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禍福之生不偶然,也須一著在機先。
隻知悻悻全無畏,詎意冥冥別有天。
禍事臨身逢鬼蜮,福星照命遇仙緣。
勸君不必多勞碌,辜負日高花影眠。
卻說老道士把進忠踢下溝去,瘡都跌破了,又沾了一身臭水,掙也掙不起來。卻好玄朗回來看見,問道:“你怎麽跌在此的?”進忠道:“我來尋師父的,見鎖了門,我便出來;遇見老師父,疑我做賊,把我踢倒在此,望師父搭救。”玄朗便去叫了道人,扶他起來,取水來代他衝淨身上,又把件舊布褂子與他換了,盛兩碗飯與他吃,說道:“你在後麵歇歇再來。”老道士猶自不悅。玄朗道:“人生何處不行方便,濟人之難,勝似修持,他一人能吃你多少?我看此人像貌,定非終於落拓的。”老道士道:“等他做了官,來報答你。”玄朗笑道:“我豈圖報才周濟他的?祖師經上不雲:”發一憐憫心,周遍婆娑世界。‘這人若病好了,愁他沒碗飯吃麽!“老道士平日最愛他,雖心中不快,卻又不好再說他,隻得罷了。
進忠捱到後麵,玄朗又叫道人送個草與他打鋪,晚間自己送了三百文錢與他,說道:“我明日要下鄉收租,有十數日才回,這三百文把你盤攪。我已分付過道人,叫他每日送飯你吃。你不可再到我房裏去,恐老師父惡你。我回來自然看顧你。”進忠道:“多承師父厚恩,異日銜環結草,補報萬一罷!”玄朗道:“不要說這話,但願你早早瘡好罷了。”說畢而去。初起道人還逐日送飯與他吃,後來老道士知道便禁止了。那三百文錢不幾日用完了,依舊忍餓。此時正當五月,天氣甚長,一日到晚餓得腹痛,捱到街上,人人掩鼻;到人家門首,非嚷即罵。進忠隻得坐在地下,思想道:“身上無一值錢之物,隻有手上這顆珠子還值些錢。”那珠子自得病後恐人看見,常把泥土塗在上麵,遂拿過來洗淨,依舊光明奪目。睹物思人,不覺眼中流淚道:“珠子呀!想你在佳人手裏,常與玉體相偎,我魏進忠得月姐相愛,與他並肩疊股,粉香脂色,領略俱盡,與你一樣。我如今流落塵埃,與你包在泥內總是一樣,代你洗去泥,依舊光明,不知我可有個光明的日子!”
一頭想,一頭哭,又舍不得當去,道:“罷!就死我兩個也在一處。”又轉想道:“我徒然餓死,這珠子終落他人之手,不如當了,或者將來還有取贖之日。”於是硬著心腸,捱了來尋當店。
走上大街,隻見一座大門旁邊有個當店,隻得慢慢走進去。櫃上人喝道:“不到散錢的日子,來做甚麽?”進忠道:“我不是討錢的。”櫃上道:“不是討錢是撞日朝子的!”進忠道:“我來當銀子的。”櫃上人笑道:“拿來看!”進忠將珠子解下,放在櫃上。那人見了,驚訝道:“好東西!你做花子,怎得有這東西?必是偷的!”那一個人道:“他本不是個花子,他是過路的客人,被賊偷了,後又害起病來,流落在此。前日當被就是他,這自然是他帶著的。”又一人接去看道:“必是偷來的,快趕他出去!”小廝們亂推亂搡的趕了出來,也不還他珠子。進忠氣得沒法,路旁人聞之也不服。忽聽得人說道:“站開些!公子來牙祭了。”進忠候他下了轎,見是個青年秀士,向看門的道:“為何容乞丐在門首?”進忠忙跪下道:“小人是訴冤的,求公子救命!”公子道:“為甚事?”
進忠細細說了一遍,旁人皆道實有此事。公子便進來向櫃上人要珠子看,櫃上人不敢隱瞞,隻得拿出遞與。公子看了道:“果然珠子好,叫他進來。”進忠入內跪下,公子道:“起來,這珠子可是你的?”進忠道:“正是。”公子道:“你這珠子是哪裏來的?”進忠道:“小人也曾有千金資本,因連年失事,被困在此。這珠子是小人自幼手上帶的,也是無奈才來當的。才櫃上說我是偷來的。”公子道:“就是偷的,我們也不應白拿下來。我想你不若賣與我,還可多得幾兩銀子。”進忠不肯,公子道:“你既不肯,就當十兩銀子與他罷。”
進忠拿了銀子,謝別公子,歡然出來,先去換些錢到酒飯鋪內吃了一飽,思量算計,想不出個法來。忽想道:“我本錢費盡,又染了一身瘡,與乞兒一般,縱走遍天涯也無安身之處,不如還歸家去,雖受丈母妻子的氣,到底還有些田房,盡還可過活,隻好忍些氣回去。”為是一念,鄉心又動,便去買了些布回廟中來。途遇玄朗回來,問道:“這布是哪裏的?”進忠一一告知。玄朗道:“既有家,自然回去為是。”進忠便把布送到成衣鋪裏,做了幾件衣服,又買了頭巾鞋襪。
誰知眾花子都知他有了錢,便來拉他去吃酒。進忠的銀錢都收在玄朗處,遂說道:“身上半文俱無,不好去得。”眾乞兒道:“我們請你,代你餞行的,不要你出錢。”進忠推脫不得,隻得同去。吃了一日酒,回來置備,不數日收拾停妥,來辭玄朗。玄朗道:“看你一貌堂堂,正在壯年,定有進步。你的銀子我已代你都夾碎裝在搭包內了。”又把件藍布道袍、零用錢一千文與他,又分付道人備飯與他。次早吃了,走到方丈,叩謝了老道士與玄朗,又謝了道人,灑淚而別。
背上行李,慢慢出城來,及到人家盡處,早有眾乞兒在此伺候著他。他要從大路走,眾人卻拉他走小路,道:“這條路近多哩!咱弟兄們有壺水酒代你餞行,管你到家得快。”進忠被眾人拉得沒法,隻得同著走了一會。隻見前麵一道大河阻路,眾人攙著進忠到柳陰下,將幾罐子酒,荷葉包的菜拿出來,你一碗我一碗,把進忠灌得大醉睡倒。眾人動手把他剝得赤條條的,抬起來向河心裏一掠,大家分散了行囊,飛跑而去。
那水急如飛箭,一個回旋將進忠送到對麵灘上。那灘上有兩隻狗在那裏,忽見水裏推上一個人來,那狗便走來,渾身聞了一會。那進忠是被燒酒醉了的人,又被水一逼,那陽物便直挺挺的豎起來。那狗不知是何物,跑上去一口,連腎囊都咬去了。進忠醉夢中害疼,一個翻身複滾下水去,一浪來打下去,竟淹得暈死過去了。正是:
可憐半世豪華客,竟作波中浪蕩魂。
進忠被水淹死,一靈不冥,遠岸而行,走到一個隘口,見有一條路亮,一條路黑,路上俱有男女行走,心中想道:“從哪條路去是好?”隻得坐下,躊躇定主意。忽然聽見喝道之聲,正思躲避,隻見那條黑暗路上,擁出一彪人馬來。但見:
繡旗飄號帶,黃傘卷征塵。長戈大戟燦秋霜,短劍利兵欺瑞雪。銅鑼雙響,渾如北海起蒼龍;畫角齊吹,宛似南山來白虎。引軍旗齊分八卦,壓陣幡天按四方。玉印丹書,對對金童常捧定;黃旄白鉞,紛紛天將任傳宣。正如月字下雲衢,好似天蓬離鬥府。那人馬儀從,一對對都從進忠麵前過去。隻見後麵馬上,端坐著一尊神道。看他怎生打扮?隻見:
束發冠真珠嵌就,淡黃袍綿繡攢成。腰垂玉帶襯黃沴,肩簇團花飛彩鳳。正大麵如滿月,光芒眼露銀星。名高東嶽列仙卿,廉訪使九幽位正。
那神道駐了馬,將鞭指定進忠道:“此生者之魂,何以至此?”路旁走出一個老者,跪下稟道:“魏進忠祿命未終,偶被群小所害,請大帝法旨定奪。”
那神道問:“他宅舍如何?”老者道:“宅舍未毀,已命河神守護,隻陽道被傷。”那神道微笑道:“此亦天數使然,速領他回去。”那老者答應,站起,便引著進忠隨在馬後,如風似箭的,隻見那些人馬漸漸向半空裏去了。
老者領進忠走到一處,見一個人睡在地下。那老者連叫三聲魏進忠,猛將他一推,進忠一個翻身醒來,看時,依然睡在河邊。
定了一會,心中明白,隻是身上一絲衣服俱無,隻得慢慢捱起。見岸上有一所破廟,爬到廟中,覺得下身疼痛,伸手摸時,原來陽物不見了,到摸了一手鮮血,吃了一驚。坐在廟中思量道:“莫不是做夢麽?”想了一會,才悟道:“是了,這是那幾個花子謀我的錢財,灌醉了我,割去陽物要害我的命。我已死去,遇見神道,說我壽未終,送我還陽。但是這裏四無人煙,衣食全無,如何是好?”且下部血流不止,這一會反疼起來,又無藥止血。
隻見香爐內有香灰,隻得抓起一把掩上。可是作怪,那香灰掩上,血就止了,疼也住了些。原來陳香灰可以止血定疼,卻好暗合道妙。他就在廟內宿了一夜。
到天明時,便打算道:“如今雖得了命,無衣無食,怎處?我想此地既有廟宇,左近自有人家,且捱了去覓些飯食充饑。但是身無寸絲,怎好見人?”
忽抬頭,見神前有頂舊布幔子,便扯下半邊來圍了下部。又扳下一條欄杆來拄著走,不論高低,隻揀有人跡之處行。走了半日,總不見有人家,漸漸走入山裏來。腹中饑餓難行,兩腳又疼,血又流了,兩腿走不動了,隻得坐在一塊大石上。想道:“終不是法,還捱起去覓食要緊。”剛爬起來要走,遠遠望見有個人來了。進忠道:“好了,有命了。”慢慢迎將上去。漸漸走近,看時,原來是個和尚。隻見那僧家:
山裏老僧真異樣,身長腹大精神壯。
麵如鍋底貌猙獰,耳掛銅環光晃亮。
體裁柿葉作禪衣,手挽香藤為拄杖。
好如六祖下天堂,喇瑪獨現西番像。
那僧人走到麵前,進忠忙跪下道:“師父救命!”那老僧道:“這山裏四無人煙,且多狼虎,你原何一人至此?”進忠道:“小人是被難落水,逃得性命,不知路徑,亂走至此,望師父救命。”老僧道:“此是深山,離人境甚遠,你須到有人家的去處才有抄化。”進忠道:“不識路徑,已三日不食了,望師父指引。”那老僧定睛想了一會道:“你可走得動?若走得動時,隨我到庵裏去,方有飲食。”進忠道:“願隨師父去。”那老僧前走,進忠跟著走。那老僧走得甚快,進忠趕他不上,叫道:“師父等等我!”老僧道:“你將棍子丟了,我這杖與你拄著走。”進忠接過來,拄了走時,隻覺身輕體健,可是作怪,與老僧一樣快。同進山口,真個好山,但隻見:
青山疊翠,碧岫籠雲。兩崖分虎踞龍蟠,四麵有猿啼鶴唳。朝見日升山頂,暮看月掛林梢。流水潺湲,洞內聲聲鳴玉佩;飛泉激湍,洞中隱隱奏瑤琴。若非道侶修真地,定有高僧習靜廬。
老僧引著進忠,上了幾層高崖,經過許多林壑,總是巔崖峭壁,蒼翠玲瓏,觀玩不盡,卻也不覺疲倦。又走上一條高嶺,遠遠望見兩株大鬆。老僧指著道:“那鬆下便是庵了。”下嶺又走了半會,才到那鬆下,果然好株大鬆,但見那鬆:
渾如傘蓋,儼若龍蟠。崚嶒幹嵯岈,屈曲虯枝突兀。久經伏臘,銅皮溜雨四十圍;曆盡風霜,黛色參天二百尺。頂接雲霞來白鶴,根盤岩穀戲猿猴。大用可堪梁棟器,高標不屑大夫封。
又有詩道他的好處道:
枝作蟠虯幹作龍,月華扶上最高峰。
曾於太嶽朝元見,不計先秦第幾封。
那鬆樹亭亭直上,足有數十丈高,影罩十數畝地。樹下一個天然白石池,碧沉沉的一池清水,滿池邊芝蘭掩映,菊竹可觀。不見有甚房屋。老僧又引他轉過灣來,隻見靠山崖上有兩間棕篷,四圍以竹笆為牆,也無窗槅。老僧推開門進來,放下拄杖,叫進忠入內,取了個草墩兒與他坐下,向火盆內抓起兩個芋頭來,有茶杯口大,揀了個大的,遞與進忠道:“權且充饑。”自食一小的。進忠正是饑不擇食,接來幾口就吃完了,覺得香美異常。老僧笑道:“真個餓了。”又將手內剩的半個也遞與他。進忠又吃了,覺得也有半飽。老僧也不問他來曆姓名,竟自垂頭打坐。正是:
萬鬆頂上一茆屋,老僧半間雲半間。
雲到三更去行雨,回頭卻羨老僧閑。
老僧出定後,起身拾了些鬆枝,將磁罐子拿到池邊,舀些水煮些山藥、黃精之類,各吃了兩碗,就安歇了。
次日依然如此,並無米糧,渴則煎柏葉為茶。進忠雖不得大飽,卻也免於饑。過了幾日,老僧道:“我絕粒已久,恐你這山糧吃不慣,我下山去化些米糧來你吃。這裏還有三四日山糧在此,你可自己煮食。”又取出件布衫與他穿。他便背上棕圍,攜杖出門,分付道:“夜間不可出來,山上狼虎多。”說畢,行走如飛而去。
看看天晚,隻見月明如晝,不知今夕何夕。看月輪時,已是上弦時候,依著老僧之言,不敢出去,把蒲團攔好門去睡。連日天氣晴暖,日間到樹下閑步,見池邊菊花大放,歎道:“我是七月初離涿州的,如今菊花到大放了,想已是九月了。”正是:
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
且喜天氣晴暖,坐在池邊,濯足一回,欲下去洗躁,又不知水有多深。忽腳下踹著塊石頭,便知水淺,緩緩將身子探下去,坐在石上洗了半日,覺得渾身爽快,濃血俱盡。到晚來,月光掩映,那鬆影罩在池內,猶如萬條虯龍相戲一樣,忍不住走到池邊玩月。忽聽得樹下嗖嗖的響,回頭看時,隻見兩個東西從樹上下來,見人,便攢入樹下去了。進忠隻道是鬆鼠,也不在心,隻待月色轉西,方進屋去睡。
到次晚,見月光已圓,又走到樹邊看月,又聽得響,他便躲在樹後黑處偷看。隻見兩個小狗兒從樹根下出來,爬上樹去,少頃又爬下來,到池中洗浴,翻波濯浪的戲了一會,方上來蹲在樹邊看月。進忠也不驚動他,等到月色沉西,才見他鑽入樹下。進忠想道:“這裏又無人家,何得有狗?想是狐兔之類,在這樹下為穴,也未可知。我已久不吃血食了,怎麽弄住他,到可得一飽。”回來睡下,思量了半夜,沒法兒取他。早起起來,便到樹下來尋,隻見正東上一條樹根,拱在土上,根旁有個小孔,隻有鼠穴大。又看了他出入的腳跡,回來想了一會道:“有了。”遂將身上圍的布解下來,見壁上有現成補衲衣的針線,拿來縫起個口袋,又做上一條口繩,將屋上敗棕取下些來,長長的搓了條繩,弄好,到晚間將口袋放在樹邊,洞口用軟枝子虛虛撐起,將口繩一頭扣死在樹根上,一頭遠遠的帶在手裏,取兩塊鵝卵石在手,閃在樹後。等到交亥子之時,那東西依然出來,竟到池邊去戲水。進忠將口袋移在洞上。待他洗畢,正蹲在樹下望月,進忠將石子掠去,一聲吆喝,那兩個東西忙來奔洞。覺得布袋撞動,進忠將手中繩子一收,忙來看時,隻見一個在內亂跳,便將繩子解下,將口袋提回,還聽得呦呦有聲,又無燈火,隻得將繩子紮住口,掛在壁上。睡過一覺醒來,不見聲響,忙起摸時,卻還在內,隻是不動了。
到天明時,解開一看,原來是條金絲哈吧狗兒,細毛紅眼,直挺挺的硬了皮色,就如樹皮一樣。又無刀割,隻得敲塊尖石,割開來並無血,雪白的就如山藥。
進忠驚疑道:“這是個甚麽東西?不知可好吃?且留他,待師父回來看是何物。”仍舊掛在壁上,又過了兩日,也不見回來,山糧已盡,進忠餓了,想道:“不若煮他充饑,不知可好吃?”便拿磁罐子到池邊舀了些水,放他在內;誰知罐子小,放不下去,隻得換了個瓦盆子,取三塊石頭支起,拾些鬆枝鬆皮燒起來。煮了半日,才軟了,取起將皮剝去,聞見異樣清香。又換了水煮,直煮到晚,才極爛的,盡量吃了一飽,香甜無比。又煎了些柏葉茶吃了睡下。到半夜時,渾身作癢。到五更時,出了一身臭汗,身體生粘,過不得。等到天明起來,把瓦盆煎起水來,渾身一洗,才覺快活。到日中時,瘡總結了疤了,腹中足飽了三四日,也不餓,也不渴。瘡疤都落盡了,一身皮肉都變得雪白的,比前更鮮潤些,連自己也驚訝不解。身體壯健更甚於前,自去尋些黃精、山藥來吃。
又過了兩日,老僧才背了米回來。見了進忠,問道:“你的瘡怎麽好得恁快?這幾日吃甚麽的?”進忠道:“自己尋些山糧充饑。”老僧道:“我原說三四日即回,因你的瘡,去尋些藥草,故爾來遲,不意你瘡已好了,畢竟你吃了甚麽東西才得好的?”進忠不敢隱瞞,隻得將前事說了一遍。老僧跌腳歎道:“罷了!可惜!可惜!我守了他三十餘年,不意為你所有,可惜大材小用了!”進忠道:“師父,那是個什麽東西?”老僧也不回答,隻是歎惜不已。正是:
菊實有緣餐幼女,石膏無分食嵇康。
畢竟老僧嗟歎可惜者為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