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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梅侍郎獨建屈公祠 屈少君重返都門地

  且說琴仙在南京護國寺裏守靈,倏忽已經百日。主仆兩人雖日用有限,但天天供飯燒紙,連房租銀子,一月也須十金。

  三月以來,將琴所剩衣物盡行當賣。當時初冬時節,琴仙尚無棉衣,劉喜更不用說了。一日,劉喜勸道:“大爺,我看你年紀輕輕,也不可過於古板。我想那侯老爺一片真心待你,自己來請你過去,還送錢米來,這也就難得了。你倒不要錯看這位老爺,是王侯將相都敬重他的。他的門生好不多呢,現任官、進士、舉人不知多秒,還有些夫人、小姐們拜他做老師。那一年做起壽來,那些壽屏、壽詩,園內的房子處處都掛滿了,還掛不下。我看他的交遊比怡園的徐老爺還要闊些。你若去了,倒也可以認得些人,怕不有些好處出來。若長在此,舉目無親,將何度日?不要說別的,就老爺這口靈柩,也須入土為安。天又冷了,身上棉衣也沒有,這個光景,須趁早定個主意。不是這樣的。”琴仙道:“侯老爺那裏,我就餓死也不去的。”劉喜道:“這卻為何?真令人不懂。”琴仙道:“你外麵留心訪問,有進京的便人,我要寄信到說,借些錢來,好安葬老爺。”

  劉喜道:“要便人要天天有的,摺差、塘報那一日沒有?你寫起來,我去寄就是了。”琴仙於是哀哀切切,寫了幾封信與子玉、子雲、蕙芳諸人,要他們專人來接他回去,子雲信內並封著屈道翁遺言。寫了一天,劉喜托便寄了。後來寺中又做起法事來,男女混雜,遊人擠滿。琴仙屋裏常有人來張張望望的,琴仙好不氣悶。劉喜見度日艱難,就算京裏有人來接他們,也須兩月之久,就到年底去了。便想出個法子,賣了兩件衣裳,就借寺門口擺了一個小攤,賣些水果、幹果之類,一天也可趁得百十錢,借以糊口。琴仙在寓裏也安心守著這一粥一飯,閑時寫字畫畫。惟覺身上衣單,不能添製。

  一日,侯石翁自蘇州回來,聞知琴仙還在寺裏,已到衣食不周,心上又念著他。因前此送他米炭等物,倒去碰個釘子,雖然懷恨,但愛根未斷,隻得老了麵皮,帶了二十金,叫小童拿了,乘轎而來。到了門口,隻見劉喜擺著個小攤子,無非烏菱、荸薺、瓜子、花生之類。又見壁上掛幾張畫,倒是生紙畫的花卉,顏色鮮明,頗為可觀。便問劉喜道:“這是誰畫的?”劉喜道:“大爺畫的。二十錢一張紙,棄了可惜,我拿來掛在這裏。昨日倒有人說好,買了兩張去,一張牡丹賣了二百錢,一張梅花賣了一百五十錢。還有人要定畫八幅屏,他拿紙來,肯出兩千錢呢。這個畫畫開了,比這攤子就好多了。”石翁微笑,進來見琴仙在那裏調脂弄粉,石翁眯齊了老眼,看他覺比從前勝了幾分。從前像個葵心帶病,此刻依然梅萼含香,就覺得翠袖寒生,縞衣雪素的光景。

  琴仙見了石翁,心裏老大的一跳,隻得上前見禮。石翁忘了前情,又握了他的手,說了幾句話,坐了。琴仙勉強陪著,麵上卻是冰冷的。石翁先將他的畫讚了一番,想了一個賺他的法子來,便道:“老世兄,你心上也不急,這兩天各處也應有回信來了。我在蘇州時,又將你令尊的事告訴人,人人都也肯幫。但你在這寺裏終究不便。你若搬到我家裏,我的相好,也就是你令尊的相好,那時遇著人,必有見麵之情,就好說了。

  你若在這裏住,老遠的,人也不肯來。況且你這個光景如何可以禦寒?雖然梅花可耐冰雪,究這玉骨難受風霜。而且這個十方所在,閑雜人多,見你是個異鄉之人,無依無靠的,將來就有人欺侮你。不是我說,你廟門口又掛了幾張畫賣錢,那些光棍惡少就借看畫之名,誰人不好進來?這南京地方十八省人都有的,有一種人以拐騙為業,叫做拐子,他見那年輕美貌的,他便用迷藥彈在人身上,人就迷了性,會跟著他走。誘到別處去,他將這人裝做女人去哄人,任人取樂,他待這人也就無所不至。這還是好的。還有把這個人弄殘疾了,變得稀奇古怪的模樣,到十字街口敲著鑼叫人看,以此騙錢。這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天天不放心,惦記著你。難道你這樣聰明人,一個吉凶禍福都想不出來?我待你這片情,也應體貼體貼,又焉知我們沒有些緣法,不然為什麽單把你放在我心裏呢?不是老夫誇口,裙屐風流,釵鈿娟秀,老夫門牆之下,頗不寂寞。因見你有何郎之美,叔寶之姿,天意鍾靈,自應倍惜。螢火不能自照,必借燭龍之光;蠅飛豈能及遠,必附驥尾而顯。為才人之子弟,即是龍門;居侯氏之園亭,勝於月府。一生佳話,千載風流。

  玉郎與石叟同遊,旁觀豈為不雅?海棠與梨花並植,相對亦可無猜。況歌童不乏櫻桃,小婢尚多芍藥,此中你也不少樂趣。

  凡事宜三思而行,不可執一。”琴仙聽了這些話,已氣得滿臉發燒。再看他的神情,那老麵皮裏紫光光的透出一團邪氣。琴仙心裏想要痛罵他一場,方可泄恨,但又因他是個老輩,隻得暫時忍住不理他。石翁見他臉上紅紅的,當他麵嫩不好答應,自然心上有些回心了。便叫小童將銀子送過來,石翁親手送與琴仙道:“這些須幾兩銀子,先贖幾件衣服穿了,明日我叫轎子來接你。”琴仙道聲多謝,又說道:“前次所賞之物尚不敢受,如今更不敢受這賞賜。至於凍餒兩字,是命中注定的。譬如先父不死,也受不著人欺侮,何況凍餒?就使沿門乞食,古之英雄尚且不免,我何等之人,敢以為辱?就凍死餓死,也死得光明天大,決不教人笑話,做那些貪生怕死,亡廉喪恥的事來。”一頭說,已不顧而走。石翁手裏還捏著銀包,聽了這幾句話,猶如鋼刀削了他的老牛皮,氣得須眉欲豎,真是平生未有之事。羞惱變怒,欲要發作,但看琴仙不知走到何處去了,劉喜看著他的攤子不能進來。石翁隻得收了銀包,恨恨而出,便在劉喜麵前,把琴仙痛斥了一頓,說他不識好歹,不受抬舉,將來的事情,他一些不照管了,上轎而去。劉喜也摸不著頭腦。

  到收攤時進來煮飯,見琴仙尚在房裏哭泣,劉喜又勸了他,講了些懵懂話。琴仙又不能將石翁的歹意告訴他,隻好悶在心裏,惟有嗚咽而已。暫且按下不題。

  且說梅士燮在江西學院任上,取士有方,文風大振。而且揚芳表烈,闡微顯幽,奏了十數件要事,九重大悅,即將梅士燮一月三遷,先升了詹事府正詹事,又升了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複升吏部左侍郎,現著來京供職。江西學政改放了陸宗沅。梅侍郎近又得了家信,已知子玉取了宏詞,授職編修,又知娶了媳婦,心中大樂,即日起身還京。官場應酬無暇細述,自然紛紛的阻道送行。梅侍郎於十一月初一日起程,正是一帆風送滕王閣。行了十日,到了南京,要在家耽擱幾天,祭掃墳墓,查理田園,周恤親戚。到了兩日,第三日去拜製台,談了一會。

  製台講起:“江西有個通判屈本立,可認得麽?”梅侍郎答以相好。製台就將屈本立死在南京,其行李盤費為三個長隨竊逃,侯石翁代他嗣子報了,行文到江西。昨接江西巡撫移文,內開:

  吉安府差役拿獲竊犯張貴、錢德二名,搜出南昌府通判憑文一角,皮箱兩口,內存白銀三百十七兩零,金鐲一個,衣服若幹件,一並著役齎解前來,但此衣物等須交還他嗣子收領。那二犯現收禁江寧縣監,還有從犯一名汪升,已經身故了。但不知他嗣子下落,須問石翁便知。梅侍郎聽了,心裏頗為愷惻,又想:“道翁並無嗣子,想是近來過繼的了。”便辭了製台,到鳳凰山來拜石翁。石翁連忙接進,先道了喜,敘了契闊,即問宦囊如何。士燮笑道:“晚生靠祖宗的餘蔭,稍有幾畝薄田,盡夠饔飧,無須另積囊橐。論江西,雖不算富厚之邦,也算膏腴之地。若不論公明,任行曖昧,此行原也可腰纏十萬,顧盼自豪。不敢瞞老前輩,晚生於各棚內規減去三分之二,其實比京官還強幾倍呢。”石翁道:“吾兄清正,一鄉所知。此行已邀筒任,不久移節封疆。且令郎英年逸雋,海內人才,共皆欽仰,正是德門世慶。”士燮謙讓了一番,即說起方才製台所問道生之子安在。石翁聞他提起琴仙,心上很想說他不好,叫士燮不必理他,忽又天良不昧,失口說了一句:“此子甚佳,現在旱西門內護國寺,離此不遠。”士燮又問了些閑話,便告辭回家。

  明日,先著人到護國寺問了,說要親自過來,又遣人送了道翁一封奠儀,自己備了祭桌,到護國寺來。劉喜手忙腳亂,請個小和尚看了攤子,進來伺候。琴仙穿了孝衣,幃間俯伏,知是子玉的父親,心裏雖喜,然倒有些虛心,恐他風聞前事,問起他的根本來,甚是惶恐。隻見梅侍郎進來上了香,奠了酒,行了禮,請出琴仙來。琴仙上前叩謝了。梅侍郎挽起,先把琴仙一看,點了一點頭,歎了一聲,道:“道翁可為有子。”便問:“世兄尊庚多少?”琴仙答道:“十七歲。”梅侍郎又問道翁怎樣病故,及現在他的光景,琴仙細細說了一遍。梅侍郎歎道:“尊公在日,海內知名,到處自有逢迎。就論此地,相好也不少。怎麽一故之後,沒有一個人來問一問?炎涼之態,令人可恨。如今且喜你失去的東西追了些回來,現在製台處,因不知你的下落,托我訪問,明日就可去領回的。”又道:“尊公葬事一切在我,我回去就著人去找地,先安葬了,再說別事。”琴仙想道:“與其葬在別處,不如葬在莫愁湖杜仙女墳上,原是父女。”又恐梅侍郎不信,委委曲曲的講了那底裏。

  梅侍郎半信不信的道:“明日我且去看看,問問地方,可以買得,就是那塊。”琴仙一麵看那梅侍郎的相貌,卻與子玉半點不像,生得身瘦而長,一臉秋霜,凜然可畏,將近五十歲光景。

  此時琴仙稱呼士燮為大人,自己為晚生。梅侍郎道:“你尊公與我二十年交好,祖上還有年誼,你叫我為世叔,自己稱侄就是了。方才這個稱呼,倒覺疏遠。”說了些話,也就去了。琴仙心內安穩,且十分感激,意欲求他攜帶進京,尚有幾天耽擱,且慢慢商量罷。明日,帶了劉喜即去拜謝,梅侍郎命家人代琴仙寫了領狀,將失物領了出來,送還琴仙。琴仙從此得了生路,見兩箱盡是他的衣服,尚餘三百十七兩銀子,還有個金鐲與零星幾樣玩器,便有恃不恐,與劉喜說葬事盤費都已有了,劉喜也甚喜歡。琴仙因是綢緞細毛衣服不好穿,就拿出幾十兩銀子,隻得自己同了劉喜,到衣鋪裏去買兩套素麵羔皮的稱身衣服,劉喜也買了一身。

  這兩日,梅侍郎托人找買墳地,尚無回信。晚間睡了,夢見屈道翁紗帽紅袍,欣然而來。士燮見了大奇,便問他為何這樣打扮?道翁也不講明,執著士燮的手道:“明公不忘故舊,仗義恤孤,泉下人銜環難報,小女現寓莫愁湖畔,乞以骸骨付之,死且不朽。小兒流落無所依棲,想萬間廣廈,可借一枝,諸祈憐憫。”說罷便拜,慌得士燮也答拜了。道翁起辭而去,忽又進來,手執蓮花一枝,對士燮道:“此花出於淤泥而臨清波,豈得以淤泥為辱?既往不咎,明公幸勿鄙此花之所自出也。”

  說畢,足起煙雲,冉冉淩空而去。士燮醒來,把這夢中的言語細細詳了一會,心裏已有幾分明白:“出於淤泥而臨清”與“既往不咎”,想他這個義子必是個小旦出身。這也不必論他,隻要人好,總是一樣。又想:“看這道翁像成了神,莫非莫愁湖畔果有他女兒的墳麽?昨琴仙請仙之說,又見什麽杜仙女,竟是真的了。”半夜竟不能寐。天一明就起來,著人去請了屈大爺過來,有話商量。

  不多一會,琴仙過來,就同他吃了早飯,梅侍郎且不說夢,要他同去逛莫愁湖,琴仙欣然,梅侍郎與琴仙各坐了轎,家人騎馬,出了城,沿著城牆走去,約有二裏路已到了。此時正是嚴冬天氣,已下過了幾場大雪,梅侍郎恐曠野寒冷,轎中披了玄狐鬥篷。及進了斑竹林中,反覺春風和煦,如二月間天氣,絕不寒冷。那些竹樹花草依然流青撲翠,芳馥如前。最奇的那盤淩霄花,開了數百朵,地下的蘭蕙齊芳,那馬纓花是盛夏時開的,也複含苞吐萼,一時就開了許多花出來。倒將個梅侍郎看得心驚,唯有肅然起敬。琴仙見墓門間多了四棵小樹,已有三四尺高,仔細看時,就是杜仙女種的蘋、梨、桃、李,每棵樹上開了一朵花,芳豔無比,心中甚駭:“怎麽已經開花了?”梅侍郎看了,連連稱異,歎為真神仙福地,便問家人道:“此處大約是官地,沒有地主的?”家人道:“凡靠城一帶,俱係官地。”梅侍郎才定了主意,在左右徘徊了一會,見苕花叢中飛出許多翠雀來,啁啁啾啾,望著梅侍郎、琴仙鳴個不已,飛來飛去,在他們身邊旋繞了無數,然後飛往湖邊去了。梅侍郎連連讚歎,對琴仙道:“這裏真是個仙地。我素來不信神仙之說,如今眼見,不得不信。我並要與你尊公建一個祠,並供這女仙牌位。你說可好麽?”琴仙聽了,淌下淚來,就跪下叩謝。梅侍郎一發感慨起來,連忙挽起,說道:“我為這事倒多耽擱幾天,雖等不及完工,也須籌畫好了,方可起身。”便叫琴仙回去。他就到江寧縣中與縣尹商量建祠之說。知縣一口應承,即傳了工房丈量了地,喚了工頭,鳩工庀材,就在那裏搭了廠,動起工來。士燮擇了二十四日下葬,那與他做了墓誌,趕緊刻了,又寫了神道碑,勒於石。

  到了二十四日,江寧諸紳士聞了士燮這個義舉,來送葬者數百人,或作詩,或作歌行,或作文,或題祠中聯額,士燮一一看了,等祠成之後,一齊刻在祠內。是日祠已豎了梁柱,頭門、二門、正上廳三楹,兩廂房後樓三楹,餘平廈六間。規模粗定,士燮不能等待,發了二千金與家中老總管梅成督造,又畫了杜仙女像,命塑泥身彩畫。一一分撥定了,那日就請琴仙過來商量,要帶他進京。琴仙喜出望外,又複謝了,即算清房租,一直搬到梅侍郎的船上,並將領回之銀,送與梅侍郎,梅侍郎仍叫他收了。此番琴仙感激,真到二十分。梅侍郎因道翁夢中之語,絕不查問琴仙根底,因劉喜稱呼大爺,便命家下人也稱呼為屈大爺。梅侍郎要他叔侄稱呼,琴仙不敢,仍稱大人,自稱名字,梅侍郎也隻好由他了。

  送葬之日,侯石翁被紳士拉了同去,也來走了一走。見琴仙尚是有氣,話也不與他講,石翁不樂,心裏既恨琴仙,又妒士燮,一到就走,拜也沒有拜一拜。後來諸紳士又有高興的出來倡捐,這個十兩,那個二十,集腋成裘,又湊了數千金。把這屈公祠擴充起來,起了好些亭台樓閣。莫愁湖中造了湖心亭、九曲紅橋,又造了幾個船,以為春夏遊湖之樂。屈公墓、杜仙女墓前,都建石牌坊、華表柱、翁仲,餘外又圍了一個園,種些花木,堆些假山,竟成了一個名勝。這屈公祠竟與孫楚樓、江令宅齊名不朽了。

  梅侍郎於二十八日開船在船上也是寂寞,倒將琴仙當著子玉一樣,朝夕相依。又見他穩重靈警,十分契愛,又試他書本上雖未用過功,而詩詞雜藝頗覺聰明,因想到京後,慢慢的再教他讀書,學作文字。惟琴仙絕不敢題起認得子玉,心裏還怕問他的出身,如果問他,隻好撒兩句謊,支吾遮飾,再不知道乃尊夢中已囑咐了他。船到王家營子起旱,已是臘月初八了,計日要到二十六日才能到京,日短夜長,隻得晝夜兼程而進,且暫按下。

  再說子玉見父親超升了侍郎,喜出望外。已得了江西所發之信,計日早可到京,為何至今未到。顏夫人盼望,更不必說,王文輝也是常來問信。那日已是臘月十五,早上送了一封信來,子玉看信麵上是:“江西學政梅宅梅庾香少爺手啟,屈勤先寄。”心中大喜,知琴仙到了江西任所了,便忙拆開,看見還有與子雲、蕙芳、素蘭、琪官的信,且擱過一邊。拆開自己的信,見一張白紙寫著“哀啟者”,大為駭然,想道:“難道道翁有什麽緣故了?”遂細細的看下去,不覺淚珠點點的落將下來。

  及再看到所有衣物盡為逃奴輩竊去,守棺蕭寺,衣食全無,又屢遭侯石翁戲侮,本擬一死,又因旅櫬無歸,故爾暫延殘喘,務祈設法著人前來等語。子玉不覺淚如泉湧,萬箭攢心,毫無主意,也不忍再看。便吩咐套車到怡園找子雲,誰知次賢、子雲、南湘、高品沒有一個在園子裏,子玉更加著急。跟班們不知何事,又不敢問子玉,便又到九香樓,進去見諸名旦都在園中,南湘、高品、金粟都在這裏。子玉不及敘話,一臉悲愁,就將琴仙給眾人之信與他們看了,個個灑淚。再不料琴仙一出京,就遭此大難,真令人意想不到。蕙芳道“如今沒有別的,快找度香來商量。”於是打發人找尋子雲。找著了子雲,到了九香園,見了子玉的光景,急急的拆開信看了,已覺涕淚潸潸。

  又將道翁的遺言拆讀,更加淚落如雨。子玉等與眾人看了,個個大哭了一場,哭得九香樓下好不熱鬧。眾人哭畢,子雲道:

  “此事在我,明日即著人到江南去接玉儂回來,並辦道翁葬事。但今年不能到了。”子雲即回,要告訴次賢商量此事。子玉也無心在九香樓,便即回家。高品,史南湘金粟與那些名旦,各惆悵無歡。子雲回園與次賢說了,次賢更痛得傷心,一夜之間,便摹了道翁神像。明日邀同眾名士在九香樓為位而哭,設奠三日。華公子得了信,也來哭奠。一個九香園倒成了屈道翁的喪居了,就沒有穿孝的人。

  子雲發了一千銀子,打發家人星夜下了江南。子玉連天的悲苦,日間不敢進內,一來怕顏夫人問他,二來怕瓊華小姐看出,正是他的苦楚,比人更勝幾倍。但心上有這樣心事,臉上如何裝得過來?顏夫人倒疑心他怕見父親,想是他父親就回來,因此著急。惟有那瓊華小姐,異樣心靈,便料定他另有心事,再三盤詰,子玉隻得直說了。瓊華小姐也隻好寬慰幾句,見他這個光景,也不好取笑他。

  過了幾日,又得了梅侍郎家信。頭站人已回,說二十三日就到了,便把子玉急上加急。若父產回來拘管住他,那就要悶死了。正是悲盡歡來,到了二十二日,子玉同了仲清接出三十裏之外,住了宿店。等到定更時侯,頭站才到,卻是新收的家人,子玉不相認識,店家與他說了,才進來叩見,說老爺的轎子也就到了,今日是破站走的。子玉等到二更,聽得門外車馬聲喧,知是到了,與仲清出外迎接。士燮出轎,仲清、子玉上前叩見了,士燮慰勞了幾句,問了仲清好,即同到上房來。士燮昨日半夜起身,也乏極了,即忙坐下,靠在枕上,問了子玉家內一番事,又問仲清妻子都好,兼詢文輝近況。爺兒三個談了一會,士燮惦記琴仙,問家人:“怎麽屈大爺的車子還不到來?”家人道:“總也快了。”不多一時,門外又車聲轔轔,仲清、子玉想道:“不知那個屈大爺,想是任上同回來的。”隻見一人照了燈籠,一個美少年走進來,仲清、子玉大奇,燈光之下,不甚分明,覺得此少年骨格甚是不凡。琴仙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便一陣心酸,隻得竭力忍住,先上前問了安。士燮道:

  “這個是我的小兒,那個是我的內侄顏劍潭。”又對子玉、仲清道:“這是屈道生先生的令郎,同我進京的,其中緣故,此是也不及細說。你們見見,將來要在一處的。”子玉始而大駭,繼而大樂,竟樂得笑將出來。琴仙見了子玉,笑容滿麵,也覺喜歡,上前與二人見了禮,彼此麵麵相覷,心裏明白,口裏卻都無話可講。士燮當著他們初次見麵,自然是生的,沒甚話說,那裏知道有緣故在內,便道:“今日乏極了,要躺躺,你們都到那邊去罷。”子玉喜甚,便拉了琴仙到那邊屋裏來。

  三人怔怔的,你看我,我看你,一個不敢問,一個不敢說,仲清心上也不知姑父知道琴仙細底不知,也不便問,隻好心內細細的默想,竟是三個啞子聚在一處。子玉與琴仙隻好以眉目相與語,一會兒大家想著了苦,都低頭顰眉淚眼的光景,一會兒想到此番聚會,也是夢想不到,竟能如此,便又眉歡眼笑起來,倒成了黃梅時節陰晴不定的景象。少頃,送飯進來,琴仙吃了。

  那邊士燮已安歇,琴仙困乏已甚,支持不住,便躺在炕上,子玉、仲清也都在炕上坐了。家人們出去,今日幸喜雲兒沒跟來,仲清也是新用的人,都不認識琴仙,故此一宵無話。後來三人都也困乏,便都躺下,人靜之後,細細的談起來。此刻子玉、琴仙在一個枕上和衣而臥,竟把嫌疑也忘了,琴仙便噥噥唧唧說出京時如何想念,在南京如何遊玩,到莫愁湖親見他前生墳墓,杜仙女怎樣靈異,道翁臨終時怎樣傷心,眾長隨逃竊後怎樣受苦,劉喜怎樣盡心服侍,侯石翁怎樣戲謔,又將梅侍郎來訪,他怎樣仗義安葬建祠的話,細細述了,說得子玉悲樂相乘。

  仲清在旁看他們並頭而臥,噥噥私語,心上頗替他們快樂,想道:“這兩人兩年之內傷了無數的心,哭了無數的眼淚,才有今日這一敘,倒成了悲歡離合,真也奇極了。”後來,琴仙又講到他夢見神娥授筆,道翁成神,並舟中彼此照鏡正麵反麵,怎樣又化了珠為龍搶去,子玉、仲清連連稱異。子玉也將送行後怎樣得病,得信後怎樣悲傷,眾人怎樣祭奠道翁,度香已著人下了江南來接你並安葬道翁,直說到今日再想不著你來,二人又複悲喜交集。琴仙又複感激子雲與眾人,不住在枕上與子玉、仲清連連叩頭。仲清問道:“你一路來,姑父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琴仙道:“大約不知道,大人也總沒有問我根底,我倒天天的防著問我,教我怎樣回答呢?”子玉一想,不得主意:“設或將來問起來,你怎樣回呢?”仲清道:“此事倒也瞞不得,明日一到家,家中人豈沒有認得你的麽?依我想,此事隱著倒也不便,若叫外人對姑父講了,倒教你臉上更下不來。

  不如明日求姑母與姑父婉婉的講明,姑父既看重他今日,也隻好將他從前的倒說明了,彼此相安。況姑母甚說他好,如今轉了一劫,也決不再題起以往的了。”子玉道:“甚好,但我不便說,還是你去說。”仲清應了,以後大家也就睡著了。到天明時,仲清先醒,隻見琴仙枕著子玉的手,尚呼呼睡著,子玉也未睡醒。仲清暗笑,喚醒了他們。琴仙見與子玉一枕,且枕著他的膀子,被仲清見了,甚是羞愧。子玉一個膀子被他枕得很酸也不知覺,及要抬起手來,抬不動了,遂“撲哧”的一笑,各人漱洗。

  士燮起來,急急的叫上車進城,三十裏路甚快,一個多時辰已到了。梅侍郎且不到家,先宿了廟,明日五鼓時分上朝複命。子玉先將琴仙在書房裏安頓了。梅進、雲兒一見琴仙,個個駭異,又猜是他,又猜不是他。若說是他,為何老爺與他抗禮?且又穿著素服,像個有孝的人。若說不是他,麵貌再沒有這般相像的了。眾人疑疑惑惑,猜不出來,又聽得叫屈大爺,便知不是。子玉趁這空兒,就請仲清對顏夫人講明,瓊華也在旁聽了,望著子玉笑,看著子玉含羞含愧,局促不安。顏夫人聽了,也以為異,便道:“這個孩子本來原好,如今既做了屈家的兒子,從前的出身,倒也不必提起了,算他轉了個劫罷。”

  仲清道:“此事要姑母與姑夫說明才好,不然外人見了,終要說的,倒教琴仙難為情。”顏夫人也應了,說道:“你姑夫重世交,又見他人好,決不看輕他的。”仲清見顏夫人應允了,也即告退。

  瓊華小姐進房,子玉同了進來。瓊華道:“如今好了,是不要做夢,天天的呼喚了。”子玉笑道:“我去同他進來見太太,你出去看看像不像?”瓊華啐了一聲,忽又說道:“你去同他進來見太太,我真要望望他。”子玉果然拉了琴仙進來,到內堂拜見了顏夫人。夫人見了,也甚疼他,便叫了一聲:“屈大爺受苦了!”琴仙先進來,尚覺不安,及見顏夫人以禮相待,稱他屈大爺,便安了心。瓊華小姐在房門口偷望,果然像他,心中頗以為異,望了一望就進去了。顏夫人問了琴仙近況,琴仙略說了幾句,也就告退。

  明日,士燮麵聖回家,合家迎接。瓊華拜見了公公,士燮十分喜歡。顏夫人同著談了一回,後將琴仙的事委委婉婉說了出來,就說他唱過戲,屈道翁見他人品好,所以收為義子。將子玉害病的話,卻隱藏不題。士燮道:“我已猜著了幾分。”也將屈道翁夢中之言說了,又道:“前事也不必論他。這個孩子甚好,沒有一點優伶習氣,不說破真令人看不出來。”顏夫人道:“看這個孩子,將來有些造化也未可定的。”士燮點頭,索性叫了梅進進來,將琴仙之事與他說明:“都稱呼為屈大爺,不許怠慢。如果怠慢了,我定不依。”士燮吩咐了,底下不敢不遵。以後眾家人待琴仙,竟是規規矩矩,不敢有一分放肆處,琴仙故能相安。士燮即命收拾琴仙臥榻,日間叫他同著子玉在書房念書,又叫子玉盡心教他,不許輕看他。這句話梅侍郎多說了,他豈知子玉心事?顏夫人不覺笑了一笑,子玉好不得意,正是十分美滿,比中宏詞科還高興了幾倍。明日就有人與士燮接風,好不熱鬧。

  琴仙初來不好出門,一日子玉帶了他到眾名士處一走,都相見了,齊與子玉稱賀。又到了九香樓,見了九名旦,都各悲喜交集。琴仙也喜諸人都跳出了孽海,保全了清白身子,各訴離情,牽衣執手的足足談了一天。正是:

  金烏玉兔如飛去,臘盡春回又一年。

  家家年事不用細談。未識新年有何好事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金吉甫歸結品花鑒 袁寶珠領袖祝文星

  話說新年已過,又到元宵,六街三市,火樹銀花,好不熱鬧。子雲於十三日請了華公子、田春航、梅子玉、史南湘、高品、顏仲清、劉文澤、王恂、蕭次賢、金粟、屈勤先,並九香園諸人,作一大會。琴仙見了華公子,尚有些不安,華公子也不問起前事,以禮相待。此時琴仙已出了旦黨,入了士黨,但從前作旦時傲睨一切,此刻倒謙謙自守起來,因此上下諸人更加尊重他,絕沒有一個人笑他。琴仙對了那些名旦,還是從前一樣,並不生疏。是日觥籌交錯,晚間燈火交輝。華公子進城後,子雲又將那些燈試了一會,如見萬花齊放,炮竹之聲,聲聞數裏,二更後方煮茗清談。

  琴仙一身曆盡艱辛,此時才覺魔難盡釋。然回想蕭寺淒涼,孤燈殘月,真如夢覺。次賢又將琴仙從前的夢境,向吉甫細細的說了一遍。吉甫因笑向子雲、次賢道:“九香樓絕好一個花園,百花全有,如今單有一個花神牌位,且在隱僻處,與土地祠一樣,豈不褻瀆花神?我擬借他們九個作個九香花史,眾位以為何如?”眾人均以為奇,同問道:“請道其詳。”次賢道:

  “我久有此意,我欲畫他們九個的小像。今你既有此意,妙不可言。我明日一一畫出,就請你潤色潤色,就刻石供養在這九香樓下,做個花神。但隻有九個,湊不出十二個來。”眾人亦同說大妙。吉甫道:“我倒有一個主意,但不知可行不可行?”

  子雲問道:“怎樣呢?”吉甫道:“花神若定要十二位,也可湊得上,隻要把屈道翁做了夫蓉城主,再借重玉儂的前生所說那杜仙女,湊上玉儂,不是十二位了?”春航道:“妙,妙!此像要畫得像,不必說真姓真名,綴個別號,每人做一篇讚語,說得似真似幻的,要與人花兩合。”子玉道:“這個圖怎樣的好呢?還是單畫人,還是補景呢?”仲清道:“自然單畫人,一並的畫去,後就綴小傳一篇。刻石之後,可以拓出來,或裱冊頁,或裱手卷,皆可傳世。”文澤道:“做兩塊好,就鑲嵌在東西兩楹。”王恂道:“若畫杜仙女,就畫他在采蓮船上的樣子。”吉甫道:“玉儂夢見那麵鏡子,必非無因。我畫條龍執著這麵鏡子,就做頭幅,好不好?”大家說道:“好。”子玉道:“這雲龍人必猜有個寓意在裏頭呢。”子雲道:“這十一篇傳讚,各人分了罷。”次賢道:“好。這一番大著作倒要借吉甫以傳。”吉甫道:“豈敢,豈敢。”次賢道:“不必過謙。道生先生故後,筆墨之道,自然要讓你,大家公論,何必推辭。我就做雲龍那一幅,作好了,你再給我改改。”子雲道:“自然是借重你們二位。那十篇如今是這樣,各人拈鬮,拈到誰是誰。華星北也叫他做一篇在內。”南湘道:“甚好。”於是寫起鬮來,將屈道翁與杜仙女、屈琴仙分做二鬮,其餘九人分作九鬮。說也奇怪,想必文字有靈,前生緣法,子雲拈了道翁,子玉拈了杜仙女、琴仙,金粟拈了寶珠,春航拈了蕙芳,仲清拈了琪官,文澤拈了春喜,南湘拈了蘭保,王恂拈了桂保,高品拈了玉林,次賢拈了漱久,單拈不著素蘭,隻好送與華公子去作了。眾人分派已定,子玉說道:“做傳容易,畫畫難,還要刻石,更須時日,不知幾天可以告成?”吉甫道:

  “不消多日,碑是磨現成的,一麵畫,一麵就叫季十矮子找人刻,大約十幾天是必要的,嵌好這些碑,也要幾天。我們這一敘,總在九香園了,索性多歇幾天,我好加意畫畫,到二月初一日,在九香園聚會罷。”大家都說有理,於是各散。

  子玉同了琴仙回家,正是內有韻妻,外有俊友,名成身立,清貴高華,好不有興。子雲寫了一劄與華公子為素蘭作傳。這邊次賢妙腕靈思,畫了十天才成。畫成又請吉甫一一的改好,畫一個,刻一個,倒也甚快。子雲因受了感冒甚重,不敢用心,囑將道翁、琴仙、杜仙女畫在一幅,並求子玉作讚。到二十七日,連傳讚都也刻起,係是各人書丹。二十八日就搬往九香樓鑲嵌,一日完工。

  三十日,琴仙先到九香園看碑,九旦同到樓下。琴仙道:

  “今日也應祭一祭花神,明日我們方可聚會。這個花神就是我們的像,若叫他們來祭,我們也當不起,就是我們十個人祭一祭罷。”蕙芳等皆以為是,便設了酒果,焚了好香,十人齊齊拜了。琴仙看東楹嵌的第一方畫,上雲下水,雲水中間,隱著一龍,露出一爪,托著一麵鏡子,上題曰:《品花寶鑒》。刻著次賢的讚語是:

  上不在天,下不在田。雲生九霄,水出重淵。神奇變化,氣象萬千。靈珠之圓,明鏡之懸。燭微照幽,隱奸顯賢。如月之臨,如水之鮮。亦曰媸其媸,而妍其妍。

  第二方畫的人綸巾道服,左右侍仙子女各一,題曰:總持九香花主、三閭道君及左右花史杜仙之像。下有讚語,是子玉手筆:

  公氣為雲,公神為水;在天在地,靡盡靡止。司文曰郎,司花曰主。列宿之精,群芳之祖。左英瓊瑤,右青珊瑚。一氣二氣,同歸殊途。五色炫采,九華流香。心花意蕊,文運之祥。

  寶珠道:“這幾篇讚語實在做得好。若將我們實事敘在裏頭,雖然不致辱身,究竟也為賤行。”蕙芳道:“可不是!你看那些花譜花評,雖將那些人讚得色藝俱佳,究不免梨園習氣。

  我們這一關倒可以算跳出了。”素蘭等皆點首浩歎。

  琴仙再看第三方,畫一個仙女,雲鬟霧縠,清豔絕倫,手拈一枝蕙花,琴仙已知是蕙芳。看題的是:錦文花史蘇仙。是春航一篇跋語:

  錦文花史蘇仙,性靈彗警悟,色如瑤瑜。摶雪作膚,鏤月為骨。常散花而翦彩,亦擲米以成珠。狡獪神通,均出三昧。

  曾遊戲人間,使留恨於碧桃花者有焉。江皋仙影,時去時來;洛浦神光,乍離乍合。蕭史常垂於彩鳳,裴航終隔於藍橋。是宜結十重珠網,護金屋於群玉山頭;何幸啟九疊銀屏,窺素麵於瑤台月下。

  琴仙道:“這個跋語跋得甚切,‘狡獪神通均出三昧’二語尤妙。”蕙芳笑道:“憑他怎樣講,那裏還算得我們?”看第四方,一個仙女月佩霓裳,十分嬌豔,手捧明珠一顆,題曰:

  弄珠花史袁仙。有金粟讚曰:

  仙露在霄,明珠出海;和神當春,秀氣成采。不脛而走,不夜而光。瓊花瑤蕊,國色天香。珍珠飾車,雲錦縫裳。金支翠羽,玉肌明眸。華月光滿,蓬山路長。既美且都,亦風而雅。

  學士滿宮,首推大舍。

  琴仙道:“瑤卿之豔韶華,卻一齊被靜宜畫出來,吉甫讚出來了。”寶珠道:“算花神罷了,我也配這樣?”看第五方,畫一個仙女,意致飄灑,素豔欲流,手拈蘭花一朵,題曰:

  素心花史陸仙。下有小傳,為華公子撰:

  陸仙性敏悟,姿容絕世,才藝過人。常衣紫綃衣,行吟風露間。其竟體之清芬,與蘭香蕙馥相表裏也。工詞善書,流露人間,購之者千緡不獲焉。昔鍾嶸評詩,謂顏延之鏤金錯彩,不如謝康樂初日芙蓉。素麵風流,是為絕豔,仙殆蓮花化身者歟?

  琴仙笑道:“這幾句倒比香畹的小照還畫得像些。這‘紫綃衣行吟風露間,’與‘蓮花化身’之說,卻移不到他人的,真是你。”素蘭笑道:“我如何敢當?大抵既讚花神,自然就要竭力讚揚的了。”琴仙再看第六方仙女,纖纖弱質,軒轅舞淩風,有掌上輕盈之態,頭上戴著金步搖,題曰:纖纖花史金仙。下是蕭次賢的七律一首:

  蛾眉新月露纖纖,光彩天然不用添。

  鴛錦裁成九華帳,鮫珠穿作十重簾。

  隱身閬苑依瓊樹,返劫娥女典世間。

  隻恐留仙留不住,曉風吹上綠雲尖。

  琴仙道:“將瘦香的神情骨相全寫出來。”漱芳笑道:

  “我這個瘦字倒有些像,別樣真令我慚愧死了。”再看第七方畫的仙女,在兩棵玉樹之下,有玉樹淩風之致,題的是娟娟花史李仙,是高品的詩。琴仙道:“高卓然肯說好話嗎?”玉林道:“這一回倒沒有刻薄人。”蕙芳道:“這首詩,算卓然極要好的了。”琴仙看是:

  花情月色想娟娟,玉樹臨風更嫋然。

  帳裏不知蘭麝貴,夢中羞作雨雲仙。

  珊瑚枕上生紅暈,翡翠樓頭鎖綠煙。

  謫往天台守孤另,碧桃流水自年年。

  琴仙道:“真說得好,將佩仙濃香秀韻一齊寫出來了。”玉林道:“這首詩究竟也不甚好,還有些刻薄,你看帳裏夢中等句,有什麽好呢?”蕙芳道:“這倒沒有什麽。不過寫的嬌豔尊貴處。”寶珠道:“卓然這等詩,就算他的好心了。若要他做莊重些,他也未嚐不願,但他那油嘴油舌說這慣一派。你們看他生平說過幾句正經話來?吉甫說他去年到京來有個笑話。卓然有個表叔,請他吃飯,還有好幾位客坐在那裏,表叔問他道:‘你去年回家,見我家裏可好麽?’卓然道:‘很好,前月表嬸又生了個表弟。’那表叔一聽唬呆了,想道:我三四年不回家,怎樣會生了兒子?當著人又不好問他,那些客雖也聽得不順耳,但或者他說別個表嬸,也就過去了。到客散後,表叔問他:‘方才這句話是怎麽講?’你們想想卓然怎樣回答?他說:‘我與表叔初次見麵,自然要找句吉利話說,我隨口找著這句,其實沒有的事。’氣得他表叔要死,然也奈何他不得。他的長親,尚且要頑笑頑笑,何況他人?”眾人大笑道:

  “那吉甫的嘴也不能讓他。”又看第八方,畫一個仙女,玉貌錦衣,腰懸秋水,似公孫大娘模樣。題曰:俠隱花史王仙。琴仙知是蘭保,下看史南湘的七古:

  我觀王仙舞神劍,手掣寒泉一匹線。冬冬羯鼓始三撾,溜亮風生已迎麵。彩虹映水合成團,流電穿雲曲如線。破開點點綠沉槍,撥落紛紛大羽箭。錦衣玉貌何聘婷,白咽紅頰長眉青。

  雲裾輕曳錦靴起,去如飛鳥來如霆。四方觀者圍成堵,不羨英雄羨媚嫵。綠雲堆鬢翠鬟新,九梁插花步搖古。妾借防身不愛名,嬌嬈我自惜輕生。請看世上黃衫客,多少恩仇報不成。

  琴仙讚道:“這首七古,實在做得好,念去比《公孫大娘舞劍器行》還刻畫得入細。”王蘭保笑而不言。蕙芳道:“去年奚十一鬧來,幸虧著他,我就沒有法了。”素蘭道:“原來你也怕奚十一,難道他比潘三還利害麽?”蕙芳道:“潘三是個無用的人,那奚十一鬧起來,就與前日魏聘才使來的車夫一樣,你怕不怕?”蘭保道:“那天適或我不在家,你便怎樣?”蕙芳道:“我就躲開不出來了。”琴仙問奚十一怎樣,蘭保將他的樣子學了一回,琴仙也覺好笑。蕙芳道:“聽得奚十一出京去了,但我前日在剃頭鋪裏看見一個人,很像他那一天帶來的那個小子,就不是他,也必是他的兄弟,再沒有這麽像的了。”蘭保道:“或者奚十一沒有帶去,也論不定的。那個狗小子,也隻配做剃頭的。”琴仙又看第九方,畫一株梅花,有一隻喜鵲,梅花下有一個仙女,題曰:報春花史林仙。看有劉文澤一首小賦:

  梅花枝上鳥報春,梅花樹下倚玉人。杜蘭香嫁不可見,綠萼華來幸接真。翠袖翩躚,縞衣自妍。韻生骨裏,秀出天然。

  卻珠鈿而愈美,洗脂粉而尤娟。纖纖兮雲間新月,淡淡兮花外晴煙。秋水盈浦,朝霞麗天。斯何修而若此,得非人而果仙。

  蘭自秀兮菊自芳,思美人兮何日忘。蓬萊清淺不可到,我欲從之騎鳳凰。天風急吹袂,玉露冷沾裳。吮纖毫而抒寫,對玉貌而傍徨。

  琴仙道:“好賦。正是鬆風竹雨,仙露明珠,將你那清腴娟秀,都一齊刻畫出來。”春喜道:“這是前舟在那裏認真做賦,忘了題目了。”琴仙道:“卻也是你的光景。”再看第十方,是一個桂樹下有個仙女,姿致風流,青眸善盼,題曰:蟾宮花史王仙。知是桂保,有王恂五古一首:

  青青月中掛,花開已及秋。皎皎蟾宮女,臨鏡常自愁。自從竊藥奔,與世無因由。廣寒二萬戶,珍珠十二樓。圓圓複缺缺,輪轉日一周。世人徒仰望,不見蛾眉修。蓬萊水清淺,或可操神舟。銀河望隔浦,七夕訴離憂。唯此一輪月,梯虹亦難求。安得張麗華,縞素來嬉遊。

  琴仙道:“好詩,好詩!讀之令人口齒俱香。蕊香真像嫦娥。”桂保道:“不是我,這是蟾宮花史。”眾人說道:“這些詩詞讚語,他們倒是爭奇角勝,那裏記著本人?就是竹君的詩,與靜宜、庾香這兩個讚語,倒是切定題目說的。”琴仙道:“都切得很。你將這些詩更換了人,便不像了。”寶珠道:“隻有靜芳那一首,再不能更換的。”琴仙再看第十一方,畫一個杏花,下有一個仙女,珠腰玉衤及,十分嫵媚,題曰:及第花史。知是琪官,看顏仲清的序文:

  及第花史秦仙,嬉戲人間,見之者有“紅杏枝頭春意鬧”

  之比。明眸善睞,笑靨常開;豔粉縈情,斷紅映肉;嫋釵雀化,明鏡鸞飛。貯金屋以何嫌,映玉屏而同色。然而久心未許,烈性常存。當機織女,屢見投梭;出水神妃,未逢解佩。雲袿風動,生步步之金蓮;霧縠香飄,訝朝朝之瓊樹。誰不曰人間絕世,亦何愧仙處無雙。若論六宮粉黛,定讓龍頭;以雲一歲花司,是真鳳尾。

  琴仙痛讚了一會。蕙芳道:“你看這些詩文,各有體裁,正是格律不混,體製判然,都是作手,難定優劣。”琴仙道:

  “雖是些小文章,但吉光片羽,彩散人間,終勝雀屏五色。有此一讚,也不孤負我們數年辛若了。”眾人都皆歡喜。

  琴仙就在九香樓吃了飯,坐了閑談。寶珠忽然說道:“今日眾兄弟都在一處,我想我們這十個人,同在京師沉淪菊部,如今個個跳了出來,雖然其中受苦的受苦,安逸的安逸,但自此以後,隻要各人安分守已,想必沒有風波出來。但我們這一班人,也算不得世間少有的。那一班名士將我們抬舉到這個地位,那倒是世間少有,你們心上感激不感激呢?”眾人道:“豈有不感之理。”寶珠道:“感激便思怎樣報答呢?”眾人皆不能對。寶珠道:“我想個報答的法子。他們既將我們刻了像,做了花神,我們何不也將他們刻了像,就在樓上供養起來?他們稱我們為花史,我們就稱他們為文星,仿司空《詩品》,各作四言讚語一首,刻在上麵。你們想這個報答可好麽?”素蘭道:“這個是極妙,但我們的詩配不上他們。且請誰畫這些像呢?”蕙芳道:“就是瑤卿,你與小梅兩人分畫罷,也不必畫服飾,不衫不履的最妙。我們今晚先把讚語做起,明日與他們看看,然後再畫。我們就各人還各人的禮,一個讚也不甚費力。”

  琴仙心上甚喜,就辭了回家,到晚上構思起來,子玉麵前也未講起。這一晚各人的讚已做成。

  明日,琴仙先到九香樓將讚與眾人看了,大家拿來評定一會,又各自斟酌一會,再公同推敲一會,盡善盡美了,寶珠便謄在一處。諸名士紛紛已到,華公子、金吉甫也都到了。大家果然要祭花神,寶珠等攔住了,然猶擺了香案,各名士奠酒焚香,就沒有下拜。然後在九香樓下擺了四席,序齒而坐。這一聚,正是人人意滿,個個心歡,毫無不足之處。而且羅列珍饈,橫陳肴錯,花香人氣,繚繞一堂。

  酒至半酣,寶珠避席致辭說:“寶珠等十人同入迷津,今登覺岸。將來勉蓋前愆,勤修後果,得齒於人,皆諸貴人提拔之力。但感恩有心,報德無力,唯有日清香一炷,以祝諸貴人福壽綿長,榮華白首。昨日我等十人公同商議,亦欲在九香樓上,供設諸貴人文星祿位,也照樣刻石,朝夕頂禮皈依,且各綴數語於後,當虔心誦佛。不識諸貴人不以賤地為鄙,俗筆為褻,使我等得遂所願否?”眾名士大喜,個個情願,倒翻謙讓了幾句。寶珠又道:“度香先生提唱風雅,隻得另立一品,在各位文星之上,曰:群仙領袖。未知諸貴人以為然否?”眾人皆說:“是極。”子雲說:“這個何敢?”寶珠就將詩稿恭恭敬敬的取出來,卻已謄在一處,端正的楷書。除群仙領袖徐文星之次,皆以年齒定的先後,第二是仙中逸品蕭文星,第三是仙中趣品高文星,第四是仙中狂品史文星,第五是仙中高品顏文星,第六是仙中和品劉文星,第七是仙中樂品王文星,第八是仙中華品田文星,第九是仙中豪品華文星,第十是仙中上品金文星,第十一是仙中正品梅文星。眾名士謙讓道:“這些個品格過於謬讚了。”遂看第一首,是他們十人公撰的,題曰:

  《群仙領袖》:

  群仙領袖,能兼眾為。不脫不粘,不即不離。得大自在,具廣設施。亦無我欲,亦無我私。素月流天,照靡有遺。青空無雲,霄露自降。大鍾中虛,寸挺可撞。

  第二首是金漱芳題的《仙中逸品》:

  惟逸故淡,惟逸故閑。鶴鳴在林,雲臥於山。秋花娟妍,清風往還。望彼竹林,客有笑顏。濯足清澗,抱琴禪關。江皋有梅,籬落有菊。小窗分茶,鬆花自熟。

  第三首是玉林題的《仙中趣品》:

  亂頭粗服,不亞妍妝。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東方詼諧,淳於隱藏。顛倒四座,縱橫滿堂。言不為虐,行不失方。悠哉悠哉,聊複爾爾。彌勒一笑,皆大歡喜。

  第四首是王蘭保題的《仙中狂品》:

  呼龍耕煙,磨刀割雲。狂飆四起,落花紛紛。手捉明月,腹曬斜曛。悠悠青天,落落人群。醉死醉生,我不與聞。碧海騎鯨,瑤京散發。冠裳自嘉,奈此仙骨。

  第五首是秦琪官題的《仙中高品》:

  孤鶴衝煙,歸鴻遠飛。渺渺天際,雲間翠微。獨立千仞,好風吹衣。秋庭仰望,月明星稀。古鬆自挺,碧蘿難依。太華入雲,蓬萊隔水。誰登其峰,徒興仰止。

  第六首是林春喜題的《仙中和品》:

  五味調劑,五聲和平。暖氣入律,春風自行。旭日靄靄,晴光爭明。雲輝錦集,月滿川盈。《霓裳》一曲,《簫韶》九成。不矜不莊,或休或暇。惠而好我,是曰柳下。

  第七首是王桂保題的《仙中樂品》:

  粹然中和,其樂陶陶。軫畦悉泯,坦白是交。醉月秋夕,擁花春朝。洞房香暖,金殿聲高。心香吐萼,意蕊含苞。曰富曰康,如賓如友。妻子好合,父母眉壽。

  第八首是蘇蕙芳題的《仙中華品》:

  錦衣晝行,玉貌簪花。璧月宵滿,明珠吐華。旭旭朝陽,燦燦流霞。金盤承露,粉壁籠紗。莊嚴妙相,天女笄珈。玉佩自鳴,貂褕為飾。雲近蓬萊,望之五色。

  第九首是陸素蘭題的《仙中豪品》:

  佩刀列戟,鑄券剖符。以我如意,碎彼珊瑚。紫絲步障,紅錦貂褕。浩歌落落,噀玉噴珠。太白自賞,擊缺唾壺。朔風橫空,雪花如掌。吹角輪台,久無嗣響。

  第十首是袁寶珠題的《仙中上品》:

  無上上品,首推此君。靜者多妙,飄然不群。具大智慧,博學多聞。溫良衝淡,《九丘》《三墳》。磊磊落落,抱璞含芬。高談雄辯,說劍論文。不合時宜,瀟灑淩雲。

  第十一首是屈琴仙題的《仙中正品》:

  朱為正色,雅為正聲。射以觀德,惟身是程。哀樂至性,而無過情。珠光月彩,內蘊晶瑩。虞弦夏舞,景運休明。醴泉非水,瑞芝非草。景星慶雲,僉曰恒少。

  眾名士看完,喜動顏色,痛讚不已,說道:“可謂木桃之投,而得瓊瑤之報矣。”是日暢飲歡呼而散。

  素蘭與春喜各畫幾日,摹上了石,將讚語書丹,共有二十餘日完竣。擇於三月三日,供設九香樓上,為長生祿位。琴仙過來與寶珠商量,必須作一篇祝文,方表誠意,寶珠等深以為然。於是十人公同斟酌,湊在一篇文,改削了幾遍,倒也不見聯綴痕跡。寶珠道:“明日公祝,須請齊了諸名士來。再,我們跳出梨園,從前一切的所有之物,都用不著了,孽根須淨,色界盡除,將那所存的釵鈿首飾,當著眾名士,一齊熔化,舞袖歌裙,則一火而焚之,豈不爽快?”眾人道:“正合我等之意。隻有琴仙沒有這些東西了,大家檢出來聚在一處,明日焚化。”到了初三,九香樓上香花簇擁,蔬果紛陳,花排姐妹之班,雁次弟兄之序。寶珠虔誠恭敬,鋪設了一會,諸名士齊到。

  上得樓來,已見紅燭雙輝,香煙雲繞。十花史請他們坐了,便齊齊的拜起來,諸名士如何肯受?連忙扶起。寶珠道:“昨日玉儂說的,要做篇祝文,我等胡亂湊了一篇,還求改正改正。”

  便將祝文拿出來。高品道:“好的,我就讀起來。”高品高聲朗讀,諸名士傾耳而聽。聽得高品讀道:

  維年月日,九香樓弟子花史袁寶珠等,謹集百和之香,釀百花之酒,獻於諸文星之座而祝曰:維彼文星,川嶽之靈,左奎右璧,緯史經綸。故在天為列宿,在世為傳人。其光明也如火,其和煦也如春。其根於性也,為綱常倫紀;其見於詞也,為變化奇神。言必由中,情多自妙。天籟一聲,空號萬竊。緒觸而紛,絲縈而繞。對鏡自看,顧影獨笑。索實於虛,辨惡於好。春風秋月,不知其他。明眸皓齒,當如之何?粉白黛綠,鐵馬金戈。清歌宛轉,妙舞婆娑。倏若馳駟,委若逝波。傷古今之一轍,恒日月之消磨。鑒彼造化,作為文章。群分以物,類聚以方。酬太白,顛倒雌黃。和於琴瑟,亮比笙簧。纏綿騷雅,姿肆韓莊。不怪不亂,取豔取香。寓意嚴正,措詞明光。

  朱霞麗天而絢彩,金刀映日而生芒。泉瀉澗而注急,花淩風而舞狂。秋零一庭,殘香數星。鬼則夜哭,神則晝驚。鑄鼎象物,盡相窮形。魔女旁立,龍姑前迎。金支翠羽,電掣雷鳴。拂箋霍小玉,捧研董雙成。神娥授筆,使之為文。祝曰:筆之色兮有五,筆之花兮半含吐,砰石訇聲聲擊天鼓,青鸞鳴兮紫鳳舞,小言詹詹兮足千古。

  祝文讀完,眾花史齊齊下拜了,便將那些舞衫歌扇、翠羽金鈿,在園中太湖石畔燒化起來。諸名士看那火光五色,吐金閃綠。將到燒完時,忽然一陣香風,將那灰燼吹上半空,飄飄點點,映著一輪紅日,像無數的花朵與蝴蝶飛舞,金迷紙醉,香氣撲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萬點金光,一閃不見。

  園中萬花如笑,顫巍巍的像要說話一般。正是:

  親逢天女散花時,手授生花筆一枝。

  碧海愁多填未滿,蓬山路遠到無期。

  風塵麵目輪蹄跡,徐庾文章溫李詩。

  我自有情君莫問,此中得失寸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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