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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遇災星素琴雙痛哭 逛運河梅杜再聯情

  話說前回書中,陸素蘭應許了琴言約子玉出來相會,話便說了這一句,明日恰好是端午,是沒有工夫的。偏又接連唱了三天堂會戲,素蘭身子也乏了,又靜養幾天。這邊琴言是度日如年,天天使人來問他,把個素蘭弄得沒有主意。又因自己寓中來往人多,也不甚便。若借人地方,或是酒樓飯館,一發不好說話,又不便請陪客,使他們有懷難吐。想來想去,隻得借逛運河為名,靜遊一天,倒也清靜。主意定了,便叫人到大東門外,雇了一個精致的船。又把自家的玩器陳設,筆硯花卉等物,搬些下船安置。便知會琴言明日早晨下船,盡一日之興,也不約別人。因想起子玉處,怎樣去請呢,隻好借度香名,遂將請他的緣故,細細寫明封了口,著人送了去;並吩咐對他門上,隻說怡園徐老爺請他逛運河便了。

  送信人照著吩咐,一徑到梅宅來,投了書信。子玉正在悶悶不樂,將子雲所贈之瑤琴,翻著琴譜,撿那容易的在那裏學彈。忽又將琴翻轉,將那琴銘誦了幾遍。隻覺綠陰滿院,長日如年,想不出什麽解悶的事來。正在情緒煩悶之時,忽見雲兒拿了一封信進來,放在桌上,說怡園徐老爺送來的,明日請逛運河,並要回信呢。子玉取過書來一看,覺得封麵上字跡,寫著梅少爺手啟,端端正正,不像子雲、次賢筆跡,因想道:

  “或是叫書童寫的也未可知。即拆開一看,第一行是陸素蘭謹啟,庾香公子吟壇雲雲。”心中倒覺跳了一跳,香畹何故作劄來,莫非玉儂有什麽緣故麽?遂即一字字的細看,看完了又看,至兩三遍,臉上便自然發出笑來,便對雲兒道:“你去叫來人候一候,我即寫回信。”雲兒出去了,子玉又看了一遍,便覺心花大開,病已去了九分,遂即忙研墨伸紙。前半寫的是感激的話,後半寫的是必到的話,準於明日辰刻赴約。寫完了,又看了一回,也將信封了口,再寫簽,忽又想道:“怎樣寫呢?”略一躊躇,便悟道:自然也寫徐老爺了。寫完用上圖章,命雲兒交與來人,說明日必來。來人得了回信即回,呈與素蘭看了,見他寫得勤勤懇懇,感激不盡,便也喜歡,就拿了信,高高興興走到琴言處來。

  才進二門,就聽得一片嚷鬧之聲。素蘭吃了一驚,便輕了腳步,走到東邊一間客房,從窗縫裏望去:隻見有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在中間捶台拍桌子的罵人。素蘭看了,著實害怕。隻見那坐著的穿一件青綢衫子,有三十來歲,黑油油一臉的橫肉,手裏拿著兩個鐵球,冷言冷語,半鬧半勸;那一個也有三十餘歲,生得短項挺胸,粗腰闊膀,頭上盤起一條大辮,身上穿著一件青綢短衫,腿上穿著青綢套褲,拖著青緞扣花的撒鞋,掄起了膀子,口中罵道:“什麽東西,小旦罷了,那一個不是你的老鬥。有錢便叫你,偏你這小雞巴羔的,裝妖作怪,裝病不見人。比你紅的相公,老爺們也常叫,好呢賞幾吊錢,不好滾你媽的蛋。小忘八蛋,你不滾出來,三太爺就毀你這小雜種的狗窩,還要揍你那老忘八蛋師傅呢。”那一個坐著的說道:“老三,且別生氣,你候著。我瞧他,今兒咱們來了,他不敢不出來。”琴言家裏的幾個人,盡著招陪軟央,說道:

  “琴官實在有病,好不好都拿不定。這幾天如果好了,總叫他師傅領著到兩位太爺府上磕頭。今兒求你能高高手,實在他病勢沉得很,你就罵他,他也斷不能出來。他師傅又進城去了,總求你能施點恩。過了今天,明日再說,我們替你能陪個禮,消消氣罷。”便請了一安,拍著那人的背請他坐下。那人隻是氣哄哄的不肯坐,那穿青衫的又說道:“老三,你聽這個說話不錯,咱們饒了他這一次,到明後日再來,如再不出來,咱們就拿鞭子抽他,他敢怎麽樣呢?”那琴官的人,即向那穿青衫的道:“求你能勸勸這位爺,索性候他病好了再來,明日瞧著是不能好的,你能總得寬幾天限。明日先叫他師傅到府上陪罪,候琴官好了,再同過來說罷。”又作了一揖,又送上兩鍾茶,將他的水煙袋裝好了煙,送給他。那人也隻好收篷,便道:“不是我性子不好,實在情理不堪,就是六十二斤半,我也見過,倒沒有見過這樣大相公。你們打聽打聽,春林、鳳林這麽紅的人,你三太爺點一點頭,馬上就跟了來,從沒有上門不見人,叫人擋住,又撒謊說病著呢。猴兒崽子,躲著作什麽,又不是少隻眼睛,短條腿兒,見不得人。”那青衣的站起來說道:“老三算了,咱們也要吃飯去了。”那人道:“到那裏去吃飯?就叫他們預備飯,咱們吃了再說。”兩人仍又坐下了。琴言的人看這光景,似有訛詐之意,便想了一想,既碰著了瘟神,不燒紙是退不去的。隻得進內問了琴言,提出兩吊錢來,陪著笑道:“本要留太爺們吃頓飯,今日廚子又不在家,恐作得不好,反輕慢了太爺們。琴官預備個小東,請你能各人上館去吃罷。”

  便雙手將錢送上來。那青衫子的倒要接了,那短衫子的一看,隻有兩吊錢,便又罵道:“他媽的巴子,兩吊錢叫太爺們吃什麽?告訴你,太爺們是不上白肉館、扁食樓的,一頓飯那一回不花十吊八吊,就這兩吊錢?”說著凸出了眼珠看著。琴言的人,倒也心靈,便又陪笑道:“不要忙,這原是孝敬一位太爺的,還有兩吊,再送出來。”即轉身又拿出兩吊錢,作了一個揖,再三求他們收了。那短衫子的尚作出怒容,那穿青衫子的便提了錢,搭上肩頭,一手拉了那人出來。

  素蘭正在窗縫裏偷瞧,已驚呆了,不提防他們出來,急走時,已被那短衫子的看見了,便道:“你這個小雜種,又是誰,往那裏跑,快過來,你爺爺正要找你呢。”素蘭急得沒有命的跑了出來,那人也趕出大門,幸虧素蘭跑的快已回去了。這條胡同卻是短的,兩家斜對門,都在胡同口邊。那個人當是跑出胡同,也不來追趕,便問琴言的人道:“方才這個小兔子,在那個班子裏,在什麽地方?他見三太爺就跑,三太爺偏要找他。”

  琴言的人道:“這是登春班的,名字我倒想不起來,他住得遠,在石頭胡同呢。”兩人還是胡言亂道,一路歪歪斜斜的去了。裏邊琴言聽得罵他,已經氣得發昏。

  你猜著這兩人是誰?無緣無故來鬧?原來一個是華府中的車夫,那個青衫子是跟官廚的三小子,魏聘才花了八吊錢買出來的。

  這邊陸素蘭跑了回去,嚇得心頭亂跳,兩額飛紅,幾乎哭出來了。急到房中坐了,定了定神。好一回心上又惦記著琴官,受了這一場辱罵,不知氣得怎麽樣子。欲要過去看他,恐又遇見那兩個,躊躇了半響,到底放心不下,隻得叫人先去看了,沒有人,方才三步兩步忙忙的過去。到琴言房裏,隻見垂著藍紗帳,一片嗚咽之聲。素蘭挑起了帳子,一手拍著琴言道:“起來罷!好事來了,如今且不要氣,有一封信在這裏,給你看看。”琴言回轉身來,見了素蘭,更覺傷心,便歎了一口氣,說道:“橫豎我也要死了,活著這麽受罪,不如死了倒幹淨。蘭哥你是我的大恩人,既和我相好一場,索性作個全始全終的人。我死了,求你轉求度香,把我這屍骨,葬在怡園梅崦的梅樹下,我就作了鬼,也是快活的。再不然把我燒了灰,到那山高水深的地方,順風吹散了,省得留一個苦命的良跡在世間,叫人家想著,恨的恨,疼的疼。蘭哥、蘭哥!你是疼我的,你倒任我死罷,不用勸我。橫豎我才十六歲,已經活得不耐煩了,自小兒生在苦人家,又作了唱戲的,受盡了羞辱。我正不知天要叫我怎樣,要我的命,就快一點兒。又何必這麽糟蹋人呢?”

  說罷,就大哭起來,說得素蘭也自哭了,意欲勸他,聽他這些話,方才又見了這兩個人,越想越替他難受,便也同哭個不住。

  二人正正對哭了半個時辰。琴言見素蘭為他如此傷心,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素蘭的手,重新又哭,素蘭見琴言拉著他哭,知道是感激他的意思,便又想道:“琴言如此才貌,偏有如此磨折,是天地竟妒這些有才貌的人了。我素蘭也是花中數一數二的,若天地也要妒忌起來,也把這些磨折來磨我,便與玉儂一樣,那時節恐怕還沒有個知心解勸的人呢?”又想道:

  “方才那兩個人趕罵出來,也是生平第一回,從此也惹些禍患出來,也未可知。”便也九轉回腸,索性對著琴言大哭,哭得家裏人人驚駭,都走進來站著,怔怔的,勸又不敢來勸,知道是為日間所鬧的事了。有兩個人隻得進來解勸,勸得各人略住了,然後出去拿了兩盆臉水,泡了兩碗茶,各自退出。這邊兩人雖止了哭,卻講不出話來,仍是嗚嗚咽咽的,含著眼淚。又停了好一回,陸素蘭開口道:“日間的事,是我目睹的,我也替你傷心死了。那個人像是個土包,隻不知怎樣鬧起來的?可曉得他是那裏人?”琴言停了一停,尚是帶著哭道:“這兩人也沒有認識他的,據他們講是極凶惡的樣子,不知是那裏來的?

  無緣無故的就鬧起來。這就是我苦命人,命中注定有這些凶神惡煞。”素蘭畢竟心靈,沉思了一回道:“我看這兩人,像是大門子裏趕車的,或是三爺,不要就是那個姓魏的指使來的也未可知。”琴言道:“不知是不是,但則魏聘才何仇於我,要使人來吵呢?”既又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錯,不錯!定是魏聘才使來的。不然,斷無一進門來,無緣無故就罵的道理。

  但是這魏狗才,於我有何仇恨,定要糟蹋我,逼我死呢?”素蘭道:“前日我原對你講過,叫你留點神,不要得罪他,果然他已先下手了。”又想道:“究竟也是我們胡猜,也作不得準的。”琴言不語,呆呆的,又道:“橫豎我也就死了,再有事,我也不怕。”素蘭道:“你竟說傻話,死活是命中注定的,難道你自己去尋死不成?況且你當真死了,也連累了一個人,也要死了。”琴言道:“我是沒有父母,又沒兄弟姊妹,連累了什麽人?幹淨的就是我一個。”素蘭道:“別人也連累不著,疼你的雖多,也不至於為你死的。你怎麽今日就想不起庾香來,難道他不要為你死嗎?你且看看這是誰寫的?”便把子玉的回信遞與琴言,琴言當下接過信來一看,便即放下道:“這是人家與徐老爺的信,你給我看作什麽?”素蘭笑道:“你且不要性急,這是信麵,你且看裏頭寫的是什麽?”琴言隻得抽出信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從起頭再看,一句句的念了,又看一遍,即微微的笑道:“這不是庾香回你的信麽,明日去逛運河,看信上是必定出來的。”素蘭道:“你願意他來,還是不願意他來?”琴言又微笑,應道:“這是你去請他來,就不曉得明日天氣好不好。五月間晴雨不定,不要明日一早就下起雨來,就不能來了。”素蘭笑道:“天從人願,咱們今日出了這許多眼淚。也可當得一天雨,明日準是晴天。今夜你好好睡一宵,明日早些起來,到我那邊同走,你對師傅隻說到怡園去就是了。你身子不好,天氣是陰晴不定的,衣服多帶兩件,恐怕船上的風大。”當下說說談談,他二人漸有喜色,素蘭就同琴言吃了晚飯,又說了一回,二更多天,方才回去,琴言也就安歇了。

  一夜病已退了八分,但添了一樣毛病,越要睡,越睡不著。

  聽著打了四更,忽呼呼起了幾陣大風,就是傾盆大雨,雷電交加,琴言坐起來,長歎了幾聲。下過了一陣大雨,猶是蕭蕭索索的一陣細雨,雷聲轟轟,隻是不住,直到天明時,才止住了。

  琴言也倦極了,伏枕而臥,倒又熟睡起來。夢見素蘭與子玉先在船中,自己剛剛要上船來,忽見岸上跑出兩人:一個穿青的,光著脊梁,盤著辮子,趕上來一把揪了過去,罵道:“你這小雜種,日間裝病不見人,怎麽如今又跑到這裏來了?”琴言哭喊救命,把身子用力一掙,卻自己仍在床上,驚得一身冷汗,已是紅日滿窗。

  聽得窗外鸚鵡說起話來,道:“昨日的人又來了。”又把琴言唬了一大跳,隻道又是他兩個人來找他。原來素蘭候了一回,不見琴言過來,隻得著人來請,對他師傅說是同到怡園去的。長慶應允,就催琴言起來。淨了臉,吃了一碗冰燕,命跟班的撿出幾件衣裳包了,帶上車,辭了長慶,即到素蘭處來。

  見了素蘭,問道:“你昨日可約定庾香到這裏來沒有?”素蘭道:“我是約他一直上船的,我猶恐他找不著,又著人假充怡園的人領他去了,此時一定先在船裏。我要等他們將酒席什物等類齊備了,省得臨時短少,也就要去了。”看那素蘭為人,又精細,又聰明,差不多趕上蕙芳,不過尚少蕙芳賺潘三的辣手,較之他人,也就算足智多謀了。

  卻說子玉從二更躺下,也就巴不到天明,聽了這一場雨,便短歎長籲的怨命,唯恐明日早上也是這樣大雨,隻怕萱堂就不叫他出門。起來開了窗子看天,恰又值南風大作,把雨直打進來。仰麵看時,黑雲如墨,電光開處,閃爍金蛇。忽然一個霹靂,震得屋角都動,連忙閉上了窗,挑燈獨坐,幸到天明時就住了,尚有那斷斷續續的簷溜滴了好一回。此時已不及再睡,即叫醒了雲兒,天已大明,紅日將出。淨了臉,吃了茶,又用了些點心,走到上房,顏夫人尚未起來。子玉在外間叫丫鬟梳了發,又複出來,各處尚是靜悄悄的。再到書房來,心上想道:

  “素蘭如此多情,況已屢次擾他,他雖然不在這上頭講究,我卻過意不去。若給他銀錢又恐被他著惱,當是輕看了他,隻好送他些個東西罷。便即開了箱子,把向來親戚朋友們送他的零碎東西,撿了幾樣出來,又撿了兩匹江綢,兩匹湖綢,帶了十幾兩碎銀子。自己收拾好了,再欲到上房告稟,隻見李元茂披著件短衫,赤了腳,慌慌張張進來道:“我今日特意早起,想不到你已經早起來了。”子玉道:“我今日出門有事,所以略早了些。”元茂道:“我有句話商量。”子玉正要問時,隻見雲兒進來道:“徐老爺打發人來請,說客業已到齊了,就請少爺過去。”子玉也不及再問元茂,連忙便進上房,見顏夫人尚在梳頭,子玉把出門的事告稟。顏夫人道:“你這幾日身子好些,出去散散也好,隻要早些回來,不要貪涼,坐在風口裏。

  多叫幾個人跟去,衣服也多包兩件。”子玉稟道:“衣服包好了,也用不著多人,雲兒一個就夠了。”顏夫人道:“隨你罷,須要早早回來,飲食也要小心。”子玉答應了“是!”出來穿了衣服,把所帶的東西衣包等件,先放上車。

  正要出來,李元茂忽又前來攔住道:“你且慢走,我有一件要緊的事,必要商量。”子玉著急道:“有什麽事,快說罷!”元茂擦擦眼睛,打了一個嗬欠,吞吞吐吐的說不出來。子玉道:

  “怎樣?有話剪絕快說。有人在門口候我,你快說罷。”元茂道:“誰候著你?這麽忙,今日還早得很呢。你聽那個賣甜漿粥的還沒有喊過來,你就如此著忙,作什麽!”子玉心上真有些厭煩,便道:“你說有話商量,問你你又不說,倒把些閑話講個不斷,到底有什麽話呢?”元茂道:“我這幾日真窮極了,問你借幾吊錢用用,就是這句話。”子玉道:“這件事也值得這麽要緊,你對賬房去說罷,總是一樣的。”說著就走,元茂一把拉住道:“好人,好人,你著雲兒去講一聲才好。我已向帳房借過,不好意思再去說,恐怕碰釘子。”子玉沒奈何,又叫雲兒進來,到帳房去說了。那邊答應了,元藏才放子玉出來。

  這一纏繞,看表上已到巳初一刻,子玉即忙上車,往大東門來。路又遠,出得城時,已是午初,素蘭早已先到了,一麵又叫人在路口探望。少頃,望見子玉乘車而來,下了車,素蘭衣冠楚楚的迎上岸來,請安問好。同上了船,便與子玉除了冠,脫了外麵的衣服,素蘭也換了便服。子玉謝道:“多感雅意,十分周匝,使我負薪頓釋,得暢衿懷。領受盛情,何以圖報?”

  素蘭笑道:“效力不周,偏偏玉儂今日病勢加重,不能出來。又因昨日有兩個無賴,把玉儂痛罵一頓,因此氣壞了。我昨日既約你出來,今日又不好來辭,隻好我們二人權坐一坐,再散罷。我因玉儂病重,也覺心緒不佳。總之好事多磨,是一點不錯的。”幾句話說得子玉如冰水淋身,默然無語,怔怔的看著素蘭好一回,歎了一口氣道:“不料今日之事果然如此,不出我之所料。香畹,隻可惜你白費了一番心,叫我無福之人不能消受。不曉我昨夜因這一場雨,就是千愁萬慮的,原知道今日是斷不能會著玉儂的。今日之勉強而來者,一來為你這番美情,不可辜負;二來或者天竟有不測的風雲,竟叫人想不到,也未可知。那知人間得意的事,是萬萬想不到。而失意的事,是一想就著的。玉儂之不能來,我早已想到,特不知玉儂此刻,還是猜我出來的,還是猜我不出來的?若猜我不出來的,倒也罷了;若猜我是出來的,隻怕他此刻的愁悶,還要比我勝幾分呢。”

  說著便已紅了眼睛,搖著頭道:“這也奇了,這也實在奇了。”素蘭見了忍不住要笑出來,便對子玉道:“我們如今同去找玉儂罷,去看看他的病何如?”子玉想了一想,道:“也可不必了,既然此地還見不著,就到那裏必要生出別故來,也是見不著的。”素蘭說:“他現病在床,怎麽會見不著呢?”子玉道:“前日你我同去那一回,玉儂不病在床嗎?後來我又去過兩次,皆沒有見著。今日再去,也是斷斷見不著的。”說至此,不覺淚下,又道:“玉儂!玉儂!我與你大約就是那一麵之緣了。”又向素蘭道:“我本看得破,想得透,你隻要勸他也看破,也想透才好,省卻了許多愁慮。”素蘭笑道:“你如今是悟透了,倘是玉儂為你今日竟自帶病出來見你,你還是看得破,看不破呢。若真是看破了,自然與他講明,以後兩下裏不用牽掛的了。若看不破,自然彼此仍舊要想念。你此刻是沒有見麵,便想得明白,隻怕見麵,又想不明白了。”子玉竟默默無言可答,素蘭又笑道:“玉儂因不能來到,找了一個替身來會會你,不知你與他會不會?”子玉道:“是何等樣人,認得我麽?”素蘭道:“也是我們同班的,相貌與玉儂仿佛。玉儂之意不過是叫你望梅止渴的意思,不知你意下如何,可要他出來?”子玉沉思了一回,道:“如不像玉儂,倒可以會會,如像玉儂,則當日怡園已經唐突過了,何必再叫婢學夫人呢!不但不願見那人,而且於玉儂實有所不忍。香畹,你是個明白人,想能見到,非我故作矯情。”素蘭道:“你的話也是,你是不肯見他,我偏叫他出來。”子玉尚要攔阻,已見素蘭從後艙喚出一個如花似玉的人來。子玉乍見倒有些模糊,一來於琴言隻敘過一次,二來這幾月琴言容貌又消瘦了好些。從前是國色天香,清腴華豔。如今卻像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了。及到看得明白時,那琴言已是掩麵嬌啼,冰綃淹漬,側身坐了,隻是哭泣。子玉道:

  “奇了,這不就是玉儂,香畹何故造這些話來哄我?”素蘭道:“不要認錯了,到底是不是?”子玉道:“怎麽不是?就隻清減了些。這藐姑仙子,豈常人學得來的?”便道:“玉儂,你可以不必傷心了,你的心我都知道的。”話未說完,便見琴言止了哭,說道:“你的病好了麽?我知道你來過幾次,但我是沒有看過你,所以不好來。我昨日看了你與香畹的信,才徹底明白,倒是我害了你了。”說罷,又哭起來了。子玉道:“我是沒有什麽大病,不過身上稍有不快。況且我自知保養,隻要你也看破些兒,也就容易好了。”便也淌下淚來。琴言道:“若非香畹昨日過來,我也死了,你今日也見不著我了。”便又哭了。子玉不解所雲,見琴言如梨花帶雨,嬌柔欲墜的樣兒。

  又見他說一句,哭一聲,不覺一股心酸,直透出來,也就忍不住哭了。到鬧得素蘭沒有主意,見兩人淒淒楚楚,倒像死別生離的光景,不知不覺也哭起來。

  三人哭作一團,到底還是素蘭先住,便勸道:“今日請你們來,原為樂一天,何必哭哭啼啼。且已經半天過了,不到晚就要趕城,能有幾個時辰歡樂,不如大家笑笑罷。”子玉勉強答應道:“香畹之言極是,玉儂也不必傷心了。”琴言道:“有什麽歡笑呢?我們在怡園一敘,直到如今,是五個月。再候第二次歡敘,隻怕也要一年了。這一年內,知道我能候得到候不到呢。大約這一場也就完結了。”說罷又哭,子玉勸道:“不妨,隻要你身子好了,天天可以見得的,何必要一年呢。”琴言又哭道:“我就要好,隻怕這魏聘才也不容我好,他是要我死了才甘心的。”子玉聽了吃驚道:“你倒不要錯怪這魏聘才,他背地裏到極口說你好的。”琴言頓足道:“你還不知道呢,他若說我好,也不造你的謠言了,也不叫人鬧上門了。”子玉不知緣故,便又問道:“這些話我全不懂得,聘才怎樣造謠言?又怎樣來鬧呢?”琴言道:“你問他就知道了。”於是素蘭就把聘才那日所講的話,細細述了一遍,驚得子玉神色慘淡,氣得說不出話來。停了一回道:“奇了!奇了!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我並沒得罪他,他何必要糟蹋我到如此光景呢?何以進了華公府就變壞了,正是夢想不到,以後我就斷絕他便了。

  但使人來鬧,又是怎樣呢?”素蘭、琴言聽得聘才進了華公府,才曉得鬧春陽館的就是他,則昨日的事,亦不必疑心了。素蘭又把昨日那兩人罵話,並趕他的光景,也述了一遍。子玉聽了又罵,又恨,忍不住又哭了。

  此時船已開行,素蘭的家人把酒肴都擺上來,素蘭一麵敬酒,一麵勸,子玉、琴言隻得坐了,悲從中來,無言相對,尚複何心飲酒。經素蘭苦勸,隻得勉強飲了幾杯,終究是強為歡笑,亦不知何所為而然。在琴言心上,終覺得生離死別,隻此一麵,以後像不能見麵的光景。子玉也覺得像是無緣,料定是不能常見的。此是大家心上,想到極盡頭處,自然生出憂慮來,這是人心個個相同,不過用情有至有不至耳。

  當下船已走了三四裏,三人靜悄悄的清飲了一回。子玉一麵把著酒,一麵看那琴言,如薔薇濯露,芍藥籠煙,真是王子喬、石公子一派人物,就與他同坐一坐,也覺大有仙緣,不同庸福。又看素蘭,另有一種豐神可愛,芳姿綽約,舉止雅馴,也就稱得上珠聯璧合。今日這一會,倒覺是絕世難逢的,便就歡樂頓出,憂愁漸解。琴言看子玉是瑤柯琪樹,秋月冰壺,其一段柔情密意,沒有一樣與人同處。正是傅粉何郎,熏香荀令,休說那王謝風流,一班烏衣子弟也未必趕得上他。若能與他結個香火因緣,花月知己,隻怕也幾生修不到的。雖隻有這一麵兩麵的交情,也可稱心足意了。漸漸的雙波流盼,暖到冰心。

  這素蘭看他二人相對忘言,情周意匝,眉無言而欲語,眼乍合而又離,正是一雙佳偶,綰就同心,倒像把普天下的才子佳人,都壓將下來。難怪這邊是暮想朝思,那邊是忘餐廢寢。既然大家都生得如此,自然天要妒忌的,隻有離多會少了。若使他們天天常在一處,也不顯得天所珍惜,秘而不露的意了。心上十分羨慕,即走過來,坐在子玉肩下,溫溫存存,婉婉轉轉的敬了三杯,又讓了琴言一杯。此時三人的恩情美滿,卻作了極樂國無量天尊,隻求那魯陽公揮戈酣戰,把那一輪紅日倒退下去,不許過來。

  正在暢滿之時,忽見前麵一隻船來,遠遠的聽得絲竹之聲。

  再聽時,是急管繁弦,淫哇豔曲。不一時搖將過來,子玉從船艙簾子裏一望,見有三個人在船中,大吹大擂的,都是袒裼露身;有一個懷中抱著小旦,在那裏一人一口的喝酒,又有兩個小旦坐在旁邊,一彈一唱。止覺得歡聲如迅雷出地,狂笑似奔流下灘,驚得琴言欲躲進後艙,子玉便把船窗下了,卻不曉得是什麽人。素蘭從窗縫裏看時,對琴言道:“過來瞧。”琴言過來,也從窗縫裏瞧了一瞧,便道:“這些蠢人,看他作什麽?”素蘭指著那下手坐的那一個道:“這就是與媚香纏擾的潘三。”琴言道:“哎喲!這個樣子,虧媚香認識他,倒又怎麽能哄得他?”素蘭道:“你沒有見,昨日那兩個,比他還要凶惡十倍呢!”琴言歎了一口氣,走轉來坐了。子玉道:“潘三是何等樣人?”素蘭也把他們的事,說了一遍,子玉連聲道:“可惡!

  可惡!這潘三竟敢如此妄想。幸虧是蘇媚香,若是別人,隻怕也被他糟蹋了。”又問琴言道:“你可認得那些相公麽?”琴言道:“我竟一個都不相識,不知是那一班的?素蘭道:“我都認識。坐在懷裏的,是登春班的玉美,那彈弦子的叫春林,唱的是叫鳳林,皆是鳳台班的。”子玉道:“看他們如此作樂,其實有何樂處?他若見了我們這番光景,自然倒說寂寥無味了。”

  素蘭笑道:“各人有各人的樂處,他們不如此就不算樂。”看看紅日將近沉西,子玉此時心中甚是快樂,竟有樂而忘返之意。

  琴言心上雖知天色已晚,卻也不忍催迫。素蘭恐晚了,不能進城,便叫船家快些搖擺,天不早了,於是一麵即收拾起來。子玉便將帶來之物,分送二人,二人不好推辭,隻得收了。子玉又將那包裏散碎銀,分賞了素蘭、琴言的人,又說辛苦了你們,眾人叩頭謝賞。

  船到大東門,又各自上車。子玉拉著琴言的手道:“我們遲日再敘罷,諸事須要自解才好。”又流下淚來,琴言也哽咽道:“你放心去罷,將要關城了,咱們見麵不在香畹處,就在怡園兩處。”子玉點了點頭,隻得硬了心腸,各自上車。車夫怕晚了,加上一鞭,急急的跑了。

  子玉回來,已點了燈,顏夫人問起來,隻得隨口支吾了幾句。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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