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書講的寶珠生日,在怡園樂了一天,正是人生悲樂不同。卻說琴言在華府,因元宵之日,華公子命其與八齡演戲,是日琴言身子不快,且兼感傷往日,是以神情寂寞,興致不佳。
那日在台上,演到中情所感,不覺真哭起來。華公子以為無故生悲,十分不悅,叫下來痛斥了一番,有幾日不叫上去。琴言獨居一室,來往無人,且與那些跟班小使氣味不投,鑿枘相處。
在留青精舍廂房後,有個小三間住著,有一個小使伺候。院子內有幾塊太湖石,兩棵綠萼梅,一棵紅梅,尚還盛開。
此日是正月二十七日,琴言對了這梅花,不覺思念怡園的梅崦來。想那度香相待的光景,較之今日,真有天淵之別。即有伺候不到處,度香非但沒有形之於色,並且不藏之於心,反百般的安慰體貼。此日的華公子,喜歡時便也與度香仿佛,及不合他的意時,不是發煩,就是挑斥,元宵那一日竟至詬斥起來,與諸奴相等。那一班逢迎巴結的見了,便欣欣得意,似乎也有今日,從此便可墮入輪回,永無超升之理。主兒多叫一回,同夥多恨一回。主兒多賞一回,同夥多罵一回。那帶誚帶罵、冷言冷語的,叫人難受。總恨奚十一那個忘八蛋無緣無故的鬧上門來,因此墮落在此。又想魏聘才雖不是個好人,然尚有一言半語,道著我的心事,如今他又出去了。那個林珊枝倒像是半個主兒一般,先要小心謹慎的奉承他才喜歡,不然他就要撮弄人。如今索性把我攆出去了,倒也自在,自然也可以不到師父處去了。若得皇天保佑,使我做個清白人,我就饑寒一世,也自願意。不然人說前做過戲子,後做過奴才,好聽不好聽,人還看得起麽?琴言越想越氣,自然的落下淚來,孤孤單單坐在梅花樹下,傷心了一回。聽得林珊枝的口聲,叫了兩聲“玉儂!”即走將進來,琴言站起。珊枝見他滿麵愁容,便問道:“你已知道了麽?”琴言不解所問,怔了一怔,便道:“知道什麽?”珊枝道:“你的師傅死了,方才著人來報信與你,並回明了公子,叫你回去送殮。”琴言聽了,也覺傷心,淚流不已,問道:“幾時死的?”珊枝道:“來人說是沒有病,昨夜睡了,今早看他已是死了。”琴言又感傷了一回,問道:“我怎樣回去呢?”珊枝道:“門外有人等你。公子吩咐也不要很耽擱,辦完了喪事就回來。”琴言想了一想,即便答應。珊枝出去了,琴言叫小使包了一包衣服,捆了鋪蓋,並帶了一包銀子,鎖了門出來。可憐琴言尚認不得路徑,小使指點了,走過了門房,卻喜那些人都知道了,也不來問。一直出了頭門,望見照牆邊歇著一輛車,即是他向來坐的車。又見他師娘的表弟伍麻子同來,琴言上前見了,兩人坐上車,一路的講出城來。
將到了門口,已見一班人在那裏搭篷。琴言進了門,一直進內,隻見天壽跑出來,見了琴言,重又跑進。聽得他師娘在裏頭,嗚嗚咽咽哭起來。琴言到了床前,見他師傅已穿好了衣,帕子蒙了麵,自然一陣悲酸,跪在床前,痛哭不止。倒是他師娘拉他起來,勸他住了哭。琴言問道:“師傅得了什麽病,好端端就死了?”他師娘道:“並沒有病,昨夜還是好好的。吹煙吹到三更後,睡了還講了好些話。我睡醒來摸他就冷了。若說受了煤毒,怎麽我又好好的呢?”琴言又問身後之事,他師娘道:“你師傅掙了一輩子的錢,也不知用到那裏去了,去年過年就覺得不甚寬餘。”說到此,便歎口氣道:“比你在家時就差遠了。你那兩個師弟十天倒有八天閑著,已後我也想不出個法子來。你師傅犯了這個急病,臨終時又沒有一言半語,平日在外頭的事也絕不告訴我。如今是我們欠人家的,人家欠我們的,都一概不知道。胡同外有那兩所房子,也收不得多少租錢。這衣衾、棺木、搭篷,倒將就辦了。到買地辦葬事,隻怕就有些拮據起來。”琴言歎息了幾聲,走到從前住房內,叫小使鋪設好了,將帶來的銀包打開看時,大大小小共十五錠,自己也不知多少,約有五六十兩,便拿進送與師娘,道:“這包銀子我也不知多少,公子、奶奶新年的賞賜。如今也可添湊作零用。”他師娘接了,掂了一掂,又解開點了數,便道:“你在華府裏,聽得很好,是上等的差使,可曾多積些錢?我知道你是不在行的,不要被人騙了去。自己費點心,積攢些才好。
我是無兒無女,將來就要靠你呢。”琴言道:“公子賞的東西,都是些零星玩物。賞銀錢倒少,就是留著,我也沒用處。將來如果得了,再來孝敬師娘罷。”他師娘點點頭道:“這才好,算個有良心的孩子。”一麵將銀子放在抽屜內,琴言也就出來。
隻見眾人紛紛的忙亂,伍麻子捧了一包孝衣進來。又見袁寶珠、蘇蕙芳、陸素蘭來了,琴言即忙招接三人,一同坐下。
問了他師傅的事,然後問起他新年光景。琴言略將近事說了幾句。寶珠道:“你既回來,告了幾天假?”琴言道:“早上是林珊枝來告訴的,我也沒有見著公子,說辦完喪事就回去,也沒有限定幾天。”素蘭道:“總得告一個月的假,等出了殯才可進去,不然也對不住你師娘。”琴言道:“可不是。”蕙芳道:“索性告假告個長假,不去也罷了。究竟你也不是賣與他們的。”寶珠道:“在那裏好倒算好,就是拘束些。且同事中沒有一個知心的人,未免孤另些。”蕙芳道:“當日林珊枝也算不得什麽,此刻見了我們,那一種大模大樣。他就忘了從前同班子唱戲,他還唱亂彈時候,多油腔滑調,哄那些不會聽戲的人,發了些邪財。一進了華府,就像做了官,有些看不起同輩的人。偶然與我們說兩句話,又像個老前輩的光景。其實他與我同歲,也沒有大些什麽。”琴言道:“他也是這裏的徒弟,今日說得好笑,對我說道:‘你的師傅死了。’難道你出了師,就算不得師傅麽?”寶珠道:“他如今要我們叫他為三爺,若叫他三哥,他就愛理不理的。他也隻好在那八齡麵前裝聲勢,充老手。你不記得從前王靜芳要打他麽?如今見了靜芳,還不瞅不睬的,記著前恨呢。”琴言道:“華公子的情性,雖算不得十分古怪,然有時卻也捉摸不定。偏是他上去,怎麽說怎麽好,沒有碰過釘子,這也是各人緣分了。真是隨機應變,總沒有一句答不上來,也算難為他。”素蘭道:“我聽得說,他們府裏,沒有一個不巴結他,就是三代老家人,也要在他麵前周旋周旋。那魏聘才是叫他三兄弟、老三、三太爺這些稱呼。”
琴言道:“魏聘才搬了出去了,不知可在庾香處?”蕙芳道:“魏聘才麽,如今倒更闊了。就在宏濟寺住,同了奚十一、潘三、楊八一班混賬人天天的鬧,是什麽剃頭的,又是什麽大和尚、小和尚,開賭宿娼,鬧得不像。張仲雨也不與他往來了。”
琴言問起子玉來,寶珠道:“前日我們在怡園敘了一日。”便將前日怎樣喝酒,怎樣行令,次賢新製的酒壺、杯子都說了,琴言著實羨慕。又說那首詩,度香也刻了,庾香見了怎樣思念感傷的神色,一一說給琴言,琴言聽了也就感傷起來。蕙芳道:
“你既回來,少不得我們要快聚幾天,不知明日可以不可以?”寶珠道:“明日他也無事。”琴言道:“師傅新死,於理有礙,須消停數日才可。”素蘭道:“若消停數日,你就要進城了。況大家敘敘,清談消遣,也沒有什麽妨礙。你又不是孝子,怕什麽?”寶珠道:“我去問度香,明日、後日皆可。”三人坐了好些時候,要走了,琴言拉住了不肯放,眾人不忍相離,隻得坐下。後又來了王桂保、李玉林、金漱芳,大家直等了送殮,拜了,然後才散。琴言穿了孝袍,似乎明日不好出門,隻得約定三日後再敘。又叫伍麻子到華府求珊枝轉為告假一月,俟出殯後方得進城。華公子準了,又拿了一個衣箱回來,琴言方才放心。
到了接三那日,有些人來,便請了金三、葉茂林來張羅,同班的腳色之外,還有各班的並左右街鄰,和館子掌櫃的,擠滿了一屋,看燒了紙才散。琴言也乏極了,回房就睡了。
到了明早,寶珠著人送了信來,道:“本定今日,因度香有事,遂改明日辰刻在怡園敘集。”琴言應了,梳洗畢,獨坐凝思:“今日空閑無事,不如去看看庾香罷。”因想去年梅夫人待的光景,去諒也無妨。主意定了,換了一身素服,吩咐套了車,一麵告訴師娘去謝謝同班的人。到了外間,忽然又轉念道:“如今已隔了半年了,況從前是聘才領我去的,不要進門房裏回話。如今我獨自去,就算太太待我好,叫我進去,那門房裏我總要去求他,適或碰起釘子來,他倒不許我進去呢?況且他家的人除了雲兒之外,一個都不認識。”思前想後,不得主意,呆呆的站住。那小使進來說:“車已套了,到什麽地方去?”琴言不語,又想了一回道:“不如去找聘才,仍同了他去,省費許多說話。他出來了,我去看看他,他也感情的。”
遂對小使道:“我先到宏濟寺看魏師爺。”即出門上了車,小使跨了車沿,幾個轉變,不上一裏路,已到了。琴言見寺門口歇一輛大鞍子四六檔車,有個車夫睡在車上。琴言當是聘才的車,想道幸而來早一步,不然他就要出門去了。小使進去問了,說道:“在家,請你進去。”琴言下來,走進了東邊的門,小使指點他一直過了兩層殿,從東廊後另有一個院子進去。琴言低著頭,並不留心別處,一直到了聘才院子裏,見聘才的四兒出來,與他點點頭,把風門一開。琴言方抬頭望去,吃了一驚,見坐著一屋子的人,心中亂跳,臉已紅了。欲待退出,聘才已迎將出來。隻得定了定神,上前見了。聘才道:“今日緣何光降?令我夢想不到。”琴言紅著臉答不上來。聘才對著眾人道:
“這是我天天說的第一個有名的杜大相公,如今是叫杜琴爺。”又對琴言道:“這幾位都是我的至好,那位是奚大老爺,那位是潘三爺,這位是我的房東唐佛爺,這位是他的小佛子,那兩個也是班裏頭的,你想必不認識,都見見罷。”琴言無奈,隻得對眾人哈了一哈腰。和尚知道是華府來的,便合著掌把腰彎了幾彎,笑迷迷的說道:“多禮,多禮!請坐,琴爺。”潘三倒白對琴言作了一個揖,琴言照應和尚時,沒有留心。潘三已動了色心,借此走上前來,一把拉住了手,琴言欲縮不能。隻見潘三口谘牙撩齒的,凝著兩個紅眼珠,笑迷迷的說道:“你是琴大爺,我的琴大太爺,我想見你一麵都不能。今日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了。”琴言含羞含怒的急忙灑脫了手。聘才知他害羞,急了是要哭的,忙支開潘三,扯他坐下,要問他時,見奚十一說道:“你如今在華府裏可好?”琴言隻得答應了“好。”奚十一道:“你可認得我?”琴言舉眼看他是一個黑大漢子,頗覺威風凜凜,有些怕他,便說道:“不相認識。”奚十一哈哈大笑,走近琴言身邊。琴言要站起來,奚十一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琴言低了頭,心中亂跳。奚十一又道:“你該謝謝我。去年夏天我來找你,你分明在家,不出來見我。後來與你師傅鬧起來,你從後門跑了,從此你就進了華府。這不是我作成你的麽?今日見了,應該謝謝我。”琴言方知他是奚十一,心中更慌,偏著身子站了起來,連忙退縮。奚十一大笑道:“你這孩子年紀也不甚小了,怎麽這般麵嫩,倒像姑娘一般。”聘才恐怕奚十一動粗,便解釋道:“他在華府裏規矩甚嚴,一年沒有見過生人,自然拘束了。”這邊潘三抓耳揉腮,垂涎已甚,卻不敢怎樣,唐和尚隻好心中妄想而已。聘才便問琴言道:“你今日怎麽能出來?”琴言將他師傅死了,告了一月假:“今日來看你,還要你同我,”說到此,又不好意思說出來,聘才已經明白,便道:“要我同你到那裏去。”琴言隻得說道:“要你同我去見見梅太太與庾香。”聘才笑了一笑,點點頭道:“使得,使得,停一停我們就去。”琴言見有人在此,不好催他。
奚十一是個粗鹵人,盡講實事的,但麵目之好歹也分得出來。此時見了琴言,卻是生平未見過的寶貝,心中著實大動。
又想他已改了行,又在華府做親隨,便不好動手動腳調戲他,料想叫他陪酒也斷不肯的,怎樣想個法兒弄他一回。一麵看,一麵聽他們說話,要聘才同他到梅宅去,便想出一個計策來。
自己思算了一會,立起身來道:“我要走了。”便腆起肚子,幾步就走了出去。聘才與和尚連忙相送,潘三尚坐著不動,黃瞪瞪眼睛隻管看著琴言,看得琴言一腔怒氣,不能發作。奚十一拉了聘才,走到和尚房中,對聘才作了一個揖道:“今日我要求你行件好事。方才這個人,我實在愛他。我若叫他陪酒,是一定不肯的。”聘才不等說完,忙搖頭道:“不肯,不肯!不肯,定的。”奚十一道:“況且他已改了行,也難強他。如今我有一個妙計,我們去了,你留他吃飯,說吃了飯,才同他到梅宅去。到正吃時,我再闖進來同他坐坐,雖不能怎樣,也就完了這件心事,諒來也不算輕褻他。再送他些東西,看他待我怎樣。老棣台,我們相好一場,你為我出點力,我一輩子感激你。”聘才沉吟了一會,明知琴言的脾氣不能勉強,但又卻不得奚十一的情,隻得說道:“依你這計也好,但是你不可撒村動粗的。他比不得別人,一句話說錯了,他就要哭的。這釘子我已碰過多了。”奚十一道:“你放心,我斷不動粗的。我隻要與他坐一坐,怎敢還想別的好處。我還有幾樣菜著人送來,你快把潘三也叫他出來,天香、翠官也攆開,就擺飯,我去去就來。”說罷,慌慌張張上車去了。
聘才進來對潘三道:“和尚請你說話。”潘三不得已,遲延的出去,尚回顧了幾次。聘才把天香、翠官也打發走了,便故意的對琴言道:“好了,清淨了,我也被他們鬧昏了,鬧得一屋子俗臭不堪。我們如今清清淨淨談談,吃了早飯再去,自然有一會耽擱。”琴言一想,在聘才處吃飯也不妨。況且這些人都去了,自然沒有人來,便問聘才道:“今年見過瘐香幾次了?”聘才隨口說道:“三次了。”琴言又問道:“我聽得奚十一是個壞人,為什麽與他相好?”聘才道:“也沒有什麽很相好,看他也是個爽快人。”琴言道:“那個姓潘的,我也知道他。”聘才道:“那是個買賣老實人,就這和尚也極通世務的。”琴言心裏暗笑,也不便駁他。
卻說奚十一跨上車,叫車夫狠狠的幾鞭,那騾子一口氣就跑了回去。奚十一到寓處,即進他的書房,吩咐家人問姨奶奶要了昨日晚上送來的四樣菜、兩樣點心出來,送到魏老爺那裏去,又教了他一番說話。也不進房,就在書房內炕上開了燈,叫巴英官打泡,急急的吹了三十口大口煙,已有三錢,可以挨得半天了。心裏想道:“送他些什麽東西才好呢?”看著自己腰裏一個八大件鋼鑲表值二百吊錢,將這表給他罷。又想道:
“單是了表也不算什麽貴重,隻有那姨奶奶那對翡翠鐲子,京裏一時買不出來,把這個送他也體麵極了。”即到菊花房裏,聽得唧唎唎的一聲。舉眼看時,原來菊花在淨桶上解手,見了奚十一便笑了一笑。奚十一道:“怪不得香氣薰人,我當著外頭開溝呢。”菊花啐了一口道:“嚼你的舌頭。”奚十一開了箱,四角裏掏了一掏,掏著一個匣子,開了蓋,看是了便揣在懷裏,也不蓋箱子蓋,轉身便走。菊花嚷道:“你拿我的鐲子做什麽?”奚十一道:“我與人比一比顏色就拿回來了。”到了書房,叫了巴英官,忙忙的踩開大步,一直到聘才處來。心裏喜道:“我若能弄上了他,這京裏的大老官,就要算我奚老土了。”再說潘三到和尚房裏,和尚把奚十一的計與他說了,潘三樂極,連稱妙計,便在和尚房中等候,心裏想道:“這個活寶,就與他坐一坐,喝一杯就夠了,還想頑他麽?就叫他頑我,我也願意。他若肯頑我,自然也肯給我頑了。”一麵胡思亂想,口中淌出饞涎來,便咬著牙把手在脖子後捶了兩捶,鼻子裏哼了兩聲。唐和尚看了好笑,便道:“潘三爺做什麽,脖子漲的疼麽?”潘三也笑了。奚十一的人送了菜來,要麵見聘才,四兒同了進去。來人道:“家爺說,有位琴爺在這裏,家爺從前不知道,冒犯了,深自懊悔。本來要請琴爺過去坐坐,恐怕不肯賞臉,叫我送了幾樣菜來,請大爺代家爺轉敬琴爺消消氣,家爺有事不能過來奉陪了。”聘才笑道:“怎麽要你老爺費事?又幾時得罪過琴爺?說得這樣周到,我就收下代做主人便了。你回去多多道謝。”即賞了來人五百錢,又對琴言說道:“這是奚老爺的盛情,送你的,我倒叨光了。你也應該謝一聲。”琴言不解其故,隻得也謝了一句。聘才叫四兒吩咐廚房快弄起來,就要吃飯。
四兒去了不多一刻,就擺了酒菜上來,在個方桌子上。聘才道:“雖然便飯,也喝一杯酒。”琴言道:“不消了,就吃飯罷。”聘才不聽,斟了一杯送過來,琴言隻得接了,也回敬了聘才一杯。聘才喜出望外,也是平生第一次得意,難得兩人對坐了。聘才隨口的說些話來哄琴言,要他喜歡,說庾香近來也不出門赴席聽戲,常托我對你說,在那裏放寬了心,不要惦記著他,他慢慢的去結交華公子,自然可以常見麵了。聘才無非要他安心久坐,等奚十一來。無奈琴言急於要走,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呆呆的坐著,如芒刺在背的光景。
正要催飯,隻聽得院子裏一陣腳步響,已撬了風門進來,琴言見奚十一,心裏就慌,站了起來。聘才笑盈盈的說道:“來得正好,主人來陪客了。”奚十一笑道:“我知道此刻尚未吃完,竭誠來敬琴言一杯。”便叫巴英官拖過登子,就朝南坐了。一手執壺,一手擎杯,斟好了,直送到琴言嘴邊。琴言接又不好,不接又不好,急得滿臉通紅。聘才道:“這是主人敬客人之意,你不能幹,喝一口罷。”琴言隻得接了,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對聘才道:“我真喝不得了,已飽得難受,你陪著喝一鍾罷。”便想走開,奚十一一把拉住,道:“好話,我來了你就坐也不坐,是分明瞧不起我。你回去問問,你家公子是我嫡嫡親親的世叔,我也不算外人。你既是他心愛的人,就算我的小兄弟一樣,豈有我來了你要走之理?”便拉住了,毫不用力,輕輕的把他一按,已坐下了。奚十一一麵說,雙眉軒動,好不怕人。況舊年琴言已領略過了,嚇得戰戰兢兢,麵容失色,隻得坐下。奚十一好不快活,便要了一個茶杯,喝了一杯,夾了一條海參送與琴言。琴言按住了氣,站起來道:“請自用罷,我已吃不得了。”奚十一笑道:“別樣或吃不得,這東西吃了下去,滑滑溜溜的,在腸子裏也不甚漲的。”琴言聽了,也懂得是戲弄他,不覺眉稍微豎起來。聘才把腳踢一踢奚十一道:“你想必吃不得了。”奚十一又道:“你既吃不得,我吃了罷。”把琴言吃剩的酒也喝了,還嗒一嗒嘴道:“好酒。”琴言此時氣忿交加,又不便發作,捺住了一腔怒氣,心中想道:
“這狗才不懷好意,我如今不唱戲了,他敢拿我怎樣?他如果無禮,我就與他鬧一場。”又見奚十一喝幹了酒,又斟了半杯,放在琴言麵前,要他喝。琴言一手按住了杯子,對聘才道:“你知道我是從不喝酒的。”奚十一還要強他,隻聽得切切促促腳步聲,見潘三同了和尚進來。潘三嚷道:“巧極了,被我闖了好筵席了。”和尚也說道:“原來魏老爺請客,也不虛邀我一聲。”潘三彎著腰,聳著肩,急急的幾步搶上來道:“待我來敬一杯。”便拿過琴言的杯子來道:“這酒涼了,我替喝了罷。”便一口幹了,把杯子在嘴唇上擦了一轉,斟了半杯,雙手遞來,直送到琴言嘴邊。琴言扭轉身來想走,無奈一邊是潘三,一邊是和尚擋住,不得出位,便接了酒杯。潘三尚不放手,要送進口來。琴言怒道:“我真不會喝酒,你放了,我慢慢的喝。”聘才讓潘三坐下,說道:“我真不能,你等他慢慢的喝罷。”潘三隻得放手坐了,聘才與唐和尚拿兩張凳子坐在下麵。琴言見潘三將杯子在嘴上擦了一轉,十分惱怒,已知他們一黨,有心欺侮他,若翻轉臉來,猶恐吃虧。
隻得苦苦的忍住,拿起杯子來,裝作失手,“當”的一聲砸得粉碎,衣服上也濺了幾點酒,把絹子拭了,對聘才道:“我冒失了。”聘才也知道他的心思,便道:“這有何妨!”
又叫換個杯子來,琴言道:“不必,不必,就拿來我也不喝。”奚十一道:“那不能,也不多勸你,一人勸你三杯。”潘三滿擬這杯酒,他若喝了,琴言便親了他的嘴一樣,偏又砸了,甚是掃興。還想重來敬他,被聘才攔住。唐和尚不知好歹,斟了半杯道:“阿彌陀佛,華公府是小寺的大施主,老太太裝過三世佛的金身,少奶奶塑過送子觀音像,舍了三年的燈油。如今他府裏爺們光降,我出家人無以為敬,借花獻佛,小琴爺請喝這鍾。”捧了杯子,打了個稽首,口中念道:“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惹得他們大笑。琴言見了,又好氣,又好笑,麵色倒平和了一分,便道:“我真不能喝,你不用強我。”唐和尚陪著笑道:“我的琴爺爺,我方才念過佛,這杯酒就有佛在裏頭。你喝了前門增百福,後戶納千祥,願你大發財,日進一條金。”眾人聽了大笑,琴言隻是不肯喝。和尚又把自己的臉抹了一抹,除下了氈帽,道:“小琴爺,你瞧瞧我和尚,難道不是個人臉,真是個雞巴腦袋嗎?”琴言見這怪樣,實在發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和尚道:“好了,好了,天開眼了。到底我這個雞巴,比人的腦袋還強呢。”琴言聽了又變了顏色。
和尚道:“我的祖爺爺,你不喝這一鍾,我和尚就沒有臉,明日隻好還俗了。”便將酒杯頂在光頭上,雙膝跪下,兩手靠在琴言膝上,口中不住的念佛,不肯起來,笑得眾人捧腹。琴言被他纏得無法,隻得說道:“請起,請起,我喝一口,下不為例。”便在光頭上拿了杯子,喝了一口。想一想,恐人喝他的剩酒,索性幹了。立起身來想走,奚十一推住了,和尚抱了他的腿,跪著在他膝上碰頭。琴言隻得坐下,真急了,便厲聲正色的說道:“今日請教各位,待要怎樣?”聘才連忙說道:
“不喝酒了,倒是大家談談罷。”拉了和尚起來。琴言道:“我有事不能再會了。”又要走,奚十一攔住不放,說道:“不喝酒就是了,坐一會,忙什麽?”聘才隻得說道:“快拿飯來吃了,我們還有事呢。”琴言又隻得坐下,萬分氣惱,勉強忍住。
奚十一暗忖道:“這孩子真古怪,鬥不上筍來。若不是他,我早已一頓臭罵,還要硬頑他一回。不過我憐惜他,他倒這般倔強,實屬可恨。”又轉念道:“向來說他驕傲,果真不錯。我若施威,又礙著華府裏。況他已不唱戲了,原不該叫他陪酒。
且把東西賞他,或者他受了賞,回心轉意也未可定。”潘三想道:“這孩子比蘇蕙芳更強,可惜我沒有帶結票子來賞他,或他得了錢就巴結我,也未可知。”奚十一道:“我有樣東西送你,你可不要嫌輕。”便從懷裏掏出個錦匣子,揭開了蓋,是一對透水全綠的翡翠鐲子,光華射目。
潘三伸一伸舌頭道:“這個寶貝,隻有你有。別人從何處得來?這對鐲子,城裏一千吊錢也找不出來。”不住“嘖嘖嘖”
的幾聲。聘才、和尚也睜睜的望著。聘才暗想道:“好出手,頭一回就拿這樣好東西賞他,看他要不要?”琴言也不來看,隻低了頭。奚十一道:“你試試,大小包管合式。”便叫琴言帶上。琴言站起來,正色的說道:“這個我斷不敢受,況且我從不帶鐲子的。”琴言無心,伸出一手給他們看,是帶鐲子不帶鐲子的意思。奚十一誤猜是要替他帶上的意思,便順手把住了他的膀子,一拽過來,用力太重,琴言嬌怯,站立不穩,已跌到奚十一懷裏。奚十一索性抱了他,也忍不住了,臉上先聞了一聞,然後管住他的手,與他帶上一個鐲子。奚十一再取第二個,手一鬆,琴言掙了起來,已是淚流滿麵,哭將起來,也顧不得吉凶禍福,哭著喊道:“我又不認識你。我如今改了行,你還當我相公看待,糟蹋我,我回去告訴我主人,再來和你說話。”遂急急的跑了出去。到了院子,忙除下鐲子,用力一砸,一聲響,已是三段,沒命的跑出去了。奚十一大怒,罵了一聲,“不受抬舉的小雜種!”便要趕出去揪他。聘才死命的勸住,奚十一那裏肯依,暴跳如雷,大罵大嚷,更兼身高力大,聘才如何拉得住他,隻得將頭頂住了他,連說道:“總是我不好!你要打打我,要打打我。”潘三與唐和尚還在旁邊火上添油,助紂為虐。奚十一被聘才頂住,不能上前,又想琴言已跑出寺門,諒已上車走遠,不好追趕,隻得罷了。氣得兩眼直豎,肚皮挺起,坐下發喘。
他的巴英官在旁抿著嘴笑,走到院子裏,撿了那碎鐲子,共是三段,放在掌中拚好,說道:“待我花三錢銀子鑲他三截,也發個標,帶個三鑲翡翠鐲子,不知道人肯賞我不肯賞呢。”
拿來放在奚十一麵前,又道:“一千吊的鐲子,如今倒直三千吊了。”奚十一見了,越發氣狠狠的罵了一會。潘三與唐和尚連說可惜。大約奚十一回去,隻剩一個鐲子,菊花必有一場大鬧,正是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料自己的福分。
且說琴言上了車,下了簾子,一路掩麵悲泣。到家即脫下外褂,上床臥下,越想越恨,隻怨自己發昏,去找聘才,惹出這場禍來。把被蒙了頭,整整哭了半日,幾乎要想自盡。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