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軍師大破燕兵,回到武定州,計點軍馬,一名也不少。即喚殺李景隆的那將,問其姓名,稟道:“小將是平安之子,生在春社燕來時候,叫做平燕兒。”軍師大喜曰:“此佳讖也。自後‘燕,字呼作平聲,他日用汝平定燕藩,以成乃父之誌。”遂擢補前營左軍將軍之缺。燕兒叩謝了,又稟:“適才迫小將的,名喚滕黑六,是陣亡都指揮滕聚之子,原與小將合謀,殺了李景隆,他就假作追我,同歸麾下;不意被他射死,實為可痛。求軍師格外贈恤,慰彼泉壤。”軍師諭道:“前此追贈陣亡將士,因見聞未周,爾父與滕聚尚缺恩典,俟將來匯奏,以表忠烈。”遂有瞿雕兒向前稟道:“景隆這賊,與小將父子不共戴天,今得平將軍為我報仇,甚快心胸。小將欲約同諸將,與平將軍把盞,以謝同仇之誼。”軍師道:“正該如此。”班師奏凱不題。
卻說曾公望等四人,還是建文五年秋七月,差去訪求帝主,今已六載有餘,畢竟尋著與否?何以絕無應響?要知道,建文皇帝的蹤跡,比不得唐中宗周流四方,人皆知有定向,可以計日迎來複位的。當日四人分手之時,曾公望、程知星走的是河南、湖廣、廣西、黔中、滇南、四川諸處地方;葉永青與楊繼業走的,由山東而南,直及浙江、福建、廣東、江西六省地方。凡一省有幾府,一郡有幾縣,一邑有幾鎮,多少名山古刹,須要處處物色一番,若有一處不到,就像個建文皇帝恰在這處,竟錯過了。而且其問往來道路,總係重複曲折,不能直捷順便,就是一月也走不完一府,一年也訪不了一省地方。須要完局之日,然後可以次敘敷演。前者濟南災荒,今者燕人敗衄,兩家各守疆界。四人己在歸途,試聽老夫道來。
那曾公望與程知星,是怎樣訪求的呢?二人出了濟南,扮作星相,各帶個小童潛行。至河南原武縣地方,渡了黃河,上黑洋山,覽眺一回,知星指示公望曰:“汝見河、洛、伊二川之氣乎?蔥籠濃鬱,上薄太陽,西照光華,漸加黯淡,此帝師之所由興也。從來王氣多紫赤、今嵩嶽之氣,於純素中微帶紅色,若東方亮者,此帝師之所以為人陰也。事未發而氣先應,不日可定中原矣。”公望曰:“青田先生望見紫雲興於淮、泗之間,預知太祖受命;今者行在窅然,不知亦有征兆,預顯複辟之象乎?”知星曰:“我輩當盡人事以待天命,其機兆固未顯也。愚料聖駕必不至中州,可以徑過;但嵩嶽與龍興寺多方外名流,不可不去訪問,容有知龍潛之所在者,亦未叮定。”公望曰:“大是,高見。”
乃光造①石岩山之龍興寺,原是唐朝武後建的,僧眾林林,看來多係作物。遂去登嵩嶽,見廟中一老道,鶴發鬆顏,名玄池羽士,言語溫和,意頗浹洽,因暫賃廂房以居。當夜方欲安寢,聞有扣扉聲,啟而視之,則弱冠兩道者,昂然而入。知星、公望亟為施禮。詢其法號,一曰大鬆,一曰小鬆。知星心甚訝之,問:“兩道長更靜來此,必有明教。”大鬆道人曰:“前數日,有燕京差遣三人來訪張三豐,卻是要追求建文皇帝的。我看二位,既在江湖上行走,必然有所見聞,正不知何故要追尋他呢?”知星一時摸頭不著,隻得佯應道:“我二人不過是九流,謀食道途,那有閑心情去問這些閑事?其實不知。”兩道者又說:“既無閑心情,因何到此閑地方?”知星又勉強應道:“有人托小子看個陰宅,圖些微利,比不得遊山玩景,得閑取樂的。”兩道①造——造訪、拜訪。人拂衣而上。
知星心下懷疑,誠恐露出馬腳,即於明晨同公望下山,取路由開封渡滎澤而抵南陽,入荊門、漢兩、鄢鄂之間,武當、雲夢、玉泉、金龍諸勝地,無所不到;然後撤回漢陽,曆武昌、嘉魚而至巴陵,渡洞庭湖。湖南七郡一州,訪求幾遍。一日宿於九嶷山之無為觀,知星謂公望曰:“湖廣一省地方,閱曆二載,竟無蹤影,未知何日得見君父麵也!”不勝欷歔太息,因步出中庭,見月明如水,信口吟一絕雲:
七澤三湘煙霧連,與君曆盡洞蠻天。
我君我父知何在?忍對今宵皓月圓!
吟甫畢,忽屋脊上飛下一人,手持利刃,直奔至前。知星巋然不動,覽其形狀則:
麵黑而狹,束一頂磕腦氈帽,剛稱頭之大小。身細而短,裹一件卷體皮衣。衣連著褲,褲連著襪,檔兒緊扣兩臀,襪底縫成五指。就體裁來,全身包足。行動無聲,疾如飛烏。
知星厲聲道:“汝為燕王刺客耶?可速取我頭去!若為綠林豪客耶,我有韓翃詩在。”那人將利刃插向腰間,叉手答道:“我尚要殺燕王,怎肯為彼行刺?這句說得沒意味了。至於綠林,似乎同道,然其中有不義之徒,我必殺之;還有那些貪官汙吏、豪紳劣衿,嚼民脂膏與賊盜無異者,我亦必殺之。若要殺一不應殺之人,而可以取富貴,足則區區所不為也。”知星斂容謝道:“壯哉義士!”公望拍掌曰:“安得衣冠中,具此一副俠客心腸!”那漢又應聲道:“不意讀了書的人,都變了心術,倒不如草莽中有誌氣的。我看二位,與別的讀書人不同,所以遠來相訪。手中拿的利刃,不過試試你們的膽量,幸勿見叱。”知墾聽了這話,心上就有個主意,遂延入室內,遜之上座。那人道:“我所極鄙薄者,是讀書人;所最尊敬者,亦莫如讀書人。今我尊敬者在此,理宜末席。”公望尚在推遜,知星道:“義士不愛虛文,就此坐罷。”叩其姓字籍貫始末,答道:“小可無姓無名,叫做綽燕兒。
因生得手足便捷,十一歲上一手將飛燕綽住,所以得名。本貫薊州人氏。當燕王反時,我曾入營去刺他,一劍砍下,忽有金龍舒爪接住,帳外侍衛,聞有聲息,齊來救護,我隻得棄劍而逃。他如今所佩的寶劍,還是我的故物。後來走在江湖,要學行些仁義,常常取富貴家之金銀,以濟窮苦之人。若是有仁有義的,雖然大富極貴,卻也不動他分毫。前在荊門州,見二公形跡可疑,不是個星相之家,料其中必有緣故。兩年以來,君所宿處,我亦在焉,要探確了心中所為何事,來助一臂之力,其奈絕無圭角,不能揣測。今夜聽見吟出詩句,方知是為君父的。這等忠孝讀書之人,豈可錯過?請間要怎樣,我就鼎鑊在前,刀鋸在後,也能為二公奮然前往,斷不畏縮的!”知星大喜,就將唐帝帥創都濟南,要求建文皇帝複位,四人各分六省,潛訪行在的話說了一遍。綽燕兒道:“如此,卻用不著我輩,就此告退。”知星道:“請住!我等所去地方,久矣皆屬於燕,設有不測,性命難保,那裏還講訪求君父?”便激他一句道:“汝若真有義氣,竟與我二人同行,緩急相助,生死一處,方不虛了你兩年在暗中追隨的意。是乃烈丈夫所為也!尊見若何?”綽燕兒大叫道:“我隻道不是件斬頭瀝血的事,說個用我不著,那裏曉得其中委曲?就此執鞭,願同生死!”霍爾拜倒在地,知星、公望連忙答拜。
三人痛飲達旦,一同起身,又走盡了沅陵、黔陽①地方,轉入粵西②界上。①沅陵、黔陽——湖南境內沉江沿岸地域。公望曰:“此地瘴癘甚重,大約聖駕未必到此,我們隻在桂、柳二郡蹤跡一遍,竟至滇南何如?”知星曰:“我意亦然。”行至融縣虞帝廟前,公望曰:“試祈舜帝一簽,看其兆如何。”三人再拜,默禱畢,抽得二十七簽雲:
天上紅雲散不歸,蠻煙瘴霧撲人衣。
要知西竺來時路,龍馬曾隨彭祖飛。
知星與公望看畢,正在凝思間,突然有一武官,隨著數人步進廟門。知星等一時回避不及,站立於旁。那武官就舉手問道:“列位中有程姓的麽?”知星見他氣概軒昂,言詞慷爽,不像個奸險的人,就應道:“不知貴官問姓程的有何緣故?”那官員道:“我是慶遠衛彭指揮,有公事過此,偶問一聲,看個朋友的數兒,應驗不應驗,非有他意。”知星忽想著簽訣上彭祖一語,慨然應道:“小子就是姓程。”彭指揮道:“你令尊公台諱呢?”知星一想,生死有命,遂道:“是第六十四卦去上一字。”鼓指揮聽了,連忙施禮,席地坐定,叱退了左右,並不再問知星名諱,亦不問及公望、綽燕兒等姓字,但說:“令尊遇著我時雲:於某月當在一古廟中,邂逅三個人,內有我長子,煩寄信說‘隨駕平安’四字。”言畢,即立起身。知星、公望疾忙扯住道:“若遇我父,必見我君,求賜指示。”鼓指揮道:“你到慶遠府西竺寺去問,自有分曉。”徑出了廟門,跨馬揚鞭,如飛而去。
公望曰:“不亦異乎?虞帝簽訣,不意是這樣應法。”就星夜徑訪至西竺寺。寺中有個百餘歲之老僧,號曰小盧。僧乃宋朝老盧僧之法派,戒律精嚴,為法門推重。知星一見心喜,遂將彭指揮所言拜問。盧僧道:“相公何人?”知星實告曰:“是隨建文皇帝程道人之子。”盧僧愕然曰:“前有一異僧在此,彭指揮來饋蒸羊,並獻金帛。那異僧以所乘馬酬之,忽化龍騰空而逝。此僧一行四眾,立刻就起身了。阿呀阿彌陀佛,法門三寶之幸,那裏知道皇帝降臨呢?”知星盤問何方去了,盧僧道:“山衲③何人,肯向我說?”知星等俱各悵然,因此在粵西八郡,處處搜求遍了,方道黔中①入雲南。知星謂公望曰:“滇中東至曲靖,南抵車裏,西極永昌,北盡麗江,幅員數千裏。昔阿育王構造蘭若三千,茲土居半,曆有禪宿藏修,我等須細細訪之。”公望曰:“聞得說,帝有意來依沐西平,未知果否?”知星曰:“西平侯府,正在阿育國王之故地,今宜先去。”訪有半月,絕無音耗。
又至越州昆彌山,望見懸崖峭壁之間,有條獨木橋,粗細僅如拇指,一樵子疾趨而過。知星異之,呼問曰:“君得非天仙乎?”綽燕兒遽向前曰:“什麽天仙!我亦能走。”就在橋上走了兩回。樵子大驚道:“前者皇帝到此,可惜你不來走與他看看。”知星、公望亟問:“是那個皇帝?”樵子說:“說來,你們亦不信,那皇帝卻是個和尚。”公望又問:“而今到那裏去了?”樵子說:“一行四人,在我家過了夜,看換了新橋,聞得要往什麽獅子山,去看活獅子哩。”知星又問:“怎麽是換新橋?”樵子手指著橋說:“這條獨木橋,叫做仙橋,乃天生的異木,比鐵還勁。每月望夜,此橋忽沒有了,清晨又是一條新橋。橋形一般樣的,總也不曉得其中緣故。前日皇帝問我,也是這般告訴了,他說什麽月裏吳剛仙人造的哩。”知星再要問時,樵子已飛步登峭壁上去了。②粵西——相當於今廣西自治區一帶。③山衲——山中的僧人。①黔中——相當於今貴州省境內。於是亟尋至武定府。問獅子山,卻在和曲州。到州去尋時,在城西十裏之外。其山壁立千仞,攀援而上,並無禪院。看官要知道,建文皇帝棲於獅子山岩,前後幾三十年,今有遺庵曰隱龍,尚留帝像,土人伏臘把之。則知樵夫的話,倒是真的。大約先來相視,後乃結茅於此,適與知星等不相值耳。三人又甚惆悵。及尋遍了一十九郡,反無蹤影,仍回至大理。在西平侯府前過時,人眾雜遝,聞喝殿而出,有三個官員:兩個穿紫,一個穿竹根青,皆五雲紵絲袍,坐著綠油絹幔、四麵亮棍的大轎;前麵各打著一柄黃綾子深沿大傘。知星猜個八分,遂向龍首關外,尋了個僻寓。謂公望道:“適才沐府中出來的,乃京僚也。記得嵩嶽廟中,二鬆道人之言乎?”因向綽燕兒道:“汝於今夜去尋他三個的寓所,探聽探聽,若是也尋建文皇帝的,把他三個盡行殺了;若不是,且莫殺他,回來相商。”綽燕兒道:“適我在沐府門側首人家問過,正是要尋建文皇帝的,宿在公館五日了。我要去把他一行人盡行斬草除根,恐二公膽怯,所以不說。原打算悄悄去的,如今不妨明明的去了。”知星大喜,與綽燕兒把了盞,到更盡時,綽燕兒騰身屋簷,忽爾無蹤。二人坐到三更,見燕兒推扉而進,解下腰問一皮袋,拎出個血漉漉的人頭來,說:“我雖殺了六人,卻殺不著那兩個衣紫的,造化了他。”公望問:“莫非那兩個不同住麽?”燕兒道:“有個緣故:這個住在樓上,我去先到樓簷邊,自然就先殺他;不意這畜生是好龍陽的,有個標致小廝,尚未睡著,大喊起殺人來,樓上就有四個人接應,我就一頓都殺了。此時公館內外人等,大家明火執杖趕上樓來,我一道煙走了。”又在背上拔下一把劍來道:“在這畜生枕邊取的,看來也防著人哩。”知星接過來剔燈看時,見劍脊邊有“取建文繳”四個隸字,呆了半響,乃以手加額曰:“此義士莫大之功也!”公望亦大喜說:“已足喪燕賊之膽!”知星道:“還有一說,我要號令這顆首級,在何處地方好?”綽燕兒道:“竟掛在沐府轅門旗竿上去不好?”公望道:“沐西平還算是好人,不要害他,不如掛在分水崖上,南北來往人多,友稱‘梟示’二字。”知星道:“極妙!”綽燕兒如飛去了。那時程、曾二人,方曉得燕王差有三人到處追殺建義,卻不知三人中被殺的叫做榆木兒,亦不知那兩個是胡、胡靖。但覺殺得快活,料他個敢再去追尋了。當日榆木兒趕著要殺半道人,道人笑道:“這劍是斬你腦袋的!趕我到昆明他邊,才有分曉。”今日卻靈驗得異常,足見半道人便是張三豐。這些高官顯爵的俗眼,那裏認得真正仙人呢?閑話休題。且說綽燕兒回時,甫及五更,知星等行李已收拾完整,就從昆明西路入蜀。在成都各郡縣,如青城、玉局、南岷、縉雲、摩圍、天彭。玉壘、洪岸、棲真諸名山洞天福地,梵安、法定、龍懷、波侖、兜率、淩雲、鄧林、碧落諸禪刹道院,靡不訪遍,乃登峨嵋。此山高峻一百二十餘裏,半山有寺,曰白水寺,寺多禪宿。知星居數日,欲登最高之頂,寺僧力止曰:“峰頂舊有光相寺,向來無僧能守,今已頹壞,一片荒涼,不堪駐足。而且風氣罡烈,夏月尚須重綿,又多虎狼噬人,萬萬去不的。”公望與知星商議:“粵西、滇南絕無人跡之處,聖駕皆經到過,何況峨嵋為佛菩薩現相說法道場?若畏難不前,怎叫做訪求君父,心上如何過得?”遂將二童留於寺中,隻同綽燕兒尋路上去。曲折險隘,曆八十四盤,方至巔頂。時當仲秋,天風洽然,衣皆吹裂,冷徹骨髓。徘徊四眺,真千巒拔秀,萬岫爭奇。正在爽心時候,陡聞大吼一聲,一隻白額虎徑向知星撲來。綽燕兒大喝道:“汝畜亦學燕王,要殺忠百義士麽?”那虎豎起雙眸,如電光,直射三人,逡巡伏於石上。知星手指著虎,吟四句曰。
爾畜豈無知,人生亦有數。
我是為君親,與爾寧相忤?
那虎聽畢,徽吼一聲,掉尾向南岩下去了。公望道:“可稱伏虎先生矣!”三人皆大笑。
仍從舊路回至白水寺,就離了峨嵋,由氓江曆灩傾、瞿塘,浮三峽,泛江陵,直下武昌而至黃州。入羅田,聞鬥方山南,有崇果院,為佛印棲息之所,乃造其刹。主僧獻茶飲畢,公望起身小解,步至院後,有一小小竹園,園之東有一六角涼亭,見一少年背倚著亭柱,手持詩箋一幅,朗吟雲:“國覆一朝雙闕在,家亡萬裏片魂孤。”公望料也是殉難的,走向他身邊時、那少年像出了神,全然不覺。遂將他手內詩箋,輕輕夾起,說:“是幾時逃到這邊?燕王現今著人拿問哩!”那少年聽了這話,也不回頭,疾趨出亭,拐過一垛牆角去了。公望大笑道:“請轉,有話說。”一麵也走到那邊,原來有扇竹扉開著。四望不見蹤影,連忙解了手,仍向前來,將詩箋送與程知星。是七言律詩一首:
當年玉殿唱傳臚①,聖主恩深世所無。
國覆一朝雙闕在,家亡萬裏片魂孤。
從來天道無知耳,此日人心有矣夫?
悔殺吾生差一著,薦他豎子有餘辜!知星遂問:“何處得來?”公望把情由說了,笑道:“初不過相戲,誰知他竟認真躲去。”知星忙問主僧:“識得這個人麽?”主僧道:“他姓田,不曉得名號。每常在寺吟哦的,說要尋著個好人,把詩箋交付與他,因此人呼為‘田呆子’。”公望問:“如今住在何處?”主僧道:“離此裏許,有座小蘭若,名曰無相庵,也是本寺的,他賃了東側首幾間茅屋住著。”
知星即別了僧眾,一徑尋到無相庵東首,果有茅舍,緊閉著門兒。連敲數下,絕無人應,綽燕兒就轉向後邊,也有一門,聽得人在裏麵說話,如飛走到前邊,拉著知星說:“曾相公,可在前門守著。”兩人剛走到後門,隻見呀的一聲開了,有個小沙彌出來,裏麵說:“前頭有人敲門,煩你回了他去,千萬不可說住在這裏!”知星連跨兩步,已進了門,大聲說:“同道的來相訪,何故閉門不納?得無拒客已甚?”一小廝嚷道:“一麵不相認,為什麽闖進我家來?”老蒼頭道:“相公是遠方,大約要到庵內隨喜,想是走錯了,請出去罷。”知星情著那個少年道:“這位定是你們相公了!我與他世交,且不知因何在此,特來相問。”又把詩箋交與蒼頭說:“適間敝友,也因有年誼,所以相戲,多多得罪!“蒼人見知星詞氣緩款,是個正人樣子,遂向著少年道:“不妨事,請到前頭坐坐。”知星拉著少年一頭走,一頭問道:“年兄尊姓大名?”少年隻是不答。走到前邊屋內,開了門,公望也就進來,深深作下揖道:“幸年兄恕弟魯莽!”那少年止回一揖,也不答應。大家在木凳上坐了,老蒼頭問:“三位相公尊姓?從何方來此?怎麽說與我相公有年誼呢?”知星一想,若己不直說,怎得他明言?遂道:“我是侍從建文皇帝程翰林之子,這位是殉難曾禦史之子,那位是當今義士,曾刺過燕王的。”蒼頭大喜,說:“我家先者爺是黃探花,官居太常卿,當年被燕王①唱傳臚——占代以上傳語告下為臚,“唱傳臚”意為當年為皇上前的大臣,親口傳達皇帝禦旨。拿去時,做這首詩交與我小相會,說,‘我一生忠藎①,就差的是薦李景隆;恐後來把我這件差處,並泯滅了我的忠心。汝可尋著一個與我平素相好的,把這詩托付與他,在青史上表白一番,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我家先者爺,闔門被戮,是我偷抱了小相公逃出在外。先躲在廣西,去年方到此地。恐人知覺,小相公易姓名為田經,常把詩箋放在袖內,尋不出個相與的人。適間回來,說被歹人奪去,正在這裏痛哭。今據諸位相公說起來,是真有年誼的,幸得相遇哩!”知星見蒼頭說話條條有理,就應道:“黃年伯與曾年怕同我父親總是至契,與爾大相公就如弟兄一般。詩箋內有此苦心,可付我等帶去。改日建文帝複位,自然褒忠錄節,表揚青史,斷不負黃年伯於地下的。”那少年隻顧眼看著蒼頭,蒼頭道:“大相公,何日得再遇個先老爺相與的?”竟把詩箋雙手交與知星說:“皇天在上,幸莫負我先老爺一片忠心!”知星道:“你看我可是負人的呢?”那少年方出一語道:“我父親對我說,要交付與個好人的。”知星心上明白田經有些呆氣,就辭別出門。老蒼頭又再四叮囑,拉著小主直送至官道上方回,知星等徑下蕪湖,沿江一路再訪前去。
且莫說這邊兒千山萬水,訪不見君父的形容,幾生懊恨;誰知道那邊兒萬水千山,早幸得君親的蹤跡,總屬歡忻。隻在下回。①忠藎(jìn,音進)——忠誠、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