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當日劉電見那慟哭的大漢狀貌非常,遂分開眾人,問道:"老兄尊姓大名?這死者卻是何人,如此悲慟?"那人見問,住了哭,看見劉電氣宇軒昂、豐神雄偉,便叉手答道:"在下姓殷名勇,家住荻浦。這是我老母,數日前同小妹渡江探親未回,及至從親戚家回來,竟不知去向,因此分頭尋找,不意遭此慘變。如今小妹尚無下落,諒來必無生理!"一邊說著,又大哭起來。劉電道:"可傷!可傷!這也是大數難逃。如今幸得尋著令堂尊屍,急須買棺盛殮,免得暴露;然後再去找尋令妹下落。"殷勇道:"正是。隻因去家尚遠,所帶盤費不多,隻好權為掩蓋,到家備辦棺衾前來盛殮。若不能分身看守。"說畢,流淚不已。劉電道:"且免傷悲。"此事容易商量,且同到小舟少敘。"因挽了殷勇的手下同下船來。
殷勇便問:"客長尊姓大名?家鄉何處?今欲何往?"劉電道:"小弟姓劉名電,字漢昭,祖籍江西吉水人氏。亦與老兄同病相憐,隻因上年老父往山東貿易,病故在沂水地方,今特前往搬取靈柩,所帶盤費雖不多,尚可少為分贈,以助綰木之費。老兄幸勿嫌褻。"殷勇道:"且住,在下雖在窮途遭此慘變,去家不遠,尚可竭力措辦,即不能分身看守母屍,尚可雇人自代。客長千裏往返,正須多帶盤費以備不敷,豈可分贈與我?斷不敢領。"劉電道:"弟自有處,老兄不必為我過慮。
"因向包裹裏取出白金十五兩遞與殷勇,道:"因在客途,不過少為相助,幸勿見怪。"殷勇見他慷慨仗義出於至誠,料他是個少年豪傑,不是尋常之輩,因不好推卻,便接受道:"萍水相逢,極承高誼,當圖後報。今為老母之事,敢不拜謝?"就倒身叩拜。劉電即攙住道:"些微小事,何足掛齒?"我看老兄堂堂一表,凜凜一軀,必非風塵久困之輩。不知現今作何事也?"殷勇道:"在下孤窮一身,依傍叔父在京口西門橋做些小本經營,不過為糊口之計。倘日後少有生機,定當圖報大德!"劉電道:"小事不勞在意。隻是這小本經營豈是吾兄安身之計?"現今江浙兩省製憲,為倭寇時常出沒海濱肆行屠毒,沿海州郡多劫掠,已經奏聞,請招募勇壯以備倭患。現今奉旨準行。老兄何不前往投克,借此以圖上進之階?"殷勇道:"在下久有此意,隻因老母在堂,不敢遠離。如今遭此變故,孑然一身,歸去即當稟明叔父前往投充。"劉電執著殷勇的手道:"此正壯士立功之秋,不可錯過機會。弟今日欲與老兄結為異姓弟兄,日後甘苦相共,不知老兄意下如何?"殷勇道:"在下寒微,怎敢相扳?"劉電道:"我輩結交,豈肯落世情俗套?一言為定,生死不移,何必謙讓!"殷勇道:"既蒙不棄,即當從命。"劉電大喜,各敘年庚,劉電卻長殷勇三月,合當為兄。兩人就在船中對天八拜,各矢丹誠:"倘若負心,有如此日!"拜畢起來,殷勇複與劉電拜了四拜。劉電受了兩拜,當下即以兄弟相稱,便道:"賢弟,此時天色尚未晌午,可作速上岸備辦棺衾之事,倘有不敷,兄當一力完備。"因取一條單被,令殷勇將老母屍首蓋住道:"愚兄在此看守,今日且不開船,與吾弟相聚一宵,明日早行。"殷勇應諾,即上岸到鎮市上來。
原來此地是個臨江大鎮,水陸碼頭,各色貨物俱備。殷勇就盡其所有,買了一漆口端正的現成棺木並棉布、衣裙、被褥、首帕等件,又買了一付三牲等物到來,交與船家整治,又憑了些蘆蓆、桫杆,雇人搭了個小小棚廠以蔽天日。這些岸上人家都知此事,見這過客如此仗義,也都前來相幫動作。不一時,將棚廠搭就,把棺木抬入其中。殷勇即將母屍抱放棺蓋之上,又雇了兩個老婆子來,將母屍濕衣盡行更換,整理頭發將首帕包好,先將棺內鋪墊完好,自將母屍抱入,止不住又放聲大哭了一場,然後蓋棺釘好。
這沿江裏許卻有一座古圓覺寺,傍邊空地甚多。這岸邊居住的人都道:"這寺傍空地多有棺木寄放。我們同去對住持說聲,就好在那裏揀個高阜些的所在寄放,日後好來搬取。"殷勇道:"多承列位指教。"因即同眾人來向住持說明,隨即將棺木抬往,揀了一塊高阜之地,下麵用磚擱起,然後把棺木安放穩當。回到船上取了三牲酒飯並金銀紙錠,到棺前祭奠,又不禁大哭一場。劉電亦同往拜奠畢,焚化了冥鏹,然後拜謝了眾人,即將三牲送與眾人拿去。一同歸舟,已是傍明時分。
劉電已先叫船家買了些酒肴在船,對殷勇道:"今日本不當勸吾弟飲酒食肉,但大丈夫處世須知反經從權,保重此身,以為日後大用。倘有進步自可光及九泉,不必拘此小節。今日我弟兄幸聚,且共飲此杯少解愁苦。"原來這日殷勇竟不曾吃得午飯,此時事畢方覺腹中饑餓,便道:"兄長之情,生死感激。"當下兩人對飲,各訴心胸,十分敬愛,直談到半夜後才備就寢,俱和衣而睡。殷勇因說道:"這江中近日多有歹人出沒,且聞有沿江盜賊之徒暗通倭線,以此來往客商甚是耽險。
兄長本領固然不懼,還須小心提防才是。"劉電口中答應,已覺酒多,便漸漸睡熟。這殷勇因常在江湖上行走,諸事留心,翻來複去,竟不敢睡著。看看挨至東方漸白,正值順風,船家起來,即欲開船。此時劉電已醒,起來對殷勇道:"愚兄所言之事,賢弟急須進步,不可失此機會。倘有好音,務寄一信與我,以免天涯懸念。"因各說明住居。殷勇又囑道:"哥哥此去,孤身作客,於路千萬留心保重!我計算哥哥往返程途,不過兩月,便可搬取伯父靈柩。回來必由之路,弟至期當在儀真口專候哥哥。"劉電道:"兄弟不必,你隻去幹你的正務,倘有意料不及之事,可到吉水來相就。不必全此小信有誤大事。
因又取了十來兩銀子與殷勇道:"此可與老母暫作一磚槨,以免風雨之侵。"殷勇含淚拜受。當下兩人灑淚而別。
且不說劉電掛帆前進,卻說殷勇立在沙灘上,直到望不見劉電的船隻方才轉步。心中自想:我何幸結識得這個英雄兄長,也不柱為人在世,從此當努力自圖以報知己。當日就在鎮上買了磚瓦石灰,雇匠人做了一個磚屋。又過了一天,次日星飛回來,渡過對江,到荻浦報與許公得知。原來這許俊卿自從那日三人分頭找尋,隻不知殷勇去向。他郎舅兩人一連尋了數日,並無一些影響,無可如何。這許俊卿回到家中,孤單獨自,連學也不教了,隻是哭不住聲,幾欲自尋死路。虧得緊鄰周老人再三相勸道:"這事凶吉未定,還須往各處貼招字尋訪,自有下落。若你先自輕生,日後尋了姑娘回來,豈不大誤?"許俊卿聽了,才息了此念。這金振玉亦恐姊夫獨居怨苦,生出別的事來,因母子相商,將許俊卿接到家中同住。這金婆婆想他外孫女兒,亦晝夜啼哭不止。卻不知殷勇已尋著他母親屍首的緣故。
這日殷勇急忙趕回荻浦來報信,卻見家中大門鎖著,即問鄰居,方知往金家去了,因即渡江往金家來報信。這日郎舅二人正在納悶,忽見殷勇回來,便問:"可有消息?"殷勇便將在某處尋著母屍,又遇著劉兄助棺權厝的事,從頭說了一遍:"……隻不知妹子下落,看來定是多凶少吉了。"許俊卿聽說,便捶胸大哭道:"這倒是我父女帶累你母親遭此慘亡了!"金振玉也懊恨不已,裏邊婆媳俱各悲傷。殷勇道:"大家且不必啼哭,我想妹子未必便死。"許公道:"這是何故?"殷勇道:"如今隻尋著我母親的屍首,不見妹子蹤跡,看來必是被歹人拐騙,將我母親謀害。這事須在沿江兩縣遞一報呈,求官出差踩緝。總然不濟,倘日後事發也有一個底案,可以報仇。"許公道:"你這話說得極是。"當下就做了兩張報呈,即叫殷勇往六合、上元兩縣投遞,卻都準了狀詞出差嚴緝,才回來說與他郎舅二人知道。
當時許公對殷勇說道:"不料你母親遭此慘變,我女兒又無蹤跡,我已是孤苦一身,隻有你自小相隨,就如親人一般。
不可因你母親不在了,就不來看覷我。"殷勇見說,甚是傷感,說:"說那裏話?我自小賴你老人家撫養成人,就如父母一般,自當終身奉養,豈敢負心?"金振玉就接口道:"我看你人才膽氣,必當發達,何不今日竟拜認了父子,也不斷了數十年的恩義。"許公道:"我已是孤窮一老,雖久有此意,隻恐他不肯。"殷勇便道:"我隻恐你老人家嫌我粗鹵,若如此說,情願拜在膝下。"許公道:"但隻是你父母隻生你一人,並無兄弟。你的叔父也隻得一子,又難過繼。如今你既肯認我為父,得慰我日前晚景,也就好了,卻不必改姓,使你父母泉下不安。
"殷勇應諾,當下就請許公上坐,口稱父親,四雙八拜。許公卻立受了。十分欣慰。這時金母婆婆俱在麵前,殷勇一一拜過,即改口以外婆、甥舅相稱,盡皆歡喜。金婆婆對許俊卿道:"你承繼了這個兒子,老來也有了靠傍,日後還要享他的厚福哩!"當下殷勇又說起劉電勸他從戎的話,明日即要稟辭前往。
許公道:"你有此人材、膽量,豈可埋沒?將來若博得一官半職,也與先人急氣,不枉了今日一番父子之情。當日金振玉就收拾了一桌酒席,一來是賀他父子之喜,二來就當與殷勇餞行。
此日大家都把愁腸暫放,父子甥舅同席敘話了半夜才睡。
次日,殷勇即拜辭了父親、母舅,又進內拜辭了金母婆媳。
他郎舅二人早已設湊了十數兩銀子,與他為衣裝之用,當時同送他到江邊,搭船往京口去了。這邊兩縣準了狀詞,出差嚴緝,反賠了些差錢酒飯,究竟沒有下落,卻成了一宗疑案。
這許俊卿住在金家不及兩月,卻值金振玉的堂叔金必顯選授了江西南安府大庚縣知縣,家中隻有一個十來歲的公子,要去赴任一切無人料理,特來接侄子一家中往,並請許姑爺到任所教兒子讀書兼理書紮等件。他郎舅二人因失女之後合家愁悶,求簽問卜,四路尋訪,終無影響,已無計可施。今見叔父來接,郎舅相商,不若趁此機會,一來好沿途尋訪女兒消息,二來免得在家納悶,因此大家備辦起程。金振玉將家事托與他內侄朱英管理。許俊卿亦將自己房屋托與緊鄰周老人居住管理,將可帶之物收拾帶去,其餘粗家夯夥,一概留下。兩家相隨金必顯擇日起程,赴大庚縣上任去了。
且說劉電自與殷勇別後,一路無話,兼程趕赴沂水縣來。
這時正值七月中元時候,於路見家家祭掃,不禁觸目傷心,垂淚不已。當日就在北關旅店住下,即與店主人說知搬柩情由,煩他預覓了幾個村漢,各備鍬鋤,到明日往義塚處起柩。正是:旅夜悲傷難入夢,異鄉飄泊為何人!
不知明日如何啟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