赴場掣鹽者,止大使已足司其出入,照其捆載之數,給與官票,遇關則征稅,至發賣地方則征課。一胥吏事耳,曷用多官,悠遊無事,朋分此數百萬金乎?夫此數百萬金者,將謂出自商之本乎?抑亦出於商之利乎?若出於商之利,則所取者仍屬小民之資。故商之所費者簡則鹽賤,而民日有所省。譬如漏甕,日減一滴,終年而竭;不漏,則常盈矣。夫如是,則商富而民足,國亦省費,不亦善乎?
抑臣更有請者:我朝太祖高皇帝,憤張士誠據吳不服,乃籍富豪家租冊為稅額,由是蘇郡之賦為最重,而鬆郡略次之。考二郡之賦,竟居天下十之有二。至建文二年,特頒恩詔,悉減舊則,每畝米不過一鬥,銀不過一錢。未幾,而燕藩僭位,仍複洪武之製。在元時,蘇郡賦止三十六萬,今已加至二百八十餘萬,小民終歲勤動,而供於上者十之七八,即大豐之年,亦必稱貸以輸將,權其子母,盡歸烏有。若遇歉歲,臣不知其如何也。夫吳門密邇皇畿,素稱文物之邦,使民興於禮讓,當自此始。臣知皇帝複辟之先,發政施仁,首所念及。不揣固陋,謹具奏帝師雲雲。月君覽畢,讚道:“兩軍師皆具濟世之才,可惜未遇主耳。”公孫大娘道:“已遇帝師,何為不遇?”月君道:“噫!遇孤家猶不遇也。”聶隱娘道:“這是何說?”月君道:“世人多以成敗論也。”遂援筆批雲:
呂律、高鹹寧敷陳賦役,言言皆中綮窾,循而行之,實膏盲之盧扁也。第孤家益嗟世風日降,王道竟不可複耳!俟奏請行在,與刑書同入國史。以上二疏,並附議複典禮一疏,擇日遣使奏達建文行在。正是:方袍聖主,徒懷王道之興;韋帶儒生,略顯霸才之用。下文又演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