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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認假成真舅舅甥甥弄成活鬼 道真還假擒擒縱縱算就深機

  詞曰:可怪狂且,誘他母子,賺入私居。恨奸惡貪婪,利伊資橐;陰柔秘妙,計在錙銖。甥舅俄稱,恩仇己昧,哪怕他人不畏予。料應這、疑團未破,悶殺癡愚。何須撒網驚魚,不使機關一著虛。笑活鬼迷人,私相驚潰;巧妻佯縱,自號賢姝。

  有路逃生,無家托足,痛殺家園不我餘。還應有、受恩深處,僅免溝渠。

  右調《沁園春》麗容來到陳家,喬氏攜手而入,走進後廳,陳與權正在那裏坐等。一見麗容走進,慌忙立起身,鞠躬施禮,口裏喃喃的告罪。喬氏攜麗容坐下,陳與權也就坐在旁邊,著實賠禮道:"前日我心上有件不得意的事,適值大嫂與我炒鬧,一時出語 唐突,心裏至今不安。嚐清夜捫心,深負幹兄這些恩惠,枉做個須眉男子,甚是汗顏。故特屈大嫂過舍,一樽相敬,少謝前愆。大嫂須念往日情誼,不要記在心頭罷 。"麗容道:"你縱 有別事在心,論理也不應把我盡情燥脾,置人於無地 。"陳與 權道 :"天在頂上,那個說是該的(口賈)!隻因愚性粗直, 不知不覺在口裏落了出來,過後想一想,好不懊悔 。"麗容道: "既是說話因性子直,說了出來,你坑賴我沒有田產寄你,難 道也是性子直麽?"陳與權過 :"前日因心上著惱,我故意說 的話,怎便認起真來!我若敢於坑賴,今日使不請你來明算還了 。"麗容道:"既如此,可就算一算,天已將晚,家內無人, 要早些回去 。"陳與權道:"賬還沒有寫清,且慢慢用了便酒, 我去謄來 。"麗容道:"酒到不消吃,隻求就算了好。"喬氏 道 :"你又來做客,寫帳還有好一會,難道空坐著等麽?"麗 容道 :"怎這兩日不寫停當了?"陳與權道:"東西日日有得 討來,如何結得定數目 !"喬氏道:"好個暴躁奶奶,我家丈 夫明日要上京,也不如此性急,你回去有得多路, 卻這等著 忙?"便攙住手,要他進去。麗容被強不過,便道 :"既是這 等,隻領你個情罷 。"就同喬氏起身,陳與權自往外頭去了。 喬氏同麗容入內,大排華宴,珍饈羅列,果盒紛陳,十分豐盛。麗容問道 :"今日你家的酒,為何如此齊整?"喬氏道: "一則為幹奶奶在此,二則我家丈夫上京,算是餞行的酒。" 麗容也不在話下,就同兒子坐著。喬氏殷勤斟勸,吃了幾懷,幹浚郊便要回去。麗容道 :"兒子,你耐心吃些東西,停會兒 就領你家去 。"便叫丫頭去看陳爺,可曾寫完帳了。喬氏道: "丫頭不知事,我自去看來。"便抽身而出。 幹浚郊見喬氏去了,便說道 :"我酒也不飲,東西也不吃, 前日他家把我母子們怎生怠慢,今日豈是真心為好?我隻好要回去 。"麗容罵道:"小孩子家,不知世事!我在此豈是貪他 的飲食?這許多田產,難道不料理了回去?"幹浚郊便不敢開口,喬氏也走來了,對麗容道:"還有一會哩,你且再用些酒 著 。"麗容又坐了一會,看看天晚,幹浚郊又隻管催母親回家, 麗容隻得又叫喬氏去看。

  喬氏方欲起身,陳與僅手拿一本賬簿,一個算盤,正走進來,說道 :"幹奶奶可曾用飯了?"喬氏道:"酒還未吃怎就 用飯?"麗容道 :"天晚了,情已領過,酒飯都不消用。"便 立起身,要候他結賬。陳與權道 :"大嫂來得久了,不曾用些 點心,若算起賬來,還有一會,可不饑麽?"便叫丫頭快取飯來 。"丫頭連忙送上湯飯,麗容勉強吃半碗兒,幹浚郊隻一粒 也不肯沾口。

  麗容剛吃完飯,隻見一個小廝走到門口說道 :"廣州胡爺 在廳上,要請爺相會哩 。"陳與權道:"幹奶奶在此,我算賬, 不得工夫,回了他罷 。"小廝道:"他曉得爺明日動身,要約 來同舟,大家省些路費,定要會的。"陳與權道:"這怎麽處!

  你叫他坐著,我就出來 。"小廝唯諾而走。 陳與權向麗容說道 :"這胡爺與我姑是年舉人,也上京去會試,約我同走,隻 得要出去見他,大嫂寬坐一會,我頃刻就進來的 。"說畢,競 走去了。正是:百丈魚竿百尺磯,碧蘿磐石坐垂絲。

  須知香餌投來久,正是金鱗欲上時。

  麗容見天已黑夜,好不焦躁。加添幹浚郊又連連催去,麗容叫他先回,又決不肯。仍坐了好一會,隻不進來。又促喬氏出去看他,喬氏去了半晌,走來說道:"這胡爺幾年不會了,今晚要留他便酌哩 。"麗容道:"這怎麽好,如今我隻得回去, 到明日再來罷 。"喬氏道:你今晚隻好住在這裏,這胡爺與我 大夫明日黑早就要起身,你那裏再來得及?"麗容道 :"怎麽 去得恁快?"喬氏道:"因他在此相約,附他的舟,怎好遲慢!"麗容道 :"我家裏無人,怎麽住得在外!"喬氏道:"難道你 再不出門?隻須叫丫頭回去,吩咐一聲罷了。若必要回去,我也強不得你,不要我丈夫去後,倒來懊悔 。"麗容見如此說, 恐怕錯過了,隻得叫個丫頭回去,叮矚他同眾丫頭都睡在房中,再吩咐蒼頭,好生看管門戶。那丫頭應著去了,幹浚郊隻管埋怨道 :"自己有家裏不住,卻住在這裏,那錢財什麽寶貝,怕 明日就沒了麽?"麗容心裏氣悶,反把他打了一下,道:"畜生,你曉得甚麽。好端端的田產不要,日後將甚過活?娘做的事,也要你埋怨起來 !"幹浚郊哭了幾聲,便不插嘴,直等到 二更天氣,陳與權方才進來,口裏說道 :"為這些俗事,倒牽 纏了這半夜,累大嫂在此等候,著實有罪了 。"便攤開賬簿, 排下算盤,請麗容當麵看了,逐宗逐項,結算明白。好個陳與權,一毫也不苟且。麗容滿心歡喜,算定了帳,便將花布貨物,憑麗容估了價錢,陳與權並不爭論,然後又將銀子來兌,成色高低也憑他折算。剛才兌完,已是四鼓,喬氏忙催麗容去睡。

  麗容把銀子包好, 叫丫頭拿著,喬氏引他到了臥房,說一聲 "快安置吧",便自去了。

  麗容見這房內有一副床帳,旁邊一張小榻,榻上也有鋪蓋,麗容與幹浚郊上了床,叫丫頭就在榻上睡。睡不多時,已是天明。麗容一覺醒來,見窗上微微有光,裏頭人聲嘈雜,像個出門的光景。麗容便欲起身,好早些回去。才坐起來,隱隱見地下睡著一人,因隔帳子,看不清楚,隻認是丫頭在榻上跌了下來。及看看榻上,那丫頭還鞬鞬的睡著。麗容著疑,一頭叫醒兒子,一頭穿衣,才提起衣服,早是一陣血臭,連忙看時,可煞作怪,那衣上原來都有血跡,尚是濕的。麗容大驚,忙喚丫頭起來,自把血汙衣服脫下了一層,彼在身上,走下床來。近前一看,不看猶可,看了大吃一驚:原來那人滿身滿麵都是鮮血,僵僵的躺著在地,身邊一把尖刀,刀上血跡淋漓。麗容嚇得三魂己失,七魄難收,乃大哭道:"罷了!我中他的計也。"丫頭與幹浚郊起身看見,都嚇得麵如土色。幹浚郊隻抱定了母親哭道:昨夜我叫娘回去,娘偏生不肯,如今怎麽好?"麗容無言回答。隻見有個小丫頭走進房來,滿房一看,就大喊道:"壞了!壞了!奶奶殺個人在這裏!"飛的跑了進去。 不多時,陳與權並喬氏吃驚的都趕出來,把死人一認,喬氏也不說話,先哭個亂橫。陳與權亂跳道:這是我外甥,家中叫他來看我,才到這裏兩日,為甚麽好端端把他殺死?"因指定麗容罵道 :"你這賤婦,我家怎生待你,你卻紀念前恨,把 我外甥殺死,如今怎麽幹休!叫小廝把大門鎖了,不可放他逃走,跟我進城去報官 !"說完,怒狠狠走出去了。 麗容哭道 :"我待你家恩也不薄,就不還我田產罷了,怎 反殺了人詐我?我就死了也罷,這小官人是幹家骨血,你隻放了他回去,我在此但憑你家發付 。"幹浚郊扯定母親哭道 :"娘怎說這話!孩兒年紀雖小,怎肯貪命!情願死也死在一處。" 喬氏道 :"這小官人少不得要他做凶身抵罪的。輕輕說個放 去 !"麗容道:"一人隻抵得一命,我三個在此,難道一個也放不得?"喬氏道 :"人命重情,不是我做得主,總都是在官 人犯,隻憑官斷罷了 。"三人聽說,都哭在一堆。有闋《醉歸 花月渡》曲雲:(醉扶歸)這的甥甥舅舅都胡帳,是夫夫婦婦自商量。怕假假真真費推詳,可知道擒擒縱縱原虛晃。(四時 花)堪傷,恩星為難那可防。 娘兒滿門胥受殃,(月兒高)禍 起在蕭牆。變生於幃帳,閣起恩情麵,現出冤家相。(渡江雲)那知不是元良,敵斧槍,倒是活鬼催人特地忙。

  麗容驚慌不定,隻得向喬氏哀告過 :"我家丈大在陳爺麵 上,可謂有恩,奶奶須念他配驛遠方,今日生死未卜。我娘兒兩人,奄奄弱息,乞放條生路,也是陰德 。"喬氏道:"昔日 恩情,我非不垂念。隻是今日此事,又係人命關天,如何通得情麵?"麗容道 :"難道這個人真是我殺的?我如今田產花利, 都將來送與你家,隻求救了我娘兒性命,便感戴不淺 。"喬氏 沉吟道 :"論來你家恩德,應該救你才是。隻是我丈夫已經入 城報官,頃刻便有公差來捉,倘然放了你去,官府要人,如何是好?"麗容道 :"報官不報官,總是爺自能調護。隻求奶奶 於陳爺麵前,說些好話,怎生消釋了。我兒子苟有好日,自然報答你的大恩 。"喬氏想了一會,忽說道:"罷,救人一命, 勝造七級浮屠。以德報德,原該相救。我今日拚這性命,與你抵罪,隻索放你去罷 。"麗容母子與丫頭三人聽見,都喜出望 外,麗容道 :"若蒙奶奶見救,感不可言,但恐陳爺回來,見 我不在,累奶奶淘氣,怎麽好?"喬氏道 :"我既一心救你, 何暇自慮禍患!隻是前門有許多小廝把守,我竟送你後門出去。"四個人一同往反而來。才開後門,眾丫頭一齊攔住道:"奶奶不可輕放。爺回來把甚麽人還他?這個斷使不得。"喬氏喝道:"有我在此,不關你事。"竟送麗容出了門,看他去遠,方才轉身進內。

  看官,你道那殺死的真是何人?陳與權既有心要害他,喬氏卻又何故放了他去了?還果是喬氏的好意,還是別有深機麽?

  原來陳與權惡到十分,喬氏也狠到絕頂, 怎肯輕輕放他!隻 因見麗容買了房子,諒來手中定富,耍一罟吞他的下肚,故騙他來家。原不是當真與他算賬,故賬目反不苟且,花布銀色,並不計論。因料定原是甕中之物,落得使他安心。也不是廣州有甚胡舉人來拜他,不過磨延到夜深,要留他過宿的意思。就是房中僵臥的那人,並不是外甥,也不是殺死的,竟是家中小廝,叫他躺在地下,咬定牙關,動也不許動。把些雞血,濺了一身一麵,又把麗容衣服也灑汙了,還將把刀兒塗上些血,丟在身邊。許那小廝做成圈套,討一個老婆與他,故此這小廝聽著教訓,直僵僵躺著,就像死的一般。麗容女人家,那裏曉得這個緣故?隻道果然是殺的,非常驚駭,要求喬氏發放,那知陳與權也不曾進城去報官,卻躲在外頭吃酒。況且喬氏與陳與權意中,不過圖他房屋資蓄,原不必要他性命,故令喬氏假做好人,放他走脫。那小廝隻等麗容去後,就扒了起來。那麗容家中什物,已命眾奴仆搬得精光。可憐麗容資財私帑並首飾細軟,不下萬金。盡填了陳與權的欲壑。隻一所房屋,還叫家人守著,沒得剩還他哩。

  麗容隻道為這番驚嚇,所托的田產,雖然已失,家中什物也還可保。正同著孩兒與丫頭三個人,急忙忙望著家裏走去,才到半路,隻見遠遠兩個丫頭哭將來,麗容一看,恰是家中使女。慌問何故,丫頭便說:"奶奶回來了麽,家中已去不得了。"麗容驚問道 :"怎去不得?"丫頭道 :"今早陳爺家二三十人趕來,說是奶奶殺死了人,把資財家夥都搶空了,隻剩一所房子,還有許多人把守,停會就要封鎖哩 。"麗容聽了,捶胸 跌腳,大哭倒地。幸虧丫頭再三喚醒,麗容道 :"罷了,我家 萬貫家財,竟弄得立身無地,如今往那裏投奔好 !"丫頭都沒 主意,倒是幹浚郊說道 :"我家並無親族,除非城裏張家,是 我舅祖,或可依棲幾日,其餘再無別處了 。"麗容也道他說得 有理,同著三個丫頭忙忙的走。走了一會,麗容忽似道 :"不是這等說。若從這條 大路進城,萬一撞見了陳與權,不是當耍。我們隻該向小路行走,打從別門進去,方可無事。就遠了些,也說不得 。"幹浚 郊與丫頭齊聲道好,忙轉了小路。五個人踉踉艙蹌,望城而走,好不悲傷。有首古詩為證: 黑風地吹瓊枝,名花亂落銷殘泥。

  枝頭有鳥棲不得,繞樹彷徨铩羽垂。

  疑團莫破空諒絕,生怕陰柔弄唇舌。

  活鬼猙獰乘夜來,衣裳忽濺刀頭血。

  斯時真假不可知,但見陰風刮地吹。

  不是冤家放戕害,隻緣資產堪圖之。

  或擒或縱豈情好,欲使當場自顛倒。

  穩料他人見識愚,盡施自己機關巧。

  君不見,祁黃羊,以德怨,無所傷。

  又不見,韓淮陰,一飯之惠酬千金。

  古人器量類如此,恩人成仇愧禽豕。

  隻知富貴快吾情,哪怕千秋汙青史。

  可憐金麗容閨門弱質,那慣驅馳,走到午後,尚不滿數裏之路,已覺精神倦憊,筋力難支。因是荒僻野路,又沒個人家歇息,隻是叫苦。幹浚郊道 :"此間尚在危地,須趲緊些進了 城便好。娘若走不動時,可叫兩個丫頭扶著,勉強掙紮幾步。"麗容沒奈何,隻得靠在丫頭肩上。又走三四裏。卻見個小庵,裏頭有木魚聲,在那裏誦經,麗容道 :"此間有個庵院,可坐 坐再走 。"大家進了庵門,都向蒲團上借坐。麗容也不歇息, 隻問韋馱麵前,哀哀哭拜道 :"我金麗容,父遺萬貫家財,隻 因丈大誤救了負心賊子,累丈夫遠配他鄉,死生難保。那賊子功名婚配,每費萬金,猶嫌未足,逞其狼心狗肺,把田房產業,一罟謀吞,終不遂欲,將我誘歸虎穴,自己殺死一人,狠心圖賴,假稱甥舅,便欲鳴官黑陷。幸喬氏知恩,將我母子使婢三人,私為縱脫。雖身離虎口,而家居資橐,悉被鯨吞。今一身狼狽,回首無家,顛連孤苦,慘目傷心。今日投奔至此,意欲覓一依棲之地,伏祈佛力護持,使我一家人口,不致流落道途,得免喪身溝壑。更願我丈夫無災無難,早回故鄉。倘有見麵之日,定當重塑金身,創新殿宇,以報神明之德。" 正禱告未畢,忽有一個老道姑走將出來,見他哭得哀切,便問道 :"奶奶們為著何事,卻這等悲苦?"麗容不知好歹, 不敢應他。丫頭道 :"我們走遠了路,借這裏坐坐兒,不敢驚 動師父 。"老道姑道:"從何處走來?如今還到那裏去?"丫 頭道 :"我們仁壽村來的,要往城裏探親哩。"老道姑道 :"這等怎不叫兩乘轎兒,或弄個小舡進去?這樣一位奶奶,那 裏走得許多路 。"麗容道:"我窮戶人家,沒有錢鈔,故此隻 得走了 。"老道姑道:"奶奶又來哄我。老身雖不識人,看來 定是位大家內眷,怎說是窮戶?難道我就要抄化奶奶的東西麽?"麗容道 :"不瞞你說,隻因為件官司,逃奔來的 。"老道姑道 :"可憐女眷們怎受得這般辛苦!今早來了許多路,想必饑 渴了,請進去吃些便茶再走 。"麗容道:"借這裏打攪,已是 不當,再不消賜茶,師父請自便 !"老道姑道:"小庵隻有兩 三位女師父們,茶水盡便,為何這等見外 !"此時麗容果然饑 渴,見這老道姑款留,便道 :"既師父們見愛,且進去領一杯 茶再走 。"老道姑便在前引導,麗容母子與丫頭一同隨了進去。 隻因這一遇,有分教:癨樹園中堪避難,受恩深處可為家。未知這老道姑乃是何人,麗容母子遇他畢竟是禍是福。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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