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月君自鬼母尊與刹魔主去後,下令青州府選公署一所,暫為建文皇帝行宮,圖畫聖容一軸,懸掛殿中朝賀,來歲正朔,並令諸文武會議儀製。青州府知府周縉奏言:有原任禦史曾鳳韶,親見建文皇帝祝發,卸去袞龍,擲圭於地。
鳳韶拾圭,請隨聖駕,帝因其望重,恐為人伺察,再三揮去。既而燕藩僭位,鳳韶與妻氏同心殉節,付玉圭與長子公望曰:“見此圭,如見故主。”遺命歲時禮拜。又寧波府大守王班,當日起兵勤工,曾寫有聖容一軸,懸在軍中,號召義士。今鳳韶於公望與太守王璡,皆不期而來,現帶玉圭聖像在此。再有原任左讚善李希顏,並文武忠臣子弟等一十三人,先後投臣及監軍鐵鼎衙門,聞聖後奉建文朝正朔,莫不踴躍蹈舞。今行殿已經告竣,遂與李希顏、王班等酌議朝會儀製,共言聖後勳德兼隆,不宜用大元帥職銜,仍應稱舊日徽號,入朝不趨,讚拜不名,朝賀宜行三拜禮。百官謁聖後,亦行三拜禮。諸臣行次,不分新舊,以已受職者在前,其未拜爵者在後。奏請睿裁。
謹列新到忠臣及子弟等姓名於左:
原任詹事府讚善李希顏
原任寧波府太守王璡
原任蒲台縣尹周尚文
殉國監察禦史曾鳳韶乏子名公望
殉國衡府紀善周是修之子名轅
殉節戶科都諫韓永之子名鈺
殉國兵科給諫龔泰之子名霆飛
殉國禦史林英之弟名菁
殉難邳州知州顏伯瑋之侄名無為
已故武定侯之子郭英之子名開山
陣亡越雋侯俞通淵之子名如海
殉難都督宋忠之子名義
殉難都指揮餘瑱之子名慶
殉節鎮撫司牛景先之子名騂
原內宮少監王鉞
月君覽畢曰:“且看軍師奏至若何。”又萊郡高監軍議上,略言:“後”字之義,在古為帝,今則為帝之配,雖尊亦臣也。宜易舊號為玉虛上聖太陰君掌劫勘亂正名崇統攝政帝師。“師”則非臣爵也,朝賀宜三稽首。百官見帝師行四拜,如拜金仙之禮。建文時;日臣在前,義士已受爵者為次,其殉難之子弟未仕者各在後。已移文軍師呂律會複雲雲。月君以示鮑、曼二師,皆雲:“監軍議當。”不數日,而軍師及登、青兩郡奏至,皆以萊府為是,議遂定。月君乃敕下青州府:“建文五年①春正月朔,孤家親率百官,朝謁聖容,以誥天下。”乃點閱新舊女弟子,挑選七十二名,令隱娘、寒簧、素英、釋奴統率,隨駕前往青郡。先是,周太守素知月君雅好幽素,因搭蓬廠一所,高台三層:最上一層,布為帷幄,黃絹紮成欄杆,擺設的湘竹交椅,墨彈山水人物椅披,秋香色嘩嘰茵褥,建漆嵌芙蓉五色石字畫屏風;中層,大理石①建文五年——即1404年。藤榻一張,鬆、竹、探春、水仙、天燭、綠萼、玉蝶、紅梅、蠟梅、山茶、鳳尾草、賀正蘭、仙人掌、菩提樹、石柏、苔樹十六盆;下層,皆用素綾紮作廣寒宮殿,又以大靈搓削作娑羅樹的景象。月君至廠,見所費簡而文,甚為得體。
小除前一日,周太守、鐵監軍與新來各官員,啟請謁帝師,以便正巨朝會。月君允之,設坐層台下,召文武諸臣進見。李希顏涕位再拜曰:“本朝之變,開辟所無,山藪野氓,莫不痛心切齒。臣以扈從不及,遁跡夾穀,自愧靦顏偷生於世。今聞帝師首揭大義於天下,誓討亂逆而複乘輿,不獨孤臣遺老相慶,即太祖在天之靈亦安且慰也。”月君曰:“孤本太祖高皇帝之子民。建文皇帝為太祖之元孫了當日告之於天,稽之於大臣,而立為太孫,玉守重器,四載之間;仁德洽著。燕藩以庶孽恃其強梁,倡不軌之徒,反戈向閉,遂致乘輿播遷,存亡未卜。草野同仇,誓與君等戮力以靖國難。”王璡欷歔頓首曰:“職前勤王,一敗不振,無益於國,每常中夜飲位:今願執鞭墜鐙,效死疆場,以報君恩。”周尚文曰:“職本欲殉難,聞知帝師起義,掛冠而行,願得再複乘輿,重見故主。”月君曰:“卿真蒲台父母!孤受栽培之德良多,今者在駕劻勷②,更為可幸。”曾公望、周轅、龔霆飛、韓任等,皆曰:“我等先人,皆殉國難,君父之仇,不共戴夭,湯火唯帝師所命。”牛辟曰:“先父景先,扈從建文皇帝,均無蹤影,痛人骨髓。願為前驅,幸則君父之仇可洗,不幸則塗肝腦於疆場,無庸馬革裹屍也。”又郭開山、宋義等,皆哭泣頓足,誓願效死討賊,複興帝業。少監王鉞進曰:“奴婢向侍建文皇帝,自聖駕南行之後,即逃出宮闈,潛居浦江鄭洽家內。今願守護行宮,候主複位。”月君慰諭曰:“大軍皆在登州,我當親去安撫人民,即命軍師統兵先取濟南,創立宮闕,一麵訪迎鑾輿,一麵征討叛逆,何如?”眾皆叩首,月君乃退。
次日周太守等先習儀於行殿,安設黼扆①,懸掛建文皇帝聖容,龍案上置一沉香座,供著玉圭。一切規模草創,略似闕廷而已。
又次日,為建文五年春正月元旦,月君及眾文武等,朝於行閉,一如所定儀製。行禮畢,月君宣諭諸臣曰:“孤欲設壇於南郊,昭告太祖高皇帝之靈,卿等意下若何?”王璡等皆曰:“此第一件光明正大之事,非帝師聖見不及此。”遂命胡傳福撰擬表文。略曰:
臣某,濟南府蒲台縣孝廉唐夔之女也。幼通遲術,少治兵機,素有超世之懷,略無向榮之意。然而性秉忠貞,頗識春秋大義;事關僭逆,難忘草野同仇。即曰奉上帝斬除劫數,事屬無槽;若雲為我君征討罪人,寧非共睹?夫建文為高廟之太孫,遠過漢宣之受命;燕藩乃懿文之庶弟,實同管蔡之興戎。萬古綱常,首重君臣之分;千年社稷,寧論叔侄之私?是以同室操戈,猶之異姓篡國,罪既無殊,誅所不貸,況乎擅削元儲之諡號,並叛高祖之顧命哉!前者逆初犯闕,臣與義士某等,戮力勤王,旋正大名於四海;今者逆已僭位,臣與舊臣某等,盟心誓死,爰申大節於千秋,迎故君而複位。成敗雖在乎天,告神明而討賊,忠義則本乎人也。高皇陟降,在帝左右,爰達精減,俯垂昭鑒。雲雲。
正月三日甲子,月君率文武諸臣出郊,設大牢牲醴,昭告皇天後土並太②今者枉駕劻(kuāng,音筐)勷(ráng,音瓤)———今天徒然驚迫不安。①安設黼(fǔ,音輔)扆(yǐ,音矣)——“黼”,古代衣物上繡的半黑半白的花紋。“扆”古代的一種屏風,帳幔。此力“安排設立繡著半黑半白花紋的帳幔”。祖高皇帝。焚表灌瓚②已畢,莫不掩麵而哭。陡見壇南,有一道素彩衝天而起,諸臣拭淚視之,互相驚猜。月君令兵士掘土,下二尺得藍田玉璽一枚:徑二寸,圍方八寸,文曰“大哉坤元,承天時行”。眾文武皆稱賀,月君曰:“此皇帝複辟之兆。孤家謹承天意,奉帝為行在,草敕曰承製。”新;日諸臣又皆頓首,遂回至闕下,稱正朔為建文五年。凡有章奏,悉如舊典,正本藏行殿之東序,命顏無為為掌奏官守之。李希顏為大宗伯,周尚文為少司農,王璡為大司寇,共參政事。韓鈺、龔霆飛為給事中,張彤、曾公望為禦史,胡傳福、黃貴池、周轅為學士,郭開山、俞如海充五軍合後。調張倫、倪諒為殿前侍衛,王鉞為尚寶監。又授林菁為萊郡知府,宋義、餘慶暫行協守青州,部署已畢,乃令牛騂領兵三百為前導,滿釋奴領女健軍三百為後隊,聶隱娘、素英、寒簧統率女真七十二名,隨駕啟行,向登萊進發。看那七十二名女弟子,結束如何?一個個:
羽衣淺淡,都用的水墨色、鷹背色、象牙色、魚肚色、灰白色、駝絨色、藕合色、東方亮色,色色鮮妍,不是染匠染成,卻是畫家畫就;鬥合的或冰紋、或方圭、或桐葉、或圓璧、或波紋、或雲氣、或小折花樣、大折花樣,樣樣精奇,不是針神指繡,卻是天孫梭織。青絲梳綰,不是點梅妝、墮馬妝、鴉翅髩、蟬翼髩,是疊成靈芝五朵若堆雲;翠冠飄動,用不著白燕釵、紫鸞釵、穿風髻、盤龍髻,是綴來姿羅片葉若輕煙。裙拖八幅湘江水,帶束雙絛冰藕絲。真個縹緲香風吹十裏,氣叉佳氣遏三霄。
前頭兩乘是素英、寒簧的香車,各領著二十六名,兩行分開,都騎的小川馬,手中各擎執事是:
絳節霓旌,寶竟翠蓋,星旒隼,赤旆黃旄。玉壺皎皎貯蓮井之冰;金鼎絲絲吐鷓斑之篆。
秦娥之簫、素女之瑟、雙成之笙、少玄之笛,間以金鍾玉磬,如奏雲璈之曲;蕊珠之花、蟾宮桂、玄圃之芝:度索之果,間以竹根如意、鬆梢屋尾,宛睹瑤池之會。五明扇、九光扇、孔雀扇、鳳尾扇、鶴羽扇,揮動時靈風飄揚;分景劍、流星劍、青萍劍、白虹劍、繞指劍,掣來時紫電飛馳。論年紀,不出三旬以內;看姿容,隻好三分以上。
一對一對的排過去了,才是月君的大轎。那轎是龍王所獻沉香樹根雕成的,九龍戲珠交椅上嵌著夜明珠一大顆八小顆,黑影裏走動,有如明月照乘一般。原是在卸石寨中常坐的,而今用了水磨光的香楠木杆子八根,就是一乘大亮轎。那抬轎並打傘的,共是九個壯健女人。說的錯了,女人抬轎,那裏走得長路?要知道,這是月君的道法了。卻是如何打扮?
頭上青絲挽的角鬃兒,或三或兩;腳下赤足穿的棕履兒,或大或小。手臂上足脛上帶的鐲兒、箍兒,或金或銀或串珠。身上各穿的金黃繡鳳窄身短袖秋羅襖,外罩著絳紅鈉金蟒紵絲磕腰比甲。下穿著素緩長褲,直裹在小腿肚下,用五色絲帶緊緊拴住。看去那九曲柄黃羅傘下,端端正正,坐著一位萬劫不老賽西母、勝大士先天一帝王師。這些文武官員,都在郊外候送。眾百姓無男無女、若老若少,執香頂禮,都稱是活佛降世。月君令滿釋奴慰勞眾人,並諭各官,不須遠送。又諭董將軍、鐵監軍:“青郡是我根本,須防燕兵來襲,宜緊守地方。”二人領命。百官等皆自回去。是日行五十裏止,仍下五個寨柵,月君居中,餘各四麵環繞。
次日早行,不三十裏,前麵聶隱娘人馬過去,就是素英、寒簧的香車,左右井行,各領著三十六個女真,雁行分列,魚貫而進。忽有一壯婦,大踏步奔至車前,手橫著鐵鍬一柄,喝道:“且住!有本事的,敢與我比試武藝②焚表灌瓚——焚燒表文,將醇酒灌到祭把用的玉器之中,這是祭把的必要程序。麽?”遂將鐵鍬掄動,雙足跳躍,口中吒叱,滾滾風生,迸出萬道寒光,如掣電一般。那婦人的身子,隻在風電內旋轉,看不見他的影兒。舞畢,又喝道:“可有人來比試麽?”素英問道:“你是人是怪?可也聞得大陰聖後麽?”婦人道:“恁麽太陰不太陰,聖後不聖後!與我鬥得十合,放你們過去;若不敢和我比鬥,隻好一千年站在這裏。”素英正要用個道術兒奈何他,早有聶隱娘縱著賽衛回來,問知緣故,笑道:“待我把你顛倒豎著,隻恐底下臭氣,觸了穹蒼。——且報知聖後定奪。”隻見滿釋奴馳馬向前道:“聖後有旨,召那婦人。”那婦人隨著隱娘、釋奴一馬一驢的腳後跟,如飛的奔去。時月君大轎停於中道,看那婦人時,生得:
眉橫眼豎,唇卷鼻掀。一頭發似蝦須,裹著棋子花織成的帕兒;兩臂硬毛如蝟刺,約著錕鋙鐵煉就的鐲兒。上身穿一件錦紋白額虎皮禿袖的短襖,下身穿一係金錢玄豹皮緊襠的長褲。
腰係牛筋絛,足穿豬皮靴,手擔著鐵鍬一柄,是軒轅皇帝製造幹戈以來無名的兵器。他望見月君的轎子,撲地拜倒在地下。月君笑曰:“何俠婦之先倨後恭①也!爾係何方人氏,恁麽姓名?因何當路遮攔?請起來細說。”婦人便站起答道:“我住在本郡亂山內亂苧村,父母止生我一個,今年二十五歲,也不嫁人,人都喚我‘女金剛’。恃著幾斤氣力打生為活,就是我身上幾件衣服,也靠著些畜類送來的。向聞得聖後起兵,要做個武則天女皇帝——”隱娘、釋奴齊喝道:“該割舌!”月君笑道:“這是你要來皈誠效力的意思了。為何不到卸石寨來投名,卻在此處說些大話呢?”女金剛道:“我沒有這臉麵學這些名士山人,鞠躬屏息,伺候衙門的調兒。”月君道:“有異才者,自不同於流俗!難為你想這激我召見的法子。我正少個主守大纛的,你任此職如何?”女金剛道:“我願盡力向前,不願落後!”月君道:“守纛旗,是緊跟著我,最重大的職任。若有向前之處,自然調用。”女金剛拜謝了。月君又問:“你的鐵鍬多重?”答道:“七十多斤。”月君道:“這不象兵器。可用得鎖斧月鏟麽?”女金剛道:“我本無師傳授,將他來鋤地、打牲口,使得慣了。別項兵器,卻不能用。”月君就令給與劣馬一匹,命滿釋奴:“撥十名女壯丁,隨著專守纛旗,隨我大轎行走。”女金剛自來不曾騎馬,把個手在鞍背上一按,那馬幾蹲下去,遂騰身跨上,用腿一夾,馬即向前直掉,順手勒個住。滿釋奴讚道:“好勁!”仍各依伍次,一齊趲行。當晚無話。
次日至萊郡界,高監軍早來迎接,月君諭道:“呂律薦爾文武全才,孤今拜為副軍師之職。卒郡知府,已用的林菁,待他一到,汝即赴青州調度,以防燕兵。”高監軍謝過,請月君人城,暫止一宿,以慰士民之望。早見父老輩數百,執香跪請,欣欣然簇擁著大轎進城。到了公署,月君坐定,傳令幾個年老的進來,撫慰道:“寡人兵餉不敷,別無金錢可酬父老,止有丹藥一瓢,能祛病延齡——”尚未說畢,老人等忙跪拜道:“何幸得賜仙丹?”月君偷令滿釋奴、女金剛:凡年五十以上,各給一丸;五十以下,有病者亦賜之。一人引出父老,按名給散,散了十數瓢,來的越多了。有那性急的人,一口把丹丸就吞下肚,真似醍醐灌頂,頓覺精神爽健,卻又使個乖,來混要。直到瓢盡丹完,天色已黑,然後散去。月君恐明日纏擾愈多,又沒有丹藥了,遂傳令半夜出城。滿釋奴道:“須諭高軍師多備火把。”月君道:“不必。”於袖中取出一顆大珠,望空擲去,端端正正掛在當天,比明月還亮。牛騂不知是月君道術,民道是天宮特地送出明月,照他一班忠義之士。遂各啟行,①先倨(jù,音句)後恭——先傲慢後恭敬。早到了東門,叫開關鑰,向前進發。比及高鹹寧聞知,已去二十餘裏,追送不及。行至申刻,有個地名叫柏香村,但見古柏參天,蒼翠濃鬱,其下參差累累,多是荒塚。忽聞大吼一聲,一條黑魆魆的醜漢,縱有四五尺高,突然跳出,恰如天上掉下個趙玄壇來,手持兩把巨斧,徑奔月君。月君正欲伸出玉臂,待他砍十來斧,一顯道術,令其心折而降,早已惱動了女金剛,舞動鐵鍬,大喝道:“強賊,有我在此!”那漢被女金剛攔住,恨不得一斧就剁做肉泥,沒上沒下的橫砍進來。女金剛略側一側,取他的右半邊。那漢亟轉身攔架,兩把大斧飛起,正迎著鐵鍬進來,一聲激裂,火珠爆散。兩個盤盤旋旋,鬥有五六十合,不分勝負。滿釋奴道:“原來兩個武藝一般,是沒有家數的,隻憑著氣力混殺。待我助他!”遂手挽鐵胎硬弓,一彈飛去,正中那漢左手背大指骨朵上。那漢大吼如雷,急得撇下一斧,隻仗右手一斧迎敵。女金剛踏進一步,喝道:“看鍬!”那漢就著地滾來,直取金剛的下部,大喝道:“著了!”那柄大斧如旋風一般,卷在兩腳踝骨上去。女金剛輕輕一縱,卻砍個空,便乘勢在那漢肩窩裏盡力一腳尖,踢翻在地,劈手掣他斧來就砍。不知黑漢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