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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燕王殺千百忠臣 教坊發幾多烈女

  建文皇帝從神樂觀登舟龍潛而去,唐賽兒正興義師南下勤王,而燕王已自登基,乃是同一日之事,作者一枝筆,並寫不得三處。而今鮑師回來,說及殺戮忠臣、妻女發下教坊,少不得要敘個原委出來。當燕王初人金川門時,部下有上將百員,雄兵十萬,正所謂喑而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雷渙散。乃有一官員,須發倒豎,攔住馬首,厲聲大罵曰:“汝這反賊!敢大膽犯閉耶?”奮拳前擊,幾乎把燕王摔下馬來。眾軍士刀斧齊上,頭已落地,但見腔子內一道白氣衝天,並無點血,一個沒頭的死屍挺立在前。燕王大驚,訊是何官,有認識者對曰:“鐵麵禦史連楹。”燕王引馬避之而進,就有一位俯伏道左、三呼萬歲的,是兵部尚書茹瑺。第二人是吏部侍郎蹇義,其餘共有百員,當世知名、正史所載者,是:

  戶部尚書王純

  工部尚書鄭賜戶部侍郎夏原吉

  禮部侍郎黃福

  兵部侍郎劉俊刑部侍郎劉季篪

  工部侍郎古樸

  翰林學士董倫侍講王景

  修撰李貫

  修撰胡靖

  編修楊榮

  編修楊溥

  編修吳溥

  吏科都給事胡

  兵科都給事金幼孜

  吏部郎中方貫

  禮部儀製司郎中宋劄

  禦史尹昌隆

  吳府審理楊士奇

  待詔解縉

  桐城令胡伊

  時正大內火勢衝天,燕王問是誰放的火,以上迎降諸臣鹹奏是建文燒宮自焚,遂擁護燕王徑詣奉天殿,登基即位。先下令清宮三日,殺戮妃嬪閹寺人等幾盡。然後視朝,命廷臣公舉素有品望,力士民信服者,草登基詔書,布告天下,群臣正因文淵閣博士方孝孺獨自一個斬衰麻衣,號於闕下,憾其所為,就共薦於燕王。早有衛士伍雲擒縛至陛,燕王亟命解釋,降榻慰之曰:“朕法周公以輔成王,先生毋自苦。”孝孺張目叱曰:“成王安在?”王曰:“伊自焚死,非朕之過。”曰:“曷不立成王之子?”燕王又從容謝之曰:“國賴長君,且係朕之家事,先生可以勿與。”令左右給筆劄,請方先生草詔。孝孺大書“燕賊反”三字,擲筆於地,且哭且罵。燕王大怒曰:“汝不念及九族乎?”孝孺厲聲曰:“便是十族,你也逃不得‘燕賊反’的三個字!”以手指著燕王,聲愈烈而罵愈毒。燕王反笑曰:“看你能罵否?”令衛士以利刃刉①公之口吻,直至兩耳恨盡處。立拿公之家屬,而妻氏鄭夫人與二女,皆先縊死,遂夷公之九族。既盡,又屠公之門生朋友廖鏞、林嘉猷等,湊成十族,計八百七十有三人。然後磔裂②孝孺,並燔③其祖宗墳墓。公之弟孝友臨刑,見公含淚一顧,乃口占一詩雲:

  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仁在此間。

  華表柱頭千載後,忠魂依舊到家山!

  卻說這個登基詔書,凡屬在廷諸臣皆係進士出身,原是人人做得來的。燕王隻因自己反叛,僭號①登基,所以要求一位端方有望的名臣,借重他的筆①刉(jī音雞)——劃破,割。

  ,②磔(zhé,音轍)裂一一分裂肢體,古代的一種酷刑。③燔(fán,音凡)——燒、烤。①僭(jiàn,音踐)號——超越本分的名號。墨,以掩天下人之耳目。素聞得大理卿胡閏,文章品節與方孝孺相埒,詢之群臣,又奏彼亦倔強,須以天威臨之。燕王笑曰:“焉得有第二個方孝孺,不怕夷十族的?”即遣中使召閏至陛。公身衣衰經,哭聲震天,大罵曰:“我豈從反賊草詔那!”燕王恚②甚,命武士以金瓜擊落其齒,齒盡擊去,罵猶不絕,乃亂捶殺之,以灰蠡水浸脫其皮,剝下來揎之以草,仍舊縫作人形,懸於武功坊示眾。抄提全家及親黨二百十有七人,盡行屠戮。唯公一幼子傳福,將死係獄,夫人王氏臨刑,有周歲女孩自懷中墮地,為劊子手提去,沒入功臣之家。

  於是燕王又命群臣公舉一人草詔,且下令曰:“凡恃有才望不屬草者,方、胡為榜樣。”群臣奏曰:“監察禦史高翔名重海內,可以屬草。”燕王姑令召之,有頃翔亦喪服至,背立厲聲大罵曰:“我腕可斷,首可碎,反賊之詔不可草!”燕王大怒,拔劍揮公為兩段,夷公之宗族,又發公之祖先丘墓,雜犬馬骨燒之,揚其灰幹溷廁。

  不得已,乃命翰林院修撰胡靖草詔。初,靖與編修王艮比鄰而居,曾約同殉國難。艮方服毒時,聞靖呼其仆曰:“外已大亂,爾等可看豬,毋使逸出。”仆人皆不應,乃自呼豬與之食。艮歎曰:“一豬不舍,寧舍命乎?”於是人稱曰“呼豬狀元”,以所草之詔亦稱為“呼豬狀元之詔”。而詔書內稱述天命、褒揚聖德十分阿諛,燕王大喜,即遣官分頒各省。

  有僉都禦史司中、刑部尚書暴昭聞之,不約而同,赴闕痛罵,武士執之以獻。司公啐碎鋼牙,指著燕王罵曰:“汝乃大明之反賊,焉敢稱為詔書!這帝位是汝篡的麽?”燕王喝令衛士將公牙齒甜盡,又以鐵帚刷掃,膚肉糜爛,至斷筋露骨而死。暴公大呼曰:“我為高皇帝之臣,汝為高皇帝之賊!我今日與司中同死,去見高皇。”以手指兩班文武曰:“不與這等狗彘③不食之徒同生也!”燕王又羞又忿,怒目如炬,喝令以尖刀刺入喉中,剜公之喉,又斷公之手足而公毒罵益甚,複斷其脰④,細銼死屍。二公並夷三族。又有監察禦史五人,齊約詣闕,放聲痛哭,大罵燕王反賊。一巨公名敬,剮死,赤族。一董公名鏞,腰斬,女發教坊,屠及姻黨二百三十餘人。一謝公名升,死於拷掠,妻韓夫人與四女皆發教坊,一幼於名小咬住,下錦衣衛獄。一甘公名霖,一丁公名誌,均棄市。又劄部尚書陳迪、工部尚書侯泰,皆奉命督理軍儲在外,俄聞京都失守、燕王頒下登基詔書,二公地方各別,恰好先後至京,訪問帝之所在,為羽林軍執見燕王,叱迪公曰,“汝曾劾朕者那?今天命在予,更有何說?”公罵曰:“太祖高皇帝,即天也。汝乃逆天之賊!我曾受高皇顧命,特來討賊!”侯泰亦同聲辱罵。忽午門衛士執數人至前曰:“是二人之子弟,在外號哭。”燕王冷笑曰:“我有法處汝!”令割迪公之子鳳山耳鼻,納入公口,曰:“好吃否?”公曰:“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好?”唾而大罵。燕王即令武士曳公至闕下,與四子同磔,夷及三族。侯公子弟並斬,抄滅全家,妻曾夫人,發下教坊。陳迪公死後,衣帶中有詩雲:

  三受天皇顧命新,山河帶礪此絲綸。

  千秋公論明於日,照徹區區不二心。

  燕王又聞禮部侍郎黃觀征兵江上,而其家屬住在京邪,遂先收公之妻翁②恚(huì,音慧)——恨、怒。③狗彘(zhì,音誌)——豬。④複斷其僭(dòu,音豆)——又斬斷他的脖子。”“脰”,脖子。夫人與二女發配象奴。公之夫人多智慧,即脫釵釧佯哄象奴去質酒肴,便攜其二女與婢妾輩,共赴淮清橋水中而死。又發緹騎去拿黃侍郎時,而公已先一日具朝服東向再拜,自投於羅刹磯下矣。堤騎隻得公蛛絲棕帽以獻。燕王命束草象公之形,戴之棕帽,細細銼碎,以當淩遲,並籍其家,連及姻黨百餘人,謫配邊戍。時有逢迎小人密告:建文尚在,戶部侍郎卓敬、副都禦史茅大方等,潛謀複位。燕王立發官校,鎖拿解京,親自勘問,叱卓公曰:“爾當日密奏建文,要徙朕於南昌,今朕受天之命,得膺大寶,爾尚敢為逆麽?速供出同謀諸人來!”敬與大方厲聲齊應曰:“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普天皆同心也。”燕王令下法司。遂衍從旁慫恿曰:“速殺之,毋庸再鞫。”即將二公駢斬於市。大方三子同時受戮,妻張夫人發教坊司,兩孫添生、歸生尚在童稚,皆囚於獄。卓公以為首論,夷三族。又連及戶部侍郎盧迥、給事中陳繼之,皆責問不屈,含笑受刀而死。茅公於燕師南下時。曾有詩遺於淮南守將梅殷,當時爭誦之,今錄於此:

  幽燕消息近如何?聞道將軍誌不磨。

  縱有火龍翻地軸,莫教鐵騎過天河。

  關中事業蕭丞相,塞上功勳馬伏波。

  老我不才無補報,西風一度一悲歌。副都禦史練子寧,變易微服,追尋乘輿,路由臨安,為指揮劉傑擒獻闕下。子寧見燕王,睜目裂眥,惡聲辱罵。燕王令斷其舌。於寧手探舌血,大書於地曰。“反臣逆子。”燕王忿極而顫,立命寸磔,屠公之九族,又九族親家之親,被抄沒謫戍死者,不啻千餘人。又僉都禦史周璿與禮科給事戴德彝,以扈從不及,追訪行在,為兵校盤獲,械至京師。燕王素識璿,冷笑而叱曰:“汝曾為燕山衛經曆,奏朕謀反,今日不怕碎屍萬段麽?”公亦冷笑而對曰:“汝前日謀反未行,就是我一人敢言;今者謀反已成,天下後世,也沒有一人不罵你反賊的!”燕王咬牙切齒,喝令亂棒打死。搜拿家屬亂黨時,先已遠遁。公妻王夫人,又早吞金自斃,隻獲一小奚奴,名曰蠻兒,實公之少子也,蠻兒自幼聰穎,而且有膂力,謬稱鬻身於周氏,因係於獄。德彝臨刑曰:“我生不能討賊,死有餘憾。”公已無妻氏,隻有寡嫂項夫人家居,料必有赤族之禍,乃藏德彝二子於山中,令家人盡行逃匿,並燒族譜,獨自留家。及校尉至,一無所得,械項氏入都,受盡炮烙慘毒之刑,至於遍體焦爛,竟無一言而死。監察禦史魏冕與大理寺丞鄒瑾,在建文時,憾徐增壽與燕潛通密信,倡率廷臣,共毆於朝,又力請於帝誅之。及燕兵入金川,二公皆自殺。至是拿問家屬,盡滅其族,死者九百餘人。同邑禦史鄒樸與二公善,亦不食死。時兵部尚書齊泰同監察禦史林英,征兵於廣德州,冀圖興複,而大常寺卿黃子澄走至吳門,欲潛往日本國借兵,均被捕獲。齊、黃並腰斬,屠九族,妻女及妹悉發教坊。林英先自經死,妻宋夫人係於獄亦自斃。而有合家從容殉國者:如工部侍郎張安國與妻賈夫人,乘舟入太猢,命榜人鑿沉於中流,曰:“舍卻此木,無我葬身之處。”義修撰王叔英與其夫人金氏,同縊於吳門之玄妙觀銀杏樹下,有二女年方及奔,俱赴井死。公衣襟上有數語雲:“生既久矣;未有補於當時,死亦徒然,庶無慚於後世。”又監察禦史曾鳳韶,當建文皇帝祝發時,請從出亡,帝以其名重難掩耳目,勉麾之去,回家囑其子公望曰:“汝圖報國!”即自殺,妻李夫人,亦縊死。兵部郎中譚翼朝衣朝冠端坐於小閣,令家人從下舉火自焚,妻鄒夫人,子謹,皆自盡。又孑身殉國者:衡府紀善周是修,入國學拜孔子畢,然後自經晉府。長史龍鐔,服毒而死,其冠中有自書讚雲:“捐生固殞,弗事二王;別父與兄,忍慟肝腸。盡忠為臣,盡孝為子:二端於我,歸於一所。”再有兵科給事龔泰,奉命巡城,刑科給事葉福協守金川門,見李景隆迎入燕王,大罵:“內應外合的逆賊!”二公均觸石死於城下。又有訛聞帝駕已崩,而殉節者:太常少卿廖升,聞報痛哭,與家人訣曰:“我既不能救國家之難,分宜一死,以隨聖主。”遂仰吭而死。又編修王艮,亟沐浴衣冠,北向叩首,三呼聖主,從容飲鳩而卒,外有殉節於途路者,如全部禦史程本立,出為江西副使,已行兩日,而聞國變,即縊死於邸舍。刑部主事徐子權,已告假出都,行至半途矣,慟哭賦詩,有“翹肩謝京國,飛魄返故鄉”之句,遂自經於郵亭。又中書舍人何申,奉使在外,於荊門道左,適逢燕王詔使經臨,不勝慘傷;柑心嘔血而卒。又戶科給事韓永,久在林下,燕王有命複其官,永笑曰:”我乃王蠍,何以官力?”即自殺。再有通政司參政鄭居貞、吏部侍郎毛大亨、禮部侍郎黃魁,皆殉節於家。義賓州牧蔡運、東平州吏目鄭華等,各盡節於官署。其誓死不屈者甚眾,史皆失之,後人有詩曰:

  椒房一舉火,鳳駕已無音。

  五百同仇士,三千殉國心。

  全門血肉爛,玉殿鬼魂侵。

  更惜堅貞女,香名萬古沉。尚有外郡官員,起兵勤王討賊者。蘇州府太守姚善,敦請高士錢芹為行軍祭酒、進士俞貞木為行軍司馬,率鄉勇數千,已至丹陽。時燕王募公首級:爵三品,賞千金。竟有千戶陳斌、許忠等潛構奸謀,以富貴聳動其眾,遂於夜半鼓噪倡亂。公披衣出帳安慰,誤為賊所執。俞貞木率百人赴救,亦被擒。唯錢芹微服脫去,許忠等搜尋不獲,遂將公與貞木解至闕下。燕王叱公曰:“若一郡守,竟敢舉兵抗朕麽?”姚公發盡衝冠,厲聲應曰:“我生不能斬汝之首,死當為厲鬼,戮汝之魄!”燕王震怒,命斷其舌,剜其心,抽其筋,碎剮而死,並屠戮全家。俞貞木亦以死殉。時錢芹返在金陵,潛收公與貞木之骸骨,不知所之,姚公友有黃鉞,曾為給事中,誓同許國,聞公殉難,乃登翏川橋,酹酒慟哭,西向再拜曰:“我忍獨生,背君負友乎?”遂躍入水。時家人俱已竄伏,公友楊福,日夜位於橋側,撈屍不得。越數日,公屍忽自出,端立水中。福以禮葬之,棄家逃去。又樂平縣尹張彥方,興起義師,與燕兵戰敗,自刎。燕王令暴屍於譙樓,大暑經旬,肌容潤澤如生,無一蠅蚋來集,父老竊屍葬之。燕王按戶抄捉,多自盡於彥方墓前,乃上。袁州太守楊任,暗募勇士,謀求舊君,以圖大舉,未發而事泄,被同僚擒送至京,磔於市曹,子禮益梟斬,並夷全族,親戚莊毅衍等百餘家,皆戍邊激。徽州府太守陳彥回、鬆江府同知周繼瑜,備募義勇,合兵進討,被燕將朱能、丘福等生擒以去,皆淩遲處死,抄洗全家,陳公之妻屠氏發入教坊。薊州鎮撫司曾浚,起兵討燕,為部下所示,獻首於燕。又有寧彼府大守王璡募兵勤工,渡江至臨安,為守將邀截混戰,不克而遁。燕王見人心不服,乃謀於道衍曰:“京中大勢雖定,其奈草野興兵反亂者甚多,恐為患不小,須預以製之,計將安出?”道衍即取筆,在硯上疾書百來個“殺”字說:“草野怕他怎麽?隻這建文的人,拿一個殺一個,凡其於若孫皆永遠禁錮,則無倡首之人,更有何患?”燕王深善其言,嚴行各省郡縣,凡在建文時做過官者,每月朔日,按名查點,不許離家出外,子孫亦不許應舉出仕。又先經掛官遁去者,內外官貝計五百四十餘人,飭令所在有司搜拿家口,並懸賞格,召人首告,有藏匿者,以謀叛逆知情不舉者,一體坐罪。有戶部侍郎郭任,設建文帝位於家,朔望朝賀曰:“君在,臣未敢死也。”為有司偵知,密奏燕王,立發堤騎拿解,與長子經對麵受刑,少子金山保拷掠下獄,三女皆發教坊。又大理寺丞劉端、刑部郎中王高,早同棄官,訪求乘輿所在,為人出首被獲,燕王曰:“汝等潛逃,意欲何為?”端與高齊應曰:“存其身以討賊!”燕王令割下二人鼻子,笑曰:“如此麵目,還成人否?”端、高齊罵曰:“我猶有麵目,即死可見高皇帝!汝反賊,有何麵目見人耶?”燕王慚忿之極,令割其舌、剜其眼而殺之,並將二公妻子發配邊塞。誠意伯劉公之子,長名璟,次名璿,掛冠家居,燕王罪以逃叛,逮至京師。璟抗言曰:“造反者是殿下,怎說我等逃叛?”燕王怒曰:“若不看汝父元勳之麵,立行斬首!且下錦衣衛獄定罪!”弟兄相謂曰:“我與汝豈可向逆賊案下對簿求生耶?”於是爭欲自殺,苦無金刃。璿曰:“汝為長子,才智超群,可以繼武先人之遺烈,且有老母,宜延性命。弟無能,唯有殉國也。”是夜辮發自經而死。宗人府經曆宋征,在建文時已謝官歸裏,因嚐上疏請削有罪宗藩屬籍以防禍釁,為怨家舉出,械至闕下。燕王責問:“汝疏也有用否?”征對曰:“今汝已反,我言已驗,千古流傳,怎說無用?”燕王令碎剮之;並毀其疏,滅其宗族。遼府長史程通,曾上防禦燕兵諸策,為衛士紀綱首告,械通拷死,全家皆戍遼陽。徽州知府黃希範,傳聞建文駕崩,遂索服不治事,悲慟竟日,解組而去,亦被人訐告到官,解至京師,燕王殺之,並抄其家。北平僉事湯宗,曾奏廉使陳瑛為燕心膂,建文帝因謫瑛廣西。燕王即位,召瑛為副都禦史,逮宗至,下獄論死。候補知府葉仲惠私修《建文帝實錄》,斥靖難師力逆黨,亦論死,並毀其史,戍其家口。又窮搜方孝孺之黨,如監察禦史王度與鄭公智,嚐有孝孺往來書劄及誓死社稷之盟,坐罪邊戍,而二公大罵無父元君之賊,皆梟首於市,並至赤族。刑部侍郎胡子昭,坐方黨受戮,臨刑朗吟曰:“兩間正氣歸泉壤,一點丹心在帝鄉。”其弟僉事子義,棄兄之於與己之子,逃於西川,蜀獻王憐而匿之,得免於難。太常少卿盧原質,少從方孝孺遊,名重於世。燕王初欲召用之,公曰:“亂賊慎毋汙我!”遂被害,全家受戮。公之鄉人教授劉政,聞盧公殉節,亦不食而卒。又鎮撫司牛景先素交於方、盧二公,後從帝出亡,無處緝拿,乃執景先之妻妾,俱發教坊。燕王又憾貴戚中多不附己者,先召徐魏公輝祖,公不受詔,徐妃親至其第,亦閉門不納,遂捕下廷尉,必欲殺之,究以妃言止於削爵。公終其身,謹守臣節,常曰:“我未殉國,有遺恨也。”梅駙馬名殷,尚太祖之女長公主,與魏公同受顧命,建文帝令守淮安,已募得新卒數萬,燕王倩公主齧指血作書,召令還朝。陳瑛密告駙馬私匿女秀才劉氏,行巫蠱詛咒之術。未幾,有都督譚深、指揮趙曦,刺死梅駙馬於笪橋之下。公主痛哭不止,王令法司勘問,二人直對曰:“此奉上密旨,非我等敢於行刺。”燕王羞赧無措,立令武士以金瑵剔落二人之齒,尋複斬首。惜哉,梅駙馬之死也!始而拒燕王之進香,可不謂凜然大義?當燕兵渡淮之時,鼓行而躡其後,成敗尚未可定,即使沒於疆場,不亦榮乎?有詩雲:

  強兵十萬控淮南,投大遺難任未堪。

  徒割燕王使者鼻,還朝應合寸心慚。

  有國子監博士黃彥清與其友典史金蘭,向在梅駙馬軍中以私溢建文帝並追崇劉皇後徽號,亦提來勘問。彥清為首,論絞,又連及從子貴池,同金蘭皆下詔獄。又駙馬都尉耿璿尚孝康帝之長公主,其父都督炳文討燕之日,璿與其弟同在行間,並皆處絞。自此而天下人民;莫不震慄,凡登基詔書所至,無敢抗者。唯有浙江臬司王良,獨不受詔,奮然大罵曰:“反賊敢稱詔耶?”立執燕使,斬於轅門,而諸文武官弁等,皆群起鼓噪。良知同僚盡是賊臣,乃入署謂夫人曰:“我欲殉國,汝將焉往?”夫人應曰:“我何難?君止一幼子,未知所托。”一妾名霜筠者,毅然應曰:“小婢不才,願為相公撫孤。”夫人即以幼子交付妾手,自投於池水溺死。公乃縱妾出走,南向再拜,置薪戶外,抱印闔室自焚而死。又閩中漳州府學教授陳思賢,聞各官員悉去接詔,大慟曰:“明倫之義,正在今日。”遂集其弟子伍性原、呂賢、曾廷瑞、鄒君戳、陳應宗、林玨,設建文帝位於明倫堂,痛哭如喪考妣。郡守等大怒,執送南都。思賢與六生皆慷慨就刑,人稱為“七君子”。四川都司斷事方法,聞燕詔至,曰:“綱常滅矣!”不出迎詔,諸司表賀登極,亦不肯署名,為燕使執去,舟下長江,乘間躍人波中,葬於魚腹。又指揮張安,自使燕歸,見國勢日蹙,遂隱於樂清,采樵為業,人莫知其姓氏。一日負柴入城,適聞燕使責詔赴縣,呼天號哭曰:“國篡君亡,我豈肯偷生於此世?”即棄柴奔還,投死於石崖之側。臨海縣之東湖,有樵夫者,竟不知為何許人。燕詔至日,皆紛紛傳語曰:“新夭子登極。”樵夫愕然曰:“舊天子安在?”或應曰:“已燒宮自焚。”

  樵夫掩麵大哭,抱石投湖而死。又昆山人姓龔名翊者,為金川門卒,見穀王與李景隆開關迎入燕王,大哭而去;已聞燕詔至縣,又痛哭數日,嘔血而斃。尤奇者,燕山衛卒儲福,當靖難兵起,逃歸縉雲山中,三年而燕詔至,語其妻範氏曰:“吾雖一介小卒,義不願為叛逆之民。”撫膺大慟,絕粒而卒①。範氏方在韶年,姿容明潔,有當道謀欲娶之,範誓死守貞,其事在三十九回。且演下文聽者。①絕粒而卒——絕食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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