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五年①夏六月,呂軍師檄飭②濟南府,令將齊王宮室改作行殿,並集諸文武會議迎請建文皇帝複位。公議李希顏、王斑兩舊臣認識聖容,可以訪求行在。奏請帝師,不允,因此連日未決。忽值門將士送進稟單,內開一塞馬先生,一雪和尚,一嵇山主人,一衣葛翁,一補鍋老,要求見軍師。軍師道:“此必國變時韜晦姓名者。”即令請進,降階延入,施禮就座。問道:“承列公降臨,先請教真姓真名。”第一位朗然應道:“學生衣葛翁,濫叨侍從之職,姓趙名天泰。這位補鍋老,原官欽天監正,姓王名之臣。那兩位俱是中翰,一稱雪和尚,姓郭名節;一稱嵇山主人,姓宋名和,又號雲門僧。這一位刑部司務馮,稱為塞馬先生。還有東湖樵夫牛景先,官居鎮撫司,共是六人。互相送給行在衣糧,為小人伺察,遂奉敕各散。牛鎮撫投湖而死,聞其子牛辟已歸駕下。某等相約來此,願得訪求建文皇帝,仍為神人之主,上慰高皇在天之靈。”軍師道:“難得,難得,皆忠臣也。候帝師駕到,學生奏請便了。”忽又報有少年九人,都稱是忠臣之後,不期而集,皆求進見。遂命請來,都齊齊整整,趨至階下,向上三揖,升堂再拜。又與五位老臣各敘一禮,分長幼坐定。先是第二位開言道:“小子姓魏名袞,先父諱冕,官拜監察禦史。”指下手的道:“表弟鄒希軻,是小子舅父,大理寺丞鄒公諱謹之子。先父與舅父共毆逆黨徐增壽於朝,和燕王作對,原拚有赤族之禍,所以命小 子與表弟改姓潛蹤,得免於難。今聞訪迎故主,特地前來,願備任使。”又一位接著就說:“小子是鬆江郡丞周諱繼瑜之次子,名文獻。先父募兵勤王,慘為燕逆所磔。君、父之仇,是不共戴天的。”那齒最長、坐居第一的鞠躬緩頰說:“在下殉難給事中黃鉞之友,姓楊名福。”指著未座少年道:“這就是黃公之子,名瓚。挈他逃避,今車得見天日,不啻重生聖世。”又一位袖中取出一手卷,呈上軍師道:“小子葉先春,先君忝任郡守,名仲惠,棄官歸隱,編成信史一冊,斥燕為叛逆,被人發覺,禍至抄家。小子密藏底稿,逃之遠方,今特晉獻,伏惟采擇。”軍師道:“此即逆孽定案。”即投史館。其三人,一姓餘,名行毅,是燕府伴讀餘逢辰之子。當燕王屠戮張昺、謝貴時,逢辰徒跣奔至殿上,抗言:“擅殺王臣,要行反叛,我豈肯與逆黨為任!”遂觸柱而死。一張鵬,素有膂力,兼精武藝,為指揮張安之子。安即樂清樵夫,聞新天子詔到,自投於崖者。各次第自陳畢,下剩一人,挺然按膝而坐,左顧右盼,絕無片言。軍師見其形容凹凸,須發鉤卷,目如火炬,知是猛將,方欲訊之,忽拂袖厲聲道:“我不知咬文,但能使鐵蒺藜,重有六十四斤,雖千軍萬馬,亦不怕他。先父薊州鎮撫曾濬、曾起兵討燕,為賊所殺。今願借甲兵三千,去報大仇。”軍師微哂道:“此真大義所在!”
忽探馬飛報帝師鑾駕將到境上,兩軍師遂率眾文武官員前去迎接。同出東關,行及二十裏,早望見了滿釋奴與女金剛;二將各分左右;領著七十二個女真引導而來。月君見軍師等遠迎,遂命隱娘向前,各加慰勞,俱令先回。前麵已有百姓數萬餘人,執香頂禮,擁塞不開,這些文官都被圍困在內。軍師命火力士、雷一震各執帥字旗,呼令百姓兩行跪接,讓開太路,毋得喧嚷。二將遵令,大聲曉諭。這些百姓紛紛滾滾,竟象不聽得的。二人發起性來,①建文五年——即1403年。②檄飭(chì,音斥)——古代用以征召或聲討的命令。遂將令字旗橫擔在手,東擋西攔,一時橫顛豎倒的不計其數。隻見有個女人,麵如霽月,目似春星,身穿藕合道袍,當前立住。人力士道:“聖後駕到,速速站開!”那女人道:“我是要正麵接的。”火力士就把旗柄在他肩胛上一逼,說:“過去!”女娘不動分毫,力士再用力一逼,女娘反靠過些來。力士是經過聶隱娘的,暗稱有些奇怪。雷一震不知高低,就扯了女娘右臂用力一帶,被女娘左手接住他,右手從穴道處輕輕一按,雷一震遍體酸麻,按倒在地,笑道:“原來是膿包貨!”力士乃向前作揖道:“大娘休怒,請略讓個道兒,待我等陪罪罷。”那女人道:“你如何識得我是大娘?”火力士一時乖巧,便順口道:“是我們聶隱娘仙師說過來。”女人道:“既如此,我躲在一邊,汝可去報與隱娘。”那時雷一震也猜是有道術的,就深深陪個禮兒。女娘道:“爾要知道,如今是女人的世界哩。”早見人力士同著聶隱娘來了,女娘便上前稽首道:“隱姊別來無恙?”隱娘連忙下蹇衛①答禮道:“我道是誰,卻是公孫賢妹,隻恐力王與將軍都要出些醜哩!”力士道:“虧我是遇過仙師的,倒還乖巧,雷將軍做了個臥虎的樣子哩!”二人大笑。那女娘道:“途次不便去見月君,為我致意罷。”又在隱娘耳畔說了好些話,就如飛的向南去了。
看看月君鑾輿到來,隱娘近前將劍仙公孫大娘來迎駕,因括蒼地方有個女將,正在厄難之中,前去救援,即同他來匡助,不及在此候見,約略說了幾句。月君大喜,見兩行百姓俯伏在地,都呼“聖母娘娘萬歲!”月君曉諭道:“孤家無德於父老,何勞如此遠接?”眾人齊聲道:“前年蒙聖母娘娘趕逐了贓太守羅金,至今萬民感激。”月君又加撫慰一番,進得城來,轉入新建的行殿。
次日,呂軍師及文武諸臣會齊入朝。有傾,聶隱娘傳出令旨,宣示道:“古者聖王執中立極,所以建都之地,宮闕必居中央。今齊王府在東偏,不宜為皇帝行殿,可另擇閎敞院字改造。一到正殿落成,即可迎接帝駕。後殿不妨稍緩。至於向來文武各空署,文者改為軍師及監軍府,武者改為將軍府。眾軍士仍撥營舍安頓,不許強占民居,犯者按以軍法。今既建都於此,訪求皇帝複位為第一大事。文武百官須眾議僉同①,酌定四人出使,奏請孤家裁奪。”
諸臣得旨,各自散去。軍師私謂高鹹寧道:“昨日將趙天泰等五人密摺奏聞,今日帝師令旨若為不知者,是不可使也。獨是訪求建文,原要得舊臣遺老,今若舍此五位,有誰曾識聖容?”高軍師道:“但不知帝師之意,何以不用此五人也。少不得要再議。”
明日,諸官畢集公所;皆默然無語。王之臣、馮即立起,以手指天,自表其心道:“軍師豈以某等借此一語希圖富貴,不是實心去訪故主者耶?何以緘口不奏?”呂軍師道:“諸位先生之忠心亮節,田夫牧豎亦且知之,而況某乎!獨是帝師令旨,隻要四人,須去其一。誰應去,誰不應去,學生豈敢擅便。”王之臣道:“此最為易事,何妨將某等五人姓名一同奏請,候帝師親點,便無異議。若要某等甘心自去一人,亦有所不能,何況軍師耶!”高軍師接口道:“不然。帝師明諭,酌定四人,何敢以五名奏請?還是諸位先生裁酌見示,某等方可循行。”延至日晡,終未議定。①蹇(jiǎ,音檢)衛——駕弱的驢子。
n①僉(qiā,音千)同——全都一致。
次日,諸臣又集。高軍師倡言請五位拈鬮,以憑天定。那向在駕下舊臣,又要各表忠誠,請大家公鬮,奏帝師裁定。時劉超見呂軍師躊躇,就道:“拈鬮固好,但迎複鑾輿,何等重大,也須於清晨對天至誠褥告,然後分鬮。今已午後,豈可草草?”高鹹寧就先立起來道:“小將軍之言甚是。”又各散了。
當晚,呂師貞挑燈靜坐,正在凝思,忽報劉將軍要稟機密。軍師即令召進,命坐於側。劉超道:“某往常見軍師視強敵如兒戲,攻堅城若拉朽,機無不合,算無不勝,何以遣使一事,反若疑難?”軍師道:“汝尚未知,聖後不欲用此五人,而五人又必欲為使,彼所持甚正,無以折之耳。”劉超道:“原來如此。”即起身辭出,連夜往見鐵、景、姚三公子並阿蠻兒與副軍師,約定如此如此。
次早畢集,高軍師道:“請五位先生分鬮,便可立決。”呂軍師正要開言,隻見劉超、阿蠻兒、鐵鼎、景星、姚襄五人搶向前來,厲聲而說道:“我等父親皆粉軀碎骨,上報舊主,今在帝師駕下已久,曆有微勞,安見得某等不能去尋皇帝,畢竟是諸位老先生全身隱節者方可為使耶?”軍師知是劉超之計,恐在王之臣等五人臉上不好看相,乃假意喝道:“爾等皆年輕,毋得出此不遜之語。”董彥杲、賓鴻又進前道:“今請駕下諸舊臣與五位先生並五位公子,各書名字,兩軍師為之公鬮四名,更有何說?”你一句,我一句,把趙天泰等五人倒禁住了。
忽報門外有五人,自言來請命去尋建文皇帝者,立等要見軍師。眾皆愕然,遂令速請。趙天泰見有兩個老些的先進中門,卻是故交,便趨出相迎道:“隻為我等要尋故主,會議三日尚未決哩。”說話間五人已到簷下,軍師等延入,大家箕闔一揖,不次坐下。趙天泰先開言道:“此位是刑曹①梁田玉,這位是禮曹②梁良玉。當日扈從建丈皇帝出宮,我輩共十有三人。後奉帝旨,隻令程濟、楊應能、葉希賢隨駕而去——”尚未說完,有一位少年頓然起立而言說:“老先生且住,小子與這兩位便是隨駕三人之子。小子姓程名智字知星,父親程濟。”那一位少年就接著道:“小子姓葉名永清,是葉希賢長子。帝令父親改為應賢。”那一位也就說:“小子姓楊名繼業,父親楊應能。帝自名應文,用‘應’字排行,都認為師弟,以防不測。”軍師道:“然也。不但求帝,且是尋親,莫善於此。當時曾禦史恨不能隨帝,今伊子公望,亦正英少,正合四人之數,而又以完禦史公之意。”眾文武齊聲讚曰:“真天意也!”軍師方向趙編修說:“帝師駕到之日,某已將五位一片忠心密摺奏聞,不見批答,而反敕令酌議,是帝師不欲煩重先生輩也。大抵登山涉水,萬裏間關,瘴癘風波,幾曆寒暑,恐非五旬之人所堪。前此,李宗伯與曾侍禦要去,帝師隻許公望,第公望又不認識聖容。今者得此三位,雖亦未曾瞻覷天顏,然有父親在彼,尋著父親,即是尋著故主。忠孝兩全,又何庸議哉!”於是,趙天泰等莫不心服,皆猜帝師③能知未來之事。
軍師立刻草奏達上。俄傾間,滿釋奴飛馳而至,傳令雲:“帝師召見!”軍師遂同諸文武齊赴闕下。帝師早已升殿,命兩軍師引進趙天泰並程知星等,拜畢賜坐。帝師道:“孤家不煩老成之意,宗伯、李希顏知之,諒卿等之心①刑曹——負責偵檢案件的官名。②禮曹——負責禮儀、祭祀的官名。③帝師——即月君。亦明矣。”趙天泰等稱謝道:“敬遵睿裁。”帝師即命曾公望近前曰:“汝與程知星由江西而湖北、湖南、至兩粵、六詔諸處;葉永青與楊繼業由江南而浙東、浙西,至七閩諸處。四人分作兩路訪求,可於三日內即便起程,上天下地,必須尋著,敦請複位,慎勿空回。”四人皆頓首受命。
軍師又前奏新到忠臣之於若幹,已在午門候旨。月君遂令召見。魏袞等羅拜於殿簷之下,軍師逐一奏明姓字履曆。月君賜令平身,卻見曾彪相貌奇特,狠狠然有吞中之氣,遂問:“汝父起兵討燕,爾亦在軍前否?”彪應聲道:“是我為前部。”月君又問:“爾勇無敵,何以至敗?”應道:“若論小將焉得敗,隻因先父營中內變,反應賊人之故。”月君道:“這算個天意。爾用何軍器呢?”彪見問到武藝,心中喜極,應道:“是鐵蒺藜,重有六十餘斤。”月君即命取到,令女金剛試舞一回,真個影若旋風,光如流電。曾彪也呆了。月君命取女金剛鐵鍬來,令曾彪也舞一回,隻覺重了十餘斤,學不得女金剛舞來輕捷。月君又命取鮑師的鐵叉來,橫放在墀下①,令曾彪:“汝試舞此叉。”彪疾趨向前,隻手去舉,竟有幹金之重。裝個硬漢,隻用一手盡力舉起,怎舞得動?連忙放下道:“不過擺著看的東西,怎麽教人舞起來?”月君又諭:“還有件看的東西在。”即令將曼師狼牙棒取來,喚曾彪:“這個不須舞,汝試舉與孤家看。”曾彪用力雙手來舉,動也不動,就做個蹲虎之勢,一手握定了棒,一手托著把柄,掙命一起,剛剛離地半尺,脖子內的筋漲紅得有麻繩粗細,喘籲籲放了,立起道:“憑是誰舉不得!”月君遂命聶隱娘:“汝試將狼牙棒舞來一看。”隻見隱娘走上,將三寸金蓮的尖兒就地一挑,那棒跳起來有五、六尺高,一手接住,回身便舞,但見:
似狼牙而非狼牙,是鹿角而非鹿角。舉起來,勢若熊掌拔樹;舞動處,狀如龍爪挐空。刹那間疾勝風輪旋轉,滾滾中不見仙娘姿態;彈指頃烈如火焰橫飛,轟轟然疑用電母神通。正是:
金箍仙棒無斤兩,要重還能十萬多。
滿廷文武諸臣,看得眼都花了。那些舊將士都知是道法所使,這些新到的,莫不驚詫,心中暗想:“有此等本事,何不就殺向燕京?”倒覺解說不出。看曾彪麵如土色,舌頭伸了縮不進去。兩位軍師皆含著微笑。
隱娘舞畢,又將狼牙棒向空拋起有數丈來高,輕舒玉手接了,丟在丹墀,向月君道:“舞得不好,帝師休笑。”隻見曾彪跪著,隻是磕頭,說:“小將頗有忠心,留著我養馬執鞭也罷。”月君諭道:“汝聽軍師提調就是。”要知道,月君見曾彪氣質太莽,自恃過當,難於駕馭,又且要借兵自將,所以用些道術,以製其心,馴其性,不是舞將來與諸臣作戲文看也。且聽下回再演。①墀(chí,音遲)下——台階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