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在法場救取劉超者為誰?乃是一位劍仙,叫做聶隱娘,也到卸石寨去輔佐月君的,路過皇都,適見劉超怨氣衝天,滿腔忠義,所以拔刀相助。然還沒來由;且分明些個。要知道,掌主人間劫數,不是汕真列宿臨凡,即係魔王出世,如漢高祖為赤帝子、明太祖為婁金宿魔王,如漢之項羽、秦之贏政,唐之黃巢、朱溫,皆至殺人千百萬。為之羽翼將相者,真人有真人之部屬,魔君亦有魔君之種類,皆應劫運而生。今唐月君是大陰女主,就有一班女仙真,也是數中人物,不期而自至的。究竟聶隱娘救取劉超性命,也是數該同歸卸石寨,不該遭燕王殺戮的,方有這等湊巧之事。按下不題。
且說鮑、曼二師來到金陵;遂向神樂觀去會王升。升驚問道:“鮑道長可是不曾回去,怎來得這樣快?”鮑師道:“太陰聖後又差這位曼道兄來,路上遇著了,要同在此幹些機密事。”王升道:“不敢請問,是何勾當?”鮑師應道:“太陰聖後聞得燕王殺戮忠臣,把妻女發人教坊①,甚為可慘,要設法救他幾個,暫借這裏耽擱兩日。諒道兄忠於建文的,必不相拒。”王升道:“難,難。如今忠臣義士,差不多殺完了;唯獄中有幾個忠孝子孫,重重鎖鑰、都帶著九條鐵鏈,你就是飛得進去,他也不能夠出來。那教坊有幾位貞節的夫人小姐,都是窄襪弓鞋,行動要人扶持,就是放他去,他也不能夠走的。昨日有個道姑在法場上救了劉教官的兒子,一者他有飛劍的神術,二者劉超有萬夫不當之勇,殺傷許多兵士,京城內驚天動地,這不是當耍的事。”鮑師也不知聶隱娘,遂將機就機,應道:“這也是太陰聖後差來救去的。隻要間僻靜房屋,自有救法,管教神不知鬼不覺的。”王升心上一想,劉青田所托的夢,件件都應,又疑救去劉超,就是鮑姑,將來富貴榮華,斷然不錯,就應承道:“我房後尚有一個夾道,三間空屋,可以安歇數人。如今,二位就在我房內下榻,小道暫移別處。日間鎖著門,我自有應答人的話。”鮑姑道:“這極妙,到事完之日再會罷。”王升別了自去。曼師謂鮑師道:“我的性急,不耐煩與女人做事,教坊司是你去,獄中是我去何如?”鮑師道:“我也正是此意。”當日二人各自分頭行事。
卻原來教坊共有四司,雖然門戶各分,總在一座大門內出入。每日賣牙刷、梳子、針線、花粉的,不論男女老少,闖來闖去,從無禁忌。鮑師裝做了賣花粉的老嫗,闖到各司,見這些忠臣妻女,分散四司,都另住一房,悲悲切切,雙淚橫流,像要尋條死路的光景;也有病在床上,痛苦呻吟,覓死不能夠的。鮑師觸目傷心,十分不忍,亟回觀中書符寫咒。
至二更以後,飛入教坊,先到鐵兵部的楊夫人住房門首運動神光,照見兩小姐因母親有病、坐在床沿相對垂淚,孤燈半明不滅的,外房有個老漢、老媽,悉悉簌簌,未經睡穩。鮑姑遙向他臉上畫道符兒,昏昏然鼾寐去了,方在房門上彈了兩彈,叫聲:“開門!”兩小姐想道:“他們恐我母子尋死,又來敲門了,不要睬他!”鮑師又低聲叫道:“我是遠來寄信的,求小姐開開門。”楊夫人病雖沉重,心卻清明,聽見“遠來”二字,有些奇怪,遂叫小姐開門讓他進來。小姐把燈剔一剔,開了門時,見是個道姑。楊夫人道:“可是閻王差你來的?我相公定在黃泉路上等我,你曾看見麽?”鮑師看夫人是要死的,就朗聲答道:“我是南海大士差來的。你家鐵相公是上界武曲①教坊——古代管理宮廷音樂的官署。此處是說將這些誅殺的臣子的妻女置於教坊,充作供人賞樂的藝人。星,已經升天,而今夫人也是要升天的。但兩位小姐,還有大貴的日子,所以特來救他。”兩小姐含淚應道:“我姊妹二人,隻因母親尚在,暫活幾日。待母親去時,總要同去的,說什麽大貴?不知你是人是鬼,休來戲弄。”鮑姑又轉口道;“我奉大士的命,不獨救取兩位小姐,還有康安公子,現在獄中受苦,也要同救去的。將來建文複位,尚可報這大仇哩!”夫人聽說的公子名字對準、下由不信,遂問:“你也是女流,有何救法呢?”鮑師道:“南海大士與我靈符三十道,把合教坊的夫人小姐,並獄中的各位忠臣子孫,都要救去的。”就在袖子內取出兩道靈符說:“一符放在發內,我看得見人,人看不見我;一符係在膝磕子上,可以日行千裏,不費厘毫氣力,有個救不得的麽?”遂把一符塞在小姐發內,暗念神咒,連影兒也不見了。楊夫人道:“也罷!我自尋你父親去,你兩個休得短見。聞得前日救去劉公子,也是個道姑,必定有些來曆,若得把你哥哥救出,自然有個好日子。”鮑師即權辭應道:“那劫法場的道姑就是我,別無第二個。”楊夫人就叫兩小姐拜了鮑姑,問:“幾時可行?”鮑姑道:“教坊中數位要一齊走的,我一夜一處勸他,尚要等數日,小姐但請調養貴體。”言訖,忽然不見。
次日,鮑師又向教坊剔探。夜闌時,到謝禦史夫人住處,夫人正坐在床上,抱了個十來歲的小姐,在那裏啼哭說:”我兒,你姊妹三個先去了,我為母的,隻待你同到黃泉路上尋你父親,一家兒好相見哩。”鮑師想:“這個門是敲不開的,不免徑自進去。”站向床前,朗朗的說道:“南海大士令送仙丹在此,救小姐的病。”謝夫人嚇了一跳,便道:“我母子今夜該畢命,鬼也來了,咳!正是早一日好一日。”鮑師道:“夫人休哭!看我手內的靈丹,可是個鬼呢?”夫人道:“是鬼不是鬼,我也不怕,隻是我母子要同死的。你好不曉事!難道這個所在,是有誌氣女人活著的麽?”鮑師道:“夫人未知貧道的來意。——救好了小姐的病,原要連夫人並獄中的公子,總救出去,一家母子團①。到建文皇帝複位之日,禦史相公尚有追贈,公子拜了官爵,夫人別有封誥①。若說救活在教坊司,倒是坑陷夫人了,那有此理?”夫人聽說公子在獄,心上愈加悲酸,吞聲問道:“你如何知我家事?”答道:“我是觀世音的弟子,恁是吉凶生死,都曉得。”夫人又問道:“那建文皇帝,真個還複位麽?”答道:“近日山東有位女真人,興起義師,大敗燕兵,隻在來年迎立舊君,多少忠臣的怨恨皆泄了。”夫人見他說話明爽,不是鬼怪,遂下床來謝道:“我是女流,縱能救我,也不能夠出去。若還再被拿住,不如不定為妙。”鮑姑就將靈符的話細細說了,把手巾丹藥遞與夫人道:“明晨以薑湯調服,小姐病可立愈。稍等幾日,我來接取各坊的夫人小姐們,一齊隱形而去。”說畢,拔開門閂走向房簷,騰身半空而去。謝夫人始信為真仙,靜心等候。
從此各忠巨家眷處,鮑師一一隨機應變,都說得信服了,乃密諭王升道:“今夜四更月上時候,你可開觀門等著,救的夫人小姐,都要到此。”王升允諾。
有頃,鮑師飛入教坊,眾人剛剛睡覺,就送了個魘禁②的咒,都象死一般睡去了。然後到各房去看,這些夫人小姐,皆在妝束等候。除鐵兵部的夫人①團(luán,音鸞)——團聚。①封誥(gào,音告)——也作誥封。明清時對官員及其先代和妻室授予封典的製度。②魘(yǎ,音掩)禁——夢中使之靜止不動。
n與牛景先的妻妾、黃子澄的妻女及妹並郭侍郎的一位小姐,數不該救去,先已死了,現在四位夫人、六位小姐,鮑師各與安置靈符,引出大院子內。院門是落鎖的,鮑師喝聲:“開!”鎖即脫落,就一齊出去。鮑師又喝聲:“鎖!”那大院門,竟象有人關鎖好了。領著各眷屬竟走,一路上的狗跟著亂吠。可笑仙家隱形之法瞞不得狗眼!鮑師以咒禁之,寂然無聲。又見柵門口有巡更打鑼的,鮑師遙向他吹口氣,便一個個體軟筋麻,渾如醉倒。
將到觀門,王升正出來迎,見鮑師問道:“沒曾救得麽?”鮑師道:“都在此。”王升想:“莫要是鬼魂?且掩了門。”遂到臥房。鮑師教將靈符去了,整整齊齊,共是十位,王升大駭。鮑師向著眾夫人道:“這位是住持王道兄,當日建文皇帝,是他救去的。如今有此一番,觀中不可住,也要同行的,夫人們不妨相見。”王升心中正要隨去,以應夢中富貴的話,便恭恭敬敬向上作揖。各小姐都背立,隻四位夫人還禮。鮑師向王升道:“你救建文皇帝的船隻,如今要取來救夫人小姐了。明日這個時候下船,放到水關口,黎明便可渡江。”遂向臥榻裏,取出碎銀五十兩遞給道:“這是前路的盤費。”王升道:“盤費該我備,也要不得這許多。”鮑師道:“自有用處,你且收著。再有一根青竹送你,臨起身時,將來蓋在被內。這是壺公授費長房的替死法,豈下去得幹淨?”王升心喜,自去暗暗收拾行裝。
夫人們正要拜謝鮑師,忽一陣風響,曼尼落在庭中,便道:“道兄事早完了?我還有一日。然隻怕倒是我先回去哩。”鮑師對著眾夫人道:“這位仙師,是往獄中救公子的。”張夫人道:“兩位仙師請上,受賤妾們一拜。”禮畢,引到後房坐定,鮑師問曼師是怎樣救了獄中請公子,曼師道:“我還未問你是怎樣救這些夫人。”鮑師遂細述一遍。曼師大笑道:“這是我容易了。我生平不會與女人做事,道兄實有幹才。”鮑師道:“休得謬讚,且把獄中如何救取公子說來,夫人們也好寬心。”曼師道:“我第一夜先去探探,見這些公子個個身盤鐵鏈,手有銬子,腳有鐐子,逼立直押在押床①上,就是鼠子來挖眼珠子,隻得由他,動不得一動兒的。也沒有一點燈,黑魆魆地,竟是阿鼻地獄。我就回到無門洞天,取了那五顆夜明珠來,乘他合眼時,各處掛著一顆,並托個好夢與他。將近五更,有一個說道:‘那懸掛明珠照我們的,定是個大慈大悲菩薩。我才得一夢,是要救眾人出獄的話,不知可有這樣造化?’我便應聲道:‘有造化,有造化!大家出獄,騎天馬;騎天馬,走到青州卸石下。列位公子休害怕,我是南海大士差來救拔你們的。’即教他誦句寶號,那鐐銬鎖鏈登時盡脫。共有九個,都跪在地上,哀哀說道:‘若菩薩不救我等,盡願就死,把個冤魂帶出去,強似沉於牢獄。總是求死不得,所以活著,我們父母,想在黃泉路上,眼睜睜的盼望呢。’我說:‘若不是救拔你們,到這裏做恁麽?獨是京城嚴固,關了九門,幹軍萬馬也殺不出,須要學我的道法,便可遁去。你們日裏照舊鎖銬,二更以後,我來傳授,盡心演習,隻消九日功成,若有學不會的,也是各人的命。’從此每夜去教導,今己第七日了。我用個你們仙家壺中天的法兒。這樣小法術,隻好在這個地方用著哩。”鮑姥道:“胡說!此乃壺公的妙法,隻隔堵牆,就在裏麵廝殺,外麵也聽不見。不知被你幾時盜去的,如今救出公子來將功折罪罷。”
二仙師正好笑謔,王升早進來說:“船已在後門口,就此下去甚便。”眾夫人們出教坊時,隻走得個身子,一些行李沒有,心下遲疑。鮑姥寬慰道:①押(xiá,音狹)床——關押犯人的形同床樣的刑具。“一切應用物件,都已備下,不消慮得。”夫人們見鮑姥洞鑒衷曲,不勝欣感,就一齊下船。王升掉出水關,天已黎明,急急轉到江口,鮑師就呼陣順風,輕輕渡到北岸,袖中取一張符與工升道:“雇車雇騾,以及置買被褥、梳抿等物。隻要吃虧,不要便宜。”王升問是何故,鮑師道:“與彼爭價,就耽擱工夫。我在二十裏以外蠟神廟等著,務於午刻必到,慎勿有誤。”王升走後,鮑師各給了夫人們隱形靈符,作起神行法,倏忽已到了古廟。等不多時,王升押著車輛來了,夫人們相扶相攙,上了車兒,即向大路進發。中途無話。
卻說月君在卸石寨中,日與軍師及諸將佐操演兵馬,練習陣法,並令製造盔甲、槍刀、旗幟等物,預備出師。遠近豪傑聞風來歸者,己有十餘人,總委周縉先登冊籍,然後引見。量材擺用。設有女將來投,則係滿釋奴接待。一切大小諸事,各有掌司,雖小小山寨,綱矩嚴束,勝似管子治國。一日,忽報有位道姑來謁,叫做聶隱娘。月君知是劍仙,疾忙請迸,自起迎之。隱娘趨上露台,打個稽首說:“小仙特來效半臂之力。”遂命跟著的一位少年,向上叩首。真好相貌:
皎皎乎顏如爛銀,似方而實圓;炯炯然睛如流電,雖露而能藏。廣額修眉,有衝漢淩雲之氣;重頦口方,具餐霞辟穀之心。燕王殺不得,聚寶門前神威奮迅;道姥救將來,卸石寨中英概飛揚。但看今日的,剖露出義膽忠肝;誰識得前生,鍛煉就仙風道骨。
聶隱娘就將劉超的始未,並法場上救的緣由,備說了。月君道:“如此英勇、真虎兒也!”於是軍中號為“劉虎兒”。
又一日,陡然有陣大風從東南來,刮得山穀震動,曼師與九位公子皆跨著天馬從空而下。那馬到地,現卻原形,悉係青竹。請問這九位公於是何名姓?一力誠意伯劉青田之元子——名璟,一是鐵兵部的次子——名康安,一僉都禦史周諱璿之子——小名蠻兒,一謝禦史諱升之公子——乳名小咬住,一郭侍郎諱任之少子——號金山保,一大理寺卿胡公諱閏之公子——名傳福,一博士黃彥清之猶子——小名貴池,一茅都禦史大方公之長孫——乳名添生,原隻有得八位,其第九個乃是典史金蘭。月君見諸公子皆鶉衣跌足①,蓬頭垢麵,令沐俗衣冠而後行禮。
就是當夜二更、飛報鮑仙師也到了,月君亟起相迎,見二輛大車載著十來個婦女。鮑師逐一引進,說這位是侯尚書之曾夫人,次是茅都禦史之張夫人,次謝禦史之韓夫人並小姐,次陳太守彥回之夫人屠氏,次鐵兵部之兩位小姐——長名煉娘、次名柔娘,次郭公任之二女,次董禦史鏞之少女,都向月君拜謝。其鐵公子認著妹妹,謝咬住認著母親韓夫人,金山保認著兩個姐姐,茅添生認著祖母張夫人,自然哀慟傷感,皆不必敘。
及詰旦①,月君大設筵宴,與諸夫人等洗塵,傳令軍師暨一班舊文武:“共陪諸公子並新來各位義士暢飲一宵,來日霜降,匯集演武廳,候孤家點將興師,進討逆賊。”
隻須一旅下齊東,先誅他賣國的元凶;三軍臨濟北,再討平助紂的餘黨。勝負如何,且聽敷衍。①鶉(chún,音純)衣跣足——身著破爛的衣服、腳光著。147二①誥旦——第二天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