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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挾前仇佘子穀索資 使西歐周棟臣奉詔

  話說黃府娶親之日,周女不願叩拜翁姑,以至一場掃興,任人言嘖嘖,他隻在房子裏抽大煙。各親朋眷屬看見這個情景,倒替黃家生氣,隻是兩姓親家,久後必要和好,也不便從中插口,隻有向黃家父子勸慰一番而罷。

  到了次日,便算三朝,廣東俗例,新娶的倒要歸寧,喚做回門;做新婿的亦須過訪嶽家,拜謁妻父母,這都是俗例所不免的。是時黃家兒子因想起昨日事情,母親的怒氣還自未息,如何敢過嶽家去,因此心上懷了一個疑團,也不敢說出。究竟黃家太太還識得大體,因為昨日新媳如此驕慢,隻是女兒家驕慣性成,還是他一人的不是,原不關親家的事。況馬氏能夠與自己門戶對親,自然沒有什麽嫌氣,一來兒子將來日子正長,不合使他與嶽父母有些意見,二來又不合因新媳三言兩語,就兩家失了和氣,況周家請新婿的帖兒早已收受。這樣想來,兒子過門做新婿的事是少不得的,便著人伺候兒子過門去。可巧金豬果具及新媳回門的一切禮物,早已辦妥,計共金豬三百餘頭,大小禮盒四十餘個,都隨新媳先自往周府去。

  到了午後,便有堂倌等伺候,跟隨著黃家兒子,乘了一頂轎子,直望寶華正中約而來,已到了周京卿第門外。是時周府管家,先派定堂倌數名在頭門領帖,周應昌先在大廳上聽候迎接姊夫。少時堂倌領帖進去,回道:“黃姑爺來了。”便傳出一個“請”字。便下了轎子,兩家堂倌擁著,直進大廳上。除周應昌迎候外,另有管家清客們陪候。隨又見周家長婿姓蔡的出來,行相見禮。各人寒暄了一會,便一齊陪進後堂,先參過周家堂上祖宗。是時周庸祐已自回港,隻請馬氏出堂受拜。

  那馬氏自次女回門之後,早知昨日女兒不肯叩拜翁姑之事,不覺良心發現,也自覺得女兒的不是。勿論黃家不是下等的門戶,且親已做成,就不該說別的話。想罷,便出來受拜。看看新婿的年貌,竟是翩翩美少年,又自捐官之後,頭上戴的藍頂花翎,好不輝煌。馬氏此時反覺滿心歡悅。次又請各姨太太出堂受拜,各姨太太哪裏敢當,都托故不出,隻朝向上座叩拜而罷。隨轉回大廳裏,少坐片時,即帶同往花園遊了一會。馬氏已打發次女先返夫家。是晚就在花園裏的洋樓款待新婿,但見自大廳及後堂,直至花園的洋樓,都是燃著電火,如同白晝。不多時酒菜端上,即肅客人席,各人隻說閑談,並沒說別的話。唯有丫環婢仆等,懂得什麽事,因聽說昨兒二小姐不叩拜翁姑的事,不免言三語四。飲到二更天氣,深恐夜深不便回去,黃家兒子就辭不勝酒力。各人也不好勉強,即傳令裝轎。黃家兒子再進後堂,向馬氏辭行,各人齊送出頭門外而回。自此周、黃兩家也無別事可說。

  且說周庸祐自新督到任後,又已裁撤粵海關衙門,歸並總督辦理,心上正如橫著十八個吊桶,捋上捋下,正慮曆年庫書之事或要發作起來,好不焦躁。意欲在新督麵前留些報效,因又轉念新督帥這人的性情是話不定的,想起自己在某國做參讚之時,被龔欽差今日借數千,明日借數萬,已自怕了。今若在新督帥的麵前報效,隻怕一開了這條門路,後來要求不絕,反弄個不了。正自納悶著,忽見閽人傳進一個片子來,回道:“門外有一位客官,說道是在省來的,特來拜候大人。”周庸祐聽了,忙接進名片一看,見是佘子穀的片子,不覺頭上捏著一把汗。意欲不見,又想他到來,料有個緣故,因為此人是向曾在庫書裏辦事多年,因虧空自己幾萬銀子,曾押他在南海縣監裏的,今他忽來請見,自然凶多吉少。但不見他終沒了期,不如請他進來一見,看看他有什麽說話。便傳了一個“請”字。佘子穀直進裏麵,周庸祐即迎進廳上。茶罷,見佘子穀一團和氣,並沒有分毫惡意。周庸祐想起前事,心上不免抱歉,便說道:“前兒因為一件小事,一時之氣,辱及老哥,好過意不去。”

  周庸祐說罷,隻道佘子穀聽了,必然觸起前仇,不免生氣。誰想佘子穀聽了不特不怒,反笑容滿麵的說道:“這等事有何過意不去?自己從前實對大人不住,大人控案,自是照公辦事,小弟安可有怨言。”說罷,仍複滿臉堆下笑來。

  周庸祐看得奇異,因忖此人向來不是好相識的,今一旦這樣,難道改換了性子不成?正想像間,忽又見佘子穀說道:“小弟正惟前時對大人不住,先要道歉。且還有一事,還要圖報大人的,不知大人願聞否?”周庸祐道:“說什麽圖報,但有何事,就請明說,俾得領教。”佘子穀道:“頃在省中,聽得一事,是新督要清查海關庫書數目。這樣看來,大人很有關係呢!”周庸祐聽到這裏,不覺麵色登時變了,好一會子才答道:“庫書數目,近來是少西老弟該管,我也是交代過了。且庫書是承監督命辦事,隻有上傳了例,難道新督要把曆任監督都要扳將下來不成?”

  佘子穀道:“這卻未必,隻怕他取易不取難。新督為人是機警不過的,若他放開監督一頭,把庫書舞弊四字責重將來,大人卻又怎好?”周庸祐此時麵色更自不像,繼又說道:“我方才說過,庫書數目已交代去了,那得又要牽纏起來?”佘子穀笑道:“莫說今弟少西接辦之後,每年交四十萬銀子與大人,隻算是少西代理,也不算交代清楚。便是交代過了,隻前任庫書的是大人的母舅,後任庫書的是大人的令弟,這樣縱大人十分清門,也不免令人難信,何況關裏庫書的數目又很看不過的,難道大人不知?”周庸祐道:“我曾細想過了,庫書裏的數目也沒什麽糊塗,任是新督怎樣查法,我也不懼。堂堂總督,未必故意誣陷人來。”佘子穀聽到這裏,便仰麵搖首說道:“虧大人還說這話,可不是瘋了!”說了這兩句,隻仍是仰麵而笑,往下又不說了。

  周庸祐此時見佘子穀說話一步緊一步,心坎中更突突亂跳,徐又說道:“我不是說瘋話的人,若老哥能指出什麽弊端,隻管說來,好給周某聽聽。”佘子穀道:“自家辦事,哪便不知,何待說得?就在小弟從前手上,何止百件。休說真假兩道冊房,便是新督入涉之地,即大人手裏,哪算得是清楚?如此數目,本沒人知得,惟小弟經手多年,實了如觀火。在小弟斷不忍發人私弊,隻怕好事的對新督說知,道我是最知關庫賬目的人,那時新督通小弟到衙指供,試問小弟哪裏敢抗一位兩廣督臣?況小弟赤貧,像沒腳蟹,逃又逃不去,怕還把知情不舉的罪名牽累小弟呢!”

  周庸祐聽了,此時真如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實無言可答,好半晌才說道:“老哥既防牽累,我也難怪。但老哥尊意要如何辦法,請說不妨。”佘子穀道:“小弟自然有個計較。一來為大人排難解紛,二來也為自己卸責,當用些銀子,向得力的設法解圍。若在小弟手上打點辦去,準可沒事。”周庸祐道:“此計或者使得去,但不知所費多少才得?”佘子穀道:“第一件,趁廣西有亂,報效軍餉;第二件,打點總督左右人員;至於酬答小弟的,可由大人尊意。”周庸祐聽到“酬答”兩個字,不禁愕然。佘子穀隻做不知,庸祐隻得說道:“報效之事,周某可以自行打點。除此之外,究需費多少呢?”佘子穀附耳細說道:“如此隻四十萬兩,便可了事。”周庸祐吃了一驚,不覺憤然道:“報效之數,盡多於打點之數,如此非百萬兩不可,難道周某身家就要冤枉去了?”佘子穀故作驚異道:“報效多少出自尊意,唯此四十萬兩那還算多?”周庸祐道:“多得很呢。”佘子穀道:“三十五萬兩若何?”周庸祐道:“這樣實不是事了,休來恐嚇周某罷。”佘子穀故作怒道:“大人先問自己真情怎樣?還說我恐嚇,實太過不近人情。”周庸祐道:“既不是恐嚇,哪有如此勒索的道理?”佘子穀道:“既說小弟恐嚇,又說小弟勒索,豈大人今日要把傲氣淩我不成?”

  周庸祐此時,也自覺言之太過,暗忖他全知自己的數目,斷斷不可開罪於他。

  沒奈何,隻得忍氣,又複說道:“周某脾氣不好,或有冒犯,休要見怪。隻打點一事,哪便費如此之多,請實在說罷了。”佘子穀道:“既大人舍不得,小弟隻得念昔日同事之情,把酬答我的勉強減些。今實在說,統共三十萬兩何如?”周庸祐不答。佘子穀又道:“二十五萬兩何如?”周庸祐搖頭不答。佘子智又厲聲道:“二十萬兩又何如?”周庸祐仍搖首不作理會。佘子穀就立即起身離座,說一句“改日再謁”,便佛然而去。

  自佘子穀去後,周庸祐也懊悔起來,自己痛腳落在他手上,前時又監押過他,私仇未泯,就費二十萬兩,免他發作自己弊端,自忖本屬不錯。惟他說一句,便減五萬兩,實指望他多減兩次,是隻費十萬兩,便得了事,怎料他怫然便去。此時若要牽留他,一來不好意思,二來又失身份,今他去了,實在失此機會。想罷,不覺歎息。忽又轉念道:他自從不在庫書,已成一個窮漢了,他見有財可覓,或者再來尋我也未可定。想罷,複歎息一番。正欲轉回後堂,忽家人手持一函,進來回道:“適有京函,由郵政局付到,特來呈進大人觀覽。”周庸祐聽了,便接過手上,拆開一看,卻是囗京姓李的付來的。內中寥寥幾行字,道是“囗公使一缺,可拿得八九,請照前議,籌定款項,待喜報到時,即行匯上”。囗上款書“棟臣京卿大人鑒”,下款自署一個“李”字。暗忖這姓李的自然是囗囗中人,大約外部人員轉托他替自己設法的,可無疑了。但當時周庸祐接了此函,不免憂喜交集。憂的是海關已經裁了,目下銀根又緊,究從哪裏尋二十五萬兩銀子;喜的是得了一個欽差,或得王公大臣念師生之情,可以設法,新督亦沒奈我怎麽何。

  正欲把京函回複,忽馬氏一幹人等,都緣嫁女之事已完,已回港來了。各人不知周棟臣百感交集,還自喜氣洋洋,直到後堂裏。周棟臣待馬氏坐定,把方才佘子穀的說話及京中的消息,一五一十說來。馬氏聽得丈夫將做欽差,越加歡喜,即答道:“佘子穀向受我們工食,有什麽勢力能傾陷我們來?若把二十萬兩來送過他,究不如把二十五萬兩抬到囗京那裏。一來得做個欽差,二來更得人幫助,豈不兩便?”

  周棟裏聽了,實不敢把佘子穀拿著痛腳的話對馬氏說知,今馬氏如此說,未嚐不以為然,隻聲聲以海關裁撤之後,年中進款漸少為慮。便與馬氏商議,在省的各姨太太住宅,都遷回大屋去,好省些費用,又好把各宅子租與他人,得些租項也好。此時馬氏亦無言可駁,隻得允從。誰要各姨太太都有紫檀床的,方準搬進去,若是不然,就失了大屋的體麵,著實不得。因此省城裏如增沙、素波巷、關部前各周宅,都盡遷回省中大屋,單是八姨太遷到香港囗囗街居住若港中住眷,除九姨太因前時間出之事,不得遷入大屋,餘外都一塊兒同住了。

  周棟臣自此因家事安插停妥,庫書的事,暫且不提。惟一麵打算回京匯款,在香港囗囗要提若幹萬,囗囗銀行要提若幹萬,倘仍不足,即由馬氏私蓄項下挪移。

  分撥停妥,又因赴任公使之期在即,立催子侄姻眷們趕讀西文;縱然懂不得文法,亦該曉得幾句洋話,好將來做欽差時候跟自己做個隨員,保個保舉為是。各子侄姻眷們聽得這個消息,都紛到周棟臣跟前獻個殷勤,要讀英文去。

  那一日,周庸祐正在廳子上,與各人談論將放欽差的消息,忽報京中電報到。

  庸祐立即令人把電文譯出,那電文卻是“出使囗囗國欽差大臣,著周庸祐去”,共十四個大字,周庸祐好不歡喜!正是:失意昨才悲末路,承恩今又使重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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