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聘才出京之時,曾問元茂要帳,適值元茂赴通州去了。
元茂與孫氏昆仲都冒了順天籍貫,府縣考過了,到通州院考,租了寓,進了場。元茂遇見了舊日窗稿,是先生改好的,便直筆而抄之。這孫嗣徽如何會做文章?遇見一個同窗朋友,是個廩生,托其代請槍手。那人與他請了一個人,講定了八十兩銀子,寫了契約。在場內與孫嗣徽槍了兩文一詩。這個嗣元自己又不能作文,又沒有雇著槍手。不得已在卷子上一陣亂寫,不知寫了一篇什麽東西。發案之日,嗣徽、元茂竟進了。覆了試,元茂也還勉強得來,嗣徽仍是請人代做。到發落之日,忽然掛了一聲牌出來,上寫道:
查看宛平縣童生孫嗣元文卷,字體草率,一字兩格,方言俗語,雜字一篇,無兩字可連,無一句可講,是否係染狂疾,抑或是其本真,殊為可怪。仰通州知州協同宛平縣教諭,嚴為究問,以正功令,毋得混蒙徇縱。速,速!
元茂、嗣徽看了,也不知嗣元卷子上寫了什麽,嗣徽倒暗暗喜歡,與元茂進去叩見宗師。宗師見了元茂,倒也沒有講話。
孫嗣徽穿了藍衫皂靴,把那個紅糟臉擦得光亮,大搖大擺,踱上前去。宗師見了,覺得他與諸人不同,甚是可笑。見他名字與孫嗣元像是弟兄,使問道:“有個孫嗣元是你兄弟麽?”嗣徽道:“是門生舍弟。”文宗笑道:“你兄弟有什麽毛病麽?”
嗣徽隨口答應道:“舍弟有個截巴的毛病,說話愈急愈說不出,此其一。左眼皮高吊起,時時要流眼淚,此其二。若到門生說話,他即要駁起來,此其三。”文宗聽了,笑了一笑,諸生也要笑時,隻得忍住。嗣徽得意洋洋的,把肩擺了一擺,自己看看腳上的皂靴。文宗正色問道:“你那兄弟的卷子,寫的並不是文章,是寫幾百個雜字,沒有半句可講,沒有兩字可連,是何緣故?這樣不通人,怎樣應過府縣考?或是近日得了疾病,所以如此呢,或是本來就是這樣?”嗣徽笑道:“若說舍弟有生之初,就有時而昏;有生之後,就無時而明。其府縣考之得以有名者,乃門生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此舍弟之樂有賢父兄也。”諸生忍不住大笑。文宗把案一拍道:“胡說,你就是個瘋子,快下去罷!”嗣徽失驚,打了一恭,搖擺出來,諸生掩口胡盧,一齊告退了。
嗣徽上了馬,元茂坐了車,一同回寓,嗣元被州官叫了去了。卻又得了個喜信,亮功放了安徽鳳陽府。嗣徽心中大喜,就想回家,等著下科再花些銀子,找人槍一槍,就可以拔貢了,無奈為嗣元的文卷尚示問明,隻得再待兩天。元茂得了一個秀才,也就心滿意足,如今又娶了親,心中一無牽掛。卻喜丈人與他父親同在一省,便可同了媳婦回去,在任樂幾年。也為嗣元之事未了,隻好同著嗣徽守候。
那日飯後,元茂悶坐無聊,太陽也將落了,獨自逛出城來,到了運河邊。隻見糧船如雲,還有些官船,大旗招展,好不熱鬧。那糧船艙裏,也有些婦女們,就望不清楚。把眼鏡擦了一擦戴上,沿著河堤慢慢的走去,隻管東張西望。見那些賣西瓜的與賣桃兒的,還有賣牛肉的,賣小菜、豆腐的,擠來擠去,地下還有些測字攤子。還有那些縫窮婆,麵前放下個筐子,坐在小凳上與人縫補。元茂望著一個縫窮的,堆著一頭黑發,一個大髻子歪在半邊,插一枝紙花。雖然紫糖色臉,望去像二十幾歲的人,倒也少艾。兩眼隻顧瞅著,慢騰騰走近去,不防一條纜子一絆,栽了一交,直跌到那個縫窮婆身上。那個縫窮婆正伸直兩條腿,交蹺著七寸長的花鞋,鞋口上捆了鮮紅的帶子。
見元茂跌來,吃了一驚,恐他跌到身上,急起身躲時,腿未站起,元茂已倒了過來,剛剛壓著了他。船上岸上的人見了,齊拍手笑起來。這一笑,把個李元茂臊得滿臉紫漲,把腳一伸,可可的中踹在爛泥裏,沒了力,左手撐著地,右手按著縫窮婆的腿,使勁一支,遂支了起來,沾了一襪子泥,偏偏衫子被篙子紮破了一塊。元茂滿麵無光,怔了一回。
隻見那縫窮婆抖著布衫,連說道:“這是怎麽說,走道兒會栽到人身上來!”元茂隻得自認不是。那縫窮的尚要發作幾句,見元茂一身綢絹,像個旗丁模樣,又見他一襪子泥,衫子也紮破了,倒想攬這個買賣,便道:“你的衣裳破了,你脫下來我與你縫縫罷。”元茂見他好言好語,便看自己樣子也難回去,便把長衫脫將下來,蹲在一邊看他縫補。又看那縫窮的頗有幾分姿媚,容長臉,小嘴,長眼睛,直鼻子,手也不甚粗,約二十四五年紀。一件舊藍布衫,倒還幹淨,蹺起了一雙新布花鞋。元茂看得有些動心,那縫窮的手裏縫衣,飄轉眼來問元茂道:“你在那一幫?”元茂不懂,眯齊了眼問他。那縫窮的又瞟了他一眼道:“我問你是那一幫糧船上的,不是杭州幫嗎?”元茂道:“我不是糧船上的。”縫窮的道:“你現在那裏住?”元茂道:“一進城門就是。我身邊沒有帶著錢,怎麽好?你同到寓裏去取罷。”縫窮的點點頭。
縫完了,元茂穿上,縫窮的提了籃子,跟了元茂進城。元茂問他的住處,縫窮的道:“我也在城裏。”元茂又問他的丈夫,縫窮的道:“我們當家的撐小駁船,如今在楊柳青呢。”元茂說一句,望一望,兩人並著走,見他胸前高高的兩個乳,元茂鼻子望空嗅嗅,覺有些汗香,心上有幾分愛他,卻又不敢問他。同進了寓,隻見嗣徽的房門也鎖著,不見一個人,縫窮的便跟了進來,看他開了房門,便靠在房門上,望著房裏。元茂在炕上找了個青緞小搭連,坐在房門口凳上,一五一十的數了四十大錢,遞與縫窮的。縫窮的接了,笑道:“這錢太少,請高升些。”一手將錢望籃子裏放了,笑嘻嘻的一腳跨進了房門,一手來搶了元茂的搭連,元茂不放手,他是一腳在內,一腳在外,元茂將手一拽,那縫窮的隨著手即撲倒在元茂懷裏,笑個不住。那元茂豈是個坐懷不亂的,便登時動了色,如今娶了親已是老在行,比不得從前了,便把兩腿夾住了他下身,將他抱過來。那縫窮的一麵笑,一麵還不放那個搭連,笑得頭發都要散了。元茂道:“你要錢容易,我給你,你要多少?”縫窮的道:“單是縫補的錢麽?”元茂道:“那手工錢,我再加你二十大錢。我們講個交情,你要多少錢?”縫窮的道:“講交情,別人是二百六十六,我沒有這個價兒,我總要四百錢。”
元茂道:“我就給你四百錢。”對著他把嘴望炕上一扭,縫窮的道:“待我提了籃子進來。”元茂恐怕人來,關了門閂了,二人就在炕上雲雨起來。
恰好嗣徽回來,望望元茂的房門沒有鎖,把手一推,卻是閂著,知道元茂在內,便叫了一聲:“開門,青天白日關了門做什麽?”元茂聽了,吃了一驚,伏著不動。嗣徽又推了一推,元茂隻得應道:“我肚子疼,要躺一會起來,不要來推門吵鬧人。”嗣徽倒也不疑心,一移步間,踢著一樣東西,一看是婦人戴的一朵紙花,拾起來聞一聞,有一點油氣,心上想道:“那裏來這東西在他房門口?他又不肯開門,莫非他倒接個媳婦在裏麵受用麽?”此時天未全黑,屋裏尚有些亮。嗣徽到窗下一望,卻是冷布窗心,元茂忘下了卷窗。嗣徽望到炕上,見一個婦人仰臥著,元茂正在那裏高興,淫聲甚熾。聽得那婦人低低說道:“起來罷,四百錢要怎樣?已經值八百錢了。”元茂尚是老皮老臉的,被那媳婦一推,推出了筍。坐了起來,就在那元寶籃裏拿塊破布,抹了一抹,摋好了褲。元茂也穿了小衣,取出四百錢弟與那媳婦,那媳婦收了,塞在籃裏,又道:“那縫補的錢呢?”李元茂又找那小搭連摸錢,那媳婦一手搶去,連搭連往籃裏一摔,把肘抄著籃子,開門出來。
嗣徽看清,想撞破他,恐元茂臉上下不來。且看縫窮的生得少艾,便想要半路截留,便先到門口等他。那縫窮婆出來,嗣徽攔住了門,問道:“你方才在裏頭做什麽?”那縫窮婆笑嘻嘻的扭著頭,看嗣徽穿著芙蓉布汗衫,腳下是皂靴,知道是位老爺,說道:“方才有位爺們,叫我縫補小衣。”孫嗣徽道:“我在窗子外望得清清楚楚,他給了你四百錢。明日我也要縫小衣,你務必來。”那縫窮的聽了,嫋頭嫋腦的答應了,又道:“什麽時候來呢?”嗣徽道:“吃了早飯就來,我在這門口等你。如我不在門口,你就在門口等我。”縫窮的連連答應,將嗣徽打量一番,把手摸一摸頭髻,提著籃子出去了。嗣徽進來也不說破,與元茂談了一會,各自睡了。
明日早飯後,嗣徽到門口望了幾次,尚不見來。心裏一想,有些下人在麵前,不便行事,把幾個家人盡行打發出門,叫他去探聽嗣元消息與到遠處去買物去了。知元茂是要睡中覺的,到他房門口望了一望,見元茂在炕上躺著,閉了眼,當他睡著了。急到門口來,見那縫窮婆已坐在門檻上。今日打扮得不同,梳得光光的元寶頭,絞光了鬢腳,插了一枝花,穿一件藍夏布衫子,手中帶上燒料鐲子、銅戒指,回頭見了嗣徽,便笑嘻嘻的提了籃子,走了進來。嗣徽見他比昨日嬌俏多了,心中大喜,進了二門,便一手搭在他肩上,一直推進了房,把房門閂上,下了卷窗。這房嗣徽弟兄兩人同住,此時嗣元未回,真是難得。
嗣徽低低的說道:“天氣熱,脫了衣服罷。”縫窮的點點頭,便將衫子脫了。他臉上是被太陽曬黑的,身上倒還白淨,凸出兩個灰色奶頭,嗣徽摸了兩把。又叫他脫去小衣,縫窮的抿著嘴笑,不肯脫,嗣徽便解了的他的帶子,替他脫了。請教到妙處,倒也光肥可玩。就是顏色不甚好看,像是個連鬢胡子。嗣徽也脫光,縫窮婆一眼望去,其物甚偉,比起昨日那位,真是小巫見大巫,二人就在躺椅上頑起來。
且說那元茂並未睡著,嗣徽與他對麵房,有人進來,豈有聽不見的?況那縫窮婆今日穿了木底鞋,鞋內又襯了高底,七寸長的花鞋,今日變了五寸。雖輕輕的走,總有咭咯之聲。嗣徽當元茂睡著了,也不防他,把全副的精神施出來,那張躺椅響得好不熱鬧。元茂輕輕地走到嗣徽房門口,側著耳朵聽去,那響聲在躺椅上,咭咭嘎嘎之中,又夾雜些“唧咂”之聲,像狗舔米泔水一樣。元茂大疑。又到窗下望望,見卷窗放下,心裏想道:“先前很像個女人腳步走進房去,這響聲宛與昨日相似。”又因眼光不濟,窗縫裏也望不清楚,複到房門口,輕輕的將門推一推,知是閂著,便再聽。覺得輕重疾徐,聲聲中,而泥粘水滑之聲,令人心蕩,分明是這件事了。又聽得低低的問道:“好不好?”那邊應道:“好。”又聽得道:“這一下是一百數了。”又聽得“一、二、三、四”的數起,一直聽數到八十八,忽然的“蹋”一聲,倒把元茂吃了一驚。又聽得一聲“哎喲!要跌要跌!”兩上“嗤嗤”的笑聲,便把停了數,像椅子壞了,便有兩個腳步響到炕邊。元茂再聽,是扇扇子的聲。扇了一會,又響起來,似覺稀微了些。又約有一百多數,忽聽得“哎喲喲”的幾聲,又聽得發喘聲,又聽得咂嘴咂舌之聲,又聽得兩下笑聲,又聽得兩下輕輕的打著頑,像打在P股上的聲。又聽嗣徽低低道:“樂哉,樂哉!其樂隻且,其樂隻且!”念了兩聲。元茂聽得要笑,把手掩緊了口,聽得那人說道:“長久了,放我起來罷,我要去了。”停了一停,聽得擦紙聲,聽得擦汗聲。靜了一會,聽得數錢聲,聽得串錢聲。元茂已聽了多時,聽得一身發漲,底下已冒了些出來。聽得那人說道:“這是給我的麽?嘖!嘖!嘖!好出手,也叫是位老爺,我沒有這價錢。”聽得嗣徽說道:“我是照你昨日的價錢,沒有少給你。他那裏不是四百錢?”元茂聽了,方知是昨日的縫窮婆,心裏詫異道:“他怎麽在他房裏?定是來找我的,被這強盜打劫了去,可恨!可恨!”又聽得縫窮婆道:“快快的高升,不要耽擱我。”嗣徽道:“這是什麽緣故,一樣的人,我就要加錢?”縫窮婆道:“一樣的人,他是平等人,你是個老爺。況且昨日連衣也沒有脫,今日有兩三倍工夫,好意思拿出四百錢,也失你老爺的身分。”兩人爭論,聲音高了好些,嗣徽又加了一百錢,縫窮的道:“不是這麽加的。告訴你,今天是要兩吊錢。”嗣徽道:“豈有此理,兩吊錢我要頑你五回。”那縫窮的道:“你這一回就抵人五回。我們陪著過夜,總要四吊錢。今天渾身脫得精光,給你頑了兩上時辰,兩吊錢還多嗎?不要耽擱人,快添來。”嗣徽又加了一百錢,縫窮的隻是不依,要定了兩吊,說話越說越高起來。嗣徽恐人聽見,隻得又加了些錢,共加了五回,才加成了一吊錢,縫窮的方收了。聽得嗣徽笑道:
“我倒問你,你怎麽知道我是個老爺?難道昨日那人不是位老爺麽?”縫窮婆道:“他不是老爺。”嗣徽暗喜,想道:“他必看出我龜頭上那個黑斑,知是主貴的,待我問他。”又道:
“我身有樣主貴,你若說出來我才服你,若說不出來,不過想訛我一吊錢。”那縫窮婆道:“呸!你的雞巴主貴,那滿麵的糟疙瘩,像糧船上帶來的糟枇杷一樣。我訛你的錢?把良心夾在夾支窩裏!一上身就三四百抽,你把吃奶的氣力都使出來,鬧得人丟了好些。這一吊錢還不夠做體惜錢呢。你幾時見過泥腿上蹺著皂靴,還要賺人,說不是老爺,想省錢。你若穿了草鞋,我隻要你二百錢。”嗣徽被他一頓惱辱,方知穿了皂靴之故,便又捧了他的臉,親了幾個嘴。縫窮婆將他臉上咬了一口,嗣徽又問道:“我見你昨日與那人頑,正響得熱鬧,為什麽要推了他起來?今日你又勾緊了我?”縫窮婆笑道:“那人好不在行,又短又笨。腿上一點勁都沒有,壓緊了人,氣也透不出來。你聽見響,那是小肚子碰著小肚子,你當是裏頭響嗎?滑出滑進的,倒教我癢的難受。”元茂聽了,心中好不有氣,想候他出來,罵他兩句,忽見孫嗣元從外邊進來。
孫嗣元因文卷之事,在州裏押了一日。今日州官問他,他倒期期艾艾的挺撞了州官,本要打他幾板,因他是孫亮功的兒子,留他體麵,送到宛平教諭處戒斥。他又將教官得罪了,教官氣極,遂將他牽到通州學明倫堂上,叫門鬥按在板凳上,結結實實打了二十竹板,打得嗣元殺豬似的叫起來,口又結截,帶著南邊話“肏娘、肏娘”的亂罵,門鬥也恨他,狠狠的打了幾下,打得嗣元兩腿紫爛,一步一步攧回來。又恐氣血凝滯,不敢坐車,幸遇見了家人,扶了回來。見元茂在房門口側耳竊聽,他也不知就裏,吊起那一隻眼皮,講道:“晦、晦、晦他娘的氣,你、你、你、你們倒在家快、快樂呢。”元茂正要問他,他到房門口把門一推,見閂著,雙手亂搡,那薄板門將要破了,元茂搖搖手,嗣元不懂,仍是亂搡。嗣徽聽嗣元回來,心內驚慌,定一定神,倒生了個急智,隨手拉一件衣裳,撕破了一塊,叫他拿出針線來縫,便開了門。嗣元進去,見一個縫窮的鬢發蓬鬆,麵有愧色,坐在凳子縫衣。嗣元一見生了氣。
心裏早已明白,罵道:“那裏有這種不要臉的爛、爛、爛貨跑進房裏來,關了門,做、做、做什麽事情,還、還不滾出去!”
把他的籃子踢翻。縫窮的雖不敢發作,也有了氣,便道:“有人請我來的,我又不是挨上門的。開口就罵人滾,好個不講理的蠻子。”便理清了零星碎布,提了籃子,到外間來縫。見了元茂,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元茂仔細看他,比昨日標致了好些,腳也小了,但心裏恨他沒有情義,還說他不像老爺,又嫌他笨不在行,盡巴結嗣徽,為他穿了雙皂靴,便不理他,瞅著他縫衣。嗣元腿疼,便往躺椅上一躺,不料一邊的鐵搭已斷,一側滾了下來。嗣徽嗬嗬大笑道:“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人倒沒有滾,自己倒滾了。”嗣元更有了氣,爬了起來,一腳踢翻了躺椅,罵道:“我肏你的娘!”往炕上就躺,口中牽蔓葛的混罵。嗣徽踱到外間,反攏著手,踱了幾步。縫窮婆看了,也不禁笑了一笑。元茂道:“我來聽,已聽得報了一百下,後又聽數到八十八,到炕上去,遠了些,還聽得似扯風箱的扯了好一會,不知多少數目?”縫窮婆嘻著嘴,把眼乜了他一乜。
嗣徽道:“人若一之,我百之。人若十之,我千之。”元茂笑起來。嗣元聽得明白,又在裏頭狗肏狗卵的罵個不清,忽然一伸手,在席子上摸著一塊濕漉漉的,沾了一手,連忙望地下一摔,聽得“嗒”的一聲。嗣元恨極了,即將席子扯下地來,叫小使進來,把馬褥子鋪了,便爛膿爛血的大罵。嗣徽自知理短,不敢回言,隻作不聞。那個縫窮的實在也聽不得了,便道:“太太今兒真喪氣,碰著了這些渾蟲,沒有開過眼。”將衣裳一扔,提了籃子,扭著P股,嘮嘮叨叨的罵了出去。嗣徽不敢進房,在外間與元茂說那縫窮婆的好處,一個說皮膚很細膩,一個說汗都是香的。一個說他是個鐮刀式,愈弄愈緊,一個說像個爛瓤瓜,動一動就水響起來。一個說一吊錢很值,一個說我還隻得四百錢。
少頃,嗣元要找汗衫更換,小使找了一會,找到外間,就是方才縫的那一件。嗣元一看,火上添油,問嗣徽道:“我、我、我這件汗衫隻穿了一回,好端端的怎、怎、怎麽會破了,要縫起來呢?又怎、怎、怎麽破的是小衿呢?這不、不、不是有心撕、撕、撕破的?”嗣徽道:“緇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嗣元道:“倒是餘又該改兮。滿口之乎者也,倒像是個通、通朋友,不過花、花、花了八十兩,請人槍、槍、槍了來的,當是你、你的真本事中、中、中的了。臊也臊、臊、臊死人!”嗣徽道:“君子之所異於禽獸者,以其懷刑也。我總沒有叫州裏押起。”一麵拍著手道:“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父母之體,不敢毀傷,辱莫大焉。”嗣元大怒,忍著疼爬起來,拿了支窗子的棍子,走出房,照嗣徽劈頭打來。嗣徽躲不及,肩胛上著了一下,連聲哎喲道:“了不得,兄之臂。”奪住了棍子要打嗣元,元茂連忙解勸分開了,兩個還鬥嘴鬥舌的鬧了半天。到五更,大家起來,收拾了,天明上車而回。到了家,亮功見大兒子與女婿進了學,也甚歡喜。又恨嗣元不通,出了大醜,痛罵了一頓。嗣元回房,又被他媳婦巴氏羞辱了一頓,他的氣苦無門可訴,隻好在外麵逢人便說,他乃兄是代槍進學的,又在他炕上鬧了縫窮的,所以大不吉利,害他吃了苦。眾人聽了這些話,不過一笑而已。
且說李元茂僥幸了這個秀才,也十分得意。見了孫氏,便誇獎他的才學,說嗣徽是代槍的,嗣元不通,以致打了板子。
孫氏也覺光彩,到底丈夫算個讀書人了。元茂看著孫氏雖然假眉、假發,但五官生得頗好,又高又胖,是個有福之相,比起縫窮婆來,雖沒有他風騷,到底比他幹淨了好些。到了並頭夜合之際,已離了二十來天,未免彼此貪愛。況元茂學問也長了許多,孫氏又比不得那縫窮婆嚐過那衝煩疲難的滋味,自然當是人生之樂止於如此。元茂將嗣徽與縫窮的光景,並聽的聲息,細細的描摹與孫氏聽。孫氏笑得不休,又說道:“自然你也是這樣的。”元茂道:“我沒有,我豈肯要這種人。”孫氏半疑半信,又盤詰了一番,元茂隻說沒有。那元茂真是糊塗人,所說的話一會兒又忘了。一手摸著孫氏那個東西,覺得飽滿可愛,而且蓬蓬鬆鬆,毛長且茂,閑著把他梳理梳理,孫氏也不阻攔他。元茂自覺得意忘言,忽然說道:“我當是你們這個與我們一樣,誰想那個縫窮婆才二十四歲,竟是一大片毛,連小肚子上都是的,倒不好看。”孫氏聽了,已有了氣,故意問道:“或者他小肚子上有泥,你看不清楚,就當他是毛了。”元茂笑道:“你笑我是近視眼,看不見,我的手難道也是近視,摸不出麽?”孫氏氣湧心頭,把元茂身上一把擰得死緊,元茂道:
“哎喲喲!輕些,做什麽?”孫氏道:“你這個喪盡良心、爛心爛肺的惡人,你說我兄弟鬧縫窮婆,你是沒有,為什麽你又講出來?你既摸過他的毛,難道還不做那該死的事情麽?我倒在家天天想著你,你倒這麽肆無忌憚。我咬掉你這塊肉。”便一口咬緊了元茂的膀子。元茂方悔無心失言,隻得再三的賠禮。
孫氏猶咬著牙,把他搡了兩搡,元茂又上去巴結了一回方好。
孫亮功到領憑之後,即到通州寫了四個太平船赴任,自然的一樣餞行熱鬧。惟有王恂的夫人,見父親哥嫂一齊出京,未免淒涼悲苦,在母家住了幾日。陸夫人也疼愛到十分,又不能帶他赴任,隻好勸慰他一番。元茂與孫氏是同去的。元茂外間有些虧空,這兩天追逼起來,孫氏雖有些妝資,但不肯與元茂花消。元茂問他要錢時,便罵起來,說:“不是叫相公,就是嫖婊子。我也不給你錢,你也不許出去。”此時元茂被人追急了,無詞可對,隻得苦苦哀求他媳婦說,係進學費用,此時都應歸還,並不是嫖錢等類。孫氏見他愁眉不展的幾天,心裏也疼他,即問道:“你要多少錢就清楚了?”元茂道:“要一百吊錢。”孫氏即給他四十兩銀子,說道:“你快去還了正經帳目,不要去混花消了。”元茂大喜,得了銀子,又起了邪念,想到:“二喜待我這兩年頗為不薄,如今遠別,怎好不給他十吊錢。但這四十兩隻夠還帳,不能有餘,怎麽好呢?”想了半夜,想出一個方法,去年借聘才的金鐲子,若取了出來,照時價換了,可以多得五六十吊錢,可不是帳也還了,別敬也有了。
早上起來,找了當票,自己到當鋪裏,一算不夠,又添了些碎銀,做了利錢,把金鐲子取了出來。到金店裏請他看看成色,換了十四換,元茂不肯。又到一家,倒又少了半換,隻得十三換半。元茂心中納悶,把鐲子帶上手,一路的闖去。忽然見二喜坐著車,劈麵過來,見了元茂忙下來,一把拉住,說道:
“今日叫我找著了。我聽得你要出京,又知道你中了秀才,也不知找你多少回,我們也多時沒有坐坐了。”便拉著元茂,上了車。元茂本來想他,便忘了要事,一徑同到了二喜寓處。
進了客房,二喜道:“你此番去了,幾時才來?你倒忍心撇得下我麽?”說罷,便竄在元茂懷裏道:“我跟你去罷!你去了,我在京裏也沒有疼我的人,不如咱苦苦樂樂的在一塊兒。”說到此,兩眼紅紅的,像要淌下淚來。元茂見了,好不傷心,也擦了眼睛,道:“若說跟我去的話,此時不用說他,且我明年就來的。如今我在這裏寄了籍,明年要來科考,還要鄉試,那時就可與你快敘了。”二喜故作悲啼,把個元茂如蒼蠅掐了頭一樣,抓耳揉腮,垂頭喪氣。少頃,擺出酒來,元茂心中有事,不能暢飲,禁不得二喜百般奉承,元茂歡心一開,便又痛喝起來。二喜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走到元茂身邊,坐在膝上,雙手捧了元茂的臉,敬了一個皮杯。元茂兩眼眯齊,在二喜臉上嗅了幾嗅。二喜道:“你也還敬我一口。”元茂道:“待我來。”便含了一口酒,對著二喜的嘴送來,二喜尚未接著,元茂先放了出來,滴了一身。元茂想著從前的事,不覺好笑,笑得前合後仰。二喜也笑道:“什麽好笑?”元茂閉緊了嘴,用力忍住,停了一停,說道:“你不記得魏老聘的笑話,說姑嫂兩個磨鏡子淌出水來?”二喜笑道:“你倒好,你願把自己的嘴比那東西。”元茂道:“世間還有比那東西好麽?人家嫌那東西髒,我就不嫌。”二喜道:“不信沒有比他好的。”元茂道:“隻怕沒有。”二喜道:“怎麽沒有?這句話你從前說過的。”元茂閉著眼想了一想,點點頭道:“有是有這句話的。”二喜瞅了他一眼道:“好良心,吃了橘子就忘了洞庭山了。”一頭說,雙手將元茂渾身亂捏,捏得元茂骨軟筋酥,打了一個嗬欠,伸一伸腰。二喜道:“你的癮來了,躺躺罷。”元茂道:“很好。”速同了二喜進房,開了燈,二喜先在對麵上了幾口後,躺在元茂懷裏,與他上煙。一個臉直扭到元茂嘴邊,元茂伸出舌尖,在他臉上舔了幾舔,覺得香噴噴的,色心大動。
二喜知覺,把手伸過來一攥,仰著臉,望了元茂哈哈哈的幾聲,把手一緊,元茂一酥,說道:“了不得了。”便側轉身子來,把二喜緊緊的一摟,也算了春風一度,把褲襠擦了一擦。二喜又與元茂上了幾口煙,一手把著元茂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道:
“從前有位張少爺,也與我相好,我也使過他的錢。他在京時,問他要什麽,他總肯。到他出京時,我問他要個鐲子,他就支支吾吾,說這樣,推那樣,不肯給我。其實我也不稀罕他那個小鐲子,不過留一點記念,教人心上常記著這個人。然而如今的人,見麵時是好的,一過後就忘了。我就不然,那個人若是我相好的,我總想著他。你要去了,你給點什麽東西與我做記念呢?要常常帶在身上,又要經久不壞的東西。”元茂見他這般光景,心裏甚是過意不去。本要送他些錢,因鐲子又沒有換成,支支吾吾的道:“我有東西給你。”二喜道:“我說那張少爺的鐲子,與你這個一樣的,你若做了他,還要等我開口麽?”說著要把元茂的鐲子除下來看,說道:“可是兩根絲攪成的?”即捋下來看看,帶在手上,說道:“這種鐲子我也得了不少,若是不要緊的人給我,我也不記得他。若是你給我,那管是銅的,我也當他金的一樣。況是個金的,自然一發當作寶貝了。”一麵說著,看元茂。元茂近來身子淘虛了,一喝酒就醉,一吹煙就睡,模模糊糊的講了一聲,也聽不出講的什麽話。元茂朦朦朧朧,然猶聽得門外叫聲:“二喜出來!”覺二喜爬下炕去,出去了。
元茂睡了一覺醒來,見煙燈也收了,叫了一聲:“二喜!”不見答應,擦擦眼睛,走了出來。隻見那邊房裏,歡呼暢飲。
有些人,還有幾個相公,唱的唱,豁拳的豁拳。元茂見跟二喜的人站在門口,叫了他過來,問道:“二喜呢?”那人道:“在那裏陪酒。”說了,又站到那裏去了。元茂此時酒已醒了,一想心中有事,便一徑出來。到了家,方知鐲子被他狼去,心裏甚急,再去找他,又不在家了,一肚子苦說不出來,喪氣而回。孫氏問他為何出去了大半天才回,元茂隻得支吾說還帳耽擱了。到晚上,元茂更加著急,夢中還是長籲短歎,孫氏也不解其故,一夜雲雨稀疏,應名而已。孫氏疑他精力乏了,也不來惹他。
明日,元茂沒法,隻得老了麵皮去找王恂借了四十金,說是娶親時欠下的帳,到了安徽即行寄還,才把那些零星館子帳、相公開發及婊子嫖錢還個清楚。也到各處辭了行,遂同丈人出了京,到了鳳陽府,住了一月,同著孫氏到他父親任上去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