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姓吳的名學誠,為建文皇帝經筵日講官,素有品望。帝出宮時,扈從不及,慟哭數日,即欲自殺,又轉一念道:“‘子在,回何敢死’?今聞乘輿無恙,自當追求行在,以圖興複。徒然一死,焉足塞責?”有傳說者言帝自吳入楚,將之滇中,吳侍講即棄其妻孥,止帶一健仆,買個小漁舟,載了書籍,扮作漁翁,備了根鈞竿,泛於長江之上。從九江入漢口,上三峽至於夔州。適又聞帝在兩粵,遂折向洞庭,曆瀟湘溯沉澧。又有說行在已在蜀中,複轉而入酒陽,上夷陵,由涪江直抵氓江發源所在。往來轉輾,終不得帝之蹤跡,計欲舍舟就陸,求之道途,又恐為人偵獲,連性命都委之豺虎了。真是心上有個故君,夢寐中常在金階玉殿之間。到得醒來,片葉孤舟,茫茫煙霧,能不悲酸?慟哭了幾場,沉想了幾次,忽自慰道:“有了,我聽見說東就向東,說西就向西,不要說傳聞不真,縱是真的,安知不君來臣去,臣來而君又去乎?我如今隻在長江上下往來,天可憐見,少不得有見我帝主日子。”於是下及蕪湖,上至灌口,往來遊衍,逢人物色,取出所帶書籍,看一本遂句江心擲一本,仰天痛哭一番。一日在巴陵,取《離騷》來讀,是未經裝訂的,讀一葉丟一葉,又哭一番。適為賈舟附載文人聽見,因此流傳於世,野史上便說讀的總是《離騷》,自比展原,不忘故主之意。這就是沒見識的了,難道吳侍講舟中聽載,盡是《離騷》經麽?況且懷王是無道的,豈有將聖君比之之理?總是侍講憤懣已極,若始終求不著故主,也就要葬於江魚之腹,留這書本何用?所以先付之江流。一日泊舟在成都之錦江邊,見有四五個童子釣魚玩耍。內一個約十歲,凝然坐著,雖形容憔悴,而眉目秀爽,又若有悲戚的光景。眾童子都笑話他,他並不瞅睬。侍講心以為異,也就攬著自己的釣竿,移舟近前。一個童子拍手道:“那漁翁也是不會釣魚的。”侍講道:“還有誰不會釣魚呢?”童子指著那凝然坐的道:“是他。”侍講便緩言問道:“童子今年幾歲了?”旁一童答道:“他是野種,那裏知道歲數?”侍講又道:“他既不會釣,你們該教導他。”那坐著的童子答道:“我不要學釣魚。”又一童子道:“他不要學釣魚,要學的是討飯。”恃講見坐的童子含著悲酸,隻不則聲,就起了個惻隱之心,遂問眾重子:“他有父母麽?”適有個老人走來,眾童子共指道:“是他家裏養著,不知那方流來的。”侍講遂步上岸,迎去施禮道:“多謝老丈厚德。”那老翁摸不著,便問漁翁:“你象個外方口氣,從未相認,怎麽謝我?”侍講指著坐的童子道:“這是舍侄,失散已久,天幸今日遇見。聞知老丈收留,感激不淺。”就向腰間取出一包碎銀,約有三兩,遞與老翁道:“聊表微意,日後尚容補報。”老翁正為這童子一些生活不會做,倒有閑飯養他,雖然當日收留了,今卻沒擺布處,聽了這活,笑逐顏開,便道:“既是令侄。竟領去罷。怎好要你的銀子?”口中說著,手中接過去了。老翁遂向童子道:“你們如今骨肉相逢,也不枉我養這兩年。”童子不知所答,侍講便道:“你今得隨我回家,總是老翁收養之力。且到我船裏去細說罷。”看書的要知道,這流落童子,若是住著安穩,怎肯隨個漁翁?隻因每日忍饑受凍,淩賤不過,一眼看著漁翁船裏堆著多少書籍,料不是個拐子,且離了這火坑再處,便立起身來,撇卻釣竿,扯著漁翁的衣袂。侍講遂攜了他的乎,同向老翁作揖致謝,即別了下船而行。童子偷眼相一相漁翁的臉兒,又睃睃①艙內的書籍,微微的歎了口氣。吳侍講問童子:“你為恁歎氣?有話說與我。”童子道:“我從幼沒了父母,不曾上學讀書,如今見了這多少書本,因此歎氣。”就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侍講見童子說話大有誌向,便道:“你且勿哭,我正要問話:你父親叫什麽姓名?幾時沒有的?怎樣流落在這邊?”童子氣噎不能答,搥胸大愉。侍講已猜個八分,乃撫背而勸,方應道:“我父親叫做胡子義,做的兵備道;還有個伯父,是朝中的大官。不知怎樣,京裏亂將起來,伯父一家都被殺了,我父親聞知,就丟了一家人口,隻帶著我弟兄,連夜逃出衙門。到這裏一個王府內住了幾時,聽說要來追拿,又逃到一個山內。我父親向著天說道:‘吾兄無子,天若不絕吾姓,自有好人收留。’黑夜裏竟自去了。那時哥哥七歲,我隻六歲,遇著這個老翁,收了我去。也不知哥哥怎麽樣了,也不知我母親怎麽樣死了。”說罷,又放聲痛哭。侍講觸著心事,也自搥胸大渤,連仆人也揮淚不已。童子見漁翁哭得甚苦,道是因他起見,倒住了聲。侍講道:“噫!正是流淚眼相看流淚眼,斷腸人說與斷腸人。童子,適才我見你在難中,動了惻隱之心提拔你的,也不知是忠臣的孤子;我對你說,我不是漁翁,我是建文皇帝朝中侍講官。你的伯父胡子昭做刑部侍郎,與我是意氣之交,你的父親做湖廣荊門道,我亦曾會過。”說未畢,童子遽然拜道:“是我的父輩,這個大恩如何可報?願認為父親,教訓孩兒罷。”侍講道:“論理是年家子侄,也還不錯。但宗祧為重,汝但呼我為父,我認汝為兒,姓是改不得的。”
童子又拜過,才立起來問道:“孩兒這幾年上,略聞得燕王奪了建文皇帝的天下,說殺了多少忠臣,我揣伯父、父親也為這個緣故,其實尚未詳悉,求父親大人示與孩兒。”侍講就把燕王起兵,至建文遜國、殺戮忠臣義士情由,略說一遍。又道:“你怕父是方孝孺的至交,全家受戮的,臨刑有詩曰:‘兩間正氣歸泉壤,一點丹心在帝鄉。’我至今記著,後聞得汝父親避在蜀王府中,到棄汝弟兄逃去,我就不知道了。”童子又悲泣道:“若如此,我母親一家子都是被害的了,所以父親也顧不得我弟兄二人。咳!這樣大仇,怎生得報?”侍講道:“這些活,不愧為子昭、子義的後人!我今為汝取個名字,叫胡複,是《易經》上的卦名。‘複’字的解說,是六陰盡而一陽來複,乃天地正氣初複之候,以寓建文聖主將來複國之意。在汝本身上講,複君仇、複父仇、複祖宗舊德、複鄉國故業,總含蓄在裏麵。”童子道:“孩兒不識個字,怎能知得父親命名之意?還求父親做主。”侍講喟然歎道:“你還不知,我為要求建文皇帝,所以借此形藏。若求得著時,君臣生死一處;若求不著時,這大江中便是我葬身之所。到那時候,也顧不得你了。”童子道:“我隨著父親,生死一處,也還得個好名目,強如死在別處。”侍講道:“這不是我看顧之意。譬如我也棄了兒子來的,隻為祖宗之香火不可泯滅,豈有教汝同死之理,以絕胡姓之宗桃?且到其間,自然生出機會。你如今正是讀書時候,幸虧得五經四書,尚未投諸江流,我當一一教汝。”便檢出本《魯論》來,胡複接在手中頗識得幾個字。侍講道:“汝未上學,怎又識字?”
①胡複道:“孩兒三四歲上,母親曾教我識字,至今還記得。”侍講從此教他①睃(suǒ,音縮)睃——斜著眼睛看。①《魯論》——魯學之一種。秦漢之際,魯學為經學流派之一,學風保守。經師中如傳《詩》的申公(名培),傳《禮》的高堂生,都是魯人,故名。魯學主要經籍有《魯詩》,《魯論》。讀起書來,天資穎悟,殊不費力。一兩年讀完“四書”,又讀“五經”,與他講論,都能聞一知二,不兩年文章也做成了。
吳侍講有了這個伴兒,常常講書論文,倒覺日子易過。沸沸揚揚的,聽得江舟上都傳說,聖姑娘娘已得了淮揚地方,如今就要取南京,永樂皇帝有些做不成了。又有個說:“倒不見渡江,已經取了廬州府,要殺到河南哩。”胡複問侍講:“是恁麽聖姑娘娘?因何與燕賊作難?這其間有個機會否?”侍講應道:“是一女流,仗有妖術,借著我君的年號,哄動人心,大抵是假公濟私的。前者張天師,在南都曾斬他一個妖人,乃是馬猴兒,即此可知。近來無識之徒多被煽惑,我們不用睬他。”過了幾時,舟從三峽而下,轟傳湖廣全省皆失,關老爺顯聖,斬了荊州都督,因這位呂軍師是諸葛亮轉世,所以關老爺助他哩。吳侍講聽了別的話不打緊,隻關公顯聖一語,大為奇異。心中暗想:“若不是正氣之人,關侯焉得助他?”遂謂胡複道:“荊州已得,天下搖動,要複建文,擔子卻在我身上,我欲去察他動靜。若是借此為名,欲劫我主,如曾瞞之劫漢獻帝②的,我便將段秀實之藥,擊碎他的賊腦,比死於江中更為顯榮了。”胡複道:“大人作何去見他?”侍講道:“儒衣儒冠是我的初眼,謁見故主要用的,所以帶在這裏,到他轅門口,自有隨機應變之法。”就取出來穿戴了,一徑上岸人城,尋到帥府。目今謁貴,是件大難的事,秀才們拿著稟掏滿麵堆笑,情求傳遞,那些衙役,總不來睬的。呂軍師任兼將相,掌握著大兵權,吳侍講破中敝衫,又不具個名柬,如何可以會麵?那知呂軍師好賢禮士,有周公握發吐哺之風,不論何人,到轅即傳。
那時侍講故意輕忽說:“要見你們軍師。”司間的登時傳報請進。軍師望見,是個儒者,而行步有大臣氣象,即降階延接。侍講已心折了一半,一揖升堂,向軍師道:“大人上座,容儒生拜見。”軍師笑道:“學生非富貴中人,先生休得過謙,隻行常禮。”侍講乃再揖再遜,然後就客位而坐。軍師請教姓名,應曰:“小儒何足掛齒?請問大人,關侯顯聖有之乎?”軍師舉手答道:“誠有之。神武乃上為國家,非為學生也。”又問:“大人以片旗一語而服荊楚億兆之心,有之乎?”應曰:“此小智耳,無關於大體。”侍講亦舉手曰:“荊州東連吳會,西控巴蜀,北抵中原,南極衡湘,為天下之樞機,可以蒞中國而朝四夷。儒生不才,願備指使。”軍師笑道:“我帝師乃上界金仙,其視榮華點染,不啻汙及巢父之犢,今日而建文複位,則此刻歸於蓬島。所為的培植天倫,扶養正氣,誅奸逆於強盛,挽忠義於淪亡,躬行《春秋》之法,以昭大義於萬世。微獨帝師,即學生一待聖駕回鑾,完此心事,亦遂逍遙乎物表,所以兵下河南,三過家門不入。”言未既,吳侍講遽拜於地曰:“噫!我何智而敢測命世之大賢哉?”軍師忙答禮,相扶而起。侍講道:“學生有罪,當日原備員經筵。”軍師曰:“得非泛舟之吳學誠先生乎?”侍講曰:“然。十四五年,不知行在所之,今者軍師篤愛吾君,學生即當遍天下而求之,求而不獲,亦不複返。願軍師代為轉奏。”軍師對曰:“不然,吳門史彬、浦江鄭洽俱知帝之行在。前歲有方外祭酒錢芹,約彼二公,同往迎請回鑾,當亦不遠。縱使聖駕又幸他處,三公自能蹤跡,無煩跋涉。學生愚意,先請先生入朝,端百揆而亮天工,使天下之人鹹知吳侍講入朝為相,則我君之複位有日,所以係社稷之重而慰蒼黎之望,非獨區區②曹瞞之劫漢獻帝——三國時漢相曹操,小字阿瞞。此處講”曹操劫持漢獻帝至自己手中,名為重扶漢室,實力挾天子以令諸侯”之事。好賢之私也。”侍講曰:“帝未複位,而臣子先膺爵祿,可乎?”軍師曰:“不有臣子,焉得有君?臣子不先受爵,鳥得稱為行在?今日而無臣,是並無帝也。故居亂世,而人之所矚望,多決於名臣之去就,先生其勿固辭。”侍講曰:“軍師命之矣。舟中尚有一仆並胡少司寇之孤子。”軍師即傳令請至,略詢來由,下榻帥府。每談往者得失,時相流涕。
一日報關帝廟修整告竣,軍師即約侍講同去行香。禮畢,軍師偶有所得,題詩於粉壁上雲:
坐鎮荊門控許都,心懸漢帝運將無。
興劉豈在西吞蜀,討賊何須東結吳?
一卷《春秋》名自正,百年兄弟道猶孤。
蒼茫浩氣歸空後,太息三分小伯圖。
吳侍講大驚,讚道:“此千古法眼也。人但知關侯以浩然之氣而成神,而不知所謂浩然者何在。愚意亦嚐論之,蜀之臣子,其心皆為蜀而不為漢;為先主而不為獻帝①。諸葛且然,況其下者乎?蜀與漢原略有分別,晦庵以正統與之者,蓋因獻帝被廢,勢不得不以蜀為漢,而黜曹吳之僭篡。若雲以先主為中山靖王之後可以為漢,則西川之劉焉、劉璋獨非漢之宗室乎?何得扼其吭而奪之,拊其背而逐之哉?唯神武不與蜀事,坐鎮荊州,以討賊為己任,是其滅曹興漢之心,為獻帝非為先主也。即先主亦為獻帝之臣,故可以兄事之,而不可以君事之,所謂‘一卷《春秋》名自正,百年兄弟道猶孤’也。武侯雲:‘東連孫吳,北拒曹操,’亦因先主孤窮之時不得已而出此策。至於平曹之後,再議伐吳,未免所用者權術。若神武之視吳,與曹等耳。吳之割據與曹之篡竊,易地皆然,斷不可雲彼善於此,而與之連結,所雲‘興劉豈在西吞蜀,討賊何須東結吳’也,此所謂浩然之氣之本也。先生今日之為建文,與關公同一心事,所以有此卓見。拜眼!拜服!”軍師固謙謝之。
遂回帥府,手草五疏:一薦吳學誠先達名臣,宜膺師保之往,以副四海望治之心;一為姚襄才器沉毅、文武兼優,宜令開府荊州,彈壓敵境,又沈珂可任荊南監軍道,董春秋可授荊北監軍道之職;一薦俞如海為鎮守德安將軍;一言“京營不可缺員,瞿雕兒、阿蠻兒等,仍令回京,唯劉超暫留臣所,請以郭開山代其缺,外齊卒一萬,並令回京護衛,以遂其室家之思”;一言“比年以師旅饑饉,停科六載,今中原底定,吳楚懷來,皆願觀光,請於本年六科並舉,以收人傑”。遂設筵與侍講餞行。吳學誠即攜了胡複赴濟南闕下。去後數日,忽報方外祭酒錢芹回來複命,病在舟中。軍師即令用暖輿異進帥府,一麵延醫診治,一麵具疏報聞。請看:名臣一出,四海傾心;義士三呼,千秋墮淚。下回分說。①蜀之臣子,其心皆為蜀而不為漢,為先主而不為獻帝——三國時蜀國的大臣們,,心都屬於蜀,而不為漢所有,忠於先主劉備,而卻不是漢獻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