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軍師總統王師,共上將十四員,鐵騎三千,步卒二千,馬軍一萬,足六師之數。當下分撥一半軍士並將佐郭開山、俞如海、宋義、餘慶、孫翦、莊次蹻、葛纘、謝勇八員,命鐵都禦史統領,錢芹充作軍師,由睢水進攻開封府;自己易了戎裝,統領劉虎兒、阿蠻兒、姚襄、賓鐵兒、曾彪、楚由基等,東下毫州,以劉虎兒佐中軍,楚由基任先鋒,沈珂為合後,阿蠻兒等分作左右前後,仍依七星營製次第進發。
卻說淮北自洪武定製①,原設總兵官一員,從何福敗遁之後,燕王因淮南有童俊屯守,就命他兼轄淮北,止留壽州副將為防汛。其人姓楚名寶,大同人氏,能挽勁弓,百發百中,號“小由基”,年已六旬以外,遂自稱為“老由基”。有家丁二人:一姓計名高,立心險鷙,因他嘴舌害人,叫做“餓鷹嘴”;一姓章名魯,是個風臀,叫做“章酣兔子”。皆傳授他的箭法,亦能掄動大刀,是楚寶最得意的心腹。毫州也是他汛地,聞知歸德府已降,就率領都司守備等官並計、章二丁、精兵三千、善射手一千六百名,前來毫州屯紮,以防侵略。楚由基前部到時,距城三十餘裏,望見立有營寨,遂擺開人馬,出陣搦戰。楚寶早已探知,戎裝結束,預備廝殺。軍士呐聲喊,大開營門,認旗上寫得分明七個大金字是“猿臂將軍老由基”。楚寶看來將,認旗上亦是七個大字“先鋒猿臂將軍楚”,遂喝問道:“汝是何方小子,敢稱猿臂將軍?”楚由基大笑:“你這老賊,有何本領,敢盜襲我旗號,壞我名色?”楚寶罵道:“我有百步穿楊之技,名震邊疆,誰不欽服!汝乃黃口孺子,反說我盜襲你的,豈不可羞可恥?”由基應道:“隻我姓楚名由基,天下焉得有第二個?汝今降於燕賊,辱沒我忠臣義士,我拿住你碎屍萬段!”就挺手中槍,直取楚寶。楚寶拍馬來迎,戰有二十回合,敵不住由基,恐敗了下去,喪了一輩子聲名,乃逼住槍大喝道:“且住!你既叫楚由基,又稱猿臂將軍,敢與我賭射麽?”由基笑道:“我若一槍結果了你,是欺你年老,不算英雄;正要與你在三軍麵前賭一賭射箭,好教人知道沒有第二個猿臂將軍。”楚寶咬牙切齒說:“你莫浪誇,不是白賭的!我若輸了,就將毫州地方送給你;你輸了,卻怎的?”由基道:“割了我的頭去!”楚寶道:“你頭值得甚麽?”由基道:“我這顆頭內,盛著的是千古流芳、忠臣孝子之血,豈比你這個賊頭,僅堪喂犬馬的麽?”楚寶滿麵羞慚,勉強喝道:“口說無憑,須要你主將來,立下軍令,方與你賭。”楚由基道:“好胡說!隻我是先鋒主將,要立便立。你既將毫州為賭,也須立個印信文契。我看你這老賊奸狡,輸了時,好歹混賴。”楚寶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誰似你小廝,信嘴亂道?今日晚了,明日與你賭,既說定了,休得夜間弄個賊智,來劫營寨,不是好漢。”由基道:“我們堂堂王師,豈肯行此不信?你莫驚破賊膽。”於是各回本營。
次日清晨,大軍已到,由基將前項情由,稟上軍師,軍師大喜道:“料將軍斷不弱似他,便與他賭何害?也省卻爭戰一場。”劉虎兒道:“不知有人與我比刀沒有?”軍師道:“一勝一敗,必有不平,就是汝比刀時候。”於是齊出陣前,軍師居中,諸將在左右一字兒分開。燕陣上楚寶好生吃驚,為什麽呢?遇見那:
旗分五色,飄搖動龜蛇龍鳳之形,纛建一竿,蘊藏著雷電風雲之氣。雄雄赳赳,排著上將①自洪武定製——自從(明太祖)洪武年間定下的編製。
六員,似分來雲台列宿;矯矯猙猙,嘶來戰馬千聲,直透上雁門斜月。馬軍是關西大漢,步卒係山左健兒。為甚的鼙鼓無聲?且看他弓矢賭命。
楚寶心中自忖:“早是講過較射,不與他戰鬥,兀的如何殺得過?”便大聲叫道:“昨日說過的,敢來較量麽?”由基道:“我已押下令狀在此,快些將你賭的毫州印文來看!”楚寶道:“有。還有一說:我贏了,須要退兵,永不許犯我邊界。”軍師道:“這話料得是。”即令添入狀內。交看已畢,一並封了,係於長矛之上,立在戰場正中。楚寶便令小卒取出兩柄小月叉,又上是打成彎彎的鐵槽兒,又兩片小鼓皮,皮中間朱畫圓圓的紅心兒,僅如錢大,用兩層生牛皮縫就,堅實不過,也隻有碗口大小,將來安放在叉口上,落入槽內,周圍兒緊緊含著,又有鐵鈕扣住,是楚寶向來以此為較射之用的。將此兩叉皆立於百步之外,向由基道:“三箭皆中紅心者為勝。”由基道:“若挨著紅心邊兒,不在正中,也要算輸的。”楚寶道:“箭鏃半在紅心,半在皮上,也要算輸,何況挨著?但我們既賭箭,就有輸贏,總不許暗算。”軍師道:“暗算者,與賊盜何異?不必說得。”
於是二將下馬,走向畫的步限界上,齊身站立,問:“誰先射?”軍師傳令道:“較射原須揖讓,請齒尊者先。”楚寶遂搭上箭,扣滿弓,覷的較清,宜貫紅心。軍中大擂起鼓來,齊聲喝彩。楚由基卻氣岡神靜,不說不忙,輕輕的搭上箭,扯滿弓,颼颼一聲,也直透紅心。兩陣上將卒喝彩之聲,可震山嶽。擂鼓方畢,又射二箭,三箭,皆是中的,獨楚寶第三箭,離卻紅心約止半分,由基的三箭恰如個“品”字,正正攢在心紅中間。由基道:“是你輸了,饒你老命,快快送我毫州來!”劉虎兒等皆笑話他道:“你口出大言,如今待怎麽?”楚寶氣得目睜口呆,嚷道:“由基百步穿楊,敢與我賭射楊枝麽?”由基道:“好,好!就來,我知道你還不心服。”令軍士折取硬楊枝二根,也釘在百步之外。楚寶道:“這次讓你先射。”由基道:“僭先了!”弓弦才響,箭已貫在楊枝中間。楚寶呆了一呆:先前輸了一箭,已自奪氣;如今見由基中得甚巧,心內跳了兩跳,就有些拿不穩了。假意把箭來掉幾掉,換了一枝,定著神兒,弓開箭發,恰在楊枝邊擦過,把枝上的皮擦去了寸許。王師陣上胡盧大笑,都罵他“老強鬼”。楚寶一時羞忿,即拔劍自刎而死。有詩讚曰:
一時竟有兩由基,勝負雖分並足奇。
直得拋弓輕自死,威名猶壓射雕兒。
計、章二奴,見主兒死了,怒從心起,惡向膽生,欺著楚由基手無軍器,各舉起大刀,如旋風般滾將來。由基正要送他兩箭,早有劉虎兒一騎馬從刺斜裏截上。二賊見來得凶猛,隻得一起迎敵。才交手時,虎兒使出神威,偃月刀從頂門劈下,章魯如何能招架?刀光過處,藕披頭削去半個身於。計高嚇得骨軟筋酥,轉眼時,一股熱血噴空,攔腰剁作兩段。眾將士遂爭先要踹他營寨,軍師止住,命姚襄宣令道:“你主將雖經賭下毫州,我卻要眾人心服,然後進取。如有敢戰者來戰,有願降者來降,若要四散回家,亦各從爾等之便。”燕軍聽了,歡聲雷動,卸甲投降,唯有楚寶家丁百人逸去。軍師安撫了降兵,召由基諭道:“我看楚寶射法,與爾正是敵手,隻因者而倔強,猶用少時之硬弓,到第三箭上略覺麵赤手顫,所以差了分毫;若略換軟些的弓,正自難贏。落後再射楊枝,我看他忿恚已極①,必至失準,然猶能射中枝①忿恚(huì,音慧)已極——憤怒異常。傍,豈非老手?除卻這人,那有與君較量得的?爾宜收葬其屍,表石於墓,設酒祭奠,以彰憐惜之意。”由基道:“小將亦有此心。”一一遵今,自去行事。
那時毫州知州,早已率領土民,焚香頂禮,出郭來迎,軍師止帶數騎入城查點倉庫,遂複出屯郊外。真個耕不改轍,市不易肆,各州縣皆望風而附,止宿州、泗州、懷遠、靈壁附近鳳陽府者未降。軍師謂姚襄、沈珂道:“中都陵寢所在,不可驚擾。爾兩人為我持檄,各帶三百鐵騎,諭下鳳陽並所屬未附諸處,以通淮南之路。”二將去後,呂軍師夜坐帳中,看黃石公《素書》,
①忽燭焰一爆,火煤直濺額角,暗詫道:“今夕當有刺客!”顧虎兒在側,遂密傳號令,令紮一草人,偃臥於帳,覆以錦被,四麵暗伏撓鉤、套索、刀斧手,退入後營靜候。剛及三更,黑影中一人,不知從何而來,手執利刃,飛奔帳前,將錦被與草人直刺個透。虎兒躍出。大喝:“好刺客!”軍中呐聲喊,火把齊明,刀斧手擁上,剁作肉泥。撓鉤手又於營外拿獲一賊。軍師升座訊問,叫做楚角,是楚寶的兒子,自幼習學飛簷走壁的本事;那行刺的,叫小禱杌,是楚寶的養子。軍師道:“楚角雖然可殺,但為伊父報怨,豈忍又殺其子?”即令縱之使去。
諸將皆請曰:“壽州尚有燕兵拒守,且楚寶部下亦多未服,今軍師釋放楚角,似乎縱虎還山,焉保他竟不負恩?而且新降燕士內,容有彼之黨羽,又在暗中潛圖內變,亦未可知,似宜先定壽州,覆其巢穴,庶絕後患。”軍師笑曰:“無楚寶,是無壽州。其他將弁,又何能為?至於新降之卒,皆出其本懷,非逼之所致。我推誠置腹,自然感動。若我先存疑心,則彼亦將有異誌。所以光武有雲:‘令反側,子自安②’。且壽州在於淮西,非目今之急務,唯穎州為入汴之要路,我當先取之。來歲立春,在上元後一日,黃河之冰尚可走馬,我從通許而達官渡,但襲仆封府之西南,出其不意,可以席卷而得。今已歲暮,若移兵去定壽州,路既迂回,往返必不能及。”諸將大服。
忽綽燕兒奉高軍師命,飛報淮安大捷,軍師喜曰:“我正有用汝處。”遂授以密語,令即起程,潛赴河南開封府,至期依計而行。時姚襄、沈坷,皆已略定宿、泗二州,懷、靈二縣並風陽郡守降表及府庫冊籍回來繳令,軍帥道:”機會已到,來得正好。”遂付沈珂錦函一封,又口授二條秘策,前赴睢水鐵無帥軍前,如此如此,開函次第行事。又令姚襄持檄前往穎州,自統諸將隨後而進。一路上,殘雪初霽,草枯沙軟,馬驕弓勁,正好打圍行樂。軍師信口吟七律一章,以示諸將
十年高臥習兵機,今與諸君獵一圍。
風起雕弓群獸竄,雪隨驕馬萬山飛。
渴來倚劍先餐血,醉後行廚更炙肥。
刁鬥無聲人士肅,行間許我詠詩歸。
將次穎州界上,姚襄早已率領著州牧,並佐貳屬員與紳士人等,跪迎道左。軍師大悅,即命軍校扶起,受了倉庫冊籍,慰諭一番,仍令原官如故。也不進城,屯兵於穎水、焦陂之間,以度新春。將佐皆雅歌投壺,軍士多投①黃石公——又稱圯上老人。傳說張良刺秦始皇失敗後,逃亡下邳(今江蘇省睢寧北),遇一老人於圮(橋)上,授以《太公兵法》,自稱:十三年,“見我濟北穀城111下,黃石即我。”十三年後,張良從漢高祖過濟北,果然在穀城山下得黃石,良死,與黃石片葬。後代流傳有兵書《黃石公三略》三卷。②所以光武有雲:“令反側,子自安。’——所以漢代的光武帝說過:‘使(別人)不安,自已安寧。’石超距。呂軍師忽下今曰:“馬步軍兵,悉付由基將軍統領,屯駐此地。諸將與鐵騎三千,即於今夕隨我而行。”真個動若風飆,神鬼莫測其狀;卷如煙霧,鳥獸不見其蹤。且看下回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