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劉電這邊雇覓人夫起柩事,且說岑公子與母親安居蔣宅甚是相得。不覺寒暑又更,其時卻值七月中元。沂水風俗,到此時家家都要掃鬆祭祀。岑夫人因與蔣君說知,要往祖塋祭掃。蔣士奇道:"大姊不說,我已早為預備。況我兩家墳塋相去不遠,明日中元之節,已吩咐備辦兩付祭禮,便可一同前往。
岑夫人又梯已備了兩付祭禮,香燭冥資,俱預為齊備。
先一日,蔣士奇即著家人前往打掃祠堂莊院。到十五日早晨,大家吃過了早飯。蔣老夫人與岑夫人同坐了一輛車子,帶著仆婦。蔣大娘子與小相公、蘇小姐坐一輛車子,帶著丫頭。
蔣士奇與岑公子俱騎牲口隨車而行。原來兩家墳塋相去不遠,離村不過十餘裏之遙,順路先到了何氏墳塋。岑夫人們下了車子,認得是自己的祖墳,因對蔣君道:"怎不先到佳塍上去?
蔣士奇道:"這是順路,總是一般。"岑夫人叫公子將自備祭禮擺上,蔣士奇道:"我已備了兩付祭禮。既然如此,竟各用一付,彼此都盡了心了。"岑夫人道:"是。"蔣士奇遂指著這何生的新塚道:"這裏我已著人添過幾回土了。"岑夫人止不住流淚道謝,因將祭品列在當中祭台石上,點起香燭。岑公子隨著母親先拜稟過了,蔣老夫人要來行禮,岑夫人再三攙住,隻行了個常禮。蔣士奇夫婦先後展拜,岑夫人母子俱在傍邊回拜。然後,小相公表姊弟一同拜畢,焚化紙錢。岑夫人大哭了一場,隨將祭過桌席收拾,先抬往莊院裏去整治。大家一同上車,又將蔣氏墳塋裏來,一般祭尊,話休絮煩。
祭畢,一同步行往莊院裏來。卻離墳塋不遠,就是一座祠堂,傍邊便是莊院。四周都是蔣家的田地,每到收割莊稼之時,蔣士奇就在莊院內居住照料。這莊院裏客廳、書房、內室、花園,俱收拾得甚是幽雅。床帳、廚灶等,無不齊備。當時大家進了莊院,處處遊玩。蔣士奇吩咐廚下整理兩席。裏邊,蔣老夫人婆媳、蘇小姐,陪岑夫人一席;外邊,蔣士奇父子與岑公子一席。又留下一整席作回盤祭祀,其餘散與家人、佃戶同用。
及上下用過午飯收拾完畢,日色漸已過西。此時七月中旬,雖已立秋,尚在伏內。這日天氣十分炎熱,且喜莊院四圍俱有桑榆槐柳,清蔭交加。蔣士奇就要在莊院內住下,因吩咐整理車輛送了內眷們、小相公回家,自己留岑公子同在莊院住下。
當時吩咐家人燒湯洗澡後,看日色已將西墜。兩人又在花園中飲了一大壺涼酒,出到莊前,四圍閑玩。但見蒼煙暮靄,鴉雀投林,牧唱樵歌,相和歸去。散步之間,東方早已湧出一輪皓月,此時微風習習,暑氣全消。蔣士奇與岑公子一邊閑話,信步而行,看見前麵不遠有一座極茂盛的鬆林,就緩步到來,不覺已走了三四裏路。到得林間,就依鬆靠石坐定。蔣士奇已微有醉意,便覺胸中有一段豪雄之氣勃不可遏,因對岑公子道:"大丈夫處世,也須要轟轟烈烈做一場事業,庶不虛此一生。若依靠了先人遺下的這幾畝田園老死牖下,豈不是與草木同朽。我雖然中了這個武舉,年已望四,況如今重文輕武,那九邊將帥不知費了多少汗血辛勤,當不得一毫閃失便為那科道言官交章論劾,把從前功業一筆都勾,還要回籍聽勘,若朝內無援,便至身家不保。因此,我不思進步,又兼母老子幼,量也幹不出什麽事業,但不甘作此田舍翁終身耳!賢侄經濟學問,將來定要做一番驚天動地之事,不但與先人爭氣,在我輩亦有榮施。
日後得誌,不可遐棄了故人。"岑秀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子若無老叔大人垂庇便要流離道路,莫說小侄母子銘感五中,即兩家先人亦感激於地下。隻恐小侄菲劣陋質,不能仰副老叔的期望;倘邀福庇,得有寸進,生死不敢有忘大德。如今老叔正在強壯之年,叔祖母精神矍鑠,小兄弟氣宇不凡,老叔正可努力前程,豈可作此退閑之想?後年正是會試之期,老叔當圖進取,小侄至期當專聽佳捷。"蔣士奇道:"賢侄不知,如今分宜父子當國,又兼有鄢、趙輩為爪牙,是非顛倒,曲直不分,夏、曾、楊、沈之流,徒濺碧血,真堪發豎!必得一蓋世偉人方能掃除奸佞,整頓朝綱,與普天下忠良吐此一口怨氣!"岑秀道:"物極則反,將來自然有肩當大任的人出來補天浴日。不過在遲早間耳!"兩人說話之間,那一輪明月已飛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銀,流光若水。二人又談論了半晌,隻覺得身體有些困倦。朦朧恍惚間,見一老蒼頭從樹林中出來上前道:"家主請兩位爺敘話。"蔣士奇道:"你家主是誰?住在何處?"老蒼頭道:"就在前麵不遠,有要緊事相商,特著老奴奉邀,即請挪步。"蔣士奇亦不複問,就與岑公子不知不覺隨著這老蒼頭信步而往。約莫行了有一二裏之遙,看見前麵是一個大村落,樹林中微微有幾點燈光射出。進得村來,四下俱有房屋,茅簷草舍盡多。那蒼頭引著二人轉了兩個彎兒,到了一座莊門,見門外立著一個老者,須發蒼白,幅巾道袍,手執著一根竹杖,生得麵目清奇。
見蔣、岑二人到來,遂迎上前道:"僻居蝸處有屈高賢降臨,真是春生幽穀。"一麵說話,就拱揖二人進門。到得草堂,見高燒銀燭。施禮坐下,蔣士奇便問:"老丈尊姓高名?住居咫尺,竟有失瞻拜。"老者道:"老夫姓劉名芳,字德遠,原籍江西吉水縣人氏。僑寓此地已有年餘。今值此良夜,知二位頗饒清興,且抱負不凡,鄙人聞之,實深欽仰。老夫曾遇異人,少知玄理,知二位皆梁棟之材,必為廊廟之用。老夫幽獨之質,不揣冒昧,敢預托葭莩之好,將來儜著高賢作蒼生霖雨,則老朽亦叨光被多多矣!"蔣士奇拱手道:"末輩不過蓬茅下士,幸忝微名,安望騰達?承老丈過譽,實切惶愧!"老者道:"不然,邇年東南半壁遭倭寇蹂躪,人民受其塗毒。將來正待高賢為東南屏障,尊安百萬生靈,幸努力前進,勿生退步,老夫當試目待之。"叔侄二人連稱不敢。蔣士奇因問:"老丈僑居此地。不知府上還有何人?"劉公道:"家中尚有老妻。長子劉雲,忝登兩榜,除授晉省曲沃縣令。次子劉霖,拙守家園。
三子劉電,弱冠未婚,頗具膽略。明日見時,尚冀青睞。將來俱在二位高賢樾蔭之下,念老朽預期拜托,幸勿遐棄。因明日三小兒到來搬取老夫旋裏,南北迢搖,相逢難再,今屈高賢降臨,尚有三事奉托,未知肯府諾否?"叔侄二人齊聲答應道:"承老丈不棄,凡有見教,敢不竭力奉命?"劉公欠身道:"固知高賢千金一諾,與尋常行路之心不啻霄壤。"因拱手道:"老朽寄寓此間,曾螟蛉一女,並將及笄,才德工容,頗稱全備。明日小兒前來搬取老夫,此女亦當同返。但道途差別,不得不預托高賢以釋疑惑。"因目岑公子對蔣公道:"百年之好,固已前定,但刻下未敢便言。因將來尚有他待,小女亦不宜預占此籌,有妨親疏之道,尚須待字數年,到姻緣會合之時,還祈台駕作一月老,不但成百年之好,且成一千秋佳話也。再如台駕有一令表侄女年亦及笄,與老夫第三子當有夙緣,幸祈勿棄,結此朱陳,則老朽與台翁又成至戚,更沐榮施。再者,小兒到此尚在迷途,務懇二位同相指示,庶不使他茫然無措。小女本當明日相見,將來總成姻眷,不妨先叫出來拜識尊顏。"當下吩咐使女:"請小姐出來!"不一時,隻見裏麵兩個使女擁著一位未及笄的女郎蹁躚而出。蔣士奇立起身來看時,果然好一位小姐,美麗輕盈,容光四射,因說道:"不敢起動,隻以常禮相見。"這岑公子卻在蔣公後麵定睛觀看,真是一個絕色佳人,見他輕移蓮步走到下邊。劉公道:"且遵命,隻行常禮。"那女郎便望上深深福了四福,蔣公叔侄還了禮,便請尊便。那女郎複向岑公子回眸一視,微哂而入。此時蔣士奇與岑秀恍恍惚惚,雖聽了劉公這一片言語,究竟茫然無著,因道:"老丈之言自當從命,但恐有不到之處,幸勿見罪。"劉公道:"適才都是老朽肺腑之言,且事有定緣,明日即見。隻望台翁重此然諾,勿虛老朽今夕之言!"當下又叫老蒼頭移開桌席,擺出果餌數盤、清酒一壺。
劉公執杯在手,道:"塵土之物,不敢奉勸。此從淨土得來,聊敬一樽,庶不虛此良晤!"蔣公與岑公子謙讓就坐,劉公親自各奉一杯,然後自斟一杯相陪。二人飲之,覺芳香清洌,色味俱佳,與家醪迥異。數杯之後,似覺微醺。蔣公遂與岑公子起身謝別。劉公道:"卑棲鬥室,亦不敢久屈台光。"因扶仗送出門外,即將所執之杖插於門傍,與蔣岑二人道:"此即老朽住處,以仗為記。明日幸祈牢台駕過此,小兒到來即乞指示。小女千金重托,幸勿相訝。"蔣、岑二人應諾,遂相揖而別。
轉瞬之間,不見老者,房屋村落俱無,惟有幾株疏柳,一片荊榛在星光月影之下,肌粟寒生,共相驚訝。蔣士奇道:"我們莫非是夢?"岑公子道:"分明與老叔在此,何曾是夢?
"蔣公定睛審視,依稀認得此處是叢葬之所,且見塚傍有一枝野竹因風飄動,因對岑公子道:"你看這枝野竹豈不是那老者所植之杖?"岑秀道:"果然,大是奇事!難道我們竟在幽室中與鬼坐談了半夜不成?"蔣公道:"陰陽人鬼,自來有之,原不足為怪。隻是這老者如此靈異,所說之事,再三囑托,必非無因。況他分明說是江西籍貫,僑寓在此,必定是客死於此,這是他埋葬之所。又說他三子劉電明日到來搬他回籍,要我們與他指點處所。這是分分明明的說話,來朝必有下落。我們明日必須到此看個動靜。方才所飲之酒尚覺芳香滿口,難道地下也有此美醞?"岑公子道:"那老者說是從淨土得來,必非塵垢之物可知。我們且回到莊上,再作理會。"因此兩人又將此地認了一回。蔣士奇猶恐有錯,又扳了一條大柳枝插於地上,然後看著方向取路回莊。
此時已是參橫月落,夜色沉沉。正走間,隻見前麵有人聲燈火遠遠而來,卻不知是何緣故?正是:大抵乾坤皆夢幻,莫驚人世隔陰陽。
不知那來者又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