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周府人等正在寺裏薦做好事,各僧方囉囉唕唕的,在大雄寶殿上念經,忽聽殿外台階上,一派喧鬧之聲。那時管家駱子棠別字念伯的,正自打點諸事,聽了急急的飛步跑出來觀看。原來一個十五六歲的丫環,在一處與一個小沙彌說笑,被人看著了,因此嘩嚷起來,那小沙彌早一溜煙的跑了。駱子棠把那丫環仔細一望,卻是馬氏隨嫁的丫環,叫做小菱。那小菱見了駱子棠,已轉身閃過下處。駱子棠即把這事,對住持說知,就喚三五僧人,先要趕散那些無賴子弟,免再嘈鬧。隻是一班無賴子弟,見著這個情景,正說得十分得意,見那班僧人出來驅趕,哪裏肯依,反把幾個僧人罵個不亦樂乎。有說他是沒羞恥的,有說他是吃狗肉,不是吃齋的。
你一言,我一語,反鬧個不休。
這時馬氏和幾位姨太太卻不敢作聲,都由大雄寶殿上跑出來回轉下處。那些僧人羞憤不過,初時猶隻是口角,後來越聚越眾,都說道那些和尚不是正派的,巴不再拋磚擲石,要在寺裏生事。還虧這時寺裏,也有十把名練勇駐紮,登時把閑人驅散去了,方才沒事。隻有那馬氏見小菱是自己的丫環,卻幹出這等勾當,如何忍得?
若不把他切實警戒,恐後來更弄個不好看的,反落得侍妾們說口。便立刻著人尋著小麥過來,嚇得那十五六歲的小妮子魂不附體,心裏早自發抖。來到馬氏眼前,雙膝跪下,垂淚的喚了一聲太太。馬氏登時臉上發了黑,罵道:“沒廉恥貨!方才幹得好事,你且說來。”小菱道:“沒有幹什麽事。方才太太著婢子尋帕子,我方自往外去,不想撞著那和尚,向婢子說東說西,不三不四。婢子正纏得苦,還虧人聲喧嚷起來,婢子方才脫了手。望太太查察查實也就罷了。”馬氏道:“我要割了你的舌頭,好教你說不得謊!”小菱道:“婢子哪裏敢在太太跟前說謊?外麵的人,盡有看得親切的,太太不信,可著人來問。”馬氏更怒道:“人盡散了,還問誰來?”
就拿起一根藤條子,把小菱打了一會。駱子棠道:“這樣是寺裏沒些規矩了,打他也是沒用的。隻怕傳了出來,反說我們府裏是沒教訓的了。”馬氏方才住了手。
隻見幾個僧人轉進來,向馬氏道歉,賠個不是,駱子棠即把僧人責備幾句而罷。
單是馬氏麵上,還尚帶有幾分怒氣,正是怒火歸心,忽然“哎喲”一聲,雙手掩住小腹上,叫起痛來。駱子棠大驚,因馬氏有了八九個月的身孕,早晚怕要分娩,這會忽然腹疼,若然是在寺裏產將下來,如何是好?便立刻叫轎班扛了轎子進來,並著兩名丫頭扶了馬氏,乘著轎子,先送回府上去。又忖方才鬧出小菱這一點事,婦人家斷不宜留在寺裏,都一發打發回府。把這場功德,先發付了賬目,餘外四十九天齋醮,隻囑咐僧人循例做過,不在話下。
且說馬氏回到府裏,暗忖這會比不得尋常腹痛,料然早晚就要臨盆,滿想乘著二姨太太有了喜事,才把這場凶事舞弄起來,好衝犯著他。不想天不從人願,偏是自己反要作動臨盆,豈不可恨!幸而早些回來,若是在寺裏產下了,不免要淨過佛前,又要發回賞封,反弄個不了,這時更不好看了。想罷,又忖道:這會若然生產,不知是男是女?男的猶自可,倘是女兒,眼見得二房有了兒子,如何氣得過?想到這裏,猛然想起一件事來:因前兒府上一個縫衣婦人區氏,她丈夫是姓陳的,因亦有了身孕,故不在府裏雇工。猶憶起他說有孕時,差不多與自己同個時候。她丈夫是個窮漢,不如叫他到來,與他酌議,若是自己生男,或大家都生女,自不必說;自己若是生女,他若生男,就與五七百銀子,和他暗換了。這個法門,喚做偷龍轉鳳,神不知,鬼不覺,隻道自己生了兒子,好瞞得丈夫,日後好承家當,豈不甚妙!
想了覺得委實好計,就喚一個心腹梳傭喚做六姐的,悄悄請了區氏到來,商酌此事,並說道:“若是兩家都是生男,還賞你一二百銀子,務求不可泄漏才是。”區氏聽得,自忖若能賞得千把銀子,還勝過添了一個窮兒。遂訂明八百銀子,應允此事。
區氏又道:“隻怕太太先我生產,這事就怕行不得了。太太目前就要安胎,幸我昨兒已自作動,想不過此一二天之內,就見分曉。請太太吩咐六姐,每天要到茅舍裏打探打探,若有消息,就通報過來便是。”馬氏應諾,區氏即自辭去。
果然事有湊巧,過了一天,區氏竟然生了一個男子,心中自然歡喜。可巧六姐到來,得了這宗喜信,就即回報馬氏。馬氏就吩咐左右服侍的人,秘密風聲,但逢自己生產下來,無論是男是女,倒要報稱是生了男子。又把些財帛賄囑了侍候的穩婆。又致囑六姐,自己若至臨盆,即先暗藏區氏的兒子,帶到自己的房裏。安排既定,專候行事。
且說區氏的丈夫,名喚陳文,也曾念過幾年書,因時運不濟,就往幹小販營生去。故雖是個窮漢子,隻偏懷著耿直的性兒。當區氏在周府上雇工時,陳文也曾到周府一次,因周府裏的使喚人,也曾奚落過他,他自念本身雖貧,還是個正當人家,哪裏忍得他人小覷自己。看這使喚人尚且如此,周庸祐和馬氏,自不消說了。因此上也懷著一肚子氣。恰可那日回家,聽區氏說起與馬氏商量這一件事,陳文不覺大怒道:“丈夫目下雖貧,也未必後來沒一點發達。就是丈夫不中用,未必兒子第二代還是不中用的。兒子是我的根苗,怎能賣過別人?無論千把銀子,便是三萬五萬十萬,我都不要。父子夫婦,是個人倫,就令乞食也同一塊兒走。賢妻這事,我卻不依。”區氏道:“丈夫這話,原屬有理。隻是我已應允他了,怎好反悔下來?”
陳文道:“任是怎麽說,統統是行不得。若背地把兒子送將去,我就到周家裏搶回,看你們有什麽麵目見人!”說罷,也出門去了。
此時區氏見丈夫不從,就不敢多說,隻要打算早些回覆馬太太才是。正自左思右想,忽然見六姐走過來,歡喜的向區氏說道:“我們太太,目下定是生產,特地過來,暗抱哥兒過府去。”區氏歎道:“這事幹不來了。”六姐急問何故,區氏即把丈夫的說話,一五一十的對六姐說來。六姐驚道:“娘子當初是親口應允得來,今臨時反複,怎好回太太?想娘子的丈夫,料不過要多勒索些金錢,也未可定。這樣,待我對太太說知,倒是容易的。這會子不必多言,就立刻先送哥兒去罷。”區氏道:“六姐哪裏得知,奴的丈夫還說,若然背地送了去,他還要到周府裏搶回。
奴丈夫脾性是不好惹的,他說得來,幹得去,這時怕嘈鬧起來,驚動了街坊鄰裏,麵子不知怎好見人了。”六姐聽罷,仍複苦苦哀求。不料陳文正回家裏來,撞著六姐,早認得他是周府裏的人,料然為著將女易男的一件事,即喝了一聲道:“到這裏幹什麽?”六姐還自支吾對答,陳文大怒,手拿了一根竹竿,正要望六姐頭頂打下來,還虧六姐眼快,急閃出門外,一溜煙的跑去了。陳文自去責罵妻子不提。
單說六姐跑回周府,一路上又羞又憤,誌在快些回去,把這事中變的情節,要對馬太太說知。及到了門首,隻見一條紅繩子,束著柏葉生薑及紅紙不等,早掛在門楣下。料然馬太太已分娩下來了,心中猶指望生的是男兒,便好好了事。即急忙進了頭門,隻聽上上下下人等都說道:“馬太太已產下兒子了。”六姐未知是真是假,再複趕起幾步,跑到馬太太房中。那馬氏和穩婆以及房裏的心腹人,倒見六姐赤手回來,一驚非校馬氏臉上,登時就青一回,紅一回。六姐急移身挨近馬氏跟前,附耳說道:“這事已變更了!”馬氏急問其故,六姐即把區氏的說話,及陳文還他的情景,述了一遍。把一個馬氏,氣得目定口呆。暗忖換不得兒子,也沒打緊,隻是自己生了一個女兒,假說生男,是不過要偷龍轉鳳的意見。今此計既用不著,難道又要說過實在生女不成?想到此情,更是萬分氣惱,登時不覺昏倒在床上。左右急的來灌救。外麵聽得馬太太昏了,猶隻道他產後中了風,也不疑他另有別情。
灌救了一會,馬氏已漸漸醒轉來,即急令丫環退出,卻單留六姐和穩婆在房子裏,要商議此事如何設法。六姐道:“方才雖報說生了男子,可說是丫環說錯了,隻把實在生女的話,再說出來,也就罷了。”馬氏道:“這樣說別人聽來,也覺得很奇怪了。”六姐道:“這點緣故,別人本是不知的,當是丫環說錯,就委屈罵了丫環一頓,也沒打緊。天祐太太,別時再有身孕,便再行這個計兒,眼前是斷謀不及的。若再尋別個孩子頂替,怕等了多時,泄漏了,將來更不好看了。”馬氏聽了,不覺歎了一聲。沒奈何,就照樣做去,說稱實在生女。當下幾位姨太太聽了,為何方說生男,忽又改說生女,著實見得奇異。隻有三五丫頭知得原委的,自不免笑個不祝閑話休說。且說周庸祐那日正在談瀛社和那些拜把兄弟閑坐,忽聽得馬氏又添上一個兒子,好不歡喜,忙即跑回家裏。忽到家時,又說是隻生了一個女兒,心上自然是有些不高興。便到馬氏房子裏一望,還幸大小平安,倒還不甚介意。到了廿餘天,就計算備辦薑酌。前兩天是二房的兒子彌月,後兩天就是馬氏的女兒彌月,正是喜事重來,哪個不歆羨?隻是舅兄馬子良心想,當二房產子時,也沒有送過禮物,這會若送一不送二,又覺不好看,倒一齊備辦過來。這時一連幾天,肆筵設席,請客延賓,周府裏又有一番熱鬧了。
過了幾天,隻見關裏冊房潘子慶進來拜候,周庸祐接進坐下,即問道:“前幾天小兒小女彌月,老哥因何不到?”潘子慶道:“因往香港有點事情,所以未到,故特來道歉。”周庸祐道:“原來如此,小弟卻是不知。若不然,小弟也要同往走走。”潘子慶道:“老哥若要去時,返幾天,小弟也要再往。因是英女皇的太子到埠,小弟也要看會景,就同走走便是。”周庸祐道:“這樣甚好。”潘子慶便約過啟程的日期,辭別而去。
果然到了那一日,周、潘兩人,都帶了跟隨人等,同往香港而來。那周、潘兩人,也不過是閑逛地方,哪裏專心來看會景,鎮日裏都是花天酒地月些青樓妓女,又見他兩人都是個富翁,手頭上這般闊綽,哪個不來巴結?單表一妓,名喚桂妹,向在錦繡堂妓院裏,有名的校書,周庸祐就叫他侑酒。那桂妹年紀約十七八上下,色藝很過得去。隻偏有一種奇性,所有人客,都取風流俊俏的人物,故周庸祐雖是個富戶,隻是俗語說:“牛頭不對馬嘴。”他卻不甚歡喜。那一夜,周庸祐正在錦繡堂廳上請客,直至入席,還不見桂妹上廳來。周庸祐心上大怒,又不知怎地緣故,隻罵桂妹瞧他不起。在中就有同院的姊妹,和桂妹有些嫌隙的,一來妒桂妹結交了一個富商,不免譖他的短處;二來又好在周庸祐跟前獻個殷勤,便說道:“周老爺你休要怪他,他自從接了一位姓張的,是做蘇杭的生意,又是個美少年,因此許多客人,統通撇在腦背後了。現正在房子裏熱熏熏的,由得老爺動氣,他們隻是不管。”
周庸祐聽了,正如無明業火高千丈,怒衝衝的說道:“他幹小小的營生,有多少錢財,卻敢和老爺作對?”說罷,便著人喚了桂妹的幹娘,喚做五嫂的上來,說道:“令千金桂妹,我要帶他回去,要多少銀子,你隻管說。”五嫂暗忖,桂妹王戀著那姓張的客人,天天到來賒賬,倒還罷了;還怕他們相約達去,豈不是一株錢樹,白地折了不成?今姓周的要來買他,算是一個機會。想罷,便答道:“老爺說的話可是真的?”周庸祐道:“哪有不真?難道瞧周某買他不起?”五嫂道:“老爺休怪,既是真的,任由老爺喜歡,一萬銀子也不多,六七千銀子也不少。”周庸祐道:“哪裏值得許多,實些兒說罷。”五嫂道:“唉!老爺又來了。小女嗎,一夜叫局的,十局八局不等;還有過時過節,客人打賞的,年中盡有千把二千。看來一二年間,就夠這般身價了。老爺不是外行的,試想想,老身可有說謊的沒有?”
周庸祐聽到這話,覺得有理,便還了六千銀子說合,登時交了五百塊銀子作定錢,待擇日帶他回去。並說道:“我這會不是喜歡桂妹才來帶他,卻要為自己爭回一口氣,看姓張的還能否和我作對。這會桂妹是姓周的人了,五艘快下樓去,叫姓張的快些爬走!若是不然,我卻是不依。”五嫂聽了,方知他贖桂妹卻是這個緣故,即諾諾連聲的應了。方欲下去,忽聽得一陣哭聲,嬌滴滴的且哭且罵,直登廳上來。
眾人大驚,急舉頭一望,見不是別人,卻是桂妹。正是:赤繩方係姻緣譜,紅粉先聞苦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