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府蓬萊閣,規模宏麗,為大下第一名勝。上中一閣,直礙雲霄,曰蓬萊。左與右複有二閣,體勢稍亞①,上通複道,參差聯絡,屹立沆瀣之中,宛如三島,洋洋渤澥②,陰晴變幻,誠然大觀,乃塵界之五城樓也。大羅諸仙了要與月君稱賀,鮑師克定日期,在蓬萊相候,所以預為安設齊整,倒先請受賀的主人來登臨鑒賞。
當下月君見正閣左右兩壁廂,都安著水晶玻璃鏡,光明玲徹,與武後③鏡殿無異;前列著殊花奇草,又與陳後主④移春檻仿佛,後麵設有卜二疊步障,空蒙官靄⑤,似有若無。月君道:“六朝宋主設一屏風幹殿上,表裏洞然,呼百官視之,皆對曰‘無’,但以手摸之,略有微礙。較之此屏,恐亦不相上下。”曼師道:“此乃餃人口吐之絲,龍女所織,掬之不盈一握,真乃希世之寶。”月君道:“妙是妙極了,尚少一部希奇的音樂來配他。”曼師道:“有,有。若要音樂,還有個屏風。”鮑師道:“老比丘尼來獻寶了!我知道刹魔主有個天樂屏風,原是唐朝楊國忠的。”月君接著問道:“可就是水晶屏風?上雕刻的三十六個美女,燈前月下,一個個會走下來,歌舞奏樂的麽?”鮑師道:“是也。楊國忠這蠢東西,疑是妖怪,鎖閉在空樓上,不敢用他。迨後為安祿山所取,美人一個也不肯下來,要把火燒滅他,忽然不見,卻是刹魔主攝去。這隻當做劫奪來的,沒要緊,替令甥女裝體麵哩。”曼師拍著手大笑道:“鮑老的學問,原隻如此!那座天樂屏風,本是舍甥女宮內的,隻因太真出世,特賜與他助傾國之用,不期明皇竟癡想著屏上的美人,太真恐怕奪寵,所以賜與國忠。那國忠、祿山豈能享受此恩?故舍甥女仍取回去,是物歸故主。你這假斯文,休得談今說古,惹人笑話。”鮑師也笑道:“我說來試試你,不知幾時打聽在心裏了。”月君道:“此屏我未之見,借將來倒也新鮮。”曼師冷笑道:“新鮮不新鮮,司空見慣,值不得半文錢。難道刹魔主來,也教他隻看自己的屏風不成?”鮑師道:“你們的眼睛是易耍的,可曉得是梨園子弟,把唐玄宗①與莊宗②國家多傾覆了?而今絕色者,出在蘇州,每班內挑選幾名,攝其魂魄來做戲,如葉法善攝李北海魂魄寫碑文一般,比日常倒好。隻此,就可耍得他眉花眼笑。”
月君道:“好。人間幻事,無逾於此,獨是缺少美醢③佳肴。”鮑師道:“也有個法兒,隻勉強些:把那上好的素菜,其性滋潤者蒸熟搗爛,幹燥者炙炒磨粉,加以酥油、酒釀、白蜜、蘇合、沉香之類,搜和調勻,做成熊掌、駝峰、象鼻、猩唇各項珍羞樣式,再雕雙台印板幾副,印出小鹿、小牛,小羊與香樟、竹勳及雞、鵝、鰣、鱸、蝦、蟹、璅、雉、雀、、毛鶯的形①稍亞——稍微小於或稍微遜於。②渤(bó,音伯)澥(xiè,音懈)——海的別稱,此處指渤海。③武後——唐大周皇帝,武則天。④陳後主——即陳叔寶,南朝皇帝。在位時大建宮室,生活著侈,日與嬪妃、文臣遊宴,製作豔詞。後隋兵入建康,被俘,後病死。⑤空蒙官(yǎ,音舀)靄——迷蒙、深遠的雲氣。
o①唐玄宗——即創立開元盛世的唐朝皇帝李隆基。②莊宗——即後唐莊宗李存。③美醢(hǎ,音海)——美味的肉食。
i象,每盤一品。悉係囫圇的;又將榛、鬆、欖仁,蜜棗、荔枝、核桃、波羅蜜、蘋婆果、落花叁等物,亦照此法,製為鳥獸之狀,再於徹後用之,省得滋味雷同。其果品多用新鮮的,如閩、粵、洞庭諸處及燕地豆大之前、蠶大之瓜,晉中棗大之朱柿,西江米大之菱角,東吳指大之燕筍,玉井船大之雪藕,度索山盤大之碧桃,皆頃刻可以咒成。酒必須刹魔主的扶桑花釀,隻此難些。”曼尼道:“又來激我!我卻取不動他的。”月君道:“是便是,假的一半,借的又一半,這象個什麽樣?”曼師道:“這是絕好的樣。你肴五泊④假仁假義,列國諸侯誰不怕他?韓信①假立為齊王,竟做了真的;劉先主②借取荊州,竟成了帝業;如今世界,還有父是假的,兒於是假的,連嬌妻美妾也可以借用得哩。”月君、鮑師幾乎笑倒。於是曼師便去惜了天樂屏風並扶桑花釀及各種珍羞果品,皆整頓停當。
二月十一日,彩霞時候,月君與鮑、曼二師憑欄凝望,早見海天外虛靄氤氳,靠煙縹緲,駕鳴鶴唳,群真冉冉飛來。共是那幾位?
素女(九華宮主,玄女之妹)
驪山老姥(地仙之祖)
樊夫人(仙卿劉綱之妻)
雲英(樊夫人之妹,裴航之妻)
董雙成(西池仙女)
魏元君(名華存,仙卿劉幼彥之夫人)
杜蘭香(曾降子張碩家)
萼綠華(曾降幹羊權家,二仙子皆瑤池侍書)
麻姑(蕊珠宮仙子,曾降蔡經家)
瑤姬(帝女也,俗雲巫嶺神女)
秋蟾(廣寒侍女)
龍女(南海大士女弟於)
弄玉(蕭史之妻,居瓊樓)
黃姑(天孫侍兒)
吳彩鸞(文簫之婦,同居瑤島)
天台女(劉晨所遇,居桃花洞)
金精女(張氏女,名麗英,金精星也。長沙王吳芮欲聘之,乘紫雲而去)
月君等迎接眾仙子入前閣。雲英周回一看,笑道:“都是水府的好東西。”又從複道進至中層正閣,一一分賓主稽首行禮畢。內中唯驪山姥、天台女係是初會,各致傾慕之誠。其餘仙子,是在上界常到廣寒宮的,皆算故交,彼此各敘一番契闊③。曼師道:“且請坐了,再敘何如?”於是群真互遜,驪山姥坐了東首第一位,次元君;西首第一位素女,次瑤姬;餘皆以升仙先後力次序。月君坐主席,曼師南向,鮑師北向。坐定,眾仙子各命侍女獻上禮物,為月君稱賀。驪山姥獻的是個針兒。曼師道:“這是仙姥補道衣的了。”老姥雲:“就是神杵磨成的,曼師休輕看了!”便念出六句偈雲。
飛騰萬裏,無影無形:
貫人心孔,頃刻亡魂。
三軍六師,此針可平。
月君稽首而受。次素女,獻的風毳囊,內緘著禁炮符題,有赤文龍篆(後二十年臨難啟看,乃是玄女娘娘賜的),月君東向跪捧拜受。又龍女獻的柳枝一小伎,是大士淨瓶中摘下的。龍女傳大士法旨雲:“後五年,歲大荒旱,以柳枝蘸水,望空灑去,即降甘霖,可救數百萬生靈也。”月君向南口稱大士聖號,九叩而受。又董雙成獻的,係幡桃核雕成小舟,篙師舵工皆靈動如生。並傳西王法旨雲:①韓信——即漢初淮陰侯韓信,初為項羽屬下,繼歸劉邦,被任為大將,後建立戰功為劉邦封為齊王。②劉先主——即三國時代蜀漢昭烈帝,三國時蜀漢的建立者,初始起兵無處安營紮寨,曾一時暫借荊州,後稱霸一方。③契闊——久別的情愫。
舟如半殃,容人三千。
放之溟海,直上青天。
月君向西拜受訖。外樊夫人獻的是八寶如意,華存獻的是紫電裙,雲英獻的是玄霜。曼師道:“成了個江湖上的醫生,將丹丸做人情了!”看粵綠華獻的玉條脫一對,曼尼笑道:“聞得送與羊權了,怎的又帶著?”綠華道:“可知是取回來的。”杜蘭香獻金鳳鋇一技,說是風化成的,簪則為欽,驂則為鳳。曼尼接口道:“足見至寶!擘開來送與張碩,如今又合為一了。”蘭香應道:“要分半枝來送曼師,隻可惜尊頭用不的。”再看弄玉獻的,是風蕭一枝。曼尼道:“蕭都送卻,從此蕭郎是路人矣。”時麻姑正獻神鞭,弄玉笑道:“這句話,該把神鞭照著光頭兒打一下!”曼尼道:“我聞得蔡經當日曾受過二十鞭,難道我就一鞭也禁不起?”眾仙子皆笑。
又看了金精所獻金母,雲係金結成,不論銅鐵鉛錫,一點皆化黃金。曼尼曰:“你這個算不得禮物,卻是賄賂公行了。”月君謝道:“我也是個貪官,倒喜的於折眾仙。”又大笑。隻見巫山神女,舒開玉掌,獻出一片東西,名曰雲魄,垂之如幕,張之如幄,乘之則是五朵彩雲,卷之則無異絲縷。月君即命掛於閣前。又秋蟾獻素鴛鳥一對,大如蝴蝶,善能掌上舞,並述許飛瓊意雲:“所獻的,就是月君娘娘之家禽,無非要娘娘思懷故宮之意。”月君各謝受畢。外彩鸞仙子獻手書《道德經》一卷,說:“在鍾陵時,臨過五千卷,悉售於人間,唯此卷最為得意,收藏千有餘載。這是算不得禮的,謹請法眼指教一二。”月君讚賞曰:“骨勁神逸,衛夫人①所不若也。”
又天台女獻五色靈芝一朵,曰:“此芝已產千年,近來光彩奇異,想是應該顯耀時候,所以采獻太陰主,隻恐曼師要笑話哩,”月君忙稽首道:“五老四皓亦未見此神芝,餘何幸而得焉?”曼師卻瞅著黃姑說道:“體讚!休讚!我是個窮和尚,既沒有彩鸞子寫的半張紙,又沒有天台女采的一莖草,隻索學天孫娘娘差個侍女來,口賀口賀罷了。”
黃姑道:“曼師也忒性急。”遂將手望空一招,大上飛下個淡黃色雀來,背上負著件東西,月君等看時,是個素錦袱。黃姑打開,取出一頓朝衣,乃是天孫織的,名曰開辟一天衣。有詞為證:
此絲不是冰蠶絲,不是絞人絲,乃是一之縷,似絲非絲。此色不是丹青色,不是點染色,乃是五彩之精,非色似色。閃動處,日月爭輝;飄舉時,捆霞失態。戥秤隻好重三銖,手握隻堪盈半掬。來朝上帝,星官仙吏盡躬身;著向人間,凶煞魔神皆喪魄。六六三萬六千道光華,正看側看,雖然天眼不分明;八八六千四百樣花紋,有相無相,即有如來難說法。黃姑、曼尼就與月君穿上,群仙莫不稱羨。月君道:“唐恒承天孫娘娘恩逾海嶽,曆劫難報;又蒙賜開辟天衣,如何消受?妾聞天孫娘娘宮殿,在天之中央——”乃望空叩謝。黃姑述天孫娘娘法旨雲:“月君日後服此天衣,升閉朝帝,當再相會。今數期尚遠,千萬珍重。”月君不覺雙淚交流,俯伏不起。這卻為何?隻因觸動了當日受天狼星一番挫折,淪滴塵埃,怨仇未報;雖然侗悉前生,卻也不知未來定數。今聞“數期尚遠”一語,也不知將來得升天闕與否,所以感傷起來,正見月君道心日篤之處。雲英在旁微笑道:“我們做仙人,享的是清涼淡泊滋味。若論起繁華威福,還是下界。隻今誰可學得月君?何必悲傷呢!”曼尼道:“若照雲英妹子這樣羨慕,你就來代了月①衛夫人——東晉女書法家。姓衛,名鑠,字茂漪,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人。汝陰大守李矩妻,人稱“衛夫人”。君,卻不是好?”雲英笑道:“隻怕不準。”曼師道:“準代,準代!但隻是不要同裴郎一齊來代。”眾仙子大笑,月君亦為破涕。
鮑師道:“如今且把禮物收拾過了,大家飲杯酒,看回戲罷。”月君脫下天衣,付與素英,一齊收入後層閣內,拱請眾仙子入席。又命素英、寒簧相陪仙媵,宴於右閣。月君令女弟子,每席一名,捧壺斟酒。素女呷了一杯,問道:“此酒何來?比上界的瓊漿玉液,又是一樣滋味。難道人間有此酒麽?”曼師道:“是老尼所造。”雲英道:“隻這酒就強似天上。”眾仙子道:“這卻不錯。”少頃,捧上肴饌。眾仙子見是囫圇的小鹿、小羊,大以為怪。杜蘭香道:“莫非月姊用葷麽?”曼師道:“你們這班仙子,隻好充數!卻不是唐僧見了人參果,說是小孩兒的?且請吃了,批評不遲。”驪山姥注目一看,把箸兒在熊掌中間一分,大笑道:“月君耍戲法兒哩!”月君道:“還有個真戲法,再耍耍。”遂命女弟子移下鮫絲步障,擺開滅樂屏風。
時正黃昏,閣中四十九顆明珠,周圍懸掛,照耀與白日無異。隻見屏上走下十二個美人來,皆是漢宮裝束,歌的歌,彈的彈,吹的吹,其聲靡靡,其韻揚揚,正不知為何曲。歌畢,一齊上屏。卻又走下十二個來,舉袂揚裙,分行齊舞,或如垂手,或若招腰,或有類乎霓裳,左右上下,或正或側,或疾或徐,其態搖搖,其勢翻翻,亦莫辨其為何舞。舞畢,也上屏去了。卻又走下十二個來奏樂,樂器是笙、蕭、箏、笛、琴、瑟、琵琶、雲鑼、晌板,其始悠揚,其閡蕭颯,不是筠天①,不是雪璈②,亦非天魔之樂。眾仙子皆呆臉相看。樊夫人道:“我雖不能知此,大概是淫聲。不知月君亦奚以為?”曼師道:“仙子不伯淫,有何妨礙?”驪山姥道:“大概已領略,撤之可也。”月君乃命將屏招轉。鮑師道:“如此則寂寞了,何以侑觴③?”
驪山姥見眾仙子聞了此樂,若有所思,遂道:“文人飲會,尚且分韻聯詩,何況神仙?我不合坐了首席,要出一詩令。”月君道:“這是仙家本等,即請發令。”驪山姥道:“令是我出,詩不拘是誰先做,要說的生平私有之事。”月君道:“仙真焉得有私?”驪山姥道:“亦有之,但與凡世男女之私有別。”曼尼道:“我乃釋門,從不學這些方丈和尚,不參禪、不誦經,隻做兩首詩兒,到處去結納官府。——我與龍女不在其內。”驪山姥道:“這個遵命。但求曼師做個監察詩酒的禦史,行些春秋誅心筆法便了。”曼尼道:“那是老尼最能不過的。”於是驪山姥舉手雲:“吟詩不論次序,先成者先繳。”眾仙真口中不答,心裏想道:“這個沒搭煞的老姥,想是瘋了?那樣新戲文不看,卻要做什麽私情的詩!除非你是老不怕羞的,做得出來。”月君心上了了,一麵吩咐侍女們換新鮮酒肴,以助詩興,遂起立道:“不妨,我是已墮塵凡的,吟個樣兒看看。”驪山姥道:“還是月君通達大道。”遂將藕絲綃一幅,援筆寫雲:
曾上瑤台一天,銀河洗盡月光圓。
無端滴下鶯花界,猜是風流第幾仙?
雲英道:“怎麽是第幾仙?應改為第一。——有誰可稱第一仙呢?”曼尼道:“須讓裴郎的夫人。”雲英道:“酒令無戲言的!令官不檢,統該罰①筠天——“筠”,竹子,“筠天”即竹子作成的樂器。②雪璈(áo,音熬)——“璈”古樂器名,“雪璈”即冰雪作成的古樂器。③侑(yòu,音又)觴(shǎng,音傷)——舊指在筵席上勸人喝酒、助興。一大觥①。”驪山娃道:“偏你說個第一!也該罰。”月君道:“總是我詩不好,亦當受罰。”於是各飲大玉斝。曼師道:“後有犯者,罰三爵。那位仙娘,再闖轅門?”樊夫人道:“我來!’遂吟雲:
十二瓊樓清宴還,香風吹動碧煙鬟。
幾回笑指瀛波淺?照我芙蓉半醉顏。
曼師道:“卻忘了劉郎也!可謂不情。”驪姥道:“詩極藉蘊,準折過罷。”雲英遂嗚曰:
兒家自會搗玄霜,阿姊無端到鄂陽。
賺取裴郎尋玉杵,迷心一點是仙漿。
曼師道:“這卻公道,服煞了雲英妹於也!”雲英道:“就是裴郎,便怎麽?我怕誰哩!”杜蘭香詩雲:
偶訪前因震澤旁,鳳鉸劈破醉瑤觴。
人間不省仙家事,隻說仙娘也嫁郎。
曼師道:“豈不覺勉強些?”粵綠華詩曰:
神仙從不怕塵汙,條脫君看臂有無。
饒爾曹唐詩一笑,萼華依舊在玄都。
曼師道:“兩手條脫俱無了,還虧你裝硬漢哩!”麻姑詩曰:
我是千春處子身,仙郎相見不相親。
誰思指爪堪爬背?一百神鞭了夙因。
金精女詩曰:
不是神仙不是精,鳳鞋每自禦風行。
請看想殺吳王芮,白骨墳前磷火明。
魏元君詩曰:
紺發瓊姿水玉神,容華老後又生春。
漫言伉儷劉郎在,蓬島何曾有暮雲?
董雙成詩曰:
兒愛瑤池水至清,翩然窄襪踏波行。
素華流影仙衣動,皓月清波共有情。
驪山姥道:“雙妹之詩,有情無情,無情有情,是情非情,非情是情。何其妙也!”曼師笑道:“這是做閨女的故態。”雙成舉大杯,酌與曼師道:“為法自斃,請罰三杯。”曼師飲畢,笑道:“我如今要做緘口禦史了。”驪山姥吟曰:
針磨鐵杵驪山頂,隻有長庚曾兄影。
聃老不娶我不嫁,陰陽匹立誰能省?
雲英笑道:“如此白發婆婆,就見些麵,也不妨,何況影兒?”曼尼道:“犯上了,該罰十杯。”驪山姥道:“讓過他罷,隻說是‘但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哩。”雲英道:“好,好!不像那沒頭發的心腸忒狠。”曼尼道:“罵得毒!不飲十懷,我將戒刀把賢妹的頭發也削個幹淨!”眾仙真皆大笑,共勸雲英飲了三滿杯,鮑帥道:“我也有詩,不知合式不合式。”吟雲:
仙子無情但有緣,緣來便得見婢娟。
生平喜療相思樹,尤女才郎合一箋。①觥(gōng,音工)——古代的一種飲酒器皿。
曼尼道:“詩是不錯,隻是有了你這個散相思的五氛使,天上人間,都不得幹淨。”說未畢,眾仙皆大嘩道:“總被他一言抹殺,情實不甘!要罰一百杯。”曼尼道:“不曾備得許多酒。”月君道:“每位罰一大杯罷。”樊夫人道:“我是要罰他三杯的。”曼尼道:“是了,他也曾與妹子做過小撮合山的。”眾仙把酒齊送前來,曼師一一受罰道:“今日以一小光頭,而落在眾仙娘道門之內,自然要輸的了。”眾仙真道:“越發可惡!要跪罰三大杯。”驪山姥道:“話兒巧些。一一我來陪他受罰罷。”眾仙方才歇手,瑤姬就呈詩雲:
朝為行雨暮行雲,雲雨何曾染電裙?
明月一輪峰十二,漫傳宋玉夢中文。
曼師道:“襄王何在,雖然這是昏君的夢兒,饒過了。”弄玉詩雲:
蕭史吹蕭彩鳳回,雙雙齊跨向蓬萊。
誰知天上神仙侶,浩劫還搴彩袂來?
吳彩鸞詩雲:
十二樓台大赤天,兒家姓字注瑤編。
不妨攜卻文蕭子,共向西池拜列仙。
天台女詩雲:
年年花發洞門香,塵夢那知仙夢長?
春露欲晞秋蝶老,劉郎已不認仙鄉。
秋蟾詩雲:
不夜瑤台月似霜,素鸞亦學舞霓裳。
兒家獨倚娑羅樹,消受天風浩劫香。
黃姑詩雲:
人間乞巧信無端,烏鵲何能接羽翰?
我是天孫舊侍女,明河一笑倚欄杆。
月君擊節道:“黃姑賢妹之詩,可謂幹秋吐氣!曹唐、李群玉輩,何物豎於,輒敢冒讀帝女!我若為閻羅天予,當碎割其舌,罰他做個啞狗。”素女道:“尤可惡者,世人以黃姑為牛郎,不知上界之牽牛星,猶之乎人間之有牽牛花,命名若此,乃說是牛郎;銀漢是素秋金之精,猶之乎山川之有金銀氣,乃認為江河之河;仙人禦風乘霧,弱水三千,莫不飛渡,何借舟梁,而乃妄說烏鵲為橋;天半剛風,無論是人是物,一吹即化為塵,當二三月暮春,風氣上行,飛鳥從風而上,化為遊絲,豈烏鵲可以直登青冥耶?此皆夢寐吃語。愚人固布足責,乃文人才士,竟有形之歌詠者!”瑤姬接口道:“文人才士之妻女,多喜淫者,即此報也。”曼尼道:“彼且雲天上猶然,況人間乎?所以庶民之家,妻女淫者,或殺或出,反要振作一番。至於紳宦人家,則多縱之聽之,而恬然不以為怪,雖雲報之,反若從其意者。”驪山姥道:“真正快論!且請教素女娘娘之雅製。”素女道:“我倒忘卻了。”乃吟雲:
珠宮寶闕鬱岧①,帝女高居降節朝。
雙劍劈開千百劫,英雄無數一時消。
月君讚道:“真是掌劫法主之詩!黃鍾一響,我輩瓦缶無聲矣。”曼尼道:“不妨二雅之音與鄭衛同列。”雲英道:“且住!我等遵驪道姥之命,勉強以無情吟作有情,何至比之淫聲?真個太欺我道家了!我也要你做一首,①岧(tiáo,音條)(yáo,音遙)——山高。若再恃強,我定——”曼尼道:“‘我定’怎麽?”雲英道:“我定把你光頭做木魚兒敲!”眾仙子道:“這個曼師也難卻了。”曼尼道:“小尼頭兒,當不起眾位娘娘看上了他,待我吟來。”乃援筆揮雲:
我乃比丘尼,不解風流詩。
觸惱眾仙姑,吟出須菩提。
驪山姥道:“是了,是了!看大士麵,讓他罷。”月君道:“十八仙中一個尼,這詩是少不得的。”鮑師道:“請舉著兒再耍。”杜蘭香道:“看這肴饌,又是簇新式樣。”董雙成道:“味兒清芬,反覺後來者上。”金精女道:“怪得果核都成了精。窖綠華說:“天廚星也沒有這巧思。”樊夫人道:“大巧了!天心所不用,天台妹子是地仙,可將此方去試試。”曼尼道:“劉郎不來,誰與試呢?”天台女道:“曼師忒利害!憑你怎樣,要罰的。”雲英道:“罰酒便宜他,罰一杯涼水!”曼尼道:“情願,情願!雲英妹子的涼水,就是裴郎的瓊漿呢。”月君道:“這是要罰的。”曼師笑飲了三爵。驪山姥道:“我們如今該說些本分話了。”曼尼道:“本分是第一種的妙話兒。”金精道:“尚未曾說,怎知其妙?”曼尼道:“妙,妙!本分是個玄牝兒。”月君與眾仙子,笑得都象彌勒佛的口,合不上來。於是起身作別。雲英附耳與曼尼道:“日後月君歸到瑤台,可帶這一座美人屏去。”曼尼大聲道:“利害,利害!”眾仙子驚問,曼尼道:“雲英妹子看中意了屏上美人,要凡個與他裴郎為妾,我想,這美人的主兒是狠惡不過的,所以說個利害。”月君道:“我未曾說得,這屏從刹魔宮中借來的。”眾仙子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有些妖氣。”曼尼道:“原是與妖精看的。”弄玉道:“我們今日都輸與曼師了。”遂各向月君稽首而散。你看眾仙姑:
吟吟淺笑,乘素鸞,跨紫鳳,霏煙飄渺;淡微醺,驂①玄鶴,馭彩鵷②,佳氣氤氳③。或駕綠瓊輈④,罡風道上,不聞轉轂之聲;或禦班麟輦,大虛影裏,難窺踐趾之跡。正是:翠蓋霓旌,淩亂一天斜照;朱幡玉節,貫穿半個清蟾。片刻之間,飄然而散。月君獨自倚欄凝望,半輪明月,早已出海。隻聽得曼師在背後笑道:“望什麽?”月君回頭,見刹魔主從中閣出來。月君疾忙迎上,笑說道:“愚妹望眼將穿,我姊妹卻在家下。所謂‘睫在眼前常不見’,於道遠矣。”曼尼道:“這就是舍甥女的古怪。”刹魔主道:“這就是家姨娘的今常。”曼尼道:“是怎說?”刹魔主道:“今之常人見了大英雄豪傑,皆道是古怪哩。”月君大笑,與刹魔主行姊妹之禮,各敘了幾句寤寐懷思的話。鮑師亦已到來,與刹魔主稽首畢,同遜刹魔麵南而坐;月君向北,曼尼在東,鮑姑在西。閣後忽走出絕色美人,都是番裝胡服,百來個。送上禮物,端的希奇無價,曠古未見的:一貓兒眼,二祖母綠,三龍鱗簟,四霧雀扇,五獅發靴,六蝦鬚著,七能言石,八解語鬆;又有半寸來的猴,一寸來的人,蠅大的仙鶴、孔雀、鳳鸞之類,尚有不能知名數種,月君起身拜謝,命素英、寒簧收進。又命聶隱娘陪諸魔女在右閣設宴。刹魔主道:“昨夜這些俏丫鬟,在這裏做怎麽來?”曼尼答道:“為見了屏風,都動了春心哩。”刹魔主道:“如何這等易動?”月君道:“愛之耳,非動也。這是曼師的戲言。倒因驪①驂(cā,音參)——古代駕在車轅兩側的馬或其他牲畜。
n②彩鵷(yuàn,音怨)——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像鳳凰的鳥。③氤(yī,音因)氳(yǖ,音暈)——煙雲彌漫。
nn④輈(zhō,音舟)——車轅。
u山姥要做風流詩,親何了諸仙子一番。”刹魔主道:“詩安在?”月君遂令素英呈上。刹魔主逐幅看畢,見了曼師的四句,笑道:“不意姨娘如此出醜,竟自畫出供招?待我題一首,來壓卷。”遂取筆大揮道:
一拳打倒三清李,一腳踢翻九品蓮。
獨立須彌最高頂,掃盡三千儒聖賢。月君驚讚道:“三教一筆抹殺,真乃大雄也!”刹魔主大笑。
月君遂命擺上酒來,說:“下土塵羹,恐有汙姊姊之口。”刹魔主道:“我自己也帶著。”曼帥道:“他是回回女兒,不肯吃別人東西的。”月君道:”雖然,也要求姊姊略嚐嚐。”刹魔主吃了些道:“這個西施舌、珠桂鮮與偏涼汀鯽魚都有味,但是沒筋骨,清客吃的東西。”又呷了瓊漿道:“大清冷,不能熏蒸神氣。”遂令眾魔女將龍肝、鳳髓、麟脯、鸞膠之屬獻來。片時,用了十數盤。又連飲扶桑釀七八壺,乃向月君道:“我最惱的這些歪男女!修持錯路,都說著了魔頭,他那裏知道著的是迷?到了黃泉路上,化作塵埃,還想著家下親人哩!若著了魔,就是我道中人,會得通靈變化。”曼師接住說道:“怪得月君靈變,原來著了甥女的魔了。”刹魔道:“他在將著未著之間。我看姨娘倒著了南海的道兒。”鮑姑笑道:“曼師本質,還存在半著半不著之間。”曼尼瞅了一眼刹魔道:“南海不男不女,非陰非陽,這個道兒最不好。音說是女身,何以稱為大士?若說是男身,何以又是妙莊公主?”月君見說得可駭,就支斷道:“曼師昨臼如龍,今日如蜥蠍,已降服了。姊姊留著些罷,妹子要執經問難哩。”刹魔主道:“爾所執何經?所問何難?”月君道:“問三教輪回與魔家之同異。譬如從魔道中轉而為人者,何等樣?由儒、釋、道轉而為人者,何等樣?如今隻就女身論之。”刹魔主道:“問得妙!問得妙!彼儒、釋道中輪回者,有貴賤貪富之不同,有強弱智愚之各異,或男轉為女,或女轉為男,或轉而為禽獸蟲魚。若我道中出世者,有富貴而無貧賤,多剛強才智而無昏愚庸弱!其無異類,不待言而可知。男女大概如此。若隻論女人,名垂青史,可以曆數者,如:
妹喜
妲己
褒姒
驪姬
西施
始皇太後
夏姬
鄭仲
虞姬
呂後
飛燕
合德
梁冀之妻
陰麗華
遲昭平
甄後
潘淑妃
張麗華
太真
花蕊夫人
胡大後
蕭太後
太平公主
虢國夫人
秦國夫人
韓國夫人
洗夫人
呂母
貂蟬
上官昭容
徵側
徵貳
陳碩真
大都色必傾城,才必絕世。其謀酞智略,駕馭丈夫,操縱帝王,不顛倒一世不止也。若有與之爭寵奪能者,如呂雉抉戚姬之眼目,而投諸涵廁①;武望之斷蕭妃手足,而埋諸酒甕②,未有不至糜爛者。彼必敗,我必勝,千古同一轍也。若淪其淫,必異乎尋常;若論其烈,亦越乎殊類。守節者則未之有,性不能消受冷靜之況也。”①如呂雉抉戚姬之目,而投諸溷(hùn,音混)廁——漢高祖皇後呂雉殺害戚夫人並剜雙目投之於豬圈廁所。②武曌之斷蕭妃手足,而埋諸酒甕——唐高宗皇後武曌殺害蕭妃,斷其手腳置於酒甕之中。月君道:“妹子聞一知二,總是三教與魔道適相會合,勢不並立也。但或丈夫而同出於魔道輪回者,當何如?”刹魔主道:“此妹喜、妲己、虞姬之所以身殉其主也。”月君道:“更有請者,如吳工夫差,是由何道來的?”曰:“我道中來。”月‘君曰:“若然,西子何隨範大夫乎?”刹魔曰:“西施自沉於江,後百餘年,有漁人網得,顏色如生,易嚐從範蠢耶?世之黠者,造此言以笑夫差,遂相沿於後耳。”月君曰:“始皇之母,何以受製於其子?”曰:“彼已亡秦,是將衰之候;旦始皇亦由魔道,女自不能敵男也。”月君又問:“甄後何以為曹丕所殺?”曰:“甄氏原有憾於袁熙,熙死而歸丕,丕亦由我教中來者,豈能容其私憐於建耶?”曰:“洗夫人又何以故?”刹魔曰:“彼掌兵權,刹戮甚繁,足以消其性氣。如呂母、徵側、徵貳、昭平、碩真,皆然也。”月君又問:“然則三教輪回為後妃者,可得聞其略與?”曰:“觀其因,可知已。如薄太後之好黃老,班姬之好佛,鄧後之好經書,各有其夙好之因,然而忘卻本來,不過為尋常婦人而已。至於我道,則全是殺,豈待不忘,且有已甚,又必有故而出,應運而興,數完則仍歸本位。非若三教日夜輪回,顛顛倒倒,量其功過善惡而為升降者。”因指著左右侍立的道:“他們前生,總是當權之妃後,次亦王公之夫人,今若轉生,依舊如此。其才與福,毫發不爽;其運與數,錙珠無誤,是生來夷滅三教的。”月君曰:“世多有大官之妻,而能使丈大畏之如虎者,不由魔道乎?”曰:“皆是也。是則彼之女婢,其福雖略差,其才卻亦不減,是以能行殺戮。即如上官昭容,係阿環之愛婢,大抵婢之至下者,猶得為二三品之妻,再下則絕無也。”月君曰:“如明妃、鉤弋、韋後、蕭後、羊後之類,是彼教中來音耶?”曰:“明妃不偶,鈞大無權、韋後被戮,蕭、羊偷生,我教焉得有此?”月君尚有欲詢,鮑師道:“奇談不可盡泄,且聽笙歌如何?”刹魔道:“是何星歌?”鮑師道:“昆腔子弟。”刹魔道:“好!即命演來。”曼師道:“戲沒有點,演恁麽?”月君命演《牡丹亭》。刹魔看了一曲,笑道:“是哄蠢孩兒的。”看到《尋夢》一折,刹魔主道:“有個夢裏弄懸虛,就害成相思的?這樣不長進女人,要他何用?”向著扮杜麗娘的旦腳一喝,倏而兩三班梨園子弟,俱無影響。刹魔主道:“恁般虛恍!”遂大笑起身,向月君道:“你若到了月殿,何時再會?”曼師道:“那月兒不從須彌山頂上轉麽?”刹魔主道:“隻這一句,姨娘可謂收之桑榆了。究竟是我道中齒牙!”即呼眾魔女曰:“去!”都衝屋而上。月君忙向窗外看時,但見月色慘淡而已。月君道:“神仙禦風踏霧,都由空處,有能透山石而走者,亦必破裂一道。今屋瓦寂然無聲,神通之大,真不可測!”曼師道:“若無神通,何能與如來、三清抗衡?我自皈南海,也怕見他。”鮑師道:“怪道你學了太廟金人,三緘其口。”月君道:“這是曼師以大事小之義。”次日,後土夫人、五嶽聖妃來賀。又四海五湖龍君之夫人,及各山川神女,次第朝謁。到十六日,才止。滿釋奴早傳進奏疏一折,是呂軍師留下的。月君覽之,大驚。那知道王師甚速,寂無聲,似從天降;更堪著番將雄強,陡驚心,恰逢獅吼。要看何事,隻在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