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鳳姐回到屋裏,聽說王夫人有事與他商量,連忙趕去。
王夫人叫他坐了,道:“你也太性急了,路上累了這兩個月,才回家來,也等歇息幾天,何必急巴巴趕去走這一趟,就是你婆婆那裏,也沒有不體恤你的。我不知道你到東府裏去了,剛才打發人去叫你,也沒有別的事。寶玉做親的日子近了,這會子要再給他收拾屋子,又費一番起倒,我想寶丫頭百日已過,靈座設在那邊,本該多擺幾天,如今隻好從權,說不得委曲他一點子,把靈幃撤了,騰出屋子來,咱們一頭一緒辦寶玉的喜事,也省得擺著看了盡仔傷心。就是姨媽那邊須得去告訴一聲,不知姨媽的意思怎麽樣?”鳳姐答道:“太太想的到,一時再去收拾屋子也費事,寶兄弟完姻,自然要成個體統。那屋裏現擺著寶妹妹的靈座也不吉利,我明兒橫豎要到姨媽那裏去走一趟,順便和他的家人說一聲,估量姨媽也不說什麽話的。這件事太太不用放在心上頭。一件咱們這會子手頭狹窄,難得有老太太這宗銀子添補在裏頭,便放心的長手躺腳辦事,省打多少饑荒。太太可知道老太太是想不到這上頭,聽說是鴛鴦不知對老太太講了什麽,才挪過來的。”王夫人道:“前兒鴛鴦過來說老太太吩咐的話,在我跟前並沒一點居功討好的口氣。鴛鴦這個孩子真叫人看重他。如今咱們定了,你明兒就去見見姨媽,我還要在清虛觀請張道士拜幾天懺。寶玉要下場,叫蘭兒去支應也使得。”鳳姐聽了,便打發人去通知。
張道士請了二十員全真,啟建清醮七日,趕忙打掃庭院,蓋搭天棚,房廚內煤、米、油鹽及供菜等物多多買足,又預備一應碗盞家夥,忙亂開箱取出法衣、法器、掛幡、神像,又開明壇前需用供物,並檀降、油燭、黃表、金銀錠件帳單送交榮府備辦,又用四張奏本黃寫了超升仙界鬥大四個字,在觀門首懸掛。到了起懺之日,賈蘭便穿了素服到觀中在壇前支應。這裏自派了家人小廝伺候寶玉入常等到三場完畢,正值醮事圓滿。王夫人因寶玉連日辛苦,命他且自歇息。寶玉那裏肯聽,便帶了焙茗、鋤藥等來到清虛觀,張道士早迎至門外,躬身施禮。寶玉連忙下馬,一直行至大殿,聽得金鐃法鼓響振雲霄,又見燭焰香煙氤氳滿殿。寶玉在壇前上香行禮畢,賈蘭上前見過寶玉,回了幾句話。
張道士便讓寶玉至靜室,先請了賈母、王夫人安,一麵送茶。寶玉還是那年跟了賈母到來完願,因張道士送了他許多金銀玩物,在賈母跟前給他提親,所以惱了張道士,常久不到觀中來的了。如今已把前事撩開,又因張道士是榮國公的替身,不便輕慢他。當下敘談幾句,偶然抬頭,見那旁粉壁上寫有數行字跡,心想不知那一個不懂事的人,手閑了沒的恁幹,把這牆上塗壞了。不知寫的什麽在上頭,定是粗鄙不堪的句語。便站起身來慢慢的踱到牆邊,見那字兒便寫得逸致橫生,大有仙骨。從頭念道:鐵笛吹還裂,金磚煉欲柔。脫韁意馬倩誰收?調和了甜酸苦辣,撒勻了離合悲歡,霎時間掣電驚漚。無緣的悔不當初,有情的但看日後。謾說道,月從西墜水東流;認準了根由,大踏步闖開世界三千,伸出拿雲手。一腔熱血在心頭,化作人間海市與蜃樓。
底下落款是渺渺真人戲筆。寶玉怔了一會,便問:“張道士,壁上是誰寫的?”張道士笑道:“我真老的不中用了,竟把這件事忘記告訴二爺。那壁上字句是一個遠方道友寫的,還有件東西留在這裏,叫給二爺。”寶玉道:“莫非也是那些金銀玩物嗎?”張道士搖手道:“不是,不是,那件東西很有些奇怪,叫什麽‘太虛幻影鑒’。亡過親人,幽明間隔,心上思念不能相見,對他一照,便照出這個人來。”寶玉聽了,趕忙要鏡子來瞧。張道士道:“但是還有些荒誕的話,二爺信不信總別見怪。”寶玉等不到話講完,忙著要鏡子。
張道士走進裏間屋子裏去取了出來,用大紅緞盤金錦袱包著。寶玉接過手,去了錦袱,露出一團精瑩四射的寶貝來,仿佛妝鏡大小,捧起迎麵一照,一無所見,睜眼仔細再看,仍是空空無物,恍如一輪明月掛在眼前。寶玉道“為什麽照不見一點東西?”張道士道:“就奇在這上頭,二爺想眼前有什麽形,鏡子裏就有什麽影,也是容光必照的”一麵說,一麵轉過身來向著鏡子裏道:“瞧雪亮的鏡麵不屋子裏擺的許多物件一些兒照不出來,連咱們的人影也見在裏頭。二爺你瞧古怪不古怪。”
寶玉道:“張爺爺,你才說心上想著那一個人,就照的出來,這又怎麽講呢?”張道士答道:“那是不要在白日裏照的。道友說與二爺有緣,將此物一入塵凡。還有許多話,我的徒孫倒記的周全。”
說著,便叫小道士進來,與寶玉請過安,垂手站著。寶玉瞧他,就是那一年拿著燭剪撞在鳳姐懷裏挨打的這個小道士,已長成了。寶玉叫他坐下,細講鏡子的來曆。小道士答道:“那道長說有兩麵鏡子,一名‘風月寶鑒’,一名‘太虛幻影鑒’,在什麽太虛元境通靈殿上鑄的。這麵幻影鑒,照陰不照陽,照死不照生。心裏記念亡過親人,到夜靜時候焚香祝告,鏡子裏便照出這個影來。”寶玉正在思念寶釵,今得了這件寶貝,轉悲為喜。想漢武帝想念李夫人,仙人授伊蘅蕪香,惟夢中能得一會。這鏡子更勝蘅蕪香了,便包好交給焙茗收好,囑咐“不許開看”。
小道士陪笑道:“那道長還要化二爺三十六萬銀子。”寶玉一時計算銀數尚未答言,小道士道:“這句話家師祖也曾攔過,說二爺府上近年來不比先前,這數目太多了,恐不便啟齒。那道長說隻要二爺應許,不必就要支用。府上園子裏頭遍地皆金,多於點石。施舍這宗銀子來,叫在東首空基子上建蓋一座太虛宮殿,兩廊要列許多配廡,裝塑各司儀像,感化世界上這一種癡男怨女的。還要博施濟眾,起四大舍局:一施藥、二施棺、三施粥、四施衣。施藥局,延請名醫,多贖藥料,合製各種丸散膏丹。那些窮苦人害了病沒錢請大夫看治的,都到這局子裏頭就醫領藥。又施棺局,凡有窮人死了沒錢棺殮的,無論異鄉本地,一概賞他棺木一口。至於舍衣施粥,都是憐恤窮人凍餓的意思。就這幾件事,二爺積了萬代陰功。”寶玉聽了笑道:“咱家園子裏有銀子,照這樣辦起來就是了。據我想還得添設一個局子,凡有兩家連了姻,因貧不能婚娶,也叫他們到局子裏來領費,別叫有怨女曠夫可不好嗎?”小道士笑道:“敢仔那麽著,二爺的功德越發大了。”寶玉坐了一會,見院內鬆陰過午,又到壇內行了禮,忙著叫鋤藥拉馬。小道士又道:“道長說過,這麵鏡子三日內就要來取的。”一麵張道士趕忙出來送了寶玉,賈蘭仍留觀中照應。
寶玉先自回了家,見過賈母、王夫人,便回自己屋裏,嚷著拿衣服來換。一時麝月、秋紋們都走開了,隻有鶯兒一個人睡在裏間炕上淌淚。聽見寶玉回來叫喚沒人答應,隻得勉強起來,懶懶的站著。寶玉瞧他眼圈兒通紅,便問:“他們那裏去了?你一個人在屋裏為什麽傷心?”鶯兒也沒答話。寶玉還要搭訕著,隻聽麝月、秋紋兩個人一路說笑,掀起簾子進來,見了寶玉道:“我們拿了衣服趕到太太屋裏,想不到二爺倒先回來了。”寶玉道:“我是順便先到太太那裏,就從老太太東院子穿堂背後繞了過來。你們可瞧見焙茗送進來的一個小包,別去亂動。”麝月向書架上指著道:“那不是嗎?到底什麽玩意兒在裏頭?包得圓圓的,沉又沉,倒像一麵鏡子。”寶玉道:“算你猜得準,可不是你們用的東西。”說著,看看天色尚早,又往鳳姐處一轉,鳳姐問了清虛觀好些話。
賈母那邊打發人來叫寶玉,寶玉去陪賈母吃了飯。回來呆呆的等到黃昏後,便叫小丫頭們抬一張香幾當空擺著,命秋紋挪過大銅供爐,自去取了藏香,一手提過包袱打開,把鏡子安放幾上。炷香默默禱告已畢,向外作了一揖,捧起鏡來一瞧,果然現出影來,宛如寶釵立在麵前,春山斂恨,秋水含顰,似欲向寶玉告語的光景。寶玉止不住一陣心酸,便覺眼前昏黑,隻得把鏡子放下,退回幾步,坐在椅上垂頭落淚。麝月、秋紋先見寶玉這番舉動,不解何故,忽見他對鏡生悲,都猜是這件東西作怪,不約而同趕過來取鏡照看,不見一些影兒,把鏡子一摔,都來拉著寶玉問道:“二爺就瞧見了什麽?變成這個樣兒。”寶玉道:“瞧見了寶姑娘了,你們可要瞧瞧?”麝月、秋紋隻道是寶玉的玩話,都笑應道:“我們想見見奶奶呢。”
寶玉站起身來道:“你們都來。”便又拿起鏡子,心頭暗禱。
三個人並排站立,瞧見鏡子裏有個寶釵,像立在他們背後一般。
嚇得麝月、秋紋寒毛直豎,回過頭來又不見一些形跡,虧有寶玉壯了膽,一同照看。寶玉見寶釵嬌態如生,豐姿若舊,比先前照的時候又換了一個樣兒,麝月想起鶯兒時常記念他姑娘,便走到他門口叫道:“鶯兒快來看呢!”那鶯兒就在東廂房睡歇,並沒睡著,聽他叫了幾聲,故意不應,麝月又著緊問道:“你到底聽見沒有?多少應一聲兒。”鶯兒在屋子裏賭氣答道:“憑什麽我都不愛瞧。”麝月道:“人家好意叫你,倒像踏了你尾巴似的。”寶玉擺手道:“別叫他瞧罷。”說著,隻是對鏡沉思,恨不得把寶釵拉下鏡來,伸手向前,忽然不見。一時想起了一個人,便又禱告再照。誰知左照右照瞧不見一些影兒,心頭焦急,暗暗想道:“莫非他不是這一路上的人,還是與我無緣,算不得親人,所以不能見他。”照了一會,呆呆的坐著淌淚。麝月道:“這麵鏡子又是禍根,擱不住天天這樣鬧起來,明兒須得去回太太一聲。”寶玉道:“我原不該叫你們瞧的,告訴太太不要緊,鬧得姨太太知道了也要這麵鏡子照起來,叫他老人家傷心。放在屋子裏天天照他,橫豎照不下寶姑娘來。你們不用費心去回太太,我明兒拿去還了就是。”麝月等聽了便沒言語,聽得鶯兒在那屋子裏咳嗽一聲。寶玉道:“你們聽鶯兒還沒睡著,這丫頭怪可憐。”麝月道:“別提他罷,一個紫鵑去跟林姑娘,到林姑娘病凶的時候,沒好沒氣的背地裏天天哭得淚人一般,林姑娘回家去了,紫鵑縮在園子裏頭麵也不見。講到鶯兒,還沒有細細的告訴二爺呢。自從他姑娘死了,活脫又是一個紫鵑。二爺沒回來的時候還好一點,如今二爺回來了,他越發變的個不成樣兒了。”寶玉點頭歎道:“林姑娘一個紫鵑,寶姑娘一個鶯兒,都算難得了。”麝月道:“二爺既道鶯兒好,底下剛叫他來伺候。”秋紋笑道:“別說叫他伺候二爺,隻怕掉個轉兒,叫二爺去伺候他,還得一天碰十幾次釘子呢。”寶玉道:“誰要叫他伺候!”說畢起來,把鏡子包了放好,一麵取過表來一瞧,道:“時候不早了,再別說話罷。”
麝月、秋紋兩個人過來服事寶玉睡歇。
明日起來,先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安。想起上一夜麝月的話,自己病後,果然也沒與紫鵑見麵,後來他們哄我,說紫鵑送林妹妹靈柩回南去了,聽焙茗說起紫鵑沒有同他姑娘回家,還在園子裏住著。我要問問他,林妹妹到底怎樣回家去的,先前聽我娶了寶姑娘,他可說些什麽?人家哄我娶的是林姑娘,他可知道不知道?一頭思想,進園徑往瀟湘館來。各處屋子裏找了一會,不像紫鵑在裏頭住的,才想起黛玉回了家,紫鵑一個人自然不在這裏住了。此時寶玉心中雖明知花殘又放,月缺重圓,不久就要團聚。這所瀟湘館比先前到此祭奠,這一次情景自然各別,然室邇人遐,懸懸盼望。想到那幾年,一進屋門來,見了黛玉就有多少情談款敘,說不盡的綢繆。何不早早完我心願,又岔出寶姊姊這一番枝節,累我跑到大荒山,平白地落下許多抱怨?又呆怔的看了這屋子一回,轉身走出院子裏。
聽得廂屋裏有人說話,寶玉煞住了腳,聽是老婆子的聲音,便走進屋去。兩個老婆子見是寶玉,在炕上連忙站了起來。寶玉便問:“紫鵑姑娘如今在那裏住呢?”那老婆子答道:“紫鵑姑娘是上年林姑娘起身回家這一天就搬出去住的了。”那一個老婆子瞪了他一眼道:“你不要發糊塗,在寶二爺跟前混說話。紫鵑姑娘是送林姑娘靈柩回南去了。”這一個又道:“我不發糊塗,你才是在這裏做夢呢。如今皇上作媒給寶二爺娶林姑娘,天天大鑼大鼓在這裏嚷,寶二爺肚子裏怕不明白?你還記著上頭吩咐的陳年爛古話哄二爺嗎?”那一個聽了笑道:“我因是遵上頭的吩咐,怪怕你錯說了話我們擔不是,一時忘了二爺如今人家瞞他這些事情都已知道的了。”
寶玉聽他們抬了一會杠,到底沒說到紫鵑住在那裏的話,便賭氣不再問他們,回頭走了出來。在瀟湘館門首站立多時,才往稻香村各處去一走。因李紈、探春都在王夫人處,惜春到妙玉庵裏去了,隻有邢岫煙在屋裏,寶玉便會坐問起紫鵑。邢岫煙隻得約略告訴了幾句,不便細說,寶玉才知道鳳姐帶了紫鵑到南邊,現留在林妹妹家裏,自然要跟著同來的了。便起身徑出了園子,到鳳姐處,見尤氏幫著料理瑣碎事務,寶玉上前與尤氏見過,說:“我回家因老太太叫靜養著不許出門,昨兒場事畢了,又到清虛觀裏去了一天,還沒過大嫂子那邊去呢。”
尤氏道:“我時常過來見麵的,你珍大哥那裏我也替你說聲,再消停幾天過去罷。”鳳姐接口叫了一聲“寶兄弟!你看珍大嫂子撩了他家裏的事過這裏來,忙得什麽樣的,還不先給他謝謝。”尤氏道:“我也不希罕寶兄弟謝,我等林妹妹來了和他算帳就是了。”一時說笑著,寶玉便問鳳姐道:“聽說姊姊帶了紫鵑去,沒見他回來,可是留在林妹妹家裏了嗎?”鳳姐道:“不留在林妹妹家,難道把紫鵑拐騙到別處去不成?”
當下寶玉在鳳姐處坐了一會出來,便叫焙茗。因這一天不是焙茗該班,壽兒上來回道:“焙茗正和雙瑞在那裏拌嘴,這件事是焙茗的不是,二爺還得把他申飭幾句。”寶玉道:“他們鬧什麽?”壽兒道:“說了又嫌奴才搬嘴,偏袒了那一個。二爺叫他們自己來講罷。”寶玉道:“那麽你把雙瑞也叫了來。”
壽兒去不多時,同著焙茗、雙瑞都上來了。寶玉問道:“你們為什麽吵嘴?”焙茗沒有開口,雙瑞先回道:“上年二爺畢了三場,奴才去測一字,拈了個‘仙’字。那測字先生說是中的,今兒奴才??焙茗說他測的字不準。那測字的問明緣由道:“聽爺們的話,據在下的字,明明一個舉人要入山修行去的,還說不準嗎?’焙茗惱著測字的,先沒有講明,累他出去受了一趟苦,不許測字的在那裏擺攤常奴才說,‘你去問二爺的功名,他隻就功名上講,後來的事,他又不是神仙,那裏知道!’把焙茗拉了回去,焙茗還不依奴才呢。”寶玉聽了道:“這原是焙茗多事。”隨把焙茗吆喝了兩句,叫壽兒、雙瑞自去罷。
焙茗自知理虧,站著不敢言語一聲兒。誰料寶玉又有話吩咐焙茗道:“蔣琪官如今可還在紫檀堡住?打發個人去喚他來。”
焙茗聽說到蔣琪官身上,知已把自己這件事撩開的了,因答道:“二爺記不得為了他挨過老爺一頓板子?這會兒老爺雖然管不到,底下老爺回來,有小耳朵吹風,查究出來,別說二爺要淘氣,奴才可再挨不起了。”寶玉道:“老爺回來也查察不到這些上頭,就是知道了也不用你著急,有我呢。”焙茗知道拗不過主人的脾氣,口內便應了一聲“是”,又回道:“琪官家裏離的不遠,奴才馬上打發人去叫他,但他常在王府裏伺候,在家裏住的日子少,二爺也是知道的。倘然不在家,別的地方可不能去找他,二爺別性急才好”寶玉聽了點頭無話,焙茗就一溜煙走了,不知蔣琪官來也不來,寶玉與他講些什麽話,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