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琴仙上船,聞道翁跌壞,連忙進艙看視,道翁道:“此刻略清爽些,就是半個身子動不來,想也就好的。我已服了好些藥,你今日到何處去?”琴仙便說去逛莫愁湖,有個杜仙女墓,與仙乩上說的相對。道翁也覺詫異,道:“果然有這個墳,有碑記沒有呢?”琴仙道:“沒有碑記。”也將紅衣女子的光景述了一遍。道翁猜是蓮花神指點,父子兩個說了一會話。
琴仙又將石翁所贈的詩,與道翁看了。道翁不覺動氣,因說道:
“此老遊戲散漫,習與性成,老來還是這樣。我就素鄙其人,不過愛其才耳。將這扇子撕了罷。”琴仙即將扇子撕得粉碎,一夜無話。
明早將要過關,忽然起了大頂風,走了錨,白浪滔天,把船倒打上去,一直打到了燕子磯,方才收住,連忙拋錨打橛,加纜守風。道翁叫過琴仙來,吩咐道:“京中諸好友也應寫封信去道謝道謝,我膀子疼,你替我寫,我念給你。寫行書就是了,不必盡要楷書。”一麵靠在靠枕上,一麵念給琴仙,大同小異寫了十幾封,又寫了好些詩,足足寫了大半天。傍晚風小了些,道翁知他寫乏了,便叫劉喜同他上岸去散散。劉喜同了琴仙,到燕子磯上逛了一逛,又到宏濟寺看了懸崖撒手處,再到了鐵索纜孤舟,名勝不一而足,直到天黑而回。琴仙想和子玉的詞,便臥在床想了半夜才妥。明日依然大風,不能開船,即寫了這首詞,又寫了一封信。此外又寫了兩封,一與眾名士,一與眾弟兄,與道翁的信一處封了。道翁命家人進城,交城守營加封遞寄。
道翁一生於筆墨一事,耗費心血,又傷於酒,前日這一跌已中了心,有時清楚,有時昏憒,若痰湧上來,便迷了心,連話也說出來。兼之老年人了,大小便也不甚便,這些下人如何肯來服事?就隻劉喜一人又兼買辦,料理飲食,是以琴仙徹夜無眠,在中艙伺侯。偏遇了日日頂風,江中船來來往往,壞了多少。道翁自想:“此病未必能好,就好了,也是半身不遂之症。雖道路不多,但這個癱瘓人,到省去怎樣見得上司?不如在此醫好了,再去也不遲。”主意定了,叫人進城去租公館,遂租了旱西門內一個護國寺養病,即搬運行李,開發船價。道翁與琴仙乘輿進了城,到了寓所,倒也幹幹淨淨的一的客房,每月房租銀三兩。道翁與琴仙對麵做房,中間空了兩間。琴仙見這四間屋子甚是幹淨,院子時有兩株大槐樹遮住了,不見天日。後麵也是個大院子,卻是草深一尺,樓下有口棺木放著,卻是空的。一邊是四五間廂房,一間做了廚房,那幾間與下人住了。一邊是牆,牆上有重門通著外麵。初搬進來,尚未布置妥當,箱籠堆滿一處。劉喜等先將道翁並琴仙的床帳鋪設好了,琴仙自將筆研玩意布置,也掛了些字畫。自此住在廟裏,請醫調治。
誰知道翁命逢陽九,歲數將終,非特不能好,倒添出別樣病來。因他一生心血用枯,素有李長吉嘔血之病,近來好了幾年,此時重又大發,一日嘔吐數次,神昏色喪,臥床不起。過了二十餘日,更加沉重。琴仙見此光景,心如油沸,日夜在神前焚香禱告,願以身代。道公自知不免,見琴仙如此孝心,更增傷感:“設或中道棄捐,教他如何歸著,依靠誰人?”想到此,淚流不已。正在悲傷之際,琴仙捧了藥碗進來,見了道翁,不敢仰視,惟淚盈盈的站在一邊。道翁叫他上來,琴仙放下藥碗,在床沿坐了。道翁執了他的手,叫了聲“琴兒”,便覺喉間噎住,說不出來。琴仙淚似穿珠,滴個不住,隻得把袖子掩了麵。道翁又一絲半氣的接了一句,說:“我害了你了,你好端端……”琴仙忍住了哭,叫聲:“爹爹,且請保重。這年災月晦,也是人人常有的。”道翁又歎了一聲。琴仙道:“藥已煎好了,請服罷。”道翁道:“病已至此,還服什麽藥?可不必了。但我死後,你仍舊,”又歇了一會,說道:“仍舊到京去。我看你心氣已定,我可放心。但我生無以為家,死無以為墓,照伍大夫以鴟夷裹屍,沉我於燕子磯下罷,切勿殯葬。”
琴仙聽了,肝腸寸斷,雙膝跪在床前,淚流滿麵,惟雙手捧著藥碗。道翁勉強吃了一口,咳嗽一聲,又吐出許多血來。
時日將暮,琴仙方寸已亂,不知怎樣,隻聽柏樹上那幾個老鴉,呀呀呀的叫個不住。又有一梟鳥在破樓上,鼓吻弄舌,叫得琴仙毛發森豎。時已新秋,天氣晝熱夜涼,琴仙身上發冷,到自己房裏去穿衣。走到中堂,一燈如豆,那盞小琉璃,也是昏昏欲滅。窗外新月模糊,見樹邊有個人影一閃,即不見了。
琴仙唬得打顫,連忙叫人,劉喜偏有事去了,那三個不見個影兒,也不知在那裏。琴仙戰兢兢的走到房中,不防床前一個大烏黑的東西衝將出來,把琴仙一撞,“哎呀”一聲,栽倒在地。
那東西一溜煙走了,唬得琴仙渾身發抖。停了好一回,爬起來,燈又滅了。再到外頭來點了燈,重到房來,見地下有個小木蓋子,將燈一照,床前一個大碗翻在那裏。原來劉喜見琴仙天天不能吃飯,今日將蓮子薏苡蒸了一隻一百天的大肥筍鴨子與琴仙,也隻吃了幾塊。劉喜又怕那幾個同伴要偷吃,便將蓋子蓋了,放在床下。不防那裏來了一個大獅毛狗,聞見了香味,倒來打掃一空,還把琴仙撞了一交。
琴仙穿了個半臂,坐了一會,聽得後頭有響聲,便又叫聲張貴,不聽得答應。琴仙又不敢去看,劉喜是請大夫沒有回來,又問了一聲:“是誰?”也沒有答應。再聽得一聲很響,像似棺材暴起來,又像鬼叫了幾聲,琴仙好不害怕。想到佛前去求告,卻又心驚肉跳的不敢前去。要不去,心又不安。重到道翁房裏看時,見昏昏沉沉的睡著了,便放大了膽,燒了一爐香,就在院子裏跪下,叩頭默禱,禱了三刻工夫方才起來,樹上落下一個蟲,在發頂上蠕蠕的動。琴仙心慌,將袖子拂了下來,拿了香爐,走進了房,方才坐下,心上還突突的跳。忽見自己肩上有三寸來長的一條蠍虎,爬到胸前來。琴仙魂不附體,不敢用手去攆他,將半臂一抖,蠍虎又倒走了回去,那尾還在他頸上一捎,琴仙骨節酥麻,不知怎樣,隻得將半臂脫了,扔在地下。那蠍虎又從頸上爬在頭上,琴仙唬得哭叫起來。
卻好劉喜回來了,進來見了,拿扇子打下來,一腳踏死。
琴仙已唬得滿身寒毛直豎,眼淚汪汪,且遍體發燒,眼睛冒火。
劉喜與他放了蚊帳,看他床下隻有一個空碗,便問道:“那鴨子呢?”琴仙道:“我不在房,一個大黑狗進來吃了。”劉喜罵了一聲:“那裏來這個害瘟疫的狗?我還不敢放在廚房裏,恐夥計們嘴饞,來撕了幾塊去,倒請了這隻狗了。”琴仙道:
“你為何去了這半天才回?”劉喜道:“那王大夫今日到儀征縣去了,要耽擱三四天才回。我隻得去請了李大夫,也是個名醫,住的遠,來回有二十裏路呢。”又問道:“老爺此刻怎樣?”琴仙道:“還是這樣。”劉喜道:“如果老爺有些長短便怎樣呢?”琴仙又哭道:“如果有什麽不好,我也是死。”劉喜歎了一聲,到道翁房裏來看了一看,就到後頭去了。
琴仙又到道翁的房來,隻聽得劉喜嚷道:“不好了,這些箱子到那裏去了?”琴仙聽了,慌忙出來,走到後麵廂房裏看時,就剩了幾個書畫箱,其餘搬運一空。見張貴、汪升、錢德的李行都沒有了,此刻還不回來?這門開著,豈沒有人進來的,如何是好呢?況且盤費銀子也都在箱內。老爺房內一個小扁箱,隻有幾件單紗衣服。大爺你的東西全偷去了,你房裏那個小箱子,也是幾件紗衣。現在我身邊存不到二十兩銀子,適或有起事來,這怎麽樣呢?琴仙急得沒有主意,隻得說道:“這事斷不可對老爺講,別急壞了他,且等張貴等回來,再作商量。”
琴仙與劉喜等到天明,絕無影響,方知三人偷了東西走了。
琴仙卻不是心疼東西,見道翁如此模樣,設有不測,則殯殮之費皆無,如何是好?便哭了半日,隻剩下一個劉喜,又不能分身尋覓。
忽聽得道翁叫人,琴仙急忙過去,見他歪轉過身,當他要解手,問了他,搖搖頭,心上要坐起來。琴仙叫劉喜來幫著扶起,把兩個大靠枕靠了背。道翁道:“你們去找我那些詩文集來。”琴仙忙去開了箱,一部一部的搬過來。道翁問了書名,又過了目,叫留下一本近作詩稿子,一本書畫冊,其餘都叫燒了。琴仙哭道:“這些詩文著你,一生的心血在內,正可留以傳世,為何要燒了呢?”道翁道:“你不知道,我沒有這些東西,我也不至今日這個模樣,總是他誤了我。若留下他,將來是要害人的。教人學了我,也與我一樣,偃蹇一生,為造物所忌。斷斷留不得,快拿去盡行燒了。”琴仙萬種傷心,十分無奈,隻得到外麵燒了幾種,又自藏了幾種,道翁將方才留的詩文字畫付與琴仙道:“這個給你作紀念。”琴仙見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隻是掩麵嗚咽。道翁又叫取筆硯來,琴仙磨了墨送上,道翁要紙,琴仙又送上紙,扶正了他。劉喜搬過一張小桌,放在床前,琴仙在旁照應。道翁喘了一會,劉喜擰了毛巾與他擦了臉,嗽了口。道翁執著筆,顫巍巍的,一大一小,寫了一篇放下,又喘了一回,眼中掉下淚來,叫一聲:
“琴兒,我有句話吩咐你。”琴仙含淚聽訓。道翁道:“你雖幼年失路,但看你立誌不凡,我不須多囑,你回京後自然舊業是不理的了,徐度香處盡可寄身。”琴仙聽到此,便哭起來,不能答應。道翁又道:“這個遺言你收好了,將來到京之後與度香,他必有個道理。”琴仙接了過來,看是:
六月八日偕侯石翁遊涼山,登絕山獻,為罡風吹落墮地,致份腰足。歸臥不起,嘔血數鬥,現寓白下蕭寺中,彌留之際,旦夕間事也。傷哉!傷哉!素車無聞,青繩誰吊,骸輕蟬蛻,魂咽之潮。一抔之土何方,六尺之孤誰托?琴兒素蒙青眼,令其來依。嗚呼?度香知我,自能慰我於九原也。殘魂不餒,當為報德之蛇;稚子有知,亦作感思之雀。肝膽素照,神魂可通,不盡之言,伏惟矜察。七月七日屈本立絕筆。
琴仙看了。不覺慟倒在地,劉喜也哭了,道翁命劉喜扶起琴仙,琴仙獨自倚床而哭,道翁道:“不必哭了,我累了你。殯殮之後,即埋我於江岸,也不必等過百日,你速速進京罷。
你將我的文憑送到石翁處,托他在製台前繳了,要他與我做篇傳。人雖不足傳,但我一生之困苦艱難也就少有的。”琴仙隻自掩麵哭泣,不能答應,劉喜也淚落不止,滿屋中忽覺香風拂拂,道翁叫劉喜與他擦了身子,換了衣裳,桌上焚了一爐香,道翁跏趺而坐。琴仙偷眼看他。像個不吉的光景,隻見又提筆來。在紙上寫了四句道:
一世牢騷到白頭,文章誤我不封候。
江山故國空文藻,重過南朝感舊遊。
題罷,擲筆而逝。琴仙一見,又昏暈倒了,慌得劉喜神魂失措,一麵哭,一麵拍醒琴仙。琴仙跪在床前,抱了道翁雙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天。劉喜連連解勸道:“大爺,事已如此,人死不能複生,料理後事要緊。這麽個熱天,也不宜耽擱。”琴仙那裏肯聽,又哭了好一會,直到淚枯聲盡,人也起不來了。劉喜扶了他起來,又拿水來與他淨了臉,琴仙才敢仰視,隻見道翁容顏帶笑,玉柱雙垂,室中餘香未散。琴仙對劉喜道:“你看老爺是成了仙了。”劉喜道:“老爺一生正直,豈有不成仙之理。”劉喜與琴仙商議道:“前日扣下船價二十兩,已用了四兩,還有十六兩。我的箱子,他們算有良心,沒有拿去,內中破破爛爛也可當得二三十千,共湊起來,五十吊錢是有的。老爺的後事也隻得將就辦了。或者報喪之後有些分子下來,也未可定。但這件事怎樣的辦呢?”琴仙道:
“這些事我都不知道,盡要仗你費點心的了。”劉喜道:“這個不消吩咐。”於是先將道翁扶下,易簀之後,點了香燭,焚了紙錢,昨日請的李大夫方來,聞得死了,即忙回轉。劉喜出去料理,一個人又沒有幫手。棺材買不到,隻得向和尚買了那一口停放在後樓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錢。其餘做孝衣,叫吹鼓手,請僧念經,雇了一個廚子,忙得不了。琴仙諸事不能,惟在床前守屍痛哭,水漿不入口者兩日。劉喜又疼他,也無空勸他。入殮之後,停放中堂,琴仙穿了麻衣,在靈幃伴宿,劉喜也開鋪在一邊。此時正是中元時候,是個蘭盆鬼節。南京風俗,處處給鬼施食,燒紙念經,並用油紙紮了燈彩,點了放在河中,要照見九泉之意。一日之內,斷風零雨,白日烏雲,一刻一變。古寺中已見落葉滿階,蕭蕭瑟瑟。夜間月映紙窗,秋蟲亂叫,就是歡樂人到此,也要感慨,況多愁善哭如琴仙,再當此煢煢顧影,前路茫茫,豈不寸心如割!正是死無死法,活無活法。若死了,道翁這個靈樞怎樣?豈不做了負恩人?若活了,請教又怎樣熬這傷心日子?數日之間,將個如花如玉的容顏,也就變得十分憔悴了,飲食也減了。一個來月,日間惟喝粥兩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日晚上,酸風動魄,微雨打窗,琴仙反覆不寐,百感交並起來。在房裏走了幾步,腳下又虛飄飄的。聽得劉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時,見枕頭推在一邊,仰著麵,開著口,鼻孔朝天,鼾聲大振,一手摸著心坎。又見一個耗子,在他鋪上走去,聞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聲,耗子跳了過去,琴仙也轉身回鋪。聽得劉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幾聲,便罵起來,忽然一搶出來,往外就跑,唬得琴仙毛骨聳然,不知何故,忙出來拉他。劉喜撞開長窗,望著大樹直奔上去,兩手抱住不放。
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呆了。停了一會,不見響動,才大著膽走上前,見劉喜抱著樹,又在那裏打鼾。琴仙見他尚是睡著,便叫了幾聲,推了幾推,劉喜方醒過來,問道:“做什麽?”琴仙道:“你是什麽緣故?睡夢中跑出來,抱住了樹。”劉喜方揉揉眼,停了一停,道:“原來是夢。我方才張貴來扯我的被窩,我正要捉他,問他的箱子,一趕出來抱住他,不想抱著了樹,又睡著了。”自己也笑了一笑,琴仙又害怕,又好笑,同了進來,關了窗子,劉喜倒身複睡。
琴仙也隻得睡下,恍恍惚惚的,一會覺自己走出寺來,見對麵有個書鋪,招牌寫著華正昌三字,有個老年掌櫃的照應了他。琴仙即進鋪內,忽聽鑼聲鍠鍠,又接著作樂之聲。回頭看時,見一對對的旌旗幡蓋,儀從紛紜,還有那金盔金甲,執刀列道,香煙成字,寶蓋蟠雲,玉女金童,華妝妙像,過了有半個時辰。末後見一座七香寶輦,坐著一位女神,正大華容,珠瓔蔽麵。看這些儀仗並那尊神都進寺裏去了,琴仙也跟了進去,卻不是那個寺,寶殿巍峨,是個極大所在。隻見那些儀從人唱名參見後,兩班排立,弓衣刀鞘,儼似軍中,威嚴要畏。琴仙躲在一棵樹後偷望,見那尊神後站著許多侍女,宮妝豔服,手中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櫛的,有捧書冊的,有執扇的。隻見那尊神說了幾句話,卻聽不明白。見人叢裏走出一個童子來,約十二三歲。雖然見他清眉秀目,卻已頭角崢嶸,英姿爽颯,走上階去,長揖不拜。又見那尊神似有怒容,連連的拍案,罵那童子,見那童子口裏也像分辨。兩人覺說了好一會話,然後見那尊神顏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而立。又見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個侍女說了一句什麽,那侍女便入後殿。少頃,捧著一個古錦囊出來,走近童子身邊。那童子欲接不接似的,雙手將衣衿拽起,侍女把錦囊一抖,見大大小小的,新新舊舊,五顏六色,共有百十來枝筆,一齊倒入那童子衣兜裏。見那童子謝一聲,站了一會,尊神又與他講了好些話,那童子方徐行退下。
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廟門,心上想道:“這不知是什麽地方?那個童子好不兀傲,到了此處,還是那樣凜凜的神色,怎麽跪也不跪的,想是個有根氣的人,來曆不小。”琴仙將要出去,隻見一個戴金襆頭穿紅袍的神人進來,仔細一看,就是他義父屈道翁。琴仙吃了一驚,心上卻不當他是死的。因為這個地方,不敢上前相見,仍躲在樹後。見他義父上階,打了一恭。那尊神也不回禮,略把手舉了一舉,見他義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那尊神問了幾句話,便聽得一聲雲板,兩邊鼓樂起來。尊神退入後殿去了,儀從亦紛紛各散。見他義父獨在階下徘徊,仰瞻殿宇。琴仙此時忽想他已身死,一陣傷心,上前牽住了衣哭起來。見他義父也覺淒然,便安慰他道:“琴兒,你受苦了,也是你命裏注定的。不過百日困苦,耐煩等候,自有個好人來帶你回去。”琴仙想要問他幾件事情,卻一件也想不起,就記得方才那個童子,問道:“方才有個童子進來,那尊神給他許多筆,始而又罵他,這童子是什麽人?”道翁道:“這童子前身卻不小,從六朝時轉劫到此刻,想還罵他從前的罪孽。後來是個大作家,名傳不朽的。三十年後見他一部小小的著作,四十年後還有大著作出來。”琴仙又問道:“這位尊神是何名號?”道翁道:“低聲。”便左右顧盼了一會,用指頭在琴仙掌中寫了兩字,琴仙看是殿娥二字,也不甚明白,再要問時,道翁已望外走,琴仙隨在後頭。見他出了廟門,上了馬,也有兩個皂隸跟著。道翁把鞭梢一指道:“那邊梅翰林來了。”琴仙回頭一看,隻見江山如畫,是燕子磯邊,自己仍在船上,道翁也不知去向。忽見一個船靠攏來,見子玉坐在艙裏,長籲短歎。
琴仙又觸起心事,欲要叫他,那船已與他的船相並。琴仙又見他艙裏走出一個美人來,豔妝華服,與子玉並坐。琴仙細看,卻又大駭,分明就是他扮戲的裝束,麵貌一毫不錯。自己又看看自己,想不出緣故來。見他二人香肩相並,噥噥唧唧,好不情深意密,心上看出氣來。忽見那美人拿了一麵鏡子,他們兩人同照,聽得那美人笑吟吟的說道:“一鏡分照兩人,心事不分明。”聽得子玉笑道:“有甚不分明?”琴仙心上忍耐不住,便叫了一聲:“庾香好麽?”那子玉毫不聽見。琴仙又叫了一聲,隻聽子玉說道:“今日好耳熱,不知有誰罵我。”那美人忽然望見琴仙,便說道:“什麽人在這裏偷看人?”便將鏡子望琴仙臉上擲來。琴仙一躲,落在艙裏,那邊的船也不見了。
琴仙拾起鏡子來一照,見自己變了那莫愁湖裏采蓮船上的紅衣女子,心中大奇。忽又見許多人影,從鏡子裏過去,就是那一班名士與一班名旦。自己忽將鏡子反過來,隱隱的有好些人映在裏麵,好像是魏聘才、奚十一等類。正看時,那鏡子忽轉旋起來,光明如月,成了一顆大珠,頗覺有趣。忽然船艙外伸進一隻藍手,滿臂的鱗甲,伸開五個大爪,把這麵鏡子搶去了。
琴仙“哎喲”一聲,原來是夢。睜眼看時,已是日高三丈,劉喜早已起身了。
琴仙起來,得喜伺候洗臉。琴仙呆呆的想那夢,件件都記得逼清,將兩頭藏過,單將中間的夢與劉喜說了,老爺像成了神,但是位分也不甚大。劉喜道:“隻要成了神就是了,想必天上也會升轉的。”劉喜一會兒就送上飯來,說要到侯老爺那裏去,告訴老爺這件事情,要他將文憑找出來。琴仙道:“文憑也在那個衣箱子裏,也偷了去了,怎樣好呢?”劉喜道:“偷去了麽?那隻好求侯老爺與製台講明,想人已死了,也沒有什麽要緊的。”劉喜伺候了飯,脫了孝衫,便到鳳凰山侯石翁處來。那侯石翁自從見道翁跌了這一交,甚不放心。隔了一日,來找道翁的船,已不見了,當是開了船,隻道他已經到任,再不料他已經身故,心上又想起琴仙:“見了那首詩,不知是喜是惱,想來經我品題,自然歡喜。但看他生得這般妙麗,卻冷冰冰的,少些風趣。可惜如此美男,若能收他作個門生,足以娛此暮年。”正在胡思亂想,隻見劉喜進來,在地下叩頭。
石翁問道:“怎麽你又回來了,不曾跟去麽?”劉喜將道翁歸天之事,細細說了。又將遺言囑托並張貴等偷去衣箱、銀錢等物,並文憑也偷去了,如今少爺在寺裏守靈,連衣食將要不給起來。石翁聽大驚,道:“有這等事!我道是已經到任去了,那知道這個光景!”便也灑了幾點淚。劉喜道:“此時總要求老爺想個法子才好。”石翁道:“屈才爺相好呢盡多,但皆不在這裏。我隻好寫幾封信,你去刻了訃聞,拿來我這裏發,也有些分子來,就可以辦喪事了。我與屈老爺多年相好,況且他還有個孤兒在此,我自然要盡力照應的。官事我明日去見製台說,就著江、上兩縣緝拿張貴等,並要行文到江西,恐他們將這文憑到江西去撞騙,也不可不防的。這些事都在我。明日還到寺裏吊奠,麵見你們少爺,再商量別的事。”劉喜叩謝了回來,對琴仙講了,琴仙也沒有什麽感激。明日石翁去見了製台,說知此事,又到上元縣與劉喜補了呈子,知縣通詳了,一麵緝拿逃奴,一麵行文到江西去了。
石翁過了一日,備了一桌祭筵,一副聯額,親到寺裏來上香奠酒,痛哭了一場,倒哭得老淚盈盈,甚是傷感。琴仙在孝幃裏也痛哭,心上想道:“此老倒也有些義氣,聽他這哭倒也不是假的。”石翁收了淚,叫自己帶來的人掛了匾額,看了一看,歎口氣,走進孝幃。琴仙忙叩頭道謝,石翁蹲下身子,一把挽住,也就盤腿坐下,挨近了琴仙,握了琴仙的手,迷離了老眼。此時石翁如坐香草叢中,覺得一陣幽香,隨風攢入鼻孔,此心不醉而自醉。見他梨花似的,雖然容光減了好些,那一種叫人憐惜疼愛的光景,也增了許多。琴仙心上不悅,身子移遠些,石翁倒要湊近些,說道:“不料賢侄遭此大故,昨日劉喜來說了方知。不然,我還當往江西去了。前月初十日,我到江邊,見你們已開了船,誰知道有這些事。如今你心上打算怎樣?”琴仙心裏很煩,但不得不回答幾句,便說道:“承老伯的厚意,與先父張羅一切,甚是感激不盡。小侄的意思,且守過了百天,覓塊地,將先人安葬了,那時再作主意。”石翁道:
“這是什麽主意!你令先尊是湖北人,汨羅江是他的祖居。他數代單傳,並無本家親戚。你若到那裏去,是沒有一個人認得的。況如今又是孑然一身,東西都偷光了,回湖北這個念頭可不必起了。京裏人情勢利,況你令尊也沒有什麽至交在京裏。
從來說:‘人在人情在。’不是我說,賢侄你太生得嬌柔,又在妙齡,如何受得苦?那奔走求食,好不難呢!就我與你令尊,是三十年文章道義之交,我不提拔你,教誰提拔你?輪也輪到我,我是義不容辭的。歇天我來接你回去,這靈柩且寄停在這裏,一兩月後,找著了地,再安葬不遲。你且放寬了心,有我在此,決不教你無依無靠。你天資想是極好,將來成了名,也與你令尊爭口氣,我也於臉有光的。就此定了主意,不必三心二意。”琴仙見他這個樣子,兩隻生花老眼看定了他,口中雖說得正大光明,那神色之間,總不像個好人。心上又氣又怕,臉已漲紅,低了頭,又不肯答應。石翁把琴仙的手握在掌中,兩手輕輕的搓了幾搓,笑迷迷的又問道:“前日扇上那首詩,看了可懂得麽?”琴仙心中更氣,把手縮進,將要哭了,便要站起來走開。石翁拉住道:“且慢,還有話說。你在京裏時,認得些什麽人?”琴仙想不理他,又不好,隻得忍住了氣道:“人也認得幾個。”石翁道:“是些什麽人?”琴仙道:“都是一班正正經經的,倒也沒有那種假好人。徐度香、梅庾香之外,還有幾人也是名士。”石翁笑道:“徐度香麽,是曉山相國的公子,他與你相好麽?”琴仙道:“是,現在先君還有一封遺書與他,托他照應的。”石翁笑道:“了不得了,快不要去。這些紈袴公子,你如何同得來的!他外麵雖與你相好,心上卻不把你當作朋友。你倒不要多心,不是我說,你的年紀太小,又生得這好模樣,京城的風氣極壞,嘴貧舌薄,斷斷去不得。你去了,也要懊悔的。自然在我這裏,你令尊九泉之下也放心。
你拜我作義爺也好,拜我作老師也好,我又是七十多歲的人,人家還有什麽議論?且我家裏姬妾也有好幾個,疼你的人也多,娘兒們一樣,自然有個照應。你若要到京,這路途遙遙的,路上我就不放心。而且人要議論我不是,怎麽把個至交的遺孤撇在腦後,也不照應,讓他獨自去了。你想這句話,我如何當得起?”琴仙隻當沒有聽見,灑脫了手,站得遠遠的。石翁沒趣,睜大了三角眼,瞅了他一會,又道:“我是一片好心,你倒不要錯了主意。”便起身要走,琴仙隻得又叩了兩個頭,道:“小侄不認得外邊,就算謝過孝了。”石翁要扶他,琴仙已站了起來,離遠了,石翁走出窗外,當著琴仙送他,尚可說兩句。
誰知琴仙竟已入幃。石翁無奈,隻得走了回去。想了半日,明日著人送了一擔米、一擔炭、四兩銀來,試試琴仙的心受不受,若受了,自然慢慢的還肯到他家裏去。誰知琴仙執不肯受,劉喜也不敢作主,隻得原物璧還。石翁甚怒,罵他不受抬舉,已後也就無顏再來。但心裏一分恨,一分愛,一分憐,終日之間,方寸交戰,作了許多詩。幸蘇州巡撫請了他去,勾留兩月始歸。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