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徐子雲送子玉出園之後,與蕭次賢談了一會,即便回宅。子雲的住宅也離園不遠,就在對麵,還是他曾祖老太爺住的相府,府中極其寬大。現在父母、兄嫂都不在京住。此宅內僅子雲夫婦二人,其餘都是家人。子雲與他夫人講起琴言、子玉的事來,又羨慕他們繾綣的情致。袁氏夫人微笑,即問道:
“這些相公對了你們怎樣的光景,到底有甚好處?”予雲笑道:“這些人你都見過,也聽過他們的戲,難道還說不好?”袁夫人道:“我見他們唱戲時,也不過摹擬那閨閣的模樣。至於下妝時,也還生得清清秀秀。若要說他是無價的至寶,我就不知。據我看來,似乎還不及我這幾個丫頭。”子雲道:“你們眼裏看著,自然是女孩子好。但我們在外邊酒席上,斷不能帶著女孩子,便有傷雅道。這些相公的好處,好在麵有女容,身無女體,可以娛目,又可以製心,使人有歡樂而無欲念。這不是兩全其美麽?”袁夫人笑道:“說卻說得冠冕。”子雲也笑道:“我是心口如一的,生平總沒有說過違心話。”袁夫人道:“就算你如此,難道你那些朋友也是這樣麽?”子雲道:“他們若不是這樣,就與我冰炭不入了。方才我不是說那梅庾香,教玉齡略說了兩句戲話,他就氣得什麽似的,連我都罵起來,這不是可以相信的麽?況那幾個孩子也不喜人與他戲謔的。”說了一會閑話,袁夫人說起明日是華夫人生日,且係二十歲正壽,是必要去走一走的。子雲道:“自然該去,且你去年生日他也過來,還送了好些東西,我們也備幾樣玩好送他。”一宵無話。
次早袁夫人檢出了十樣玩好,都是重價之珍,開了一個單子是:“瓊瑤玉連環七寶釵翠羽扇珊瑚搔頭鏤金博山爐青瑤玉琴珍沉水香瑟柱奇楠香串瑪瑙印章”先著人送去。遂於十二紅丫鬟中帶了紅雪,紅英、紅香、紅玉、紅薇、紅雯六個,都是盈盈十五,窈窕多姿,識字能書,工詩善繡。伺候夫人曉妝已畢,紅雪道:“今日天氣寒冷,似有雪意,須多帶幾件衣服。”便向大毛衣服內,檢出一件天藍緞繡金紫貂鼠披風,紅緞繡金天馬皮蟒裙,玉玎,珠瓔珞索。格外又帶了一個大紅綿包袱,包了兩三件衣裳。一切花鈿珍飾,用個錦匣裝了。六紅也打扮停當,上了香車,外麵家人騎上了馬,往華府來。
且說那華公子年方二十一歲,其容貌雖見於魏聘才之目,性情述於富三之口,究未得其詳。這華公子氣焰雖豪,性情卻極純粹。不過在那起居服食上,享用些富貴豪華之福。養尊處優,不喜酬應。騎射既精,詞賦更妙。也曾千卷羅胸,不難七步隨口。這華夫人母家姓蘇,父名臣泰,也是功臣之後,世襲列侯,現任兵部尚書。並無嗣子,隻生二女:長名浣香,次名浣蘭,皆生得華容絕代,每於花下閑行,有百蝶隨舞。精於詩詞音律,書畫琴棋,各臻微妙。外間有兩句口號說道:“不願得龍宮十斛珠,隻願’一見侯門大小蘇。”這浣香十八歲上嫁了華光宿,真是瑤琴玉瑟,魚水和諧,說不盡詠月吟風,閨房瀟灑。又有十個美婢,名字都有一個珠子,寶珠、明珠、愛珠、花珠、荷珠、蕊珠、掌珠、珍珠、畫珠、贈珠。這十珠都有十分姿色,年皆十五六歲,真像十樣鮮花,一群粉蝶,個個慧心香口,蓮步柳腰,針黹巧奪天工,詞令皆成妙品。比鄭康成之詩婢,少道學之風規,較郭令公之家姬,得風流之香主。華公子夫婦二人這樣的妙才濃福,也就人間少有的了;兼之高堂未老,雄鎮四夷,思承七葉之榮,爵列三公之首。
這日是華夫人生日,外邊恰一概不知。昨日公子與夫人家宴了一日,命八齡班唱了一天戲。這八齡名字都有一個齡宇,無非金齡、玉齡、蘭齡、桂齡之類。有幾個是家童教的,有幾個是各班選的。雖不能如《花選》中之名旦,卻也勝於尋常戲旦,閑時原叫其伺候書房。
這日華夫人知其胞妹浣蘭小姐要來,複又見徐府中送了十樣珍玩,知袁夫人也要來,與華公子清早拜過了家廟,供過了佛。公子本要再與夫人家宴一天,因他姨妹與盟嫂來,隻好回避。不一會蘇小姐已到,香車到了穿堂,用軟肩輿一直抬進了內堂院子裏,四個丫鬟扶了小姐下轎,華夫人出接,姐妹二人見了禮,華公子也進來見過了。公子問過他嶽父嶽母的安,將要坐下,家人報道:“徐府夫人已到。”華公子回避出去,華夫人姐妹出堂迎接。見轎簾啟處,六個美貌丫鬟擁著一個天仙出來。金蓮細步,進了中堂,挽了華夫人的手,笑盈盈的對拜了。蘇小姐又與袁夫人拜年,說道:“明日就打算到姐姐處來,家母與姨娘們都要來的。”袁夫人道:“我這兩天本要請年伯母與妹妹們過來坐坐,若承下顧,那就極妙了。”華夫人道:“賤齒之辰,上承眷注,寵賜多珍,教我不敢不拜領。”袁夫人笑道:“些須微物,聊以將意,何足尚邀齒及。我想昨日就要過來,偏偏有事耽擱了。”蘇小姐道:“十一那一天,家母遣人來問候姐姐。來人回來說:姐姐花園裏請些太太們賞燈。
他把那些燈,足足就講了半天,說試一回要用幾千人,說得天花亂墜,教我晚間做夢竟到姐姐園裏來看燈,又並沒有看見。”
說著自己先笑了。袁夫人也笑道:“燈卻可以看得,幾千人是用不著,二三百人是要呢。我搶先同了姐妹們於十一日試了一天,後來就有些官客們,接接連連鬧到十八日,也沒有空得一日。又因你們都在城裏,隻得日間來看,不能晚上賞玩,所以沒有來請。”華夫人也甚為羨慕。袁夫人又對蘇小姐道:“承年伯母惦記,又賞東西。”蘇小姐道:“家母那日因姐姐回去時,說有些不快,心上常惦記著呢。”袁夫人又欠身謝了。十珠婢與蘇小姐的丫鬟,都向袁夫人請了安。袁夫人的六紅婢,也向華夫人、蘇小姐請了安。大家談了些閑話,敘了些家常,華夫人便要唱戲。袁夫人道:“我們姐妹談心甚是有趣,倒不必要他們來嘈雜。”即略逛了幾處屋子,走進華夫人臥房來。華夫人的臥房是五大間,三間套房,外麵兩間做了書室,圖書滿架,彝鼎紛陳。袁夫人略略賞玩了一番,隻見群珠上來請示擺席。華夫人道:“就擺在這裏罷。”一麵就擺起席來,華夫人送了酒,坐定了。說不盡玉液金波,山珍海錯。
三人談談笑笑,飲了一會,袁夫人道;“我新見人行一個酒令,倒也有趣:用五句成語湊成一串,但嫌其沒有韻,而且第四五句,還添兩個虛字在裏頭,略欠自然。他第一句用古文,第二句用唐詩,第三句用骨牌名,第四句用曲牌名,第五句用《時憲書》,憑人自己檢用,便容易了。我們如今六個骰子,隨手擲出什麽色樣,就從這個色樣起,第一句用骨牌名,第二句用五言唐詩,第三句用《西廂》曲文,第四句用曲牌名,第五句用《毛詩》。這五句須要有韻,念出來才覺得鏗鏘入調。“蘇小姐聽了十分高興,便問他姐姐要骰子出來,試行這令。華夫人道:“好雖好,隻是難些,又要自然,又要有韻,你不怕費心麽?”便命丫鬟取過骰盆,放了骰子,送與袁夫人道:
“姐姐先行個樣兒出來。”袁夫人取過骰於,擲了幾擲,成了色樣,是個群鴉噪風。便望著殿盆想了一會,說道:“我獻醜了,說得不好。你們不要笑話。”即念道:群鴉噪風,策鳴鳳下空,分明伯勞飛燕各西東。五更轉,甘與子同夢。
華夫人與蘇小組大讚,華夫人道:“這三句實在說得好,三句至五句尤妙。香心旖旎,讀之令人心醉。這個恐我不能。”
袁夫人笑道:“你凡事總有一番謙退。及至行出令來,必定又十分用心,不肯讓人一毫。”華夫人也笑了,即取過骰子,擲了幾擲,擲了個鐵索纜孤舟的色樣,便想了一想,即念道:
鐵索纜孤舟,滄江急夜流,他歸期約定九月九。夜行船,載沉載浮。
袁夫人道:“何如?我說你必有警人之句,這五句如一句,比我的好得多了。
這句《續西廂》更用得有趣。再要看蘭妹的。想必更好,定是後來居上。”華夫人猶謙了幾句。
蘇小姐性急,急於要擲,也無暇謙讓,把骰子盆移過來,噹噹啷擲了好幾擲,才擲成了一個將軍掛印,好不喜歡。便把秋波凝注,想了一想,湊成了五句,即笑吟吟的念將出來,是:
將軍桂印,獨立三邊靜,總為君有胸中百萬兵。得勝令,公侯幹城。
袁夫人讚道:“我說後來居上是不錯的,蘭妹這個令真教我五體投地,惟有賀一個滿杯罷。”蘇小姐頗自得意,喜孜孜的倒謙了一句。華夫人也讚道:“果然好。但也是擲著了那個好色樣,成全了他。”也賀了一杯,並命伺候丫鬟們,每人都飲一杯酒,作個大犒三軍,公賀將軍掛印。十珠、六紅等都飲畢,愛珠拉拉紅雪的袖子,低低說道:“你們奶奶的五更轉,甘與子同夢”,說得有情;我們奶奶的‘鐵索纜孤舟,搭著夜行船’,說得有理;二小姐的說得有聲有勢,三個各有好處。”紅雪點點頭道:“你說得一點不錯。”袁夫人等聽了,亦都微笑。
袁夫人再擲,擲了一個色樣,是落紅滿地。袁夫人要爭奇取勝,不肯就說,細細的想了一會,想成了一個也甚得意。便念道:落紅滿地,拭翠斂蛾眉,隻是昨宵今日清減了小腰圍。
罵玉郎,不醉無歸。
蘇小姐讚道:“姐姐這個實在好極,怎麽能說這般蘊藉風流。為什麽我說不到這樣,覺得有點粗氣。這個我們該賀。”各賀了一杯。袁夫人笑道:“你是李、杜大家,我是溫、李靡豔,如何比得上你來?”華夫人笑道:“這首絕妙,與題相稱。我想姐姐是罵二哥天天帶著相公,在園裏喝醉了回來,教姐姐腰圍都清減了。”袁夫人頗不好意思,說道:“你來取笑我,你留心了色樣,這是有還禮的。”華夫人、蘇小姐皆笑,那十珠、六紅等聽了,也各微微的笑,聽他們主人說笑,甚是有味。
華夫人取過骰子,擲了一個二士入桃源。也構思了一會,想著了幾句妙語。但方才取笑了袁夫人,如今說出來,又恐他要報複,不覺遲遲的紅泛桃腮。若改換了,便覺可惜,隻得念道:
二士入桃源,桃源路可尋,新婚燕爾天教定。傍妝台,攜手同行。
蘇小姐聽了,對著華夫人微笑。袁夫人笑道:“你怎麽忽然想起初嫁的時候來?這幾句可謂風華旖旎已極。如見薰香對景,畫眉人偎倚妝台,喃喃私語。
索口脂香。我們今日在此,未免不情。”華夫人笑道:
“我知道你必要還禮,我所以躊躇了一會,欲要改兩句,又不及這個好。原是我不是,招出姐姐這番話來。”說著大家都笑,群婢也都齒粲,又各賀了一杯。
又到了蘇小姐,擲了一個梅梢月上,想了一想念道:梅梢月上,花樹香玲瓏,人間玉容深鎖繡幃中。瑣窗寒,零露濃濃。
華夫人先讚了好。袁夫人道:“你這個可謂溫柔香豔之至矣,又恰是閨秀口氣。我略比你長了幾年,就說不到這樣秀韻,這真勉強不來的。”蘇小姐隻是含笑,又賀了一杯。那邊紅香低低對寶珠說道:“你聽各人行的令,真像各人的語言情性,連相貌都像,這是什麽緣故?若教彼此換一個過兒,就便都不像本人了。”寶珠等微笑。袁夫人又取過骰子來,擲了一個觀燈十五夜。
蘇小姐道:“這是姐姐的本地風光、可以把那些百鳥百獸,神龍癩象,火樹銀花,一齊說出來,做個熱鬧燈節了。”袁夫人笑道:“我也這麽想,但我未必有這力量。”想了一會湊不上來,隻得重換了,念道:觀燈十五夜,未醉豈勞扶,一聲聲道不如歸去。步步嬌,謂行多露。
華夫人、蘇小姐大讚。華夫人道:“姐姐風流倜儻,情見乎詞。這幾句如見姐姐扶著婢女,一步步的走來,又像姐姐在園裏看燈的光景,令人羨慕。”於是各賀了一杯。此時華夫人便叫寶珠等,同著兩家的丫鬟到後房去吃飯。
這邊伺候的人,已少了好些。袁夫人聽得後房也在那裏噹啷噹啷的擲骰子,有些嗤嗤的笑,與互相褒貶譏誚之聲。蘇小姐道:“他們在那裏行令呢,不知行出來的怎樣?”華夫人笑道:
“就算他們也能說兩句,未必有什麽好的出來,總不如我們的。”於是又移過骰盆,擲了一個桃紅柳綠,想了一會,念道:桃紅柳綠,花與思懼新,隔花人遠天涯近。醉花陰,鼓瑟吹笙。
袁夫人道:“這個也把你的情韻都寫出來,我如見你在花陰之下,綠妥紅酣,勞情自遣,真是碧桃花下神仙侶。”華夫人道:“覺得我的出語總平些,沒有姐姐的靈警。今日終是姐姐考第一,一片的香膩光澤,都在字裏頭透出來,我隻好甘拜下風。”袁夫人道:“那裏!清華明豔,都被你們姐妹二人占盡了。
昔謝靈運說:天下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了八鬥。我看,如今你們二位共占了六鬥,還有一個小才女,來搶了三鬥,隻剩一鬥,天下閨秀分起來,到我分不到一合了。”說得華夫人、蘇小姐皆笑。蘇小姐道:“姐姐說那個小才女是誰家?”袁夫人道:“這人你們不認得麽?是王質夫年伯的第二個女兒,名叫瓊華,我們都是世姐妹。”華夫人道:“是通政司卿那位王年伯麽?我們倒沒有往來過。”蘇小姐道:“這王瓊華怎樣好呢?”袁夫人道:“他今年十七歲,相貌是沒有比得上他的,與二位真可鼎足為三。我前日請他們姐妹來看燈,他在席上就成了一首《燈月詞》,頃刻之間洋洋灑灑七八百宇。光怪陸離,駭人耳目,絕像太白複生。此豈閨閣中所能的。”蘇小姐道:
“這首詩姐姐可記得不記得?”袁夫人道:“不記得,改日我抄一篇出來送給你。”於是各人飲了一杯酒,又吃了些菜。聽後房那些婢女們好擲得高興,說笑的說笑,罰酒的罰酒。蘇小姐又擲了一個格子眼,笑道:“這個好無趣。”想了一會。
念道:格子眼,微風韻可聽,忒楞楞是紙條兒鳴。恨更長,東方未明。
袁夫人道:“你還說這格子眼無趣,倒成了這個好令,實在自然得很。”這一人三轉,也有好一會工夫了。華夫人道:“停一停再行罷,我們且吃些菜,不是這麽空費心的。”且擱下外邊,說後房那些美婢。也在那裏行令。有說得好,有說得不好,也有自己說不出,要找人代說的。雖不敢十分嬉笑,但也交頭附耳,摩肩擦鬢的擠在一堆。這徐家的十二紅,與華家的十珠,正是年貌相當、才力相敵,應該彼此相敬相愛才好。
他們卻不然,都懷著好勝脾氣,兩不相下。若不講這些斯文技藝,倒還和氣。若說起這些詩詞雜技,便定要你薄我,我薄你,彼此都想占點便宜。鬧到後來,必至鬥嘴鬥舌的麵紅起來。這一回行令,內中有幾個說得不好,已受了多少刻薄。紅薇這一擲,擲了個醉西施。半天說不出來,急得兩頰通紅。愛珠想了一個,笑道:“我代你說,你要謝謝媒人才好。”即笑吟吟地對著紅薇,還把一個指頭指著他,念道:醉西施,酒色上來遲,他昨日風清月朗夜深時。好姐姐,吉士誘之。
眾人讚好。紅薇道:“你真是個好姐姐,怪不得有人要誘你。”愛珠道:“我是說你的,你這好模樣。還不像個醉西施嗎?”眾人又笑。
蕊珠擲了個鰍入菱窠,嫌這名色不好,要不算。眾人不依。
蕊珠隻得細想,也想不出來,覺句句總連絡不上。紅雪笑道:
“我也代你說,你也要謝謝媒。”蕊珠道:“若好的,你就說。若罵人的,就免勞照顧。”紅雪道:“不罵你,你還要感激我呢。”眾人道:“你且念出來。”紅雪笑道:鰍入菱窠,翠羽戲蘭苕,侯門不許老僧敲。禿廝兒,與子儲老。
蕊珠伸過手來,一把擰住了紅雪的嘴。紅雪急忙用手解開,大家笑得彎了腰。
明珠一笑,袖子帶著酒杯,砸了一個。外麵夫人們也聽得明白,袁夫人笑道:“他們還比我們會樂。”這邊紅玉擲了一個八不就,便道:“這個名色也難,湊不成的換了罷。”寶珠道:“怎麽湊不成,我替你湊,包你一湊就湊上,總不教你八不就。”紅玉道:“你說頑話呢,還是正經話?你若刻薄我,我就撕你的嘴。”寶珠道:“我是不喜歡刻薄人的。”便指著紅玉說道:八不就,驚夢起鴛鴦,著甚支吾此夜長。脫布衫,中心養養。”這個養字要作癢字解。”紅玉罵道:“你嘴裏倒有些癢呢,我替你殺殺癢罷。”夾了一條海參塞到寶珠嘴邊。寶珠一手把他的箸子打落在地,桌子下跑出個白貓兒,把地下的海參吃了。眾婢又笑得不可開交。
掌珠擲了個踏梯望月,說了一個隻是平平,不見出色。紅雯道:“這個令題就好得很,你這麽說來,就辜負了題目了。我代你說。”即說道:踏梯望月,宋玉在西鄰,隔牆兒酬和到天明。花心動,有女懷春。掌珠笑罵紅雯道:“好個女孩兒家,踏著梯子去望人,還說自己花心動呢。臊也臊死了。”紅雯笑道:“我是說你的,你悶在心裏,不要悶出病來,倒直說了罷。”掌珠把紅要一推,紅雯沒有留心,往後一跌,靠在寶珠身上,踏了他的金蓮。寶珠皺著眉,一手扶在紅雯肩上,一手摸著自己的鞋尖,摸了一會。把紅雯背上打了兩下。眾人又笑。
紅香擲了一個正雙飛,偏也湊不上來。想著了幾句,又不是一韻,這邊荷珠道:“我代你說一個好的,叫你再不根我。”紅香當他是好心,便道:“好姐姐,你代我說了罷。”荷珠笑道:“我雖代你說,這令是原算你的。”便念道:正雙飛,有願幾時諧,捱一刻似一夏。並頭蓮,庶幾夙夜。紅香紅著臉,要撕荷珠的嘴,經眾人勸住。荷珠擲了一個一枝花,正要想幾句好句子,忽見紅英對著他笑盈盈的說道:“我代你說。”荷珠料他沒有好話,便搖著頭道:“不稀罕。”紅英道:“你雖不稀罕,我倒偏要說。”眾人要聽笑話,都要他說。紅英念道:一枝花,還憐合抱時,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一點紅,薄汙我私。眾人忍不住皆笑。荷珠氣極,走過來把紅英攔腰抱任,使勁的把他按在炕上,壓住了他,說道:“我倒要請教請教你這一點紅呢。”紅英力小,翻不轉來,裙子已兩邊分開。眾人見他兩隻金蓮,往外亂釵,眾人的腰都笑的支不起來。
紅雪、紅香過去拉開了,紅英頭上花朵也掉了,頭發也弄得蓬蓬的,便把手掠了一會,罵荷珠道:“頑得這般粗鹵。說說罷了,就要認真。”這一會鬧,鬧得華夫人、袁夫人都按捺不住了,便叫家人媳婦進來查問,不許他們頑笑。群婢才息聲靜氣的,趕緊的吃了一碗飯,都出來伺候。夫人們看這一班頑婢,有鬧得花朵歪斜的,鬢發蓬鬆的,還有些背轉臉去要笑的,還有些氣忿忿以眉眼記恨的,不覺好笑,隻得對著愛珠等說道:“你們這麽大了,怎麽還這樣頑皮?若不為著有客在此,我今日必要責罰你們。”袁夫人也說了六紅婢幾旬,群婢低首侍立,麵有愧色。蘇小姐問道:“你們行的什麽令?這般好笑。”群婢中又有些抿嘴笑起來,倒惹得兩位夫人也要笑了。
華夫人笑道:“這些癡丫頭,令人可惱又可笑。”蘇小姐又問道:“你們若行著好令,不妨說出來,教我們也賞鑒賞鑒。如果真好,我還要賞你們。就是你們的奶奶也決不責備你們的。”
愛珠的光景似將要說,紅香扯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說。愛珠道:“他們說的也多,也記不清了。”蘇小姐急於要聽,便對華夫人、袁夫人道:“他們是懼怕主人不敢說,你們叫他說他就說了。”華夫人也知道這些婢女有些小聰明,都也說得幾個好的出來,便對袁夫人微笑。袁夫人本是個風流跌宕的人,心上也要顯顯他的丫鬟的才學,便說道:“你們說的隻要通,就說說也不妨。若說出來不通,便各人跪著罰一大杯酒。”紅薇與明珠的記性最好,況且沒有他們說的在裏麵,便說道:“通倒也算通,恐怕說了出來,非但不能受賞,更要受罰。”華夫人笑道:“你們且一一的說來。”於是明珠把愛珠、寶珠、荷珠罵人的三個令全說了、紅薇也將紅雪、紅雯、紅英罵人的三個令也說了,笑得兩位夫人頭上的珠鈿斜顫,欲要裝做正色責備他們,也裝不過來。蘇小姐雖嫌他們過於褻狎,然心裏也讚他們敏慧,不便大笑,隻好微頷而已。
這兩夫人笑了一回,便同聲的將那六個罵人的三紅、三珠叫了過來,強住了笑,說道:“你們這般輕薄,還了得?傳了出去,叫你們有什麽顏麵見人,還不跪下!”六婢含羞,隻得當筵跪了。蘇小姐替他們討饒道:“二位姐組,看我麵上,怨他們初次。雖是風流口過,也虧他們心靈口敏。將他們這個功,抵消這個過罷。”袁夫人道:“二妹說了,我也不敢不依,但也須警戒警戒他們。不然說慣了,一發肆無忌憚的。”便與華夫人評定這六個令,太惡者罰一大觴酒,打手掌三板,以示薄責;其次者罰酒免責。於是紅雪、紅英、荷珠、寶珠受了責罰;愛珠、紅雯單罰了酒。群婢受罰起來好不羞愧,又喝了這些急酒,覺得有些晃宕起來,勉強紮掙住了,深悔一時高興。
袁夫人見天色不早,也要散席,便笑對華夫人道:“你再擲一個色樣,好好的說幾句收令,也可解穢。”便叫一麵拿飯。華夫人見天色也是時候,不好過遲,便命上菜吃飯。即取過骰子,擲了一個金菊對芙蓉,心裏暗喜,這個名色甚好,便細細的一想,成了一個,念道:金菊對芙蓉,盤花卷燭紅,卻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鍾。醉太平,萬福攸同。
袁夫人、蘇小姐稱讚不已。華夫人又勸他們二人喝了兩杯酒,然後吃飯。洗漱已畢,袁夫人見夕陽欲下,不可遲延,便道謝告辭。華夫人、蘇小姐帶著十珠群婢送上了轎。六紅扶著轎子,細行軟步,一直到了穿堂外才上了車,流水般的走了。
這邊蘇小姐直到二更天才回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