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周庸祐自因那姓餘的虧空關庫裏五萬銀子,鬧出一場官司,因此把關庫事務,要另托一個親信人管理。當時除馮少伍因事務紛紜,不暇分身之外,就要想到周乃慈身上。因周乃慈一來是談瀛社的拜把兄弟,二來又是個同宗,況周乃慈鎮日在周庸祐跟前奔走,早拿作親弟一般看待,故除了他一個,再沒可以委托的人。這周乃慈又是無賴的貧戶出身,一旦得了這個機會,好像流丐掘得金窖,好不歡喜,故並不推辭,就來對周庸祐說道:“小弟像鼠子尾的長瘡,有多少膿血兒?怕沒有多大本領,能擔這個重任。隻是既蒙老哥抬舉,當盡力求對得老哥祝但內裏怎麽辦法,任老哥說來,小弟沒有不遵的。”周庸祐道:“俗語說:‘兄弟雖和勤算數。’總要明明白白。統計每年關庫裏,愚兄的進項,不下二十來萬銀子。今實在說,把個庫書讓過賢弟做去,也不用賢弟拿銀子來承頂。總之,每年愚兄要得回銀子十萬兩,餘外就歸賢弟領了,可不是兩全其美?”周乃慈聽了,就慌忙謝道:“如此,小弟就感激不盡的了。請老哥放心,小弟自今以後,每年拿十萬兩銀子,送到尊府上的便是。”周庸祐大喜,就時立券,馮少伍在場見證,登時收付清楚。周庸祐即回明監督大人,周乃慈即進關庫裏辦事,不在話下。
且說周庸祐自退出這個庫書席位,鎮日清閑,或在府裏對馬氏抽洋煙,或在各房姬妾處說笑,有時亦到香屏姨奶奶那裏,此外就到談瀛社,款朋會友,酒地花天,不能消說。那日正在廳子裏坐地,忽門上來回道:“外麵有一個乘著轎子的,來會老爺,年紀約五十上下,他說是姓傅的,單名一個成字。請問老爺,要請的還是擋的,懇請示下。”周庸祐一聽,心上早吃一驚,還是沉吟未答。時馮少伍在旁,即問道:“那姓傅的到來,究有什麽事?老哥因怎麽大驚小怪起來?”周庸祐道:“你哪裏得知,因這個傅成是小弟的母舅,便是前任的關裏庫書。那庫書向由他千來,小弟憑他艱難之際,弄個小小計兒,就承受做了去。今因張督去了,他卻密地回來廣東,必有所謀。想小弟從前尚欠他三萬銀子,或者到來討這一筆賬,也未可定。”馮少伍道:“些小三二萬銀子,著什麽緊?老哥何必介意?”周庸祐道:“三萬銀子沒打緊,隻怕因庫書事糾葛未清,今見小弟一旦讓過舍弟少西,恐他要來算賬,卻又怎好?”馮少伍道:“老哥好多心,他既然是把庫書買斷,老哥自有權將庫書把過別人,他到來好好將就猶自可。近來世界,看錢份上,有什麽親戚?
他若有一個不字,難道老哥就懼他不成?”周庸祐點頭道“是”,即喚門上傳出一個請字。
少時,見傅成轎進來,周庸祐與馮少伍一齊起迎。讓座後,茶罷,少不免寒暄幾句,傅成就說及別後的苦況。周庸祐道:“此事愚甥也知得,奈自舅父別後,愚甥手頭上一向不大鬆,故未有將這筆銀匯到舅父處,很過意不去。”傅成道:“休得過謙。想關裏進項,端的不少,且近來洋藥又歸海關辦理,比愚舅父從前還好呢。”
周庸祐道:“雖是如此,奈進項雖多,年中打點人情,卻實不少。實在說,自從張督帥去後,愚甥方才睡得著,從前沒有一天不著恐慌,不知花去多少,才得安靜點兒。因此把庫書讓與別人,就是這個緣故。”馮少伍又接著向傅成說道:“老先生若提起庫書的事,說來也長。因老先生遺下首尾未清,張督帥那裏今日說要拿人,明天又說要抄家,好容易打點得來,差不多蕩產傾家還恐逃不去的。”傅成聽說,暗忖自己把個庫書讓過他,尚欠三萬兩銀子,今他發了三四百萬的家財,都是從關裏賺得,今他不說感恩,還說這等話,竟當自己是連累他的了。想罷,心上不覺大怒,又忖這個情景,欲望他有怎麽好處,料然難得,不如煞性向他討回三萬銀子罷了。徐即說道:“此事難為賢甥打點,倒不必說。奈愚舅父回到省裏,正沒錢使用,往日親朋,大半生疏,又沒處張挪。意欲賢甥賞回那三萬銀子,未審尊意若何?”
周庸祐聽得,隻略點點頭,沉吟未答,想了想才說道:“莫說這回舅父手頭緊,縱是不然,愚甥斷不賴這筆數。但恐目前籌措不易,請舅父少坐,待愚甥打點得來。”
說罷,即拂衣入內,對馬氏把傅成的話說了一遍。馬氏道:“這三萬銀子,是本該償還他的,隻怕外人知道我家有了欠負,就不好看了。不如先把一萬或八千銀子不等交他,當他是到來索借的,我們還覺體麵呢。”周庸祐聽了,亦以此計為然,即拈出一萬銀券來回傅成道:“這筆數本該清楚,惜前數天才匯了五六十萬銀子到香港去,是以目前就緊些。今先交一萬,若再要使用的,改日請來拿去便是。”傅成聽罷,心中已有十分怒氣。奈這筆款並無憑據單紙,又無合同,正是無可告案的,隻得忍氣吞聲,拿了那張銀券,告辭去了。
周庸祐自送傅成去後,即對馮少伍說道:“那姓傅的拿了那張銀券,麵色已露出不悅之意。倘此後他不時到來索取,臉上就不好看,卻又怎好?”馮少伍道:“任他何時到來,也不過索回三萬銀子,也就罷了,憂他則甚?”周庸祐道:“不是這樣說,自來關庫裏的積弊,隻是姓傅的知得原委,怕他挾仇發難,便不是件小事。你試想,好端端像個銅山的庫書,落到某手上,他心裏未嚐不悔;又因這三萬銀子的糾葛,他怎肯甘休?俗語說;‘窮人思舊債。’他到這個田地,索債不得,就要報仇,卻恐不免發作起來了。”馮少伍道:“既是如此,就該把三萬銀子統通還了他也好。”周庸祐聽了,即把馬氏的用意,說個緣故。馮少伍道:“這也難怪。
但老哥今兒是有權有勢的,還怕何人?不如就由知府銜加捐道員,謀個出身,他時做了大官,哪怕敵他不住?他哪敢在太歲頭上來動土呢?”周庸祐道:“此計甚妙,準可做去。因姓傅的是個官紳人家,若不是有些門麵,怎能敵得他過?就依此說,加捐一個足花樣的指省道員,然後進京裏幹弄幹弄罷了。”說罷,就令馮少伍提萬把銀子,再在新海防例,由知府加捐一個指省道員去。這時派報紅,換匾額,酬恩謁祖,周府上又有一番熱鬧。
過了些時,先備下三五十萬銀子,帶同三姨奶奶香屏,即與馮少伍啟程進京去。
所有家事,即由駱子棠幫著馬氏料理,大事就托周乃慈照應。先到了香港,住過五七日,即揚帆到上海那裏。是時上海棋盤街有一家回祥盛的字號,專供給船務的煤炭火食,年中生意很大,差不多有三四百萬上下。那東主本姓梁的,原是廣東人氏,與周庸祐是個至交,周庸祐即到那店裏住下。俗語說:“好客主人多。”周庸祐是廣東數一數二的富戶,自然招呼周到,每夜裏就請到四馬路秦樓楚館,達旦連宵。一般妓女,都聽得他是有名富戶,哪個不來巴結?況且上海的妓女,風氣較廣東又是不同,因廣東妓女全不懂些禮數,隻知是自高自傲,若是有了三五月交情的猶自可,倘或是頭一二次認識的,休想他到來周旋,差不多連話兒也不願說一句。就是下乘煙花地獄變相的,都裝腔兒擺著架子,大模屍樣,十問九不應的了。惟上海則不同,就是初認識的人,還不免應酬一番;若當時同席上有認識的,也過來周旋周旋。這個派頭,喚做轉局,凡為客的見此情景,從沒有吃醋的。
可巧那一夜,周庸祐應那姓梁的請酒,認得妓女金小霞。那金小霞本是姓梁的所歡,越夜,周庸祐還了一個東兒。金小霞見了,即過來周庸祐處周旋。那周庸祐雖然從前到過兩次上海,卻因公事匆忙,也不曾在煙花上走過。今見金小霞這個情景,隻道金小霞另眼相看,好不歡喜。過了兩夜,就背地尋到金小霞寓裏,立意尋歡。那金小霞見周庸祐到來,念起姓梁的交情,自然愛屋及烏,怎敢把周庸祐怠慢?
況周庸祐又是個有名的豪富,視錢財如糞土的,更不免竭力逢迎,這都是娼樓上的慣家。周庸祐看得清楚,確當金小霞是真愛自己的,自不用思疑的了。因此在金小霞寓裏,一連流連了幾天,漸親漸熟,金小霞就把與姓梁的交情,移在周庸祐身上,周庸祐自然直受不辭。又看房中使用的娘姨,雖上了二十以上的年紀,究竟玉貌娉婷,較廣東娼寮使喚的仆婦,蓬頭大足的,又有天淵之別。周庸祐看得,就把與金小霞的十分交情,自然有三分落到娘姨去了。所以周、金兩人一男一女,已覺似漆如膠;那娘姨們又在一旁打和事鼓,又在馮少伍跟前獻些殷勤。自古道:“溫柔鄉裏迷魂洞。”任是英雄到此,不免魄散魂銷;何況周庸祐是個尋煙花的領袖,好女色的班頭,哪不神迷意眩?因此周庸祐與金小霞早弄成個難解難分的樣子。
那一日,正自回祥盛的店子出來到金小霞的寓裏,忽又見一位雛妓在那裏,年紀約十四五上下,約少金小霞三兩歲,生得明眸皓齒,麵似花飛,目如柳舞,裹著小足兒,纖不盈握。見了周、馮兩人,也隨著金小霞起迎。周庸祐問道:“這位叫怎麽名字?”金小霞答道:“這是妹子金小寶。”周庸祐聽得,隨與金小寶溫存溫存,見金小寶舉止大方,應對嫻熟,不勝之喜。金小霞道:“舍妹子的離現在迎春二,沒事兒常常到這裏談天,卻巧遇見老爺。”馮少伍急搖手道:“這會該喚周大人,不該喚老爺了。”周庸祐道:“橫豎隻是一句,隨便喚罷。”金小霞方欲說時,馮少伍恐他們不好意思,即又說道:“一見之緣,亦屬不易,若不是在這裏相見,我們的腳蹤兒從哪裏認得令妹?”金小寶謙讓一回,那周庸祐也沒有說話,隻把一雙眼兒,對著金小寶看得出神。
娘姨們多半是心靈眼快,看得周庸祐有幾分意思,即在旁打話,一邊說金小寶好性子,一邊說周庸祐好體麵,說得天花亂墜,不由得周庸祐不移神,鎮日就留小寶在小霞寓裏,一同唱曲兒,侑金樽,叉麻雀,消遣消遣。自此當那裏是個安樂窩,縱有良朋柬請,統通辭不赴席。那姊妹們又素知周庸祐的揮霍手段,也鎮日伴著周、馮兩人,盡力款洽,從不說一個錢字。周庸祐好不感激,正憂沒處酬報,所以贈金銀、送首飾與他姊妹兩人,不下費了七八千銀子。又把銀子五百、金鐲子一對,送與娘姨。整整一月有餘,除有時回轉回祥盛,餘外日子,都在金小霞寓裏過去。因此上海人士,見金小霞姊妹月來並不出局,就紛紛傳說姊妹們嫁了人。娘姨們就聽得這點消息,即對周庸祐說知,隨說道:“外間既有此說,周大人不如煞性帶了他們回去罷。”周庸祐道:“這也不是一件難事,若他姊妹願意,沒有做不得的。”
娘姨們就從中說妥,訂實他姊妹身價,統共二萬銀子,擇日帶了回去,那娘姨仍作體己跟人隨了回來。那時一番熱鬧,自不必說。這周庸祐來時,本是進京有事的,為勾留在金小霞寓裏,耽擱了數十天。這時自把他姊妹帶了回來,眼前未有所戀,就辭了回樣盛的東主,攜同家眷,取道進京,各朋友送了一程自回。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過三四天,已到了京城,先到南海會館住下。是時京中多少官員,都知周庸祐前次進京,曾耗了數十萬,為聯元幹差之事。今番再複到來,那些清苦京曹,或久候沒有差使的,都當他是一座貴人星下降,上天鑽地,要找個門兒來,與周庸祐相見,真是車馬盈門,應酬不暇。有些鑽弄不到的,又不免布散謠言,說那周某帶賄進京,要在官場上舞弊的,日內就有都老爺參他折子,早已預備的了。這風聲一出,不知是真是假,吹到周庸祐的耳朵裏,反不免驚懼起來,就與馮少伍商酌,要打點此事。
偏是事有湊巧,那日適是同鄉的潘學士到來拜會,周庸祐接進裏麵,同是鄉親,少不免吐露真情,把這謠言對潘學士說了一遍。那潘學士正是財星入命,乘勢答道:“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盡要打點打點才是。”周庸祐道:“據老哥在京許久,知交必多,此事究怎麽設法才好?”潘學士低頭想了一想,說道:“此事須在一最有勢力之人說妥,便是百十個都老爺,可不必畏他了。目下最有勢力的,就算寧王爺,他是當今天潢一派,又是總掌軍機。待小弟明兒見他,說老哥要來進謁,那王爺若允接見時,老哥就盡備些禮物,包管妥當。”周庸祐道:“禮無窮盡,究竟送哪一樣方好?”潘學士道:“天下動人之物,惟財與色,老哥是聰明的人,何勞說得?”周庸祐喜道:“妙得很!小弟這回到上海,正買了兩位絕色佳人,隨行又帶了三二十萬銀子,想沒有不妥的了。”說罷,兩人大喜。正是:方在滬濱攜美妓,又來京裏拜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