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周棟臣把梁早田遺下生理準折了自己欠項,方才滿意。那一日,忽又接得省城一張電報,嚇了一跳。原來那張電文,非為別事,因當時紅單發出,新調兩廣製帥的,來了一位姓金的,喚做敦元,這人素性酷烈,專一替朝上籌款,是個見財不眨眼的人。凡敲詐富戶,勒索報效的手段,好生了得,今朝上調他由四川到來廣東。那周棟臣聽得這點消息,便是沒事的時候,也不免打個寒噤,況已經裁撤了海關衙門,歸並總督管理,料庫書裏曆年的數目,將來盡落到他的手上,怕不免發作起來,因此十分憂懼。急低頭想了一想,覺得沒法可施,沒奈何隻得再自飛信周少西那裏,叫他認真弄妥數目,好免將來露著了馬腳。更一麵打點,趁他籌款甚急之時,或尋個門徑,在新督金敦元跟前打個手眼,想亦萬無不了的。想罷自覺好計,正擬自行發信,忽駱子棠來回道:“方才馬夫人使人到來,請大人回府去,有話商量。”
這等說時,周棟臣正在周園那裏,忽聽馬氏催速回去,不知有什麽要事,難道又有了意外不成?急把筆兒放下,忙令轎班掌轎,急回到堅道的大宅子裏。直進後堂,見了馬氏,麵色猶自青黃不定。馬氏見了這個情景,摸不著頭腦,便先問周棟臣外間有什麽事故。周棟臣見問,忙把上項事情說了一遍。馬氏道:“呸!虧你有偌大年紀,經過許多事情,總沒些膽子。今一個欽差大臣將到手裏,難道就畏忌他人不成?橫豎有王爺及囗子爺上頭做主,便是千百個總督,懼他則甚?’凋棟臣聽到這話,不覺把十成煩惱拋了九成半去了,隨說道:“夫人說得是,怪不得俗語說‘一言驚醒夢中人’,這事可不用說了。但方才夫人催周某回來,究有什麽商議?”
馬氏道:“前兒忘卻一件事,也沒有對大人說。因大人自進京裏去,曾把次女許了一門親事,大人可知得沒有?”周棟臣道:“究不知許字那處的人氏?可是門當戶對的?”馬氏道:“是東官姓黃的。做媒的說原是個將門之於,他的祖父曾在南部連鎮總鎮府,他的父親現任清遠遊府。論起他父親,雖是武員,卻還是個有文墨的,凡他的衙裏公事,從沒用過老夫子,所有文件都是自己幹來。且他的兒子又是一表人物,這頭親事,實在不錯。”
周棟臣聽了,也未說話。馬氏又道:“隻有一件,也不大好的。”周棟臣道:“既是不錯,因何又說起不好的話來?”馬氏道:“因為他祖父和他父親雖是武員,究竟是個官宦人家,但他兒子卻沒有一點子功名,將來女兒過門,實沒有分毫名色,看來女兒是大不願的。”周棟臣道:“他兒子尚在年少,豈料得將來沒有功名?但親家裏算個門當戶對,也就罷了。”馬氏道:“不是這樣說。俗語說‘人生但講前三十’,若待他後來發達,然後得個誥命,怕女兒早已老了。”周棟臣道:“親事已定,也沒得可說。”馬氏道:“他昨兒差做媒的到來,問個真年庚,大約月內就要迎娶。我今有個計較,不如替女婿捐個官銜,無論費什麽錢財,他交還也好,他不交還也好,總求女兒過門時,得個誥封名目,豈不甚好?”周棟臣聽到這裏,心中本不甚願,隻馬氏已經決意,卻不便勉強,隻得隨口答個“是”,便即辭出。
且說東官黃氏,兩代俱任武員,雖然服官年久,究竟家道平常,沒有什麽積蓄,比較起周庸祐的富厚,實在有天淵之別。又不知周家裏向日奢華,隻為富貴相交,就憑媒說合這頭親事。偏是黃家太太有些識見,一來因周家大過豪富,心上已是不妥。且聞姓周的幾個女兒都是染了煙癮,吸食洋膏,實不計數的,這樣將來過了門,如何供給,也不免懊悔起來。隻是定親在前,兒子又已長大,無論如何,就賭家門的氣運便罷,不如打算娶了過門,也完了一件大事。
那日便擇過了日子,送到周家那裏,隨後又過了大聘。馬氏招聘書看過了,看黃家三代填注的卻是什麽將軍,什麽總兵遊擊,倒也輝煌。隻女婿名字確是沒有官銜的,雖然是知之在前,獨是看那聘書,觸景生情,心更不悅。忽丫環巧菱前來回道:“二小姐要拿聘書看看。”馬氏隻得交他看去。馬氏正在廳上左思右想,忽又見巧菱拿口這封聘書,說道:“二小姐也看過了,但小姐有話說,因姑爺沒有功名,不知將來過門,親家的下人向小姐作什麽稱呼?”馬氏聽了,明知女兒意見與自己一般,便決意替女婿捐個官階。即一麵傳馮少伍到來,告以此意,便一麵與家人及次女兒回省城,打點嫁女之事。所有妝奩,著駱子棠辦理。那分頭打點辦事。
馬氏與一幹人等,一程回到寶華坊大屋裏。計隔嫁女之期,已是不遠,所幸一切衣物都是從前預辦,故臨事也不至慌忙。是時因周家嫁女一事,各親眷都到來道賀,馬氏自然十分高興。單是周庸祐因長子年紀已大了,還未娶親。單嫁去兩個女兒,心上固然不樂。馬氏哪裏管得許多,唯有盡情熱鬧而已。
那日馮少伍來回道:“現時捐納,那有許多名目,不知夫人替二姑爺捐的是實缺,還是虛銜?且要什麽花樣?”馬氏道:“實缺固好,但不必指省,總要頭銜上過得去便是。”馮少伍得了主意,便在新海防項下替黃家兒子捐了一個知府,並加上一枝花翎,約費去銀子二千餘兩。領了執照,送到馬氏手上。馬氏接過了,即使人報知次女,再著駱於棠送到黃家,先告以替姑爺捐納功名之事。黃家太太道:“小兒年紀尚輕,安知將來沒有出身?目下替他捐了功名,親家夫人太費心了。”
駱子棠道:“親家有所不知,這張執照,我家馬夫人實費苦心,原不是為姑爺起見,隻為我們二小姐體麵起見,卻不得不為的。但捐項已費去二千餘兩,交還與否,任由親家主意便是。”說了便去。
那黃家太太聽了,好不氣惱。暗忖自己門戶雖比不上周家的豪富,亦未必便辱沒了周家女兒,今捐了一個官銜,反說為他小姐體麵起見,如何忍得過。這二千餘兩銀子若不交還於他,反被他們說笑,且將來兒子不免要受媳婦的氣。但家道不大豐,況目前正打點娶親的事,究從哪裏籌這一筆銀子?想了一想,猛然想起在南關尚有一間鏡海樓,可值得幾千銀子,不若把來變了,交回這筆銀子與周家,還爭得這一口氣。想罷覺得有理,便將此意告知丈夫,趕緊著人尋個買主。果然急賣急用,不拘價錢,竟得三千兩銀子說妥,賣過別人,次日即把二千餘兩銀子送回周府裏。
兩家無話,隻打點嫁娶的事。
不覺將近迎娶之期,黃家因周家實在豪富不過的,便竭力辦了聘物,凡金銀珠寶鑽石的頭麵,統費二萬兩銀子有餘,送到周府,這便算聘物,好迎周家小姐過門。
是時馬氏還不知周庸祐有什麽不了的心事,因次日便是次女出閣,急電催周庸祐回剩庸祐無奈,隻得乘夜輪由港回省一遭。及到了省城,那一日正是黃家送來聘物之日,送禮的到大廳上,先請親家大人夫人看驗。幾個盒子擺在桌子上,都是赤金、珍珠、鑽石各等頭麵。時馬氏還在房子裏抽大煙,周庸祐正在廳上。周庸祐略把雙眼一瞧,不覺笑了一笑,隨道:“這等頭麵,我府裏房子的門角上比他還多些。”
說了這一句,仍複坐下。來人聽了,自然不悅,惟不便多說。
可巧馬氏正待踱出房門,要看看有什麽聘物,忽聽得周庸祐說這一句話,正不知聘物如何微薄,便不欲觀看,已轉身回房。周庸祐見了馬氏情景,乘機又轉回廂房裏去,廳上隻剩了幾個下人。送聘物來的見馬氏便不把聘物觀看,暗忖聘物至二萬餘金之多,也不為少,卻如此藐視,心上實在不舒服。叵耐親事上頭,實在緊要,他未把聘物點受,怎敢私自回去。隻得忍了氣,求周府家人代請馬氏出來點收。那周府家人亦自覺過意不去,便轉向馬氏請他出來。奈馬氏總置之不理,且說道:“有什麽貴重物件!不看也罷,隨便安置便是。”說了,便令發賞封,交與黃府家人,好打發回去。隻黃府家人哪敢便回,就是周府家人以未經馬氏點看聘禮,亦不能遽自收起,因此仍不取決。整整自巳時等候到未時,黃府家人苦求馬氏點收,說無數懇求賞臉的話。馬氏無奈,便勉強出來廳上,略略一看,即令家人收受了,然後黃府家人回去。
那黃府家人受了馬氏一肚子氣,跑回黃府,即向黃家太太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各人聽了,都起個不平的心,隻是事已至此,也沒得可說,唯有囑咐家人,休再多言而已。
到了次日,便是迎娶之期,周家妝奩自然早已送妥,其中五光十色,也不必細表。單說黃家是日備了花轎儀仗頭鑼執事人役,前到周家,就迎了周二小姐過門。
向來俗例,自然送房之後,便要拜堂謁祖,次即叩拜翁姑,自是個常禮。偏是周二小姐向來驕傲,從不下禮於人的,所有拜堂謁祖,並不叩跪,為翁姑的自然心上不悅。忽陪嫁的扶新娘前來叩拜翁姑,黃府家人見了,急即備下跪墊,陪嫁的又請黃大人和太太上座受拜。誰想翁姑方才坐下,周二小姐竟用腳兒把跪墊撥開,並不下跪。陪嫁的見不好意思,附耳向新娘勸了兩句,仍是不從,隻用右手掩麵,左手遞了一盞茶,向翁姑見禮。這時情景,在男子猶自看得開,若在婦人,如何耐得住?
因此黃家太太忿怒不過,便說道:“娶媳所以奉翁姑,今且如此,何論將來!”說罷,又憶起送聘物時受馬氏揶揄,不覺眼圈兒也紅了。那周小姐竟說道:“我膝兒無力,實不能跪,且又不慣跪的。今日隻為作人媳婦,故尚允向翁姑奉茶。若是不然,奉茶且不慣做,今為翁姑的還要厭氣我,隻得罷了。”一頭說,一頭把茶盞放在桌子上,再說道:“這兩盅茶喝也好,不喝也罷,難道周京堂的女兒便要受罰不成!”話罷,撇開陪嫁的,昂然拂袖竟回房子去。
黃家太太就忿然道:“別人做家姑,隻受新娘敬禮,今反要受媳婦兒的氣,家門不幸,何至如此!”那周小姐在房裏聽了,複揚聲答道:“囗囗說是家門不幸,莫不是周家女兒到來,就辱沒黃家門戶不成?”黃家太太聽得,更自傷感。當時親朋好友及一切家人,都看不過,卻又不便出聲,隻有向黃家太太安慰了一會,扶回後堂去了。
那做新郎的,見父母方做翁姑,便要受氣,心實不安,隨又向父母說幾聲不是。
黃遊府即謂兒子道:“此非吾兒之過,人生經過挫折,方能大器晚成,若能勉力前途,安知他日黃家便不如周氏耶?且吾富雖不及周家,然祖宗清白,尚不失為官宦人家也。”說罷,各人又為之安慰。誰想黃遊府一邊說,周小姐竟在房裏抽洋膏子,煙槍煙鬥之聲,響徹廳上,任新翁如何說,都作充耳不聞。各人聽得,哪不忿恨。
正是:
心上隻知誇富貴,眼前安識有翁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