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鋤子告於友曰:“《紅樓夢》一書寫寶、黛二人之情,真是鑽心嘔血,繪影鏤空。還淚之說,林黛玉承睫方幹,已不知賺了普天下之人多少眼淚?閱者為作者所愚,一至於此。餘欲再敘數十回,使死者生之,離者合之,以釋所憾。友曰:“已有‘後紅樓’、“續紅樓’矣,不能掃棄陳言,獨標新格。”
歸鋤子曰:“後、續兩書,各有所長。然寶、黛卒合,不從自己構思設想,濡墨蘸筆而來,於心終未釋然。”是年館塞北,其地環境皆山。
一日,燈灺酒闌後,夢入一山。高峰之下,臥一大石,五色晶瑩、明霞四照。見石上迸出兩股泉水,點點滴滴如灑淚一般。歸鋤子曰:“石兄,有何冤牽遺憾,在此垂淚。”那石頭忽作人言道:“此名大荒山無稽崖,峰為青埂峰。我便是女媧氏補天所遺,入世為通靈寶玉。因與絳河仙草有未了情緣,千百年抱恨未平,淚眼閱人。君非太上忘情者,盍為我一試煉石手。”歸鋤子曰:“一介凡夫,奚克任此!”石曰:“我已赴不老情天,求女媧氏降太虛幻境商結此案。但借足下管城子,將《紅樓夢》截去後二十回;補其缺陷,使天下後世有情的,都成了眷屬,我無遺憾矣。”言畢,砉然有聲,夢亦驚醒。窗外適墜一石,大如雞卵,有彩色,甚異之。於是,不避雷同。
且說,林黛玉那日行至沁芳橋邊,遇見傻大姐,告以寶玉娶寶釵一事,頓時痛苦迷心,怔怔的去看了寶玉一會。回到瀟湘館,焚巾切齒,恨不欲生。挨到氣絕的時候,一縷香魂離了軀殼。才出瀟湘館,見一侍嬛含笑迎上道:“姑娘出來了,我來的正好,引姑娘回家去呢。”黛玉定睛一認,想了一想道:“你可不是金釧姐姐嗎?”黛玉此時,似已忘了他是王夫人屋裏的人投井死過的了,也不想家在那裏,跟著金釧隻顧向前行走。但聞耳畔風聲,身輕如飄蕩雲霧之間,停了一會,風靜神寧,抬頭見一座牌坊,甚是高峻。前麵宮殿巍峨,輝煌金碧,迥非人間屋宇。便向金釧道:“你為什麽哄我說回家,引到隻個地場來,別走錯了路了。”金釧笑道:“我沒有走錯路,姑娘自己忘了家了。”黛玉聽說,定神細想,原有些像從前走過的所在。正在沉凝,已至牌坊底下。見上麵橫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旁柱上還有對聯。正要看時,隻聽金釧說道:“姑娘,你瞧有人來迎你呢,快走幾步罷。”說著,見兩個宮妝女子,已到麵前,瞧著黛玉笑了一笑,並不搭話,隻和金釧說道:“仙子吩咐,請到絳珠宮相見。”當下回身引路,金釧扶著黛玉。隨了這兩個女子慢慢行走。但見瑤台西峙,碧水東流,玉宇迢遙,青成縹渺。又聽得遠遠的鸞鳴鶴唳,心境頓清。
一路觀看,到了宮門,朱扉雙掩,兩個女子也不住步。繞過東首,又是一座宮院,雖不比那一座軒昂,也覺規模整肅。
從正門進內,入了儀門,兩旁古鬆老柏、瑤樹琪花,上麵六扇朱漆宮門,環銜金獸。右首側門內,又有兩個宮女站立,見了黛玉進來,便回身去。不多時,隻聽得“咿呀”一聲,宮門開處,有兩對手執彩旄的引道,後麵眾侍女簇擁著一位仙子出來。
黛玉舉目細睜,似曾見慣一般,卻不是園中相伴的姊妹。髻簪太真晨嬰之冠,足履玄鳳橘文之舄,漢儀鎮服,玉佩垂裳,文彩飄揚,形容肅穆,似欲下階相迎。黛玉趨步拾級而上。那仙子笑向黛玉道:“絳珠別來未久,紅塵桃柳己閱十有餘度矣。”
說著,攜手同行,迤邐繞欄,曲折而前。進了月洞門,覺一股幽香撲鼻吹來,比岩桂而尤芳,仿湘蘭而更馥。靠南一座嵌空玲瓏仙鶴蟠桃水磨花磚牆下,方方花台,四圍白玉欄杆,中間不植雜卉,隻有三尺餘長一棵芝草,迎風搖曳,韻致嫣然。
那仙了一麵瞧著黛玉,手指那棵芝草道:“你的靈根夙本,倒替你培植得越發暢茂了。”敘話之間,款步上階。侍女們拽起珠簾,進內施禮讓坐。仙子道:“我到此間本[不]應僭坐,但絳珠今日還算是客,不必謙讓。”於是黛玉坐了客位,見室中雕飾精工,鋪陳華麗,暖閣麵前大紅顧繡幔帳,兩旁金鉤掛起,中設公座,心內躊躇未定。早有侍女獻茶,黛玉接杯,見茶之顏色如秋露春雲,精光四射,才一沾唇,便覺香沁肺腑。
那仙子道:“此茶乃在放春山遺香洞外采蠲忿花與忘憂草上的露珠,按七返九還法煉成,異於千紅一窟,正與你對症的。”
黛玉未及答言,那仙子又道:“你的職司,我在此兼攝。原因女媧氏當初煉石補天,未將離恨天補完,留了一石。後來欲將所遺之石補上,再無神手可完。女媧氏未竣之工,致此石化為神瑛,時在靈河岸走動,隨有你們這一段公案,牽連此間幾個人入世。早就注定冊上,鐵案難移。若論你夙債已償,我兼攝之職本該就此交替,誰想你忘卻本來,悮入‘癡情司’裏,未免太苦了。況且你為酬報灌溉之恩,若如此撒手,反做了天下古今第一樁恨事,不是酬恩,竟是報怨了。前日女媧氏亦來商此案,我邀了三生石、離恨天諸位仙姬到來,再三參酌,暫借三生石補了離恨天缺陷,把金陵十二冊抽改幾頁。絳珠此去,但請寬懷。你這幾年來還他的眼淚,涓涓滴滴流到恨海,把那眼淚流充溢地方,填起寶來,適符金祇祗園區數。每區可計萬金,知照福德財神,遣差護持移運看守,將來一並交完。使者如此答報,可謂美滿前程,再無遺恨,算與你籌畫盡情的了。”
黛玉聽說,茫無頭緒。一麵警幻仙子複又傳了“薄命司”裏的人來,指授黛玉算法。不多時,見金釧走近前來回道:“是時候了,請絳珠仙子起身罷。”那仙子便道:“後會有期,絳珠請回,不便久留。”說著,一齊站起,送至宮門外,囑金釧引回。一時,仍依原路行走。金釧向黛玉道:“我家裏還有一個老娘,並無依靠,隻有妹妹玉釧兒,底下要姑娘照應。”話未完,霎時回到瀟湘館。
且說李宮裁和探春兩個人見黛玉氣絕了,想起平日姊妹情分,又瞧這樣光景,大哭一常隨後雪雁也趕了回來,與李媽媽、小丫頭們哭的哭,嚷的嚷,亂了一回。挨到天明,探春同了侍書,先自回去了。李紈在外間屋裏喚了李媽媽出來,說道:“你瞧紫鵑,竟像要哭死的了,去勸勸他是正經。”李媽答道:“何曾沒有勸他呢,他總不理,也沒法兒。”李紈見小丫頭們一個個東倒西歪在那裏磕睡,又道:“他們熬了這一夜,是靠不住的,還得你留點子神,說不得辛苦,再熬上一半天也算盡了你的心了。”李媽道:“何嚐不是呢,我奶了姑娘一場,白落了個空。”說著,便抽抽噎噎的哭起來。李紈道:“原是我的話不留神,倒傷了你的心了。你老人家別哭罷,裏頭也去瞧瞧,我要回去走一趟呢。”李紈正要出門,隻聽那邊屋子裏一個小丫頭哭著叫紫鵑姊姊。李紈回身轉來,徑到紫鵑屋裏,見紫鵑已暈倒在炕。李媽也趕了過來,同小丫頭們喚了他一會,漸漸蘇醒。李紈吩咐了雪雁、春纖幾句話,然後回到稻香村。
蘭哥兒瞧著李紈道:“媽媽像夜兒沒有睡覺呢?我想林姑娘自己害病死的,為什麽人家說是璉二嬸子害死的呢?”李紈忙喝道:“胡說!這是那裏聽了混帳老婆子的話,仔細太太聽見了捶你。”說著,便進裏邊和衣躺著。賈蘭一個人吃了飯,自去上學。
不多時,瀟湘館裏一個小丫頭急忙忙趕來請李紈,說:“紫鵑姊姊也死了。”李紈隻得起身,胡亂洗了洗臉,趕到瀟湘館,先進紫鵑屋裏,隻有春纖站在炕邊垂淚。李紈走近炕沿,叫小丫頭攜過燈來一照,把手摸了摸說:“手是冰冷的,氣還沒有絕。”正要和春纖講話,見小丫頭進來說:“林大娘請大奶奶呢。”李紈出來,林之孝家的回道:“就是這件東西,八下裏找個難,聽說還是周瑞家的女婿姓冷的,央了馮大爺去轉了個彎子才讓給咱們的。雖然多花了幾兩銀子,東西再沒得說的。太太同奶奶們在老太太麵上,心裏也過得去。現在外麵漆了一糙,趕著把裏子托出來,晚上就有了。”李紈道:“既是這麽著,很好。這會兒還得再去弄一個。”林之孝家的聽了,怔怔的瞅著李紈。李紈道:“你不知紫鵑這丫頭也保不住,像要跟著林姑娘一搭兒走的了。”林家的道:“昨兒見他好好的不是。二奶奶要叫他,我還碰了他一個釘子,忽然又怎麽了?”
李紈拭淚道:“他傷心林姑娘,暈了過去,如今看是不中用的了。”林家的道:“哭是哭不死人的,紫鵑果然是這樣,早就該退送他出去,不過賞給他家裏幾兩銀子,是有舊例的。裏頭向來沒有給丫頭裝裹買棺材的事。”正說著,探春走來聽見,問起緣由,便向林家的道:“為了林姑娘的事,這裏幾個人都鬧得心慌意亂的,誰還留心到紫鵑身上去!人已死了,難道把一個死人推了出去?說不得舊例新例,隻可聽大奶奶的吩咐,差不多的再買一口來,叫他親人進來看一看,胡弄局兒收拾了他,往園子後門抬了出去就是了。消停幾天,那邊去回一聲也使得。”林家的聽了探春這一番話,再不敢駁回,隻得應了一聲“是”。
忽聽得裏間老婆子、小丫頭們直聲驚喊,春纖嚇得臉上失色,跑到外邊告訴道:“剛才見姑娘的手動呢。”雪雁正在院子裏晾手帕子,忙趕進來道:“別姑娘活了。”李紈道:“一個癡的,一個又成傻的了。當真你們留心,別有貓兒跳動。”
眾人你扯我推,都不敢上前。李媽道:“姑娘是我奶過的,怕什麽!”說著,要過去瞧看,才走了兩步,見黛玉的手又是一動,由不得喊聲“啊喲”,栽倒地上。探春便嚷,著林之孝家的引了眾人上去。那雪雁到底是伺候黛玉慣的人,心上關切,便不害怕,擋前走近床邊,細瞧黛玉口鼻間微有氣息,臉上神色亦轉了過來,便用手去胸前一摸,微覺溫和,連忙過來叫大奶奶、三姑娘道:“你們不信,當真姑娘已有了氣,身上也溫暖起來了。”李紈、探春忙進來瞧著,向雪雁道:“有現成參湯快端來,給你姑娘灌下。”雪雁忙尋著前兒用剩的半盞,倒在銀吊子裏頭,親自拿到外邊風爐上暖好,傾在茶杯裏,端到黛玉身邊,把杯子遞給春纖,就向杯中超了一小匙,灌在黛玉口內,尚未能全受。李紈站在旁邊,輕輕說道:“蠢丫頭,你把姑娘略略攙起些,那麽才好灌呢。”雪雁忙叫小丫頭找塊手帕子來,接過與黛玉圍住兩腮,把左手襯入項頸,略略扶起,將參湯慢慢灌下。見黛玉雙眼微開,輕輕的喊了一聲:“啊喲!我走得乏了。”眾人都說:“回過來了。”李紈便叫李媽和雪雁兩個人把黛玉的裝裹寬卸,仍換了隨常用的被褥,叫他們都靜靜的等林姑娘養養神。當下點起安神香,一麵端整湯水,小心伺候。
再說紫鵑傷心昏暈,一魂出殼,渺渺茫茫,似無去路,隻在沁芳橋、怡紅院一帶回繞。那時金釧送回黛玉來,見了紫鵑問道:“妹妹要往那裏去?”紫鵑應道:“我找姑娘呢。”金釧道:“林姑娘在他自己屋裏,你快回去罷。”紫鵑還要問話,被金釧一把拉在瀟湘館門首,笑道:“又送回來一個。”順手把紫鵑一推,跌進院門。魂複歸舍,蘇醒過來。小丫頭報知,李紈、探春過去看明,叮囑小丫頭們用心照應,又叫人去告訴了林之孝家的話,同探春出了瀟湘館。李紈自回稻香村去。
探春到了秋爽齋,不多一會,見小紅同了侍書跑得喘籲籲的趕來道:“老爺就要起身,二奶奶叫我來請姑娘。先到瀟湘館去問,他們說大奶奶同姑娘已經走了,就和侍書姊姊找到姑娘這裏來的。老太太、太太都在寶二爺新屋子裏,我還去請大奶奶呢。”說著,飛跑的走了。探春便換了衣服,帶著侍書去送賈政。
講到寶玉病根所起,數年來鬱結於中,無可告語。前聽鳳姐說娶林妹妹的謊話,正似醍醐灌頂,心竅皆通,如何忘得了這句話。今拜堂後,把寶釵兜巾揭去,見不是黛玉,心裏便幌了幾幌,頓時如入夢境一般,忙向襲人盤問,襲人又是藏頭露尾的話。寶玉越發瘋傻起來,瞧著寶釵叫林妹妹,道:“你自瑤台月殿下來的,原非俗骨凡胎,也能變化。我知你要變了寶姊姊來試我的心,難道我的心你還不知道?快變過來罷。”鳳姐在旁沒法兒,隻得上前勸慰。寶玉又哭著拉住他說:“要在你身上變還我一個林妹妹的。”鳳姐見寶玉鬧的利害,隻得順著他的意思,謊說道:“林妹妹是愛靜的,你要那麽混鬧,他一輩子不肯變過來呢。寶兄弟你也乏了,快安安頓頓去睡一覺罷。”寶玉聽了這話,便不言語。襲人等服侍他睡下,賈母、王夫人各自去安歇。
到了次日,賈政因除授江西糧道,憑限緊迫,請訓後,即於是日束裝起程。知賈在寶玉屋裏,進來站在外間,請出賈母來叩辭,說了幾句遠離膝下,不能侍奉晨昏的話。賈母也叮嚀了路途保重一番,便叫襲人扶寶玉出來,向賈政跪下磕了四個頭,口是呆呆的跪著,襲人狠命攙扶他不起。賈政本想訓飭寶玉兒句話,因才完姻之後,又在病中;見賈母在此,隻得縮住了口,便喝道:“你還不起來做什麽?”寶玉道:“兒子有一句話怪不明白,要回老爺。”賈母見寶玉跪在地上多時,便道:“好孩子,你有什麽話回你老子,快起來講,別這樣。”寶玉隻得起身站立,定一定神,向賈政回道:“老爺給兒子娶的到底是林妹妹,是寶姊姊?若說娶的是姊姊,人家不該哄我說是林妹妹;若說取的林妹妹,不該換了寶姊姊去。咱們上上下下的人,都說娶的是林姑娘,如今來了寶姊姊,叫林妹妹知道了,便怎麽樣呢?”話未完,賈政一麵聽著,甚為駭異,--原來指鹿為馬的詭計,裏頭隻瞞著賈政--聽寶玉之言,不像是瘋話,其中必有緣故,便向王夫人道:“寶玉的話是怎麽樣的?你自然該知道這些。”王夫人一時無詞可答,鳳姐在旁急得臉漲通紅。那時李紈、探春都到了,也捏了一把汗。賈母此時,沒法兒不出頭,攬到自己身上道:“這話原是有因的,我先前喜歡林丫頭大概同寶玉差不多,原起過這條心。想來寶玉這孩子,看光景也猜著我的意思。後來我瞧林丫頭總是那麽多病多災,不像個享福壽的樣兒,又冷了這個念頭。鳳丫頭說起金玉姻緣,咱們去求了姨太太,一說就定了,是瞞著寶玉的。不知誰在他跟前錯說了一句娶林丫頭的話,如今在這裏嘮叨呢。”
賈政聽了賈母這番話,心裏很不受用,想老太太既然早有這個,甥女兒的性情品格很配得過寶玉,如今姨甥女呢也好,但不該鬧出這些謠言來。又想起當年兄妹情分,他母親隻留得這一點血脈,雖然在此相依,也怪可憐的。意欲埋怨王夫人幾句,因這件事有老太太在裏頭,且木已成舟,說也無用,隻得按納住了。便問道:“我聽說天天請醫生到園子裏去給甥女兒瞧病,不知見些效沒有?”王夫人正要開口,鳳姐因賈政起程吉日,又恐聽了傷心,把黛玉的凶信瞞住,便回道:“因是林妹妹的體氣太弱,總是好幾天病幾天,現在上緊給他調治,不過是這麽樣呢。”賈政歎了一聲,拭了幾點淚,便辭了賈母,又囑咐王夫人幾句話。王夫人同李紈、鳳姐、探春等送了賈政出去。寶釵雖算新人,因是姨甥女,也隨在探、惜姊妹隊裏。
一麵鴛鴦扶著賈母,自回房去。
寶玉屋裏隻剩得襲人、麝月、秋紋和小丫頭們。襲人見寶玉此時有些清楚,便道:“小祖宗,剛才把我的魂都嚇掉了呢,怎麽你從來不敢在老爺跟前說話,今兒忽然這樣胡說亂道起來,不怕老爺捶你?”寶玉聽了生氣道:“你還說我呢,剛才老爺駁我一個字回嗎?我正要討老爺一個示下,你們又拉了我進來,到底老爺說明白了沒有,給我娶的是誰?”寶玉連問幾聲,襲人們總不回答。寶玉越發氣急,死命拉著襲人要往園子裏去瞧林妹妹。
那時襲人隻知黛玉已死,--尚未聽見回過來的信--深悉寶玉病根,又想此事不能隱瞞到底,譬如外科療病,一味消散,不趁早開刀使忍一痛,將來日事因循,精神耗乏,攻補兩難,必成不救之症。主意已定,不如說明,使他大慟一場之後,倒可漸漸的冷了心了。便向寶玉道:“我老實和你說了,老爺原要給你娶林姑娘。因為林姑娘病重,大夫都回絕的了,所以娶寶姑娘來應你的好日子。林姑娘昨兒晚上已成仙去了,要不是寶姑娘和你好,他肯來替死鬼林姑娘嗎?別不知好歹,還不感激寶姑娘呢!”
寶玉聽了這話,頓時兩眼往上一翻,暈過去了。麝月一見,便咬得牙齒(石爭)(石爭)的指著襲人,恨道:“都是你鬧出來的事呢!”襲人也嚇得冷汗直流,手都提不起來,隻是怔怔的呆看。麝月連忙上前,左手把寶玉扶起,右手掐住人中。
秋紋幫著亂叫“寶玉”,小丫頭飛跑出去。王夫人同李紈一眾人都已回來,見小丫頭臉上失色,襲人們一片淒楚之聲在裏邊叫喚,王夫人等急忙趕緊。釵隻站在一旁暗暗拭淚,鳳姐上前瞧了一瞧道:“請太太放心。”一麵自己上炕來,把寶玉抱住,叫取定神丸來衝服,又叫外邊“去請王太醫,這會兒且別去驚動老太太”。
不說眾人在此忙亂,且講寶玉暈去,自知身軀臥病在炕,隻見眼前一亮,先前失去的通靈玉在麵前一幌,想要去拿,盡是使勁,總提不起手來。轉念又想:“我因有了這一件東西,鬧出這些意外的事來,不如把他舍棄。”依舊閉上了眼,聽得有人說道:“何不就把這件東西交還了他。”又聽一個人說道:“他是不肯做負心人的,要應他講過這一句話的,咱們且到大荒山青埂峰前去等他。”寶玉睜眼看時,就是頭裏發狂病的時候來救度他這個僧人,還有個道士,霎時轉身走了,寶玉聽了剛才的話,有所感悟,想:“我就死了去見林妹妹,我這一個心也不能剖開來給他瞧瞧。除非走這一條路,還可把我的心明一明,對得住林妹妹萬分之一。但是,老太太、太太這樣疼我,老爺總責我不肯念書,無非望我成名。一第之榮,便是顯揚報答。若是就那麽拋撇幹淨了,我不能挽回我不肯念書的罪孽,老太太、太太在老爺跟前說不上我肯念書的真憑實據,也白疼了我。必得如此,聊可塞責。”一時主見才定,即便蘇醒。
鳳姐與襲人等正在灌治,都說好了。王夫人、寶釵與眾人都放了心。一時賈蘭陪王太醫進來,看了脈說:“神氣清正,脈息和平,比前幾天迥然各別。隻消服幾劑滋補藥,靜養一半個月,便全愈了。”仍是賈蘭陪去開方。王夫人回到自己屋裏,李紈、探春也隨了過來。賈蘭拿了藥方,送與王夫人看過。
隻見鴛鴦進來向李紈道:“老太太問林姑娘東西備停當了沒有?叫大奶奶諸事留點心兒,老太太還要親自過去瞧瞧呢。”
李紈笑道:“怪道隻兩天人都鬧昏了,也沒給老太太送個喜信。你不知道林姑娘已經回過來了。”鴛鴦聽說,還不信有這件事。賈蘭在旁接口道:“真的,剛才我還陪大夫去看脈呢。”
接著鳳姐也來,聽見了便道:“咱們跟了太太去報老太太個喜。”當下賈蘭自回園子裏去了。王夫人引著李紈、鳳姐等到賈母屋裏,回明黛玉回生之事。賈母聽了,自然歡慰,又道:“別是殘燈複明,不過延挨時日,那倒不好。他又受苦,咱們瞧了傷心。李紈道:“請老祖宗寬心,我和三妹妹都在那邊瞧過的,大概可保平安了。”賈母點點頭,一麵問鴛鴦道:“該是擺飯的時候了,留奶奶、姑娘們都在這裏吃飯,你快到園子裏去跑一趟,瞧瞧林姑娘就來。”鳳姐道:“人多了怕坐不開,寶妹妹還是新媳婦兒,靜靜的一個坐著,咱們分幾個人去陪他。”
賈母道:“我道你們都在這裏了,倒忘了他。那麽珠兒媳婦同四丫頭在這裏。鳳哥兒,你同三丫頭過去。”又向王夫人道:“你也回去歇歇著。”當下王夫人先起身走了。
鳳姐同探春仍回寶釵屋裏,見林之孝家的正在那裏找二奶奶。鳳姐問道:“你有什麽話回?”林家的答道:“也沒有要緊的事,停會兒去回大奶奶罷。”一時端上飯來,鳳姐、探春陪寶釵吃了飯。麝月、秋紋正要出去,鳳姐叫回住著,一麵對探春道:“聽寶兄弟才間回老爺的話,竟是一團道理,清清楚楚,那裏像有一點瘋病樣兒!”探春道:“不是那麽講,他在老爺跟前敢回這些話,聽不得他的。說話清楚,那就是他的玻“鳳姐道:“這也別去講他。我要問麝月,寶二爺好好的,為什麽忽然這樣起來?”麝月道:“那是襲人,不知他什麽主意,把林姑娘的事直說了出來,寶二爺聽了,就哭暈了去。”寶釵口雖不言,心想:“襲人是個精細的人,不肯造次,那麽使他一痛後,再下針砭,也是一法。”鳳姐沉凝了半晌道:“林姑娘回過來的話,寶二爺知道了沒有呢?”麝月道:“我們才聽見這句話,誰和他說呢!”鳳姐道:“你們過去,寶二爺跟前再別提起林姑娘回過來的話。襲人沒有什麽事,叫他就過來。”
麝月答應,便同秋紋出去。
那邊素雲提了燈進來問:“三姑娘可就要回去,奶奶在老太太那裏穿堂外等著同走呢。”探春便起身道:“兩位嫂子少陪。”說著帶了侍書,素雲提燈照著來到穿堂外。李紈叫賈母處跟來的老婆子自回去,同了探春才進園裏,見翠墨也提了燈來,一搭兒走到藕香榭山坡前,各自分路回去。
這裏鳳姐見襲人來了,便問道:“麝月說寶二爺鬧的不好,你和他講了什麽話才那麽著的。”襲人道:“這原是我的糊塗想頭,幸虧好了,不然還有我的命嗎?”鳳姐道:“很不糊塗,這會兒瞧寶玉的光景怎麽著?”襲人道:“剛才吃了王太醫的藥,睡得安靜。瞧他神氣也清爽了些。”鳳姐道:“何如他知道死者不能複生,那些糊塗想頭就不起了,然後調養起來,心安體泰,怕他的病不一天好似一天嗎?”如今林姑娘回了過來,底下的事情倒有些作難了。”襲人道:“二奶奶的主意便怎麽樣呢?”鳳姐道:“先前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如今說不得要用瞞天過海之法了。”未知鳳姐有何妙策,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