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君神遊到青州東郊,遙聞有稱呼“素娥娘娘”,其聲淒惋清越。尋聲去時,是個妙年女子向月跪拜,每拜必呼三聲,若思慕之至者。月君大為詫異,一想此女必是寒簧轉世,就欲下去安慰他,恐凡眼不能見也,即斂神而返。說與鮑、曼二師,都道是寒簧無疑。月君道:“他拜時,想在望日前後,且到來月去罷。”
請問這是誰氏之女?乃山東河北第一名盜俠,姓董名彥果之所生也。彥果力敵萬人,使一枝丈八蛇矛。次弟彥、暠、季弟彥昶,皆精武藝,人稱“三傑”。臬之子名翥,暠之子名騫,各使方天畫乾,端的少年英勇,因此上人又稱“董家五虎”。所居地方,即名董家莊,其部下響馬了得的八百餘人,布散在外,誡約甚嚴,從不擾害往來的客商。所打劫的都是貪官汙吏之贓私,或饋送朝貴之金珠,文武官員明知而不敢禁緝。這是為何緣故?隻因他蓄有刺客,輕則使人劫庫,重則連首級取去。地方大小官員反有暗暗與之往來,希冀他有而不問,可以保全宦橐①,然必竟分半與之,方得平安離任。弟兄三人,所得此種不義之財,一味濟困扶危、賑孤恤寡,江湖上竟有比為宋公明的。彥果之女生於七夕,乳名巧姑。百日以內,隻是啼哭。至三四歲,總不能言,動不動哭個不已。且是生得眉清目秀,極好的相貌。父母恐他是啞巴,到七歲上口內說出“素娥”二字,餘外雖爹媽亦不會叫,百般教導,總似不理。九歲上忽又添出兩字,每每說句“素娥娘娘”,舉家不曉其故。十三歲上,見了月滿就拜,口口稱呼“素娥娘娘”,因此家中改稱為“呆姑”。
正當三月十五,又在庭中哀呼禮拜。傍有一老嫗勸道:“癡孩子!你枉自拜有三年,那月裏素娥,誰來睬你?”又一婦人道:“那月裏空空的,安得有甚麽素娥娘娘?隻好拜殺罷了。”隻見半空中現身道:“素娥娘娘在此!憐你誠心,特來度你。”那二嫗抬頭一看,見中間素娥跨著彩鸞,左手一半老道姑——是鮑師,右手一年小的——即妙姑,也都是五色雲華護著。老嫗遂跪下磕頭,口稱:“求素娥娘娘大發慈悲,救我女兒則個!”巧姑反立著呆呆的看。月君遂按下雲頭,董家男男女女都如飛走來,一齊跪拜,彥杲呼巧兒道:“我兒日夜拜的素娥娘娘,今日感格仙駕來臨,因何倒不拜呢?”巧姑隻不則聲。彥杲又叩首道:“下界凡夫,懇請仙駕到草堂上開示女兒,也不枉他少時稱呼聖號,直到如今哩!”月君乃下彩鸞,步入中堂,與鮑姑南向,妙姑帶斜坐著。彥杲夫妻率領巧姑跪下。月君道:“你既慕真誠,為何見了我反無一語?”巧姑雙眼注視,總不回答。彥杲道:“怕是想瘋了!求素娥娘娘救他。”月君向鮑姑道:“此兒已昧本來,性根中惟有‘素娥’二字,必須得雲英仙子的玄霜,方可開豁智慧,煩師太太走一遭。”鮑姑說向眾人道:“太陰娘娘要救你女兒,我到瑤池取靈丹去來。”眾皆叩首,遂乘雲而逝。
彥杲道:“太陰娘娘乃天上金仙,自不服凡間煙火。”令擺上果品來,幹的、鮮的,約計有十餘盤。董家妯娌三人,各捧一杯茶,齊齊來跪送上。妙姑接了,月君呷一口道:“此武夷佳品。待我取個閩中鮮荔枝賜給汝等。”董翥便道:“閩中離此數千裏,況且這時候尚未結子,大仙耍我們凡夫哩。”彥杲道:“毋得胡言!速來跪著。”董騫道:“給一枚嚐嚐,我便跪一年!”①宦橐(tu6,音馱)——官宦們的囊中之物。月君道:“且不要跪,教他小弟兄兩人去栽個子罷。”就把盤內幹荔枝取出核仁來,吹口氣,又將杯武夷茶,用指來虛畫個靈符,教他弟兄左手來接,去庭內栽下核仁,將茶作次澆灌,口內默念:“太陰娘娘有旨,火速生芽者!”兩弟兄欣然依法而行。澆茶方盡,土上已長出芽來。董翥道:“奇倒奇,獨是幾時才長得大?”說未畢,忽長一尺有餘,眾皆大驚。霎時間枝葉布滿庭除,竟是一株大樹!華葩才發,子實早結,看枝上時,垂著鮮荔枝,累累無數。那小弟兄急了,先去跪著叩頭。月君吩咐盡數摘下。彥杲等各人動手,摘有三大盤,列在幾上。月君予妙姑十來枚,董家眷屬各與三四枚。分散之後隻剩十一個,月君取一個向空一擲,喝聲:“去!”庭中荔枝樹早已沒了。鮑姑忽然飛到,月君起迎,手捧荔枝。鮑姑將玄霜二粒遞與月君道:“雲英姊妹致候。但服玄霜,須得上池水,次則武夷峰頂茶。”月君道:“現有武夷茶。”就把玄霜一粒調和,呼令巧姑向東方八拜,作三口咽下,且閉目靜坐一會。鮑姑問荔枝所從來,月君說了緣故。鮑姑曰:“既如此,我也取個鮮龍眼來,以酬主家。”眾人俱各下拜。鮑姑畫符五道,步下中庭,命取一大缸水來。先焚一道,投入水內;又燒兩道,拋向空中。隻聽得呼呼聲響,從空飛下龍眼樹一本,端端正正插在水缸之內。遂又焚起靈符二道,一邊開花,一邊結子,早已成熟。即令摘下兩盤,如前分散。看那樹時,漸漸縮小而沒,董家大小,個個稱呼“活佛”。妙姑一想:“豈可我獨無法?”乃抓一把瓜子在手,向眾人道:“我也尋個閩中的鮮果來嚐嚐何如?”彥杲弟兄又皆下拜。妙姑在袖中取出好些橄欖,每人各與一枚,合家都已遍了。噙在口內,覺得扁小而硬;吐出看時,卻是一粒瓜子。其在手的,原是橄欖。董騫道:“這位仙姑耍我哩!”彥杲跪問月君:“為何變法各異?”鮑姑道:“我二人所用的是神通,他用的是法術。就像指石成金,少不得要現本質。”隻見巧姑趨至月君座下,跪著道:“素娥娘娘,我如今才得見你!”淚隨言下,放聲大哭。月君、妙姑皆為墮淚。鮑姑道:“你今已尋著舊主,是大喜事,不須哭了。”眾人都勸,方才住聲。妙姑遂攙起巧姑,坐於肩下,彥杲等拜問緣由,月君隨口念道:
我本廣寒月殿主,曾赴蟠桃會上來。
南海大士同講席,西池王母共傳杯。
隻為金階參惡宿,遂辭玉殿轉凡胎。
而今玄女親傳道,掌握乾坤兵劫災。鮑姑宣諭眾人道:“妙姑是素英仙子,巧姑是寒簧仙子,皆是月宮侍女。太陰娘娘下界時,你二人都要相隨,未奉上帝敕旨,是以不能同行。素娥娘娘令你二人去轉求天孫織女,止許素英轉生。寒簧戀主情深,日夕悲哀思慕,把五全消了。署月殿事飛瓊仙子憐你真誠,因此一念,托生相近地方有緣之家,所以特來度汝。幸夙根尚在,還記得‘素娥娘娘,四字,若是凡人再轉,就成個呆想的呆子了。”巧姑心下了了,遂向月君、鮑姑、妙姑再拜,願為侍婢。月君道:“爾心如此真切,豈肯當作侍婢!我也認你為妹,你認妙姑為姊,自後仍複名為素英、寒簧罷。”彥杲等跪問道:“敢問太陰娘娘,現今仙府何處?”鮑姑道:“在蒲台縣。上界本姓唐,所以降臨亦在唐家。”眾人齊聲道:“這就是處置濟南太守的活菩薩了!那一處不稱頌聖號?寒門何幸得瞻菩薩金容!”鮑姑道:“太陰娘娘當為中原女主,寒簧生在汝家,是有緣法,爾等皆在輔佐之數。”彥杲大喜,又稟請道:“我還有個朋友,也是個大俠,膂力超群,能使六十斤大刀,叫做賓鴻。他的哥子賓雁,廣好齋僧,人稱為‘賓善門’。有個女兒,乳名瑞姑,為妖怪所述,白日昏沉,到夜蘇醒,與妖怪喜喜歡歡,同衾共枕,如今黃瘦得不堪了。請過多少僧道,不能驅除。求太陰娘娘大發慈悲,救他一命。就收了賓鴻為部下,也是個赴湯蹈火的。”月君遂道:“你須教他弟兄到這邊來,方見誠心。”彥杲即令三弟彥昶飛馳而去。月君遂問彥杲:“爾部下有多少人?”答應道:“了得的,有百來個,差不多的,也有千餘。賓鴻部下,又有四五百。”月君道:“你可分別頭目,登記姓名於冊籍,候臨期點用。”早見賓雁、賓鴻已到,跪在月君座前,口稱:“大慈大悲太陰娘娘!”叩頭不已。月君問了妖怪始未情由,道:“今晚就可除他。”即令賓鴻等飛馬前導,月君乘鸞從空中冉冉而行。
到了賓雁家裏,看他女兒昏昏的,似顛非顛,似醉非醉,合家都來跪拜求救。月君宣諭道:“爾女骨髓已枯,我有玄霜仙丹一粒,付汝可活女兒之命。今且藏匿別處,待我降妖。”月君乃變作瑞姑形相坐在臥房。才到黃昏,霎時一陣冷風從窗外透人,一個白麵文人端端正正站在麵前,叫聲:“心肝妹子,為何今夜不在床上安臥?”就俯身來摟抱。月君乘勢一把揪住耳朵,按在地下,左腳踏住脖子,口內吐出青丸,盤旋欲下。那妖卻也通靈,知是神劍,大聲哀叫道:“我已修煉八百餘年,求饒我一命!自有報效之處。”現出原形,卻是一個馬猴。月君不怕他逃走,就放了他,叫跟入中堂,劍亦舞飛而出。賓鴻等莫不大駭。月君喝問馬猴:“你這孽畜,淫汙閨女,合當斬首!”猴精戰兢兢道:“願伸片言而死:小畜雄雌兩個,在峨嵋山修道,母猴出林遊戲,為唐朝天使高力士①所獲,獻於明皇②,貴妃娘娘③甚加憐愛,以碧玉環係其項下。後安祿山反亂④,母猴逃匿慈恩寺皈依老僧數年,忽然去了。至代宗時,有個官員孫恪赴任嶺南,同夫人過峽山寺,適見老僧亦在寺中,遂將手指上玉環一枚奉獻,稽首雲:‘我思故侶,今當永逝。’長嘯一聲,騰身林抄,倏爾不見。那猴各處雲遊,來尋小畜,竟不能遇,至元末悒鬱而死。今瑞姑乃我猴妻轉世,夙有姻緣,是以來做夫婦。不然,鬼神亦不容也。”月君見所供的話,史傳及誌都有其事,或是前因亦未可定。又詰問道:“夫婦更加恩愛,何故迷他至死?”猴精道:“小畜原欲攝其魂魄歸山,永作伴侶。今遇金仙。想已數盡於此。”月君又喝問:“孽畜!爾窟穴在何處?”猴精答道:“在太白山盤槐洞。”月君向要尋個洞府,遂喝道:“爾必有羽黨!姑饒爾命,速為前導,我要到這洞中去!”
那猴精一個筋鬥跳上半空。月君吩咐賓家:“可將米升許,喂我鸞鳥。”然後駕雲,見猴兒去得遠了,輕輕一縱趕上。猴精已到洞前,道是走脫了,抬頭看時,月君卻在他頂上,猴精便一溜入洞。原來這洞在石壁半腰,進洞去就落下二三丈。洞口一株大盤槐,那曲曲折折、盤盤旋旋的枝幹正擋在洞門口,從來無人可進的。月君運神光望裏一照,見有許多猴子磨拳弄掌,像個要拿人的,月君道:“這孽畜到了家門口,大起來了,倒在那裏暗算我哩。且顯個神通與他看!”遂到峰頂上,將身望下一坐,石勢然分開,直到洞底,正當拐彎曲折之處。那些猴兒見洞頂開了個大窟,驚得呆了。老猴、小①高力士——唐玄宗朝中得勢的宦官。②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③貴妃娘娘——即唐玄宗寵幸的貴妃楊玉環。④安祿山反亂——即發生於開元天寶年間的反對唐朝的叛亂。猴三四十,羅列跪下。月君道:“我饒了你這孽畜,倒懷著歹心!這次饒不得了!”猴精抵死強賴道:“小畜正要率領兒孫出洞口來跪接,並無他意。”月君喝道:“你始而急縱筋鬥,並不為我向導,是有脫逃之心;既而急溜入洞,安排眾猴,是有坑陷之心。《春秋》誅心,罪當斬首!”就取腰間鸞帶拋去,但見老猴遍身纏縛了,一刻緊一刻,一刻痛一刻,熬受不起,哀呼菩薩饒命。眾猴皆環列跪求。月君道:“我今要鞭這老猴,你們肯動手麽?”眾猴齊聲:“願動手。”遂令到洞外折取大柳條數根,叱示馬猴道:“姑不用誅心之律。隻就現在脫逃,也該重鞭一百!”十多個猴兒替換行刑,打得兩腿鮮血淋漓,渾身繩束,直切白骨。猴精痛哭道:“小畜今已不得活了!若菩薩肯發慈悲,把我算作文殊的象、普賢的獅子、二郎神的狗、玄帝祖師的龜蛇①,收留小畜皈依座下,悉所指示,且得正果,此恩萬劫難忘!”月君道:“畜生才有些真心了!”將手一指,繩帶脫下。猴精遍身骨節酸痛難忍,隻得匍匐向前,叩首跪著。月君與之摩頂授記,賜名“馬靈”,吩咐道:“自後果能誌心皈禮,隻在洞中修行,不幾時便來超拔汝等。”遂飛出洞門,馬靈率群猴俯伏叩送。
月君一直竟到賓家,見彩鸞尚在啄粟。——看官,你道鸞鳥愛吃粟麽?因是大雄雞變的,所以喂之米粒,就是天書第七卷變化有情之物妙法也。賓雁家中男女,拜問猴精下落,月君道:“我已鎖在洞內。”賓鴻又跪獻白金一千,以表微敬。月君道:“我豈受謝的?聞得爾能使大刀,可教演徒眾百人,皆精此藝,別有用處,這就算你報效了。”賓鴻道:“不難,二百也有。”月君遂禦鸞鳥雝雝①而去。
時曼師亦已到董家莊,就與鮑師、素英、寒簧出迎,眾皆跪接。月君道:“曼師來得正好。煩請教寒簧法術,並留素英在此為伴。”又諭董彥杲:“汝可令部下各習爾等武藝,務須兵將一律!”彥杲等領命。
月君遂同鮑師回至家下,與老梅婢等略說大概。柳煙兒道:“這樣靈猴,可以放在玄女道院管門。唐詩雲:‘解語老猿開曉戶’。”老梅婢道:“院中也有瑞姑哩!隻好‘白猿長守洞天書’。”月君道:“是耶!此洞無人可入,何不把這些金銀。軍器運到洞中,飭令看守?此小城內大不便也。”鮑師曰:“然。”遂令老婢等整頓束縛起來,呼召神兵力士從空搬去。月君與鮑姑都到洞中,命眾猴逐件安放妥當。那洞盡頭處,有個盤大的穴,透下天光,如井一般,人謂之風穴,卻不曉得帶著彎曲,通於洞口,兩頭進風,內極幹燥潔淨。月君又誡諭馬靈幾句,遂與鮑姥從前日坐裂的窟穴中飛出洞頂,移座山巒壓著此窟,然後回去。
正是:今日安放贓官十萬金銀,他年好作義士三千兵餉。且聽下回分解。①文殊的象、普賢的獅子、二郎神的狗、玄帝祖帥的龜蛇——象、獅子、狗、龜蛇均為神靈的坐騎。①雝(yōng,音擁)雝——和諧之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