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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述淫邪奸謀藏木桶 逞智慧妙語騙金箍

  話說魏聘才自得仲雨傳授,依法行之,先於林珊枝麵前獻盡殷勤,又於八齡班賠盡辛苦。珊枝本係聯錦部有名小旦,繼進登春班,華公子看中了他,遂以重價買進。後來之八齡班皆係珊枝所教。這林珊枝不消說是音律精通了。魏聘才本是個伶俐人,昆曲唱得絕好,就是吹彈也應酬的上來。更兼舊年一路同著班子來,船中又聽會了許多戲文,到京後又三天兩天的聽戲,自然又添了好些曲子。

  一日,林珊枝教玉齡唱曲,適值聘才閑闖進來,珊枝就請他坐了,一麵教著。剛剛這曲子是聘才最得意的,便在旁幫起腔來,五音不亂,唇齒分明,竟唱得出神入妙,把個林珊枝倒驚倒了。即由此相好,就在華公子麵前,朝朝暮暮,稱讚聘才。

  華公子是最信珊枝的,他又不輕易讚人,他肯讚好,必是真好了,心上就有了這個人。那八齡班內的都是些蘇、揚人,脾氣自然相合。聘才會討好,今日送這個一把扇子,明日送那個一個荷囊,總是稱心稱意,小孩子喜歡的東西,覺得這位師爺實在知趣。至於管總的、辦事的,尤巴結得周到,不到一月,竟人人說起好來。閻、王二公是不必說,就張、顧兩位雖然也會拉攏,無如總不及聘才之和氣周匝,鞠躬盡瘁的光景。

  一日,打聽華公子出門去了,聘才約了張笑梅出城。笑梅要找馮子佩,二人同車即到馮子佩家來。這子佩是與華公子最熟的,已與聘才見過,彼此合式。馮子佩也是個宦家子弟,隻因早喪嚴親,又積些宦囊,其母鍾愛,任憑他遊蕩歌場,結交豪貴,後來家業漸漸蕭條。又虧了幾個好友幫扶,所以覺得銀錢應手,服禦鮮華,其一種嬌憨柔媚的情況,卻令人可憐可愛。

  這天張、魏兩人出來,帶著一個小使,到了子佩門口,著小使進去問了。剛好在家,請了進去,到書房坐下。聘才是初次登堂,看那屋子是朝北兩間,鋪設倒也華麗,就覺得滿桌子東西,殘書、筆、硯、玩器等物顛顛倒倒亂雜無章。壁間掛些簫管、琵琶,又有刀箭等物。聘才對笑梅說道:“小馮這麽一個樣兒,怎麽屋子裏東西,也不檢點檢點。”笑梅笑道:“他未必有檢點的工夫,世間人最沒有他忙的。”說著子佩走將出來,此時四月盡天氣,一身羅綺,愈顯得嫋娜多姿。未出屏門,先就是一個笑聲出來,嚷道:“你們來做什麽,可是來給二太爺請安的嗎?”聘才笑著要說話,張笑梅上前,便一把摟得緊緊的,子佩也就摟了笑梅,大家抱了一抱腰。笑梅笑嘻嘻的道:

  “正是來給二太爺請安的。”便把子佩臉上聞了一聞,又道:“好香!到不是二太爺,直是個小哥兒。”子佩道:“你又浪,鬧得二太爺心上受不得。”聘才在旁大笑,三人廝混一陣,然後坐了,卻大家講不出什麽話來。”

  聽得門口有人嚷道:“馮老二在家嗎?”子佩接著道:

  “沒有在家。”聘才聽得聲音很熟,隻見一個直闖進來,道:“好阿!你在洞裏頭,還答應不在家。”眾人一看,原來是楊梅窗,皆是熟識的,更為熱鬧了,大家說些無非是遊戲歡樂的話。四人商議道:“難道今日說些閑話,就算了事不成,可不辜負了韶光麽?”笑梅道:“我們是打算聽戲的。”馮子佩道:“呸!鄉裏人進城不認得明角燈,當是豬溺泡。今日是忌辰,還想聽戲呢。”楊梅窗道:“今日果然是忌辰,咱們做什麽,上館子去罷。”三人都也高興,子佩又進去換了衣裳,即同步行出門,到了一個酒樓。

  走堂的見是四個少年,且認得楊、馮二人,便覺高興,知道今日熱鬧的。楊八爺道:“吃什麽?”馮子佩對著走堂的道:“你報上來。”走堂的一一報了數十樣,四人就點了五六樣,先吃起來再說。走堂的先燙上四壺黃酒,一桌果碟兒,遂一樣一樣擺上來。四人飲了一回,又說些笑話,梅窗道:“咱們就這麽算了,叫走堂的也瞧不起,叫個人罷。”聘才是最高興的,便道:“很好,叫誰呢?”梅窗笑道:“我意中人卻多,又喜歡新鮮,不比人家天天總叫那個人。我前日見聯珠班內有個叫玉林,生得很好,一下台就有人同了出去,想是很紅的。”聘才道:“料沒有琴官好。”梅窗道:“那個琴官?”聘才就把新年看戲的話,略述了些,又道:“這琴官除了梅庾香之外,其餘見了總是冰冷的,恐怕叫他不來。”梅窗道:“那裏有叫不動的相公,今日你就叫他。”聘才心內想道:“如今我在華府,他們也應該知道了,自然看我不比從前,就去叫他,如若不來,再叫別個。”梅窗又問笑梅道:“叫誰?”笑梅道:

  “我叫蓉官罷。”又問子佩,子佩道:“叫了三人,也就熱鬧。

  我不叫,我算吃鑲邊酒罷。”梅窗笑道:“你自己算了相公罷。“子佩聽了,含了一口酒,望著梅窗劈麵噴來,梅窗一閃,身上卻灑了好些。梅窗道:“何必一句話如此著急,必定說著了你的真病。”大家一笑。就將衫子脫下要些燒酒噴了,放在簷下欄杆上晾了,便又笑道:“可惜這口酒糟蹋了,你何不吐在我口裏?”子佩又抓些瓜子殼撒過來,梅窗也就受之而不報了。

  隻見那走堂的進來道:“琴官、玉林都說病著不能來,蓉官就來。”聘才原料琴官不來的,隻好罷了。倒是楊梅窗心上不快,說道:“怎麽叫三個人,倒有兩個不來?不知是真病呢,還是推托的?笑梅道:“自然是真病,推托什麽。”聘才道:“還有個琪官也是很好的,我正月裏叫過他幾回,倒是全來的。”聘才又寫了條子去叫琪官,梅窗另叫了二喜。走堂的道:

  “琪官打發人去叫了。二喜在那邊陪客已經吃過飯,就散了。”

  走堂的知會了二喜,不多一刻,二喜就過來,對各人請過安,就在梅窗肩下坐了。斟了一巡酒,送了一巡菜,便問道:“今日席間還叫誰?”梅窗道:“叫的都是有病的,不能來。”聘才見了二喜,便不大歡喜,因正月裏吃了他多少刻薄話。二喜倒不記在心,且那日開發,聘才明日即已送去,沒有漂他的,所以二喜還看得起,遂問聘才道:“從前那一位姓什麽?那個瞅瞅眼兒。叫小利偷了銀了的,如今總不見他。”聘才道:

  “我如今在城裏住了,這些朋友是不大往來的了。”二喜道:“你在城裏什麽地方?”聘才道:“華公府。”二喜道:“哎呀!華公府。”又問張笑梅住處,笑梅道:“我同他在一個宅子裏。”二喜道:“聽得華公府裏,天天唱戲,他府裏有班子?”聘才道:“有幾班呢。”二喜就到各人麵前勸酒,猜拳吃皮杯的,無所不至。

  鬧了一陣,隻不見蓉官、琪官到來。笑梅道:“奇了,今日是忌辰,倒叫不出相公來。”二喜道:“還有那個?”笑梅道:“你們班裏的琪官,還有聯珠的蓉官。”二喜道:“蓉官,我出門時見他到三合樓去的,隻怕還沒有散。”梅窗道:“那玉林是你們同班的,他真有病嗎?”二喜道:“玉林阿!不要說起,他同琪官前日都鬧了一件事,幾乎鬧出人命來。他們的師傅,此刻還不依,要去告那個人。琪官今日也不能來的。”於是大家問起什麽事,二喜道:“說來話長,且喝兩鍾再說。”眾人又幹了幾杯。聘才聽說琪官鬧事,便又問二喜道:“你就說來,大家聽聽。”二喜道:“有一位廣東奚十一老爺,你們相好不相好?”三人說都不相識,馮子佩道:“我會過這人,卻不相好,你有話盡說。”二喜道:“這奚老爺是在京候選的,聽說帶了幾萬銀子進來,要捐一個大官。誰知用動了,就湊不上了,隻捐了一個知州。這個人真算個闊手,他一進京先認識登春班春蘭,就天天把春蘭放在屋裏,衣裳、金鐲子、熱車等類,就不用講了。春蘭的戲最多的,他於春蘭每一出戲,做十幾副行頭,首飾都是金的,隻怕就要值萬把銀子。春蘭的師傅,故意把春蘭叫回,嘔他賺他,零零碎碎,又花得不少。後來替春蘭出師,又花了五千吊,春蘭就跟了他,天天一炕吹煙,一桌吃飯。譬如這一樣菜,春蘭嚐一嚐說鹹了,或是淡了,他就連碗砸了。幾百吊錢做件皮褂子,春蘭說:‘風毛出得不好,我不要。’他瞧一瞧真不好,順手一撕,撕做幾塊,再做好的。這算自己的冤脾氣也罷了。既同春蘭這麽相好,就不該鬧別人了,他卻不管,隻要他中意,不管人肯不肯,一味的硬來。”眾人都靜悄悄的聽他講,聘才道:“問你玉林、琪官的事,你倒盡拿這冤桶講不完了。”二喜笑道:“一路講下來,橫豎比戲還好聽些。他哄人有多少法子呢!他是嘉應州人,所以有那西洋好法兒。他引誘人先是以銀錢買動人家的心,也有那不愛銀錢倒愛人品呢。這奚老爺相貌生得粗鹵,又高又大,是個武官樣兒,說話也蠢。又吹煙,一天要一兩,臉上是青黑的。”梅窗道:“快說,什麽西洋好法兒?”二喜道:“他有個木桶,口小底大,洋漆描金的。裏頭丁丁當當的響,倒像鍾的聲音。

  上頭有個蓋子,中間一層板,板底下有個橫檔兒,外頭一個銅鎖門,瞧是瞧不見什麽。他看上了那人,要是不順手的,便哄他到內室去瞧桶兒。人家聽見裏頭響,自然爬在那桶邊上瞧了,奚十一就拿些東西,或是金銀錁子,或是翡翠頑意等類,都是貴重的東西,望桶裏一扔,說你能撿出來,就是你的。那人如何知道細底,便伸手下去。原來中間那層板子有兩個孔兒,一個隻放得一隻手,摸不著,又伸下那隻手,他就拿鑰匙往鎖門裏一撥,這兩隻手再退不出來,桶又提不起來,鞠著身子。他就不問你願不願,就硬弄起來。要他興盡了才放你,你叫喊也不中用,已經如此了。即放開了,也無可如何。知機的就問他多要些東西,還有那不知機的與他鬧,他就翻了,倒說訛他,打了罵了。還要送到坊裏收拾你。坊官們大半是他們一路的,送了去拘禁起來,百般的挫辱,還要師傅拿錢去贖,極少也要百十吊。這是奚十一的行為。你說玉林與琪官怎樣鬧事呢?就是這奚十一,頭一次在玉林家吃酒。玉林是忠厚人,不會奉承的。他卻看上了玉林,就是一套衣裳,一對鐲子,又賞他師傅四十吊,因此動了火。第二回單請他,叫玉林陪他,並不多請人,他又賞一百吊。玉林是嫌他那個樣子,總和他生生兒的,他心上就惱了。第三回他師傅又請了許多相公,再請他,他便不來了。他師傅總想他是個大頭,逼著玉林去請安。他更壞,大約心裏就打定主意,留玉林吃飯,又灌了玉林幾杯酒,也騙他看那桶子。不曉得玉林在那裏風聞這個桶是哄人的,就不去看。他沒法了,隻好強奸起來。仗著力氣大,就按住了玉林,玉林不依,大哭大喊的。他的跟班聽見了,要進來瞧。奚家的人又不準他進來,他就硬闖了進來。隻見按住了玉林,已經扯脫褲子了,看見有人進來才放手,隻得說與他頑笑,小孩子不知趣。玉林就一路整著衣裳,哭罵出來,跟班的又在門房嚷了幾句,他要打玉林,沒有趕得上,所以氣極送了坊了,這也可以算了。真真活該有事,這是早上。到將晚的時候,他又叫了琪官。這琪官的性子,你們也知道的,如何肯依呢?他就哄他去瞧桶兒,琪官不知,卻上了當了,兩隻手都放進去,縮不出來,他也要如法炮製,來扯琪官小衣裳。琪官明白了,就是一腿,剛剛踢著那話兒,便疼得要死,就蹲了下去。”說到此,張、魏二人就大樂起來,說:“該!該!這樣東西必有天報。酒又換了,我們共賀一杯。”馮子佩也不言語,楊梅窗道:

  “你快說罷。”二喜也喝了酒,又說道:“這琪官也苦極了,手又縮不出來,便使起性子來,不顧疼痛,用力亂扭,把那機巧扭壞了,琪官這兩隻手卻刮得稀爛,血淋淋的,也就哭罵出來。他因小腦袋疼痛,也就躲了。琪官回去告訴了師傅,他與袁寶珠相好,又告訴了寶珠,寶珠氣極,便進怡園與徐老爺說了。徐老爺就大怒道:‘天下有這種東西,就容他這公樣,這還了得!’又曉得了玉林之事,即著人去向坊裏,連夜把玉林要了出來。一麵打算告訴巡城都老爺,要搜他那個桶子,辦他。

  徐老爺是個正直人,說話是不知避人的,不知有人怎樣通了風。

  奚十一也怕鬧事,又因銀子用完了,西帳也不拉了,趕著在吏部花了錢,告了個資斧不繼,出京去了。聞說到天津去了,隻怕躲幾天就要來的,所以玉林氣壞了,琪官也病了,手還沒有好,怎麽得出來?說完了,你們吃一大杯罷,我舌頭也幹了。”

  說得眾人個個大笑稱奇。馮子佩道:“這個狗雞巴蛋的,實在可恨,他不管什麽人,當著年輕貌美的,總可以頑得的,他也不瞧自己的樣兒。”梅窗笑道:“你這麽恨了,莫非看過他的寶貝桶子麽?”子佩把梅窗啐了兩口。梅窗道:“他這個桶子,咱們京裏不知會做不會做?”笑梅笑道:“你也要學樣子麽?”梅窗笑了一笑。聘才笑對二喜道:“你講得這麽清楚,這桶子你想必看過的了。”二喜臉上一紅,便斜睃了一眼,就要擰聘才的嘴。梅窗道:“他未必要用著桶子。”二喜又將梅窗擰了兩把,說道:“咱們作買賣的人,有錢就好,何必那樣拿身分呢。可惜他們不像你能會看風水,所以才吃了這場苦。”

  說罷自己也笑了。聘才心中暗忖道:“倒不料琴官、琪官,既唱了戲,還這麽傲性子,有骨氣,這也奇了。”即問二喜道這奚十一到底是什麽人?這樣橫行霸道,又這樣有錢?”二喜道:“我聽得春蘭講,說也是個少爺,他家祖太爺做過布政司,他父親現做提督呢。”聘才道:“如今春蘭呢?”二喜道:

  “同出去了。”於是大家又談談笑笑,又喝了一回酒。看看天氣將晚,笑梅、聘才皆要進城,隻得算了賬。梅窗又與二喜說定,明日開發。梅窗讓聘才等一同進城,他卻住在城外,又到子佩處,兩個同吃了一回煙,拉了子佩,到胭脂巷玉天仙家去了。

  再說潘其觀自從被蕙芳哄騙之後,心中著實懊惱,意欲收拾蕙芳,又怕他的交遊闊大,幫他的人多。二者淫心未斷,尚欲再圖實在。又心疼這二百吊錢,倒有些疑心張仲雨與蕙芳串通作弄他,就對仲雨嘮嘮叨叨,說些影射的話。仲雨受了這冤枉,真是無處可伸,便恨起潘三來。他既疑我,我索性坑他一坑,打算要串通蕙芳來算計他。潘三又因保定府城有幾間布鋪,親去查點一番,耽擱了兩月回來。清閑無事,與老婆鬧了幾場,受了些悶氣,無人可解。又想要到蕙芳處作樂,也不同張仲雨,一人獨來。

  是日已是傍晚,可可走到蕙芳門口,恰就遇著蕙芳從春航處回來。蕙芳一見是潘三,心上著實吃了一驚,隻得跳下車來,讓潘三爺進內。潘三便攙著蕙芳的手,喘籲籲走進裏麵,到客房坐下。蕙芳便問道:“潘三爺,這幾天總不見你,在那裏發財?你能總不肯賞駕。記得那一天是因華公子住在城外,傳了我去,實在短伺候,你不要怪,咱們相好的日子正長呢。”潘三見蕙芳殷勤委宛,便把從前的氣忿消了一半,便慢慢的說道:

  “我來做什麽,我也知道你嫌我,二百吊錢倒買張老二吐了我一臉酒。兔子藏在窟窿裏,叫野貓饞著嘴空想呢。”蕙芳聽了這話十分有氣,隻得裝著笑道:“你能說話真有趣,今日做什麽,咱們找個地方坐坐罷。”潘三道:“還找什麽地方,你這裏很好。但是我發了誓,戒了酒了,我今是一口不喝了。”蕙芳聽了更是著急,想道:今日真不好了,偏是一個人,酒也不喝,走是不肯走的。我托故要走,他未必肯依。左思右想:

  臉上漸覺紅暈起來,便自己怔了半天,發恨道:“索性留他,我若怕了他,我也不叫蘇蕙芳了。”便道:“三爺你不喝酒,飯是要吃的。”潘三便點點頭,蕙芳便親自到廚房去了一回,便擺出飯來了:三葷三素,一碗紹興湯,又一壺黃酒。蕙芳道:

  “雖然戒了酒,既到我這裏,也要應個景兒。”便滿臉帶笑,拿了一個大玉杯,斟得滿滿的,雙手送去。那潘三原未戒酒,不過怕酒誤事。今見蕙芳如此,便忍不住笑嘻嘻道:“可盡這一壺,不許再添了。”蕙芳也不理他,於是兩人對飲,又吃些扁食之類。潘三已有醉意,喝來喝去,又添了一壺,見蕙芳桃花兩頰,秋水雙波,顧盼生嬌,媚態百出,把個潘三的故態又引出來了,歎口氣道:“你這個孩子真真害死我,二百吊錢算什麽,你不犯害人!兒子,你隻要一點心到我身上,我是沒有不依的。”蕙芳強笑道:“三爺,我不懂得,什麽叫依不依?”潘三道:“隻要你有心於我,你要什麽我總依的。”蕙芳笑道:“未必能依罷?我要,要是要一個銀號,這是你自己說過的。”潘三道:“銀號我有三個,我已經四十八歲了,還沒有兒子,給你一個銀號,也沒有什麽要緊。你給我什麽呢?”蕙芳隻不言語。潘三道:“怎麽又不說?就是咱父爺兒倆,又沒有外人,有什麽說不得的話嗎?”蕙芳總是似笑非笑的不言語,潘三便坐近來,將蕙芳摟在懷裏,自己把那糖糟似的臉,想貼那粉香玉暖的臉,蕙芳將手隔住,輕輕的道:“你倒太胡纏了,你放了手,我才說。”潘三把臉在他手背上擦了又擦,喘籲籲的道:“好兒子,好乖乖,快講罷。”蕙芳故作怒容道:“三爺,你這般性急,我又不講了。”潘三隻得鬆了手,蕙芳手上已流了些吐沫,便將手巾擦了,站起來,正色的說道:“潘三爺,我又不是糊塗蟲,你道我瞧不透你的心事?但我既唱了戲,也就講不得幹淨話兒。但是我今年才十八歲,又出了師,外麵求你留我一點臉,當一個人,不要這麽歪纏我,我有心就是了,莫叫人瞧破。你別當我是剃頭篷子的徒弟。三爺你心裏想我使了你二百吊錢,你舍不得,如果要,我也還得出來。”潘三道:“好兒子,那個要你還錢?你怪不得我,我整整兒想了半年了,你不叫我舒服一舒服。你若真有心就好了,你隻怕還是賺我。你再要我上當,我就不依了。橫豎你的話我沒有不遵的。”

  蕙芳又笑道:“我方才說,三爺是逛慣剃頭篷子的,拿我這裏當作一樣。我聽張仲雨說,潘三爺是大方得很的,隻要中意那人,不但三百五百,就是一千八百吊都肯。怎麽三爺又瞧得中我,你在我麵上才花過二百吊錢,馬上就要撈本兒。要說二百吊錢,不但三爺看不上,就是我姓蘇的也不當事,難道三爺喝一杯酒,聽一個曲兒,還不賞個百十吊錢嗎?也像那些小本經紀人,叫一天相公給個四吊五吊京錢?告訴你:隻要你能真有心,我準不負你。你可不要忘了我,當我是個下作人,遂了你的心,你倒拉倒了,又疼別人去了,那時可莫怪我。”潘三被蕙芳一席話,說得無言可答。聽他句句應允,覺要錢多,二百吊尚少的意思。既而又想道:“這等紅相公,自然是不輕容易到手的。”便對蕙芳道:“你真不負我,我就放心了。但是口說無憑,後來恐又變了卦。”蕙芳冷笑道:“你千不放心,萬不放心,難道寫張契約與你嗎?”潘三此時色心豔豔,又要裝作大方,倒不能粗鹵起來,想一想,隻好再把銀錢巴結他,便道:“知你是個闊相公,手筆大,常要用錢,打今日起,如少錢,便即到我鋪子裏來取。”蕙芳道:“我怎麽好來?不要叫三奶奶曉得了,一頓臭罵,害得你還要受苦呢!”潘三笑道:“胡鬧,你實對我說,到底少錢不少錢?”蕙芳想一想道:“這東西被我刻薄了,他還不懂,還想拿錢來買我,索性賺這糊塗蟲,也好給田郎作膏火之費。便帶笑道:“錢是怎麽不要呢,我不好講,又恐三爺疑心我盡賺錢,一點好處沒有,錢倒花得多呢。”說罷便看著自己手上的翡翠鐲子,便取下來,給潘三瞧道:“你瞧瞧這翡翠好不好?”潘三一看,覺得璧清如水,而且係全綠的,便讚道:“好翠,城裏頭少,隻怕是雲南來的。”蕙芳道:“是怡園徐老爺賞的,一樣四個給了四個人,我得了一個。聽說在廣東買來,一個是一塊花邊錢。”潘三吐了吐舌,講道:“比金的還貴,十兩重的也不過二百銀。”蕙芳道:“好雖好,可惜沒個金的配他。”一頭瞧著潘三手腕上有個很重的金箍。潘三心上明白,意欲賞他,恰有十兩重,值二百銀,又覺心疼;若不賞他,又恐被他看不起,便不答應了。

  自己抬了膀子看了一回,對蕙芳道:“將這個配上就好了,你要就給你罷。”隻管抬著膀子,卻不見取下來。蕙芳走近身邊,謝了一聲,將鐲子取下,剛剛帶上了手,卻被潘三攔腰抱住,口口心肝兒子,臉上嗅個不住,便就摳摳摸摸起來。此番蕙芳真沒有法,再講什麽話,潘三是再不理的了。打定主意今日是不肯空回白轉的,況且又把個金鐲子出脫了,臉上已覺得十分光彩。蕙芳隻得裝作笑容,見他衣襟上掛著個小牙梳子,便把他的胡須梳了一回。

  正在危急之際,隻聽外麵有人嚷道:“蕙芳在家麽?”又聽說:“老父來了!”覺有許多腳步響,蕙芳連忙掙脫道:

  “不好了!坊官老爺來查夜了。”潘三是個財主,聽見坊官查夜,就著了忙,想要躲避。蕙芳道:“躲是沒有躲處的,就請走罷,省得遇著他們,查三問四起來,倒不好看。”潘三無奈,剛著手時,又衝散了,隻得從黑暗處一溜煙跑出大門。不知來的果係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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