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公孫大娘在揚州時,將胡胎玉小姐交與滿釋奴,先送至濟南帝師闕下,月君見其誠心向道,親自指授玄功。今鮑、曼二師又領回連珠娘,也是守貞處子,均有根器。且喜得了兩個有成弟子,也與教育天下英才無異。不幾日,呂軍師疏到,請南幸中州①,月君謂鮑、曼二師道:“先父母為開封府神,此去應得一會麵否?”曼師笑道:“會,會,還要會老梅婢哩。”鮑師道:“速去,速去!遲不得的。”月君即將胡貞姑與蓮珠娘托與二師,並素英、寒簧一處修煉,止帶兩劍仙及範飛娘、老梅婢同行,女金剛、滿釋奴為侍從武將,即用軍師差來迎接的董袁、童翱領兵前導,阿蠻兒與瞿雕兒為後衛;文臣亦止仝然、司韜、黃貴池、周轅、曾公望、胡傳福六人隨駕,餘皆留闕辦事。
於建文十六年九月二十八日啟行,耆舊諸臣趙天泰、梁田玉等,將向來預備建文帝的鑾駕,送請帝師乘用,月君卻之不得,遂坐著一十六人肩的楠木龍輿,蓋著五鳳九沿曲柄的黃績傘,真好威儀也!但見:
旌旄前導,無異虎旅三千;劍戟後隨,不啻羽林八百。飄飄兮一十六名女真人,盡著霓裳,疑是蟾宮謫下;雍雍乎二十四名女羽士,群披鶴氅,猜從瑤島飛來。殺氣參差,女將二人魚貫;神光超躍,劍仙兩位鶴行。更有一個女金剛,無端怒目;老梅婢,故意低眉。人共看,廣寒仙子不生嗔;那知道,金闕帝師能殺伐。
月君鑾駕出城,百官送至郊外自回。一路百姓,若老若幼,若男若女,都來頂禮,也有呼為“活菩薩”的,也有呼為“大慈悲佛母”的,也有稱為“帝師萬歲”的。真個喜氣溢玄穹,歡聲動厚地,為千古以來未有之奇事。
每晚,隻是安營野宿,不入城市,不住公館。迤邐到了河南,駐蹕界上,女金剛、滿釋奴各安小帳房於月君大營之前。
時方初更,二女將還在帳外閑坐,忽頭頂上有人呼道:“我欲朝謁帝師,煩為啟奏。”二將跳起來,抬頭一看,卻是雷一震。女金剛喝道:“汝已死在江中,如何到此作祟?”取過鐵鍬,舞得如風車一般,大喝:“你來,你來!你的陰魂試試我的鐵鍬來。”滿釋奴向著空中連打三彈,彈子在他身體穿過,動也不動。雷一震道:“我是帝師的臣子,二將軍因何阻擋起來?”二女將齊喝道:“我們是個人,隻與人傳奏;不是個鬼,怎與鬼傳奏呢?”月君正跌坐①營中,聽得外麵喧嚷,令聶隱娘出視,回說是雷一震,要見駕,二女將因他是鬼,不許進營,兩邊爭論。月君諭:準令進見。隱娘便出營門宣旨,二女將方丟了軍器,聽其進謁。一震按下雲頭、俯躬入營,照生時行禮畢,奏道:“臣心粗膽大,致中賊計,死於長江,蒙龍神推到帝師部曲,拔臣巡河使者。今奉命來視黃河,聞知鑾輿巡幸,所以冒昧前來,瞻仰聖容,表臣生死微衷。”帝師諭道:“汝既為神,具見忠直之報,朕聞江中之水無情,所賴神明公道。倘有無辜陷溺,爾能暗中援救,即聖賢己溺之心,上帝必然眷佑。朕到中州,尚有爵典封贈。”一震叩謝而出,從冥冥風霧中去了。
次日午刻,諸將駐馬,方打中夥,前前後後焚香迎送的農夫樵子,都遙望著帝師跪拜。內有兩個弱冠書生,各執一摺箋紙,跑到女金剛身邊,說道:“我們是獻帝師討賊表文的,懇求達上。”女金剛見二少年生得韶秀,眉目①請南幸中州——請求親臨南麵的河南。①跌(fū,音夫)坐——佛教中修禪者的坐法,即雙足交迭而坐。如畫,有似弟兄,便戲言道:“你兩個認我做老子,才與你傳奏。”少年道:“你是個女身,怎麽要人認你父親?”女金剛自謂頭陀裝扮,兩腳又大,恁是神仙也辨不出男女,所以會耍他,不期竟象個平素晚得,一猜就中。遂道:“好胡說!我那一樁兒是女身?”少年道:“若不是女身,怎得隨從帝師?”滿釋奴接口道:“你看多少兵將隨駕在此,難道都是女身?”少年齊笑道:“不要哄我。他們前呼後擁,離著鑾駕甚遠;你們二位,是左右親近的,怎不是女身呢?”女金剛道:“好伶俐小廝!”便將他手中摺紙達上帝師。月君看時,一幅是表,注名工作霖;一幅是檄文,注名劉黎。即命召至近前,問是誰家之子。劉黎道:“先父是刑部郎中劉端。”王作霖道:“先父是大理寺丞王高。”月君道:“二先公是要謀複建文皇帝,同時殉難的,可謂哲人有後。”二子又奏:“臣等一向逃在木蘭店,要到濟南,恐為界上盤獲;遲至今日,得謁聖容,真遂素誌。”月君令送至文臣班內,俟到京擢補官秩。時鐵開府已前來迎駕,啟奏帝師道:“前者,微臣初下開封,與軍師呂律虔備大牢少牢、籩豆簠簋,祭謁太上帝師;今者禮儀,臣實未諸,還求聖裁賜示。”帝師諭道:“與其奢也,寧儉。所貴在於寸誠,其牲禮不過如此。”欽開府奏畢先回。不數裏,早迎見了呂軍師,遂同駐驂於曠野。直俟帝師安下行宮,軍師方趨謁請安,帝師亦加慰勞。
忽報河南暴將軍求謁聖駕,軍師為之引導行禮。月君見暴如雷形容威武。聲音宏亮,是員大將之品,乃諭道:“天生爾好武,為先公延此血脈。若是文弱書生,怎得反從邊塞,轉展而入中原,克成大勳耶?河南地接晉疆,第一要區,非汝不能守,特授為大將軍之職。如有機密,預奏裁奪,速回任罷。”如雷謝恩自去。軍師亦即告退,與鐵鼎徑回開封候駕。
月君到了境上,鄉城士庶都執香花燈燭,兩行排列,出五十餘裏伏地叩接,遠近街道無不結彩奏樂,婦女兒童都在門首禮拜。月君見百姓誠心愛戴,即在輿中降旨,全免本郡各屬秋稅,慰令兆庶各散。鐵鼎等請駕入止行宮,月君即下令:明日卯刻恭謁太上①。
當晚諸臣,皆齋明虔肅。有企憲禦史司韜假寐而待旦,至半夜神思朦朧,見一舊日老仆稟道:“太老爺有請。”司韜愕然,即隨老仆前行,至一衙門,崇高弘敞,看顏額時,卻是府城隍廟。司韜問者仆:“你因何在太上帝師這裏?”仆亦不應,一徑導入角門,過了穿堂,直至內署,見父親與母親端坐在上,兩邊站著兄弟妹妹。司韜不禁酸心痛哭,跪在膝下道:“兒久不得見父母之麵,孤影煢煢,每不欲生,今願常侍晨昏,死生一處。”司公諱中亦揮涕道:“我兒猶記為父的逼你出亡乎?幸義士仝淳風保全汝軀,至於今日,我適已托夢,報其情矣。若太上帝師,三日以前,已遷平陽府城隍,上帝命我代其職。帝師臨神來祀,回避不能,迎接不敢,汝須亟為奏明,毋貽我罪。夜漏將盡,汝其速行。”司韜複又大哭,失聲而醒,連叫怪事。忽報仝司空到,司韜將夢備說一遍。仝然道:“我亦夢見先尊公示我未來,當應在十年之後,俟臨期告聞,今不敢預泄。”便同詣呂軍師處,商量入奏。軍師道:“此時不敢請見,宜速用密摺奏聞。”
司韜即刻寫成,同至行殿,二女將軍方起,軍師親自致之,釋奴即行達進。月君覽了大駭、顧謂兩劍仙道:“豈上帝不許我再見父母耶?何以兩次遷調,適當其會。”隱娘對曰:“人於五倫之間,生則合,死則分,此定數①太上——指唐賽兒父母。也。若既死矣,而可複合如在生之日,是拗數也。上帝亦有未能,豈不許耶?如目連救母,遊盡地獄,不得一見,如來顧以錫杖授之。在佛之慈悲,乃是矜恤孝子之心,究之以錫杖震破阿鼻地獄,又不知其母安往。今太上現為府神,帝師又非救母,隻不過欲申哀慕之情,冀得死生一麵,是私意也。以昔日而論,則為父女;若以今日而論,則屬君臣。豈可以私而害公耶?”帝師曰:“我以神渴,與目連佛之親身而往者大異,有何妨害?”隱娘對曰:“帝師元神一行,比親身更甚,如天子有百神嗬護,原在冥漠之中,今以神而見神,其後先擁衛者,不啻現在諸臣將士,勢必至於驚動兩省之神明,上帝能不聞知?恐貽咎於太上矣。”月君曰:“是耶!三日以前,我父母猶在此土,由今思之,鮑師‘速去,不可遲’一語,是已知未來事。”又問隱娘:“鐵鼎、司韜皆得夢中一見父母,我今索之於夢驟何如?”隱娘曰:“凡人之夢,乃是遊魂,故其所遇,隻在依稀仿佛之間。若仙真,則仍是元神出舍。”公孫大娘接著道:“從來至人無夢,恐帝師雖欲求夢,亦不可得也。”老梅婢適然走到,即應聲曰:“至人無夢。我不至之人,倒有個夢。老相公與太太向我說的,‘我女兒不能夠會麵,汝是義女,一生誌誠’,要來接我去,當作骨肉相依。我想神仙沒我份,不如原去侍奉兩個老人家。——已經許了哩。”月君恍然道:“曼師之言亦驗矣!說老梅婢都要會的。我今還索之於夢中為是。”遂下敕旨,令司韜前去致祭。月君是從不睡覺的,隻為一心要見父母,將通天徹地的靈慧,反落在意想中去。當夜就晏然而寢,見有兩個女婢前來稟道:“有清帝師。”此去也,非渡銀河,不歸月殿,卻向何方?請看書人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