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說滁州反了三個姓馬的賊。要知道,燕朝說是賊,就是建文的忠臣義士了。當日王師與燕兵戰於小河,敗績,總兵何福因糧絕遁走,日後仍降於燕。其參將馬溥,陷陣而死。這三個姓馬的,都是馬傅的兒子。長名維騏,為九江守備。使的兵器,名曰雙槍鐵棍,一器兩用。用槍則是件火器,藥線一根,貫通兩竅,點著火,先後齊發,莫可摭攔;其杆子是镔鐵打成,在馬上亦可用以擊刺;是他自己聰明所造,古來沒有的。聞知父親殉難,棄官而歸。次名維騮,是個孝廉,智略過人,兼通兵法。少者名維駒,膽粗性莽,大有膂力,慣用雙鞭,人呼為“馬鐵鞭”。原係北籍,僑居滁州之城南。相近有龍蟠山,山有龍蟠寺,寺有一少林僧,法名無戒,其俗姓楊名本,曾為李景隆部將:用一很渾鐵棒,重四十九斤,號為“楊鐵棒”,每自引孤軍獨戰,深為景隆忌疾,誌不得遂;國亡後,削發為僧,恐人猜知名姓,就棄去鐵棒,用了兩根熟銅棒錘;曾打裂猛虎的腦袋,人呼他為“賽伏虎禪師”,與馬家兄弟意氣相合,真個是斬頭瀝血的朋友,又鄰居有兩個獵戶:一名幹大,因他煉成手指,其硬如鐵,力能搠破瓦甓,叫做“鐵鉗子”;其弟幹二,曾徒手搏死一狼,叫做“殺狼手”,也是肯替人出死力的。馬家弟兄,常與他們謀欲起義,以母老中止。因循了數年,母已病亡。適景僉都兵下淮安,又聞進攻揚州,弟兄們死義之心勃然而發:維駒要殺入州城,砍了贓官的頭顱,去獻城池:維騏要在城外起了義兵,前迎王師。維騮道:“官衙是稠密之所,城門是嚴禁之地,怎麽殺得進去,又殺得出來?城外起兵雖然容易,但前途州縣豈無阻礙?大哥三弟之說,均非善策。”
正在商量,忽報幹家哥兒兩個打了一隻斑斕大虎,抬進來了。維騮鼓掌道:“妙,妙!有計了。如此如此,豈不好麽?”維騏大喜,令請了無戒和尚到來。無戒見了死虎,笑著說道:“這個虎打得囫圇,不象我把虎頭打得粉碎,剝下的皮就不中用。”維騮令人一麵開剝死虎,一麵擺上酒菜。勸了幾杯,向著無戒及鐵鉗子道:“我弟兄心事,列位稔知①,隻今要在這個死虎身上做將出來,大家博個義士名色何如?”鐵鉗子道:“正是這幾時不見說起,我隻道歇了。要做便做,那怕砍了頭!”無戒道:“我常時勸你們做,隻覺得畏首畏尾,而今怎麽在死虎身上做起?”維騮道:“不須說得,一看便知。”就立起來,都請到後麵,見虎已剝完。維騮令取三弟鐵鞭兩根及大砍刀兩把,藏在虎腹之內,四周圍以綿絮,塞得緊緊的;然後用粗麻線縫合,前頭打個活扣,後麵露出線頭,扣一大結;又砍四根大竹子,照著虎足長短放在四蹄之內,細針密線的縫了;腦蓋內卻用糠粃塞滿,彎彎的縫將起來,竟是一個整虎。維騮道:“且試試兒。”將虎前膺活扣解去,探手在虎尾之下,挽住繩結,用力一扯,虎腹中兵器皆脫下。無戒道:“善哉,善哉!這是個獻死虎,殺活虎之妙計。但解活扣,略有礙眼,莫若於線頭上用竹釘插住,臨期拔去為便。”眾人都道:“更妙!”於是依了無戒的話,仍舊將來縫合了。維騾道:“還有商酌:恐城門一關,砍不出來。”維駒道:“二哥太細了,膽大將軍做,那裏算到萬全?”鐵鉗子道:“前日西門守兵,因州官夜間從城外赴宴回來,叫門不應,打了三十大棍,恨如切齒,隻要說聲,他還要快活殺哩。”維騮道:“這個湊巧,待我去拿兩把銀子給他調理,就①稔(rě,音忍)知——熟知。
n守在城門上,等你們完了事出來,好同走。”主意已定,便留無戒與幹家弟兄兩人歇宿了。剛及黎明,飽餐了一頓,又選兩個膽壯的仆從,同幹獵戶抬了死虎,馬維騏等充作裏正,一徑入城去獻知州。無戒和尚同了幾個心腹人,在衙門外接應。到得州衙,正值知州——諢名胡剝皮,才坐早堂。把大門的見抬個虎來,便道:“兩日報說老虎吃人,官府正要差拿獵戶,你們打了來獻,還好。”鐵鉗子就煩他進去通稟了。等到知州發放完了公事,方傳令抬進。直到簷下前邊,兩個各拿了抬虎的杠子,卸身向側邊躲去。隻四個人,一前一後,夾虎而跪。知州看了看虎,喝道:“我老爺聞得山裏老虎甚多,怎麽隻拿著一個來獻?”維騏拔去虎膺前竹釘,厲聲應道:“如今拿你,就算第二個!”鐵鉗子早已扯裂虎腹,震地一聲,軍器脫下,各人搶了一件,徑奔暖閣。知州向後亟走,不期暖閣門後被這兩個拿杠子的頂住。回轉身來,劈頭迎著維駒鐵鞭,腦漿迸裂,撲的倒在地下。衙役多有認得是龍蟋寺馬鐵鞭,誰敢向前來問?無戒在大門下舞起銅棒錘,與兩三個好漢又打將進來,州堂上躲得沒個人影兒。維騏恐內衙接應,招呼弟兄們如飛奔出,徑向西關。維騮接著,大夥兒回到家下。維騏道:“如今怎樣計較?”無戒道:“學著梁山泊好漢,放火燒房,辦著走路。”維駒道:“家眷放在那裏?”維騮道:“衛軍頃刻來追,不可遲延片刻,我今領著家口,坐輛騾車,頭裏先走。哥哥的雙槍鐵棍,今日才顯其長,現放著四五十柄,家下二十餘人久已練熟,每人各持二柄,火一發時,便是八十杆排槍,恁樣銅頭鐵額,抵擋得住?我家這裏後門,係山溝窄徑,自然是步兵來圍,三弟與無戒師砍殺出去。這裏大哥預先排著槍手,看馬軍擁到前門,驟然一開,火器齊發,必然驚亂,遂亦奔出後門接應三弟。逼他敗兵,自相踐踏,就便掣身而走,我在二十裏以外等候。衣飾各項,收拾不及,棄之罷了。”眾人大服維騮計策,就催家口上車,維騮領著先去。沒一個時辰,都指揮等統率一百馬軍、五百步兵,飛趕到龍蟠山下,圍住了馬家前後門。正要打入,隻見兩扇大門霍然扯開,內裏十個槍手,一放二十槍,閃過去時,後頭十槍又發,驚得人潰馬逸。那後門的步兵,擠在七高八低的山溝裏,站立尚未得穩,卻有無戒、維駒二人先藏在山腰樹林內,率領十多個壯士從背後橫殺將來,正如筆管內燒鰍——逼立直,無從可躲。那兩柄錘如黃虯出水,兩條鞭如黑蟒翻空,打得這些才學兵器的屯卒,如群獸遭了圍獵,亂竄逃生。有大半在平坡的,被敗兵逼來,返奔向前門去。正是馬兵中槍之候,兩邊擁擠上來,越發驚慌無措。二人乘勢殺去,紛紛滾滾,人馬皆倒。那時維騏亦從後門抄向前來助陣,殺得衛軍墾落雲散,方打起呼哨,同著三弟與無戒並幹家哥兒等眾,回身向東大路而走。趕著了家口車輛,維騮忙問:“沒有傷的嗎?”無戒道:“傷了還好?”維騏道:“今夜無處歇宿了。”維騮道:“我聞得路上傳說,王師要上河南會兵攻打開封府,我們要連夜迎去,還恐遲了,怎顧得歇宿?”於是一行人馬,從黑影子裏,趲行前去。暫且按下。卻說景僉都自得了高軍師將令,領著本部人馬並帶了綽燕兒,旁略江北地麵,儀真、六合望風納款,唯天長閉城不納。僉都取筆寫出數句雲:
本都禦史,乓出沂州,席卷淮揚,燕軍虎狼三十萬,頓化泥沙。何物縣令,敢於閉關,抗拒王師耶?向奉帝師令旨,不忍斯民塗炭,暫且緩攻二日;若更不知順逆,打破城池,誅殺罔赦。
令人照書①十餘紙,拴在箭人,四麵射進。城中士庶,久知淮揚盡失,又聞得滁州起義,遂劫了縣令,開門迎降。忽探馬飛報,滁川義兵到了,僉都遂命盧龍往前察看。有頃,盧龍領著四個人:兩個將弁結束,皆相貌猙獰,目光如炬;一書生,奇偉白晰;一黑瘦筋骨和尚,來到營門。盧龍先已通知姓名並倡義緣由,引之進見。維騏前跪,命都自起扶之,延入帳內,再三謙遜,側坐於下。維騮道:“小子弟兄三人,今日方遂素誌,又得托身麾下,實先人之幸。”僉都道:“久聞淮南三馬,可謂一日千裏。”又問無戒:“爾係方外,何以拔刀相助?”應道:“皇帝現著緇衣②,我輩安得不為出力?”僉都大喜。維騏撫膺太息說:“建文聖主當陽,賢者在位,四海蒙休;近來豺狼滿目,人民側足。未審幾時複辟,得睹太平氣象。”彭岑應道:“此帝師之所以救民於水火也。”維駒遽立起,厲聲道:“王師當何所向?小將願以死當前!”僉都唯唯,向維騮道:“淮西廬郡,為古來重鎮,孫權築成濡須塢,魏兵不能南下,若不乘勢進取,彼反得以憑恃,作我之利。我欲聲言進兵淮北,與河南會合,使之下備,卻潛師以襲之,例如?”維騮應道:“此勝算也。今端陽在邇,淝水龍舟,每年會於東關外餘廟之前,文武官弁多憑舟觀賞。鎮守都督火真,舊係燕王宿將,有萬夫不敵之勇,若得一刺客殺之,便可了當。那些文官,皆呫嚅書生①,有何能為?”僉都道:“可謂簡捷。但彼在舟中,焉能殺於十步之內?莫若棹②一龍舟,到他大船之旁,則如探囊取物耳。”維騏道:“有有有!先父同時戰死宋坦之弟宋均,是個監生,家下多有善棹龍舟水手,小將親去說他,誼屬同仇,決可成功,待我三日不回,元帥即便發兵,事不宜遲。”僉都大喜,乃命綽燕兒授以密計,同維騏先行。次命無戒扮作行腳僧,潛住城中,聽號炮聲,即斬關放進大兵。又命維駒、牛騂、張鵬等,去到餘廟前接應綽燕兒,殺散岸上人眾及彼來救護之兵,得便即搶城門。又命趙義領炮手十人,抄向郡西,望城東有自己旗號豎起,即逼城隅,施放號炮。然後令馬維騮率領二千人馬北行,揚言進取朱仙鎮,屯淮河南岸,候示進止。分撥己定,黃昏時分,又密授彭岑、盧龍軍令,點起一千勇士,馬摘鸞鈴;人披軟甲,一半挾火槍,一半挎利刃,隻帶一餐糧,僉都親自率領前往小觀山埋伏,去襲廬州府。神不知,鬼不覺,拔寨起身。
時建文十六年五月四日之夜,龍舟已競戲三日矣。唯端午這日,二十四隻龍舟,皆會於淝水合流之處。各官員及紳士的船,鱗鱗次次,總集在餘闕廟左右。兩岸上看的,若老若幼,若男若女,不可以數。時張鵬等三人擠在人叢裏,看龍舟來往,皆分五色,每舟各插小彩旗三十六麵,大旗一柄在後為纛,龍頭上有大人抱小童,扮作符官,手執令字旗招展,也有就是大漢子執旗的。遙見綽燕兒在一白龍舟頂上,挎著手執的紅鑲白綾令字小旗,左看右看的搖動。各龍舟皆有二十四個水手,劃開起來,真如無數蚊龍爭鬥於旋渦激浪之內,楚地之勝觀也。有詩為證:
淚羅千古投角黍,吳楚流傳若兒戲。
彩旗萬片卷晴霞,金鼓聲中人半醉。
隻言魚腹吊冤魂,誰道龍頭生殺氣?①照書——依樣書寫。②現著緇(zī,音滋)衣——現今穿著黑色的僧人服裝。①皆呫(chè,音撤)嚅(rú,音如)書生——都是低聲細語講話的讀書之人。②棹(zhào,音罩)——劃船。
血光頃刻射空波,三閭一笑大快事。
凡坐著大船看龍舟玩耍,多有豪爽的,備著好酒百瓶(內不過盞許),活鵝活鴨各數十隻,賞給龍舟,多投向水中。各船水手,便行爭搶,一齊棹起,翻波跳浪而來,回翔轉折,比旋風還快。趕得那些鵝鴨,隻在湍流中亂滾,雖是活東西,用力要逃性命,倒容易拿獲。隻這酒瓶,是件死物,趁著波走,浪頭一高,已不見影兒;浪頭落下,隻露得小半個。又瓷器經水濡滑,再也捉拿不住。有兩三個瓶兒,打在火都督船邊,十來個龍舟直棹到那裏。綽燕兒坐的,恰在前頭,見這個都督,打著一柄深沿黃羅傘,正在船頭虎皮交椅上坐著。燕兒見他船棱邊鐵鏈,桁著一個大鐵錨,直落在水麵上,乘著龍舟逼近時,就一手抓住鏈子,聳身一踴,恰好跳在交椅左側。兒個健丁還道是賣解,才吆喝時,早被綽燕兒連交椅砍翻,血光噴起,直濺人麵。說時遲,做時快,岸上馬維駒掣出雙鞭,牛騂、張鵬等掣出雙斧、雙刀,一齊殺起。燕兒已跳上船頂,搶了根木篙,其端有鐵鉤及刃,如火撓樣式的,名曰挽手,望著定船的樁兒鉤定,飛身上岸了。回看各船的人,皆躲入艙內。岸上的人擁塞定了,奔走不迭,一時勢如山倒,墮河及踐死者無數。燕兒招呼道:“百姓莫殺他,我們去幹正事!”遂向北先走。
牛騂等一齊跟著,到株大白楊樹下,說:“我早看個路數在此。”把挽手靠在樹旁邊,燕兒一溜而上。那樹向東挺出一條粗幹,千頭分個小杈,劈對城堵不過四五尺遠。他就掣起木篙,把鉤兒搭在睥睨①之中,這邊安在丫杈之上,解根帶子拴牢,用手攀定樹枝,先站在篙上試試。他是走過廣西一指細的仙橋,這篙兒粗有數倍,不消說如履平地,隻兩步跨過去了。早見無戒和尚已在那邊走來,向城上一望說:“城頭起處,不是俺大軍到了?”就在袖內取出旗號,抽過木篙,紮在梢上,豎立堵口,二人飛奔東關。聽得號炮震天而起,城內城外,都驚得魂喪魄褫。有幾個守門軍士,因各官員未曾進來,不敢閉門,剛在那裏探望,被無戒大喝一聲,飛起銅錘,盡行打死。張鵬、牛騂、馬維駒三人,看燕兒才上城頭,便飛步搶至東關,與無戒合作一處,占住城門。
不移時,金都軍馬已到,隻帶二百名進城,餘八百名,令維駒、牛騂、張鵬、彭岑四將各領二百,在四關外捉拿逃走官員。反閉了城門,令自己軍士分頭嚴守,以防賊人竊入。然後到府堂坐定,收取庫帶冊籍,一麵出示曉諭吊伐之意,以安百姓。有一千總及典史,麵縛叩降,僉都問:“汝二人何不出看龍舟?”齊稟道:“快活事情,原是大僚做的。我等麽庳微員②,隻有看守城池,那敢學他?”又問文武官弁那個清正,那個貪惡,典史稟道:”太守張得,為建文皇帝黜逐,後來永樂起用的;知縣陳永則,是陳瑄的灶養小廝;通判田納海,係番人之子,冒姓田氏:均屬孬官,自有公論。”千總稟道:“都督火真,適聞已經伏誅。其參將、遊擊、守備①,皆係平人,不能力善為惡的。”僉都道:“汝二人言語,不直不隱,足見居心。”典史名金莊,即署為②合肥知縣,千總名王弼,即署為滁州守將。不消說,是意外之喜,①睥(pì,音庇)睨(nì,音逆)——古時的一種儀仗,即指前文所雲“……見這個都督打著一柄深沿黃羅傘”中的黃羅傘。②我等麽庳(bě,音卑)微員——我們這一些位置不高無足輕重的人。
i①參將、遊擊、守備——皆為舊時武官名。②署為——任命為……。叩謝而去。
剛晚時,牛騂獲了陳永則,彭岑捉了田納海,馬維駒、張鵬殺了張得並幾個武弁,各獻首級。僉都訊問田納海,娶娟婦為妻,招盜賊為仆,詐害富戶,婪贓萬金,又性惡讀書人,曾取一庠生③所做文字,投諸溷廁以辱之,景僉都大怒,命以四條繩索,縛其手足兩大拇指,首昂腳低,向天吊於庭下,令將豬犬牛羊等糞捏作小丸,抉開其口,以馬溺灌下,日三次,五日而斃,棄之糞窖。陳永則罪止貪婪,髡為城旦④。即發令箭提回北去軍馬,署馬維騮為廬郡太守,宋均為滁州知州,馬維騏為本郡城守副將,維駒為先鋒,使無戒和尚為五營教習槍棒大師。具表奏聞實授,並報捷於兩軍師,不在話下。且演下回。③庠(xiáng,音詳)生——科舉製度中府、州、縣學的生員的別稱。④髡(kū,音坤)為城旦——“髡”,古代一種剃去頭發的刑罰。“城旦”,亦為古代的一種刑罰;“輸邊築長城,晝日伺寇虜,夜暮築長城”。此大意為:剃去頭發,發送邊關修築長城,戍守邊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