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戲文煞台後,賈母趁一天高興,到那上房裏躺了一會,又邀薛姨媽出來聽戲。王夫人等都來陪著,重又點戲開場,晚上並無席麵,隻吩咐些端整精潔食品,都放在一張茶幾上,擺列各人麵前,隨其自便。
寶玉先於午間散戲後,忽然不見了。寶釵心上動疑,便叫鶯兒到賈母、王夫人並鳳姐處去看了沒見,又叫老婆子、小丫頭各處去找。找的人沒有回來,見小紅來請說:“老太太、姨太太、姑娘們都在那裏聽戲了,請奶奶快出去。”襲人聽見,便道:“請奶奶且陪著老太太們瞧戲,我到園子裏去找。”寶釵道:“你不聽見小紅說,姑娘們都在前頭,隻有邢大姑娘沒出來,也未必在他那裏。別處地方不用去找,除非到瀟湘館去了。你去瞧瞧。倘在那裏,就拉了他回來。”說著,同了小紅自去瞧戲。這裏襲人趕進園子裏,徑往瀟湘館來。推進門去,先到裏間屋子裏瞧了,又向各處一看,不見有人。那襲人自從寶玉病後搬出園去,輕易沒有到此走動,就是那一天跟寶玉祭奠來了一次,慌慌張張的走了,今日進來,滿目淒涼,也覺另有一種光景。剛要出去,見一個看屋子的老婆子回來,襲人便問道:“你瞧見寶二爺到這裏來嗎?”那老婆子答道:“就是林姑娘回家這一天,寶二爺到這裏哭了一回走了,再沒見來呢。我們就見寶二爺,總遵上頭吩咐,不敢胡說。姑娘請放心。”
襲人聽了笑道:“誰又和你們翻這些陳年爛話。”一扭頭便出了瀟湘館,心裏還放不下,便往紫菱洲去一問,岫煙回報沒有來,又往稻香村各處問一遍。才出園來,見了剛才打發去找寶玉這幾個老婆子、小丫頭們,問他都說沒有瞧見呢。襲人且不去回寶釵,自己趕到垂花門口,叫人去問焙茗:“二爺到那裏去了?”焙茗正同掃紅、壽兒這幾個人在那裏喝酒搳拳,聽了連忙放下酒杯,來到垂花門見了襲人,發怔道:“二爺出門,我們總輪替著跟出去的。今兒二爺在裏頭瞧戲,跟二爺出門的人都在屋裏,也沒聽見二爺要到那裏去,多早晚出門,我們實在不知道。”襲人道:“別裝糊塗哩,快去門上問罷,我在這裏等著呢。”焙茗往外就跑,不多時回來道:“都沒瞧見二爺出去,這會兒叫人各處去找呢。”襲人便啐了一口罵道:“都是一班子死人!”說著,轉身進內,悄悄的回了寶釵。寶釵也不敢做聲,因賈母先已問過:“寶玉為什麽不出來看戲?”寶釵回道:“想是多喝了兩杯酒,在屋裏歇著呢。”賈母道:“這幾天也怪乏了,由他歇著罷,別去叫。”當下在座有幾個人知道的,也不理會。等戲文散了,各自回去。
寶釵對襲人歎了口氣道:“這件事,太太那裏可不能不先回一聲。”襲人見寶釵臉色悲中帶急,便寬慰道:“奶奶也不用著急,我想起來,不過到那沒要緊的地方去走了走,牽扯住了,估量也就回來的。”寶釵一麵搖頭,又問襲人道:“今兒二爺可和你說過什麽話沒有?”襲人道:“二爺這兒時,早就和我們不多說話的了。”寶釵道:“你瞧不出二爺中舉之後,一時歡喜一時煩惱,行動改常?今兒點的戲、講的話,大有些古怪。我一時不留神,這會兒才查察起來,已經遲了,保不定他去幹出些稀奇新樣的事來。我告訴太太去。”說著,一麵拭淚,忙起身出來,襲人也跟到了王夫人屋裏。
寶釵把這件事和王夫人說了,王夫人也不在意,因見寶釵神色慌張,聲勢急切,便吩咐叫人趕快找去。接著鳳姐、李紈並賴大、林之孝家的這幾個管事媳婦,都知道了,陸續來到王夫人屋裏聽候呼喚。王夫人道:“寶玉往常出門總有人跟著,今兒到底多早晚出去的,難道門上這班人竟沒有一個人見的?你們快查去。”賴大家的先應了一聲“是”,鳳姐接口道:“太太吩咐去查,如果有人瞧見寶兄弟出去,這會兒還有人敢出來承認嗎?且先去問他,把今兒大門上該班的是那幾個,問跟寶玉出門的這班小廝是誰,通班打夥兒發出去,打了四十再問他呢。”賴家、林家的聽了鳳姐的話,一麵瞧王夫人眼色。王夫人停了半晌道:“且叫他們上緊找尋去,如果找不見,我定要處治他們的。難得老太太歡喜了一天,這會兒去告訴了這句話,老太太定要著急。”鳳姐道:“太太且別和老太太說去,等一回寶兄弟回來了,明兒隻當沒有這件事。這會兒老太太沒有叫寶玉,可以瞞了過去,沒的要嚇著他老人家。”王夫人點頭,一麵叫彩雲去打聽老太太睡了沒有。彩雲回來說:“老太太已經安歇了。”王夫人略放寬心,同鳳姐、寶釵坐著等寶玉的信息。寶釵道:“古怪在跟他出門的人不短一個,怕未必就回來呢。”說著,一替一替的人回來,都說世交親族人家,連寶玉的同年寓所各處找遍,並無蹤影。直鬧至五更,才各人散去歇了一歇。寶釵與襲人一夜沒有合眼。
到了天明,仍不見寶玉回家,王夫人料不能再瞞,隻得回明了賈母。賈母聽了,驚得臉上失色,十分著急,忙叫人四下找尋;埋怨王夫人不早去告訴;又罵襲人這班人並不留心。鬧得榮國府中,如倒海翻江,連日不得安靜。各處去求簽問卜,有說找得著的,有說一時難找,也有說不用找得,自然回來的,紛紛議論不一。邢夫人、尤氏等都來問信,薛姨媽就是家宴唱戲這一天,戲散後回了家,因染時症臥炕不能起身,一天幾趟打發人來探聽。寶釵過去請安,又細細盤問緣由。寶釵隻得委婉相告。薛姨媽自是記掛,打發薛蝌在外邊留心察訪寶玉下落。
且說那一天戲文煞台後,寶玉趁熱鬧之際沒人瞧見,溜出府門,也不辨東西南北,見路便走,心中似迷似醒,像不由自主一般。走了半日也不覺困乏,一時站住腳跟,定睛四望,但見四野曠闊,絕少人煙。卻喜水秀山清,一洗城市囂塵之氣象,竟是生平從未閱曆之所,反覺耳目一新。
漸見金烏西墜,正愁無處棲身,忽聽清磬一聲,在樹林中隨風飄送出來。寶玉便望著林子裏尋聲覓徑而入,盤旋曲折約行半裏許,見一座茅庵,庵門半掩。寶玉走進裏邊,有一老僧夜課甫畢,爐內香篆未消。那僧相貌清臒,杖履古樸。寶玉趨步向前,稱:“上人,稽首了。”老僧連忙回禮,也不問寶玉來蹤,說:“貴人想是來投宿的,小庵方便。”招寶玉就在一張竹榻上坐下。寶玉啟口問道:“上人高壽,在此靜修有幾多年了?”老僧答道:“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貧僧隻記進步的功程,不算修行的歲月。花落花開,不知閱幾多春秋矣。”
寶玉又問:“此去大荒山青埂峰從那一條路走,有多少程途?”老僧笑道:“隻一往向前,不要止步,便是大荒山。並無第二條路徑,說近便近,說遠便遠。”
寶玉聽老僧應答,大有禪機,不敢再問。凝神坐了片時,見竹榻上放有新製僧衣僧履,瞧著自己身上,全不像個出家人行徑,想就在此披剃了,再到大荒山去見師父,也顯得我心意至誠。便向老僧稽首道:“弟子立誌出家,因起身忙促,未曾改換緇衣。今見有現成衣履在此,乞師父就與弟子披剃了,把身上的衣服留下作抵,未知師父肯賜提挈否?”老僧道:“這副衣履是一位護法布施在此,有佛門的雲遊到來。那一個有緣,盡管穿去。貴人穿來的衣服,貧僧留此無用。”寶玉聽了,自愧失言,忙站起身來求老僧剃度。老僧笑:“貴人出家的緣故,不過要盡一點心罷了,何必定要剃發?”寶玉求之再三,老僧應允,就尋了一把刀子替寶玉落了發。寶玉忙把自己衣服、靴帽脫棄,穿了僧衣、僧履,向佛前拈香參拜,又拜謝老僧。想起出門時候,並沒和一個人說明,老太太和太太,不知怎樣在家裏盼望,不如把頭發衣服寄回,叫他們一看,心裏就明白了,也免得著人四處尋訪。主意已定,便向老僧告知。老僧答道:“這裏常有擔柴的樵子進城,這事極便,但請放心。”老僧又去取了兩枚鮮桃遞給寶玉道:“貧僧不食煙火食已久,不便留齋,奉敬冰桃二枚,聊以充饑。”寶玉捧而啖之,感謝不已。
當下在庵中住宿一宵。
次早辭別老僧,拿住不要止步的念頭,迷迷糊糊的望前行走,猶如夢裏一般,無明無夜奔往前途。見山中繁花綴樹,綠樹成陰,心想時交冬令,何得見此花柳鮮妍?定然地接仙源,已非塵凡世界,離大荒山不遠了。正走間,忽見前麵岔出兩條去路,躊躇不得主意。聽得山坳裏有人歌曰:
芒鞋踏處白雲浮,柯爛歸來月一鉤。
隔斷紅塵千萬裏,滿山黃葉一肩秋。
寶玉聽罷,移時見一老者,肩挑一擔柴枝從山坳裏出來。
寶玉上前問道:“往大荒山去不知從那一條路走?現有岐途,望老丈指迷。”那老者答道:“心頭無岐念,便足下無岐途,何須指迷?你怕走錯了路,老漢便是要回大荒山去的,跟著我來就是。”寶玉滿心歡喜,隨了樵子行去,先後不過數步,心想趕著那老者,還有話問,總趕不上。隻見那老者回過頭來,指與寶玉道:“從鬆林裏翻上坡去,便到大荒山了。”寶玉向山上一望,霎眼不見樵夫。原來寶玉所遇老僧、樵子,俱是僧、道變化,指引他到此。
寶玉盤上山來,見山上寺門外站立一僧、一道,上前細認,便是從前見過的癩頭和尚同跛足道人。當下倒地便拜,那癩僧開口道:“你怎麽便能尋到這裏?”寶玉道:“山下樵子指迷,引弟子到此拜見二位師尊。”跛足道人道:“此非國清寺,安有寒山、拾得耶?”癩僧便道:“你的來意,我們已知。但你塵緣未滿,此時還不逢皈依的時候,還了你的東西,且回去罷。”
寶玉道:“弟子虔誠削發披緇,今日有緣尋見二位師父,豈肯退步,還祈收納。”僧、道佯不理,竟返身回進寺門,寶玉便跟了進來。癩僧道:“你身雖入了我門,心上總未幹淨,如何容得下你。”寶玉道:“弟子心中,已是八垢皆空,九根無染,十二時中,一絲不染的了,師父怎責弟子心頭尚未幹淨?”
癩僧道:“魔頭正盛,敢在禪門打誑語!”跛足道人道:“弗與多言,試之可耳。”當下僧、道便把寶玉留下,令其執爨洗器,掃地烹茶,--在府中小廝如焙茗輩所不為之事--寶玉甘心供役。甚至責以汲水拾薪,挫磨筋骨,亦任勞盡瘁不辭。
日則淡飯黃齏,夜則繩床破衲,寶玉處之泰然,如在安樂鄉一般。僧、道憐其意誠,便令寶玉打坐參禪。
一夜,在蒲團上攝氣凝神,意不旁騖,用起功來。才合眼,見有一隻斑爛猛虎,張牙舞爪撲入殿來。寶玉明知是魔,毫無驚悸。虎去了。又見巨蟒一條,身長二十餘丈,眼若銅鈴,目光如電,張開血盆大口,向蒲團蜿蜒而入。寶玉亦如不見,鎮靜如前。又見大觀園中一班姊妹,湘雲、寶琴、李紋、李綺等,紅搖翠動,牽裾連袂而來,圍繞著寶玉,也有邀他去入詩社的,也有拉他去放風箏的,也有叫他去釣魚看花玩兒的,寶玉一概不理。湘雲等去後,又見寶釵淚痕滿麵,把他拉住哭訴道:“你不念往日姊妹情分也罷,自從我嫁到你家,不到半載,一味冷淡著我,全無伉儷之情,忍心拋撇了到此出家?便是佛門也許慈悲為本,蓮台座下,容得你這樣狠心人嗎?”寶玉心頭思想道:“你自錯認了金玉煙緣,也怨不得我。”仍漠然不動。
停了一回,忽聽得耳畔有人叫道:“寶玉,寶玉,你被人家哄瞞了。我病好後,已經回到家裏,沒有死呢。你當真就做了和尚了。”寶玉睜眼一看,見是黛玉,禁不住叫出一聲“林妹妹“,兩手往前一拉,撲了個空,登時從蒲團上跌下來。隻聽得僧、道嗬嗬笑道:“好一個八垢皆空,一絲不掛的出家人!”
寶玉聽說,明知自己走了魔,便欲鎮攝精神,再做蒲團上的工夫。那知蒲團已無,連屋宇、僧、道都沒有了。
此時天色大明,朝曦欲上,見身在孤鬆樹下。那樹株礌碐多節,千丈森森,虯鱗濃蔭,如廈橫庇九畝。又見一柱青峰,嶒砢壁立,聳接雲霄。寶玉走過,舉手撫摩,山根下顯出一片字跡,卻模糊認不分明。看至下邊,見地上小小一物,晶光四射,炫目爭輝。拾在手中一看,驚喜非常,原來就是失去的那塊通靈寶玉,連鶯兒所結的金線絡子依然無恙。心想從前因為失了玉病了,被他們哄弄到這個地步,我若心裏不迷糊到十分,豈肯幹出這樣負心事來?夜兒明明見林妹妹來和我說,他並死有死,就不是當真林妹妹來,師父說我塵緣未斷,焉知不是幻出林妹妹來點化我,合該與林妹妹還有見麵之日,所以失去的玉複有了。但我有玉,林妹妹沒有玉,我小時候恨這勞什子,還要把他來砸過,偏寶姊姊有了什麽金的來配,鬧出這些事來。是今日得玉,又不必定應在林妹妹身上。此時,寶玉心裏倒弄得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隻得把那塊玉係在身上。想如今這個地方,既不能安身,隻可把出家的念頭暫時中止,且訪尋林妹妹再作計較。一時移步,四壁一望,都是懸崖峭壁,瞧不見底的萬丈深坑。寶玉瞻顧徘徊,心頭焦躁。這個所在並無坡路,如何下得去?我先前原說過死了還要化作飛灰,隨風飄蕩而沒的話。這裏跌下去,雖不到隨風飄蕩的光景,也與飛灰爭不多少了。如林妹妹已不在世上了,我倒願意一死,好去遍曆泉台,終有尋得著他的日子。倘林妹妹還在,我這一死,反又耽誤他了。
正在尋思無路,忽聽得半空中鶴唳一聲,有人喚道:“寶兄弟不要著急。”寶玉抬起頭來,見鬆梢影裏一雙白鶴回翔而下,一隻鶴背上還騎著一個人。旋看旋近,認得是柳湘蓮。一時落地,寶玉便和湘蓮握手問訊,喜之不勝,忙叫:“柳二哥,聞說你隨了一位道長雲遊去了,竟是仙凡迥隔,音信難通,使兄弟心中悵悵無已。今見鶴背逍遙,想已丹成九轉,何不將別後之事細說一番。”湘蓮道:“已過之事,何必問他。且說你現在之事要緊。”寶玉道:“我的心事,在家裏從沒告訴過一個人,今兒不肯瞞你。我和你原是一路上的人,我立誌出家。”
寶玉正要把來蹤去跡告訴湘蓮,湘蓮道:“你心上的事我已盡知,不必再講。如今我來引你回去何如?”寶玉道:“我家裏是不回去的了。”湘蓮說道:“誰來引你回家,少不得送你到一個所在,去了你夙願就是了。”寶玉十分感激。湘蓮便讓寶玉跨上鶴背,寶玉搖頭道:“這上頭如何坐得住人!柳二哥何不去換匹馬來騎上?”湘蓮道:“這個地方不用說找不出馬,也不是馬能行走的路。”寶玉道:“我步行尚能到此,怎麽馬倒行不去?”湘蓮道:“你來的時候,一往向前心不偏陂,故地無坑陷。如今回轉去,便不是來的路途了。寶兄弟,你放大了膽跨上去試著瞧罷。”說著,便過來扶寶玉上鶴背。寶玉死命抓住湘蓮不放,道:“你瞧我兩腳下垂,又沒腳蹬踩住,如何騎得穩呢?”湘蓮道:“寶兄弟,你在這裏說呆話了,鶴背上掛了腳蹬,倒還得去尋一副鞍串來配上才好。你隻管放開手,閉上兩眼隨著他去,再沒亂兒。”寶玉隻得放心,依言把眼閉了。那一隻鶴便展翼淩空而上。湘蓮亦跨上了鶴,趕著寶玉,相離左右不遠。寶玉連叫:“柳二哥,照應著些。”隻聽耳畔呼呼聲響,真如列子禦風而行,爽快絕倫。那身軀猶如粘住在鶴背上一般。約有兩個時辰,鶴便墜下地來。寶玉睜眼看時,見往來人跡尚稀,而村莊籬落,已入塵寰。湘蓮道:“寶兄弟,你雖無十萬貫纏腰,幸上揚州不遠了。送君至此,行將別矣。”
一麵解下身係寶劍,向寶玉道:“我有鴛鴦劍二柄,其一已為尤家三姐殉葬之物,此柄雄鋒,又將萬根煩惱絲斬絕,留之無用。古人原有掛劍墓門,以酬知己者,煩足下帶回,送至三姐塚上,使雌雄合而為一,五百年再當出世。今交足下帶回,將來護送寶眷進京還須借重此物。”言畢,把劍連鞘遞與寶玉。
寶玉便問:“後會何期?”湘蓮答道:“後會非遙,即在你黃粱飯熟之年。”寶玉一時未能會晤,隻是扯住湘蓮的衣袂依依不舍。湘蓮一麵指道:“你看那邊焙茗來找你了。”當下哄寶玉回頭,湘蓮已跨鶴離地,冉冉淩空。
寶玉仰天觀看,旋入杳冥,已無蹤影,不勝感悵。望見前邊雉堞高聳,知是城垣,便將鴛鴦劍係在身旁,慢慢步入城來。
見街市上肩摩轂擊,來往行人稠密,不知什麽地方。因湘蓮有上揚州不遠之語,錯記林公任所為住宅,逢人便問林老爺家。
眾人見他出家人打扮,舉止言語俱不相稱,引得那一班遊手好閑的人都跟著瞧看。寶玉還隻顧向人訪問,有那老年誠實的向寶玉指道:“小師父問的那一家鄉宦,就在前邊。要去募化,他家那位老太太最肯結善緣的。”話未完,隻見兩上人跑得汗雨直淋,來請寶玉。
此時,寶玉並不想來請我的是誰家的人,也不想我才從大荒山回來,怎麽就知道有我這個人,因心想林老爺家,一開口便道:“你們是林老爺家來的嗎?”那兩個人應道:“正是,正是。”當下引了寶玉到一座高大門樓前。正門三間五架,門飾綠油,銅環獸麵,氣象規模雖略遜寧榮兩府,也頗顯赫堂皇。
寶玉心想林妹妹家已經中落,焉得有此巍峨門第?心甚疑惑,正要移步上階,見裏麵有兩個年輕小廝飛跑出來,對著同來這兩個人嚷道:“快著些罷,裏頭催了好幾回哩。”說著,進了大門,轉過角門,讓這兩個小廝引了寶玉進內。才至正廳院裏麵,又有兩個小廝掀簾出來,一見寶玉便笑嘻嘻掇身回進,又走出一個人來,見了寶玉四目互睜了一回,那一個人開口問道:“你莫非是賈寶玉嗎?”寶玉應道:“我便是寶玉,你是誰?”
那一個答道:“我也叫寶玉。”引得旁邊眾小廝稱奇叫怪。
原來那一個便是南京甄寶玉。剛才引寶玉這兩個,就是甄府家人,聽見問他可是林老爺家來的這句話,因林字與甄字音聲相似,一時錯聽了,並非有心胡弄寶玉。甄寶玉也曾到過榮府,甄府家人非不知自家寶玉之外,有個賈寶玉。隻因出其不意,一時引了個人進來,是和尚打扮,與甄寶玉相見,竟像個《西遊記》孫行者鬥法,又有一個六耳獼猴前來廝混,看得眾人繚亂眼花。
且說兩寶玉挽手進內讓坐,甄寶玉道:“昨兒接到家書,家君提及二哥鶚薦後忽然隱遁一事,兄弟大為駭異。才間有人進來說起街上見一小沙彌,年紀相貌與兄弟一般,趕忙打發人出去請來一認,不料果是二哥。自從那年到尊府別後,三秋之感,叫兄弟想的了不得。今兒有此奇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二哥因何作此遁跡空門之想,還當慢慢領教。”寶玉尚未答言,隻聽得裏頭傳出話來:“老太太叫寶玉引了榮府的哥兒同進去呢。”甄寶玉道:“想是我們老太太也聽見這件事了。”
於是,兩寶玉挽著手來至上房,見院子裏站著一群丫頭、婆子,指五戳六的在那裏說笑。甄寶玉讓寶玉上了台階,早有伺候的老婆子掀起門簾。寶玉進內,見炕上端坐一位老太太,起居服色仿佛與賈母相似。甄寶玉便向寶玉指道:“這就是家祖母。”寶玉恭恭敬敬的趨步上前,打了一個千。那位老太太把寶玉瞧了個仔細,道:“你是榮府裏寶玉嗎?”寶玉應了一聲“是”。甄老太太把榮府裏的事情細細盤問,寶玉逐一應答。
甄老太太便一手把寶玉拉過,一手摩挲他頭上道:“一個大家的公子哥兒,忽然剃了頭發做起和尚來,也不怕人笑話!我聽見你們老太太疼你,像我疼自家寶玉一樣,你們太太越發把你當作的寶貝似的了,怎麽就肯放你出來呢?”寶玉道:“我出門的時候,家裏沒有一個人知道呢。”甄老太太道:“打量府上是不知道的,那個更使不得。你自己不打緊,這會子家裏不知鬧的怎麽樣在那裏呢。”一麵叫人吩咐外邊打發人進京,到榮府裏報信,婆子們應了一聲“是”,自去傳話。甄老太太又道:“我們的太太那一年從京裏回來,說起見這哥兒生得與我家寶玉一模樣兒的話,我還不信,如今看起來,果然比雙生弟兄還像呢。”說著,又叫人去叫了到過榮府這兩個女人出來,指著寶玉給他們瞧,道:“你們是見過的,可就是榮府裏的寶哥兒嗎?”那女人把寶玉細細打量一回,笑道:“可不就是這位哥兒呢,幸虧穿了這一身和尚衣服,和我們哥兒站在麵前,叫人怎麽認得清呢!都說我們的哥兒淘氣,老太太看這位哥兒,竟是意想不到的事都鬧了出來,隻怕在家裏比我們的哥兒還淘氣呢。”甄老太太笑道:“這也不是他當著玩意兒事幹出來的,一定有個緣故。”又向寶玉問道:“聽見府上有一位老爺不肯住在家裏受享,到什麽觀裏去,幹這種修真養性、煉丹守庚的事,連命都送了。這一位是什麽輩分?”寶玉答道:“那是我們東府裏的敬老爺,長一輩呢。”甄老太太道:“這皆因你們生長官宦人家,在富貴場中混的膩了,看見了這些旁門左道的書,一時動起那成佛作祖的念頭來了。”一麵又吩咐甄寶玉道:“寶玉,你以後在學堂裏,除了四書五經之外,再不許放著別的閑書,我知道了,是不依的。”甄寶玉應了一聲“是”。當下叫伺候寶玉的人拿出一副出門衣服、靴帽,停會兒送出去??榮府哥兒更換。又向寶玉道:“還虧到了這個地方,有我們的人瞧見,倘走到別處,被那些遊方和尚誘拐了去還了得嗎?如今住在這裏,就同自己家裏一樣,愛什麽吃的、玩的,隻管和我們伺候的人說。寶玉,你陪著到園子裏去逛逛。來的是客,要有個盡讓才是,別玩的淘氣了。”說話時已擺上茶果,甄寶玉便讓,寶玉點景用了些,然後同了出去。
這裏,甄老太太疼愛自家寶玉,原與賈母疼愛寶玉一般,今見寶玉生來與自己的孫兒無二,偏又穿著這一套出家衣履,更覺可憐可愛,就把疼自家寶玉的心腸去疼他。聽說寶玉在家裏離不得女孩子們陪伴,便打發兩個丫頭出去伺候。那些丫頭們也上都也願意,口裏隻說:“他不是自家的寶玉,又是個和尚,怎麽好去伺候他嗎?”甄老太太笑道:“管他和尚也罷,姑子也罷,叫你們出去有什麽避忌呢?”當下便選定了兩個人,後來雖沒出去,卻留下話柄,都和這兩個丫頭取笑,叫他們是香夥閑言少表,不知寶玉住在甄府幹出什麽事情來,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