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靈傳到軍師將令,說:“軍師苦戰了一夜,恐彼城中有生力兵接應,不必緊追,隻在後麵遙張聲勢,不容他再立寨柵,逼使入城,另有調度。”董、賓二將就令軍士埋鍋造飯,飽餐再進。
柳升回顧追兵已遠,謂朱能道:“目今還是立寨,還是進城?將軍定有高見。”朱能道:“部下甲兵不及千數,寇勢方張,豈能支撐?戰固不足,守或有餘,還是進城的是。”柳升遂令軍士一路搶些東西,在馬上一頭吃一頭走,徑入濟南。
段布政等連忙出關迎接,殷勤致慰曰:“將軍為國盡力,戎行勞苦。”未能忿然道:“哪學得你們文官安逸!”就同下個公署,做了帥府,令軍士嚴守城池,然後傳集眾官商議。柳升注視一遍,莫敢開言,乃向著段民道:“本帥隨主上百戰而得天下,未嚐少挫軍威,不意誤敗於草寇。今且休養精銳,招募勇健,旦晚與朱將軍戮力擒之,以報我皇知遇之恩。”段民聽去,是“老鸛跌倒——全仗著嘴撐”的話兒,遂順口應道:“勝負兵家之常,元戎威名播於四海,豈慮此小醜。”朱能道:“亦有話說:雖有良將,亦要精兵。彼皆亡命之徒,我多畏死之上,所以有此磋跌。元帥欲募鄉勇,一城之內能有多少?況是未經訓練,安能便上戰場?今煩方伯公轉為奏請,調取各路善戰之兵,為臂指之使,則掃其巢穴,如烈風之振蘀耳①。”段民道:“奏聞在職,至若守城大事,則仗將軍。文官不憫軍旅,非敢偷安也。”柳升道:“用著你們守城還好?”段民遂去繕本,眾官各散。
過了一宿,柳升、朱能帶著殺剩鐵騎數百,上城巡視,見青軍已到,安下七個營盤,前後聯絡,左右貫穿,有若陣勢一般。朱能道:“你看賊的營盤,也有些怪相。”正說話間,早見一彪人馬,直奔城下,當先兩員猛將,一樣打扮:
頭裹絳紅中,身穿紫羅袍。柳葉鎖子甲,桃花叱撥馬。一個手執蛇矛,背插皂旗,腕內連珠箭,能落雙雕。一個手拐畫戟,腰掛銅鞭,指間金仆姑,曾穿楊葉。
兩將見城上張著麾蓋②,料是柳升,遂令軍士指名辱署。柳升即欲點兵出戰,朱能連忙止住道:“動不得,我們昨日向文官說了些大話,今日再敗,豈不當麵出醜!”柳升道:“難道受他這般辱罵,倒不叫做出醜麽?”朱能道:“野戰易,攻城難。彼之辱罵,不過激元帥出戰。我今亦令軍士辱罵,彼若近城,以強弓硬弩射之。以罵敵罵,何為出醜?”柳升道:“姑聽將軍。”於是城上城下,兩軍大罵,至晚方息。獨是柳升不知青軍主將姓名,較之呼名者原輸一帖。小皂旗與楚由基回營,稟上軍師。軍師道:“明日再換兩將,並選兵士善罵者前去。”董彥杲曰:“不攻而罵何也?未將敢請。”軍師道:“此佯誘其出戰,而實懈其守禦之心。五日內可以摧城,將軍毋疑。”軍師屈指一算,大後日是五月二十三日。微笑道:“已遲兩個月矣。”即喚馬靈密諭:“今夜五更,汝可仍往高軍師處,定於廿三夜月上時,照前三月甘三之約行事,汝可即留彼處,助成大功。”馬靈得令自去。
甘一日晚間,小皂旗巡哨,約有二更時分,見城堵上隱隱有一大漢,手執皂旗一麵,在那裏招展。小皂旗走近幾步,厲聲喝道:“恁賊大膽,敢學①如烈風之振蘀(tuò,音唾)耳——如同猛烈的狂風吹掉草木的皮和樹葉。②麾蓋——古代戰爭中主帥像旗幟樣的帳子。我皂旗將軍的樣子!”睜眼細視,但覺得:
風淒淒或隱或現,霧濛濛若行若止。頻掀起七皂星旗,殺氣騰騰;卻映著半規明月,神威奕奕。小皂旗大怒道:“好賊,看箭!”連發連珠箭,忽無蹤影。明晨入帳,稟知軍師。軍師道:“你今夜仍去巡哨,若再見時,速來稟我。”小皂旗巡來巡去,將交二更,忽抬頭見執皂旗大漢仍在舊處,急飛馬回營,告知軍師。軍師即與小皂旗星馳前往,仰首端視一回,恍然歎道:“此乃君之先將軍,一片忠魂,丹誠不泯,特來顯靈報國耳。”遂立馬營門,飛傳諸將,傾刻俱集。先令小皂旗、楚由基、賓鴻、董彥杲、雷一震、董翥、董翱、郭開山、馬千裏等,帶領九百名勇士,各架雲梯,分作三路上城。董彥杲、小皂旗、楚由基但看雲中皂旗所向殺去。餘六將分斫東門、南門,放大軍進城。又命劉超、阿蠻兒、孫翦、盧龍各領軍一千,殺入南門;卜克、瞿雕兒、彭岑、牛騂各一千軍,殺進東門。又命姚襄、俞如海各率兵五百,伏在府城北鵲山湖畔,俟彼逃出掩殺。又命滿釋奴持令箭一枝,到齊王府保護,不許軍士擅人。餘將士隨軍師前進。小皂旗等九將趕到城邊,遙見堵口上若有人將皂旗招引,眾將各於相近處豎立雲梯,魚貫而上。女牆邊有些兵丁,東倒西歪的坐著打盹,就排頭斫將去,頓時做了肉泥,也有幾個倒顛城下去了。又聽得遠遠地敲梆鳴鑼,也是有一聲沒一聲的。賓鴻等遂各分頭去搶城門。董彥杲指道:“雲中皂旗又轉向西了。”三將便隨著皂旗所指,殺到一個極大的公署,見內裏有人馬喧嚷,恰是柳升、朱能聞得炮聲震天,心知有變,帶領鐵騎,正要殺將出來。剛迎著董彥杲、小皂旗、楚由基等率領敢死勇士當門截住,都擁塞在內。朱能大叫:“速退!”柳升急回馬,同著朱能竟向後門逃出。董彥杲隨後殺進。楚由基大呼道:“雲中皂旗從西轉北了!”遂一齊勒轉馬,趕到西邊,卻有直北大路。三將拍馬向前,恰又遇著柳升從後轉南而來。彥杲望見,大喝一聲,挺著蛇矛搶去。柳升著急,向後便退,朱能亦就踅身引路。忽見一大漢,大踏步手執鐵錘迎麵打來,此正是人力士。未能急架時,早把個馬頭打得粉碎,立時仆地。朱能一躍而起,帖木耳就使稍來刺火力士。力士閃過,從旁滾進,鐵錘起處,連人腿和馬肋打個寸折,又複一錘,帖木耳成了肉醬。幸虧隻有數十步兵擋路,柳升乘間搶過去了。未能奪了匹馬,隨後來趕。小皂旗等早已殺到,認得是朱能,挽弓一箭,射中後肩腫。未能負疼喊道:“元帥救我!”柳升回頭,見朱能中箭,遂讓一步,放他過去,挺手中畫戟來戰,見是小皂旗,大喝:“看戟!”虛晃一晃,撥馬而逃。小皂旗等皆在狹路,被燕軍鐵騎擁定,殺得七零八落時,柳升與朱能已奔出西關去了。再看空中,已不見有皂旗招動。董彥杲道:“神靈已去,叛賊已逃,想是不該喪命,我們且勒兵到布政司衙門去。”早見馬靈迎住道:“副軍師在堂上,將軍等可去相見。”董彥杲等直至簷前下了馬。高鹹寧舉手道:“來得正好,藩庫有數百萬金錢,所以護守在此。段布政署內已加封鎖,將軍等且暫住,我迎軍師請令去。”時天色已明,呂軍師亦正進城,見鹹寧飛馬而來,便拱手道:“因有皂旗將軍顯靈報國,所以先了一日。馬靈又留在城,更無人再通消息。”高鹹寧道:“眾將進城時,某等與馬靈敘酌,尚未睡覺,即統領家丁等分路殺出接應,少間可悉。今來請令者,因段布政居官清正,民心愛戴,某鬥膽保護,候裁奪。”呂軍師道:“我到齊王①府去,可速令段布政來,自當以禮待之。”鹹寧又飛馬而去。
軍師到了王府,坐於殿中,令人請齊王。齊王早知有人保護,心已放寬,直趨出來,俯伏在地。軍師急扶起道:“殿下金枝玉葉,何乃自卑若此?”方各施禮,分賓主而坐。軍師道:“殿下係太祖高皇帝之子,所以特遣一將來護。但既附燕藩,又曾得罪於建文皇帝,此處不可以留;且欲借殿下之宮府,為建文皇帝之行殿。煩請於三日內收拾行裝,學生親送殿下出城,自南自北,唯其所便。”隻見高鹹寧領著段布政來,軍師遂請齊王與鹹寧相見,並設一座於下麵,令段布政坐。段民道:“何以坐為?不才忝②方嶽之任,失守疆土,大負今上之恩,一死不足塞責。請即斬我頭,以示僚屬,以謝黎民。”軍師道:“學生奉建文年號,所以明大義也。今定鼎於此,便遣人訪求複位,尚欲借方伯為明良之輔,何苦殉身於燕賊耶?”段民道:“不然。建文、永樂,總是一家,比不得他姓革命。不才受知於永樂,自與建文迂闊,肯事二君,以玷青史?”高鹹寧再三勸諭,段民即欲觸柱。軍師道:“士各有誌,不可相強。可回貴署,明日與齊王殿下同送出郭,何如?”段民長歎不答。
兩位軍師就出了王府,並馬來至藩署,封了帑庫③,收了冊籍。遂至柳升所住之公署,立了帥字旗,放炮三聲。兩軍師南向坐下,早有軍士解到丘福,已是垂斃。軍師道:“丘福素為燕藩之將,猶之桀犬吠堯,死後可掩埋之。”俄傾,陸續獻功。劉超活捉到毛遂,審係建文時德州衛指揮,降於燕藩者。軍師大罵:“賊奴,德州係由南入北三路總要之地,爾若死守不降,燕兵何道南馳?”命腰斬之。馬靈解到李友直,火力士解到墨麟,彭岑解到奈亨,軍師一一勘訊。墨麟係建文時北平巡道,素與燕邸往來密契者,亦命腰斬。李友直為臬司書吏,柰亨為藩司張昺書吏。昺密奏燕藩謀反,李友直、柰亨二人偵知,抄竊書稿,以告燕王。軍師大怒道:“此張信之流亞也。謝貴、張昺中計慘死,皆二賊奴致之:”命綁於庭柱下置慢火燒之;又審張保係耿都督部將,暗降於燕,又假意逃回,賺取真定府,命肢解之,仍各梟首誇令。王有慶叩頭求降,自陳:“流落江猢,為槍棒教師,偶到朱榮部下,頂食空糧,拔起把總,苟圖出身,今願充馬前一卒。”軍師道:“此可恕也。”即發與董將軍,令為牙將。高宣、景星解到濟南府太守劉駿及各廳員,高不危、鐵鼎解到曆城縣令陳恂並佐貳等員。鹹寧立起身道:“此位是景都憲公子。這是家兄,名宣。那是舍弟,名不危。”鐵公子遂引三人同進拜見,軍師答以半禮,即命設座。二公子坐於左側,二高又鞠躬告畢,方就右邊坐下。軍師先向鹹寧道:“昆仲英才,幸得共襄軍旅,社稷之福也。”適賓鴻等諸將來獻蔣玉及各武並首級,稟道:“城中凡有拒敵者,盡皆誅夷。降者又有數千,已交與沈監軍查點。”小皂旗道:“先父在雲中展旗指引,直至北城,小將射了朱能一箭,就不見了靈旗,不知何故,所以不敢出城遠追。”軍師道:“爾先尊歿於朱能河間之戰,今已中爾神箭,料亦難生。城池既拔,大仇又複,前途自有伏兵,不須爾去遠追,。所以斂卻靈旗也。”因向景、鐵二公子道:“兩位令先尊之枯皮焦骨,猶能大顯威靈,懾賊氣魄,真千古未有之人,千古未有之事。今皂旗將軍忠魂報國,亦千古未有之人,未有之事①齊王——明太祖朱元璋的兒子。②忝(tiǎ,音舔)——有辱。古時謙辭。
o③帑(tǎng,音淌)庫——古代收藏錢財物品的倉庫。也。”三人皆頓首稱謝。少傾,姚襄、俞如海來繳軍令,獻上柳升金盔金甲及所乘馬。言:“彼與一小軍互換穿戴,我兩人錯認拿獲;朱能亦換小軍衣服,所以被他走脫,逃向德州去了。”軍師笑道:“雖走脫,無多日矣。”那時高不危屢以目視鹹寧,鹹寧乃手指劉知府與陳知縣,請命軍師道:“他兩人原是建文時除授的官,未曾盡節,但向來居官,操守廉潔,政令和平,不愧牧民之職,所以濟南藩府縣,向有‘三清’之號。”軍師道:“全人今古難得,奇人更難,安可以殉難勤王之大事,盡人而責之?清為有司之本分,統複原官,仍令視事。”命左右放了綁,給與衣冠。劉駿、陳恂及各員皆叩謝而去。次日,軍師出榜安民,勞賞將士,令各率兵屯紮城外。沈珂送上降兵冊,共五千八百七十一名。軍師發與董、賓二將,拔其勇銳者充伍,餘皆令發往登、萊幾處屯田。有願歸農者,與之安插。遂草表章告捷,並上諸將功冊。又繕奏摺,交滿釋奴齎赴登州,請帝師駕臨濟南府。於今再建行宮,嚴若天威咫尺;自此遠尋帝主,幸承禦製頒臨。且看下回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