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見他這一著行衣,就未免覺得離緒滿懷。安太太望著他,先自有些難過。老爺因他次日還要預備召見,便催說:"你就去罷,有甚麽話都等陛辭下來再說不遲。"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這番意思,隻得答應一聲,無精打彩告辭而去。
這裏安太太隔著玻璃望著他的後影兒,早不覺滴下淚來。
安老爺浩歎一聲,勉強勸道:"太太,消長盈虛,天地之至理;離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間那有個百年廝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這等不達!"太太聽了,隻含淚點頭不語。此刻正用著媳婦說話解勸公婆了,無如金、玉姊妹兩個心裏那種難過,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見了公婆這等樣子,他兩個心裏更加難過,怎的還能相勸?舅太太隻管是個善談的,隻看著這個最合式的小姑兒合兩個最親熱外甥媳婦眼前就要離別,也就夠難過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勸。此外張親家太太是個不善辭令的。那位珍姑娘雖然這一向有個正經事兒也跟在裏頭嘚啵兩句兒,又無如這樁事他一開口總覺得像是抱著個不哭的大白鴨子,隻說現成兒話。因此隻管一屋子人,隻大家對愣著,如木雕泥塑,不則一聲兒。
正在靜悄悄的,忽聽得珍姑娘"噯"了一聲,說:"大爺怎麽又跑回來了?"大家聽了,連忙望外一看,果見公子忙兜兜的從二門外跑進來,忙著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見他後麵還跟了一群小廝。緊接著見張親家老爺也跟進來,隻在後麵叫說:"姑爺,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爺見這樣子,隔著窗戶就高聲問道:"怎麽了,忙到如此?落下甚麽了?"他道:"沒落下甚麽。回父親,我不上烏裏雅蘇台了。"老爺便問說:"不上烏裏雅蘇台去,卻上那裏去?"他又道:"上山東。"老爺問:"上山東作甚麽?"公子早跑進屋裏來,一時忙得連話都不及回,隻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呈給老爺,說:"請父親看這封信就明白了。"安老爺百忙裏也不及招呼張親家老爺,隻一麵伸手接信,一麵問道:"又是甚麽信?"安太太聽了,隻覷著雙眼皺著個眉,夾在裏頭說道:"噯喲佛爺!怎麽又上山東呢?你瞧瞧,這到底都是些甚麽事情呀!"說著便站起來,跟著舅太太、張太太也站起來。連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頭臉的婆兒媳婦合幾個大些的女孩子,一時上上下下亂亂轟轟擠了一屋子人,裏三層外三層,把老爺合公子圍了個風雨不透,都擠著要聽聽這到底是怎麽一樁事。這一擠,擠得張親家老爺沒地方兒站,沒法兒,一個人兒溜出去了。
你看,此時可再沒比安水心先生那麽安詳的了!他接過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鏡兒,又擦眼鏡兒,然後這才戴上眼鏡兒;好容易戴上眼鏡兒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來看,先自細看那封信信麵上的字。他見那封信是高麗紙裱得極嚴密的一個小小硬封,簽子上寫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啟",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寫著"靈鵲書屋手緘。"轉過背麵看了看,又見圖書密密,花押重重。
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從不曾見過這等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頑意兒,隻問道:"這是甚麽人給你的信,怎麽這等個體裁?"說著,這才把那封信抽出來看。先見那信的蓋麵一篇,隻一個梅紅名帖,名帖上印著個名字,是"陸學機"三個字。
老爺這才明白了,說:"這不是那個軍機章京陸露峰麽?"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將要上車,他專人送到的。"老爺把那名帖揭過去,見底下那篇信是張"虛白齋"寸箋,上麵寫著絕小的蠅頭行楷。老爺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鏡兒來,那隻手還拿了那篇子信,呆著個臉兒問著公子道:"這話又從何說起?"安太太在旁是急於要知道信上說些甚麽,見老爺這等安詳說法,道:"噯喲!真真的,我們這位老爺可怎麽好呢!老爺隻瞧瞧,這一地人圍著,都是要聽聽這個信兒的。老爺看明了,到底也這麽念出來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麽件事啊!怎麽一個人兒肚子裏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爺這才又重新戴上眼鏡兒,一字一板的念道:飛啟者:頃閣下已蒙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簡放山左督學使者,並特旨欽加右副都禦史銜,作為觀風整俗使。凡此皆不足為公榮,所喜免此萬裏長征,洵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啟。餘不多及。
閱後乞付丙丁。
兩渾。即日安老爺一時念完,太太合大家聽了會子,又不大懂得那信裏的文法兒,急得說道:"這到底說的都是些甚麽呀?隻這麽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聽著像是放了山東學台了。"安太太道:"這麽著罷,老爺剪直的拿白話說說是怎麽件事罷。"安老爺此時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雲外去了,聽太太這等說,便滿臉精神,先拈著幾根胡子望著太太說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蒼狗白雲之變幻無定也!這樁事,才叫作’天外飛來,夢想不到’!"他正待要往下說,旁邊早又慪急了一位比安太太還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爺這半日累贅得不耐煩,早不容分說,一把手從老爺手裏把那篇子信搶過去,說:"算了罷!我的叔叔,你饒了我罷!要這麽慪會子人,隻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麽使,還叫你把人的屎慪出來呢!"說著,便把信遞給公子,說:"好阿哥,你說說罷!你可千萬別像你們老人家那麽慪人!"公子也不覺好笑,便同他母親並望著他舅母、嶽母合金、玉姊妹說道:"我受恩典升了閣學,放了山東學台,作為觀風整俗使的欽差,又加了右副都禦史銜。如今是不上烏裏雅蘇台了。"安太太又問他說:"那信裏還有句甚麽’空’啊’空’啊的,那是甚麽話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裏又把"克翁"兩個字給串到韻學裏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烏克齋老師。看這樁事,我老師頗有個盡力的地方在裏頭。"大家聽了,這才一時都滿臉堆笑來。安太太先念了一聲佛,他此刻且顧不得別的,立刻就叫金、玉姊妹兩個到佛堂去上香許願,許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滿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還要在菩薩廟裏裝金掛袍,懸幡獻供。金、玉姊妹兩個答應一聲,忙著去淨了手,便到佛堂去燒香許願。一回來回婆婆話,並說:"媳婦們也隨著婆婆在佛前許了個願心,願繡一軸觀音大士像,寫一百部《心經》,答謝菩薩的慈悲,並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說:"很好,這才是你們的孝順功德呢。"張太太便說:"噯!瞧著你們娘兒們,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彌陀佛!"安老爺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話要合公子說,被大家這一路虔誠,虔誠的他搭不上話,便說道:"太太,玉格這番更調,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卻與菩薩何幹?此時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這些不著緊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爺,可不許這麽說了!這要不仗著佛菩薩的慈悲,小子怎麽脫的了這場大難啊!"安老爺隻搖著頭道:"愚哉!愚哉!這樣弄法,豈非誤會吾夫子’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兩句話的本旨了!"舅太太道:"姑老爺先不用合我們姑太太抬杠,依我說,這會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罷,算皇上的恩典也罷,算菩薩的慈悲也罷,連說是孔夫子的好處我都依,隻要不上烏裏雅蘇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說句實話罷,烏裏雅蘇台那個地方兒去得嗎?沒見我們四太爺講究,隻沿道兒這一步,就膩得死人!一出口,連個住處沒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個惡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麽破破爛爛的幾間房子。早飯是蘑菇炒羊肉,晚飯要掉個樣兒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樣兒也沒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門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凍成冰疙瘩兒了。就我們娘兒三個這一到那兒,怕不凍成青腿牙疳嗎?如今這一來,甚麽叫調任哪,直算逃出命來了!可夠了我的了!"安老爺向來是經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話的,何況舅太太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說道:"如今且自把這些閑話擱起,我們先叫玉格到園子去要緊。"說著,便吩咐公子,叫他趕緊到園子去張羅明日的謝恩折子,並去叩謝他老師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詳細問問他怎得便有這番調動。公子此時是樂得忘其所以,聽老爺這等吩咐,答應一聲就待要走。
老爺又叫道:"你回來,你那枝翎子隻管不要了,那個翎管兒還不摘下來嗎?愛當轄呀,相公!"老爺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時間積伶兒都來了,何小姐便忙著過去接公子的帽子,給他解那個翎管兒、翎繩兒、翎墊兒一分東西。他手裏一麵解著,嘴裏還在那裏自言自語的說道:"都好,我就隻怪舍不得這枝翎子的。"說著,忽然又回頭合公子道:"你再請示請示公公,既說明日謝恩,不是還得換上長襟衣裳呢?"老爺聽了,才說了句"是呀",張姑娘那裏就說:"那麽說,還得換上長飄帶手巾呢。"珍姑娘接著就說:"那麽說,還得叫他們把數珠兒袱子帶上呢。"說著,他便過東院去打點這些東西。
你看他真積伶,去了沒一刻的工夫,早都打點齊了。一手托著衣裳,一手拿著數珠兒袱子,胳膊上還搭著兩條荷包手巾。一進門兒,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說道:"奴才才還想起件事來,既穿長襟兒衣裳,這個月小建,明兒就是初一,還是個穿補子的日子呢。這褂子上釘的可是獅子補子,這不是武二品嗎,爺這一轉文,按著文官的二品補子,別該是錦雞……"舅太太聽到這裏,連忙就說:"是錦雞,不錯的。好孩子,你可千萬別商量了。"不想舅太太隻管這等橫攔豎擋的說著,他一積伶,到底把底下那個字兒商量出來了。及至說出口來,他才"喲"了一聲,把小臉兒漲了個漆紫,登時連公子的臉都照得通紅的了。惹得滿屋子的人無不大笑,隻有安老爺合張親家太太繃的連一絲兒笑容兒也沒有。在張親家太太的不笑,真聽不出不是怎麽句話來;安老爺卻分明聽出來了,覺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這如何笑得?隻眼觀鼻鼻觀心的滿臉一團正氣。大家看他那臉上,一陣陣紅的竟比公子臉上紅的還紅,紫的竟比珍姑娘臉上紫的還紫。這個當兒,幸得張親家太太問了珍姑娘一句話,說:"姑爺他明兒個這一上殿見皇上,隻穿補褂,不用把那滾龍袍也給他帶上喂?"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這句"玉兔金金絲哈"的笑話兒給裹抹過去了。當下老爺便合張親家太太說道:"我夫子當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禮也,我大清的製度卻是朔望隻穿補褂的。"正亂著,外頭報喜的也來了。接著便是烏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來,給安老爺、安太太道喜,並說:"請大爺即刻到園子裏去。"這個當兒,太太還要忙著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補子,說是有當日老太爺帶過的現成兒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說:"這件東西到了園子總借得出來的。"便在上屋外間匆匆的換了長襟兒衣裳,赴園子去了不提。
且住!這回書隻管交代到這個場中,請教安公子好端端一個國子監祭酒,究竟怎的就會賞了頭等轄,加了副都統銜,放了烏裏雅蘇台參讚大臣?怎的才放下來,不曾起身,卻又從頭等轄轉了閣學,從烏裏雅蘇台參讚調了山東學政,從副都統銜換了右副都禦史銜?再說這個右副都禦史正是各省巡撫的兼銜,又與學政何幹?怎的既說放了他學政,又道放了他觀風整俗使?這觀風整俗使,就翻遍了《縉紳》,也翻不著這個官銜。這些不經之談,端的都從何說起?難道偌大的官場,真個便同優孟衣冠、傀儡兒戲?還是著書的那個燕北閑人在那裏因心造象、信口胡謅呢?皆非也。這場公案真個說也話長,列公若不嫌絮煩,待說書的從頭慢慢說起。
如今先講這位安驥安大人。他原是從金殿傳臚那日便蒙帝心簡在、從前十本裏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點了探花及第的個人,及至他得了講官,大考起來,漸次升到國子監祭酒,便累蒙召對。聖人因見他氣宇凝重,風度高化,見識深沉,心地純正,早知他是個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來。隻因他年輕資淺,想要叫他到邊疆上磨礪幾年,閱曆些困苦艱難,然後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個人物。這正是大聖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篤的一番深意。
話雖這等說,假使安公子果的從此上了烏裏雅蘇台,滿了北路再調南路,滿了南路再調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無論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門,安龍媒那樣的天性,斷斷不得遭此孽障。便算夢幻無常,請教這部天理人情《兒女英雄傳》,後手該怎的個歸著?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給他安排了一個烏克齋在那裏。
這個烏克齋正是安老爺受業門生,又正是安公子的會試老師。讀書人看得師生一門情義最重;況他又在當道,一時不忍看著這位恩師日暮倚閭,這個高弟天涯陟岵,心裏早想從中為些力,把這樁事斡旋轉來。隻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轉?他也正在十分作難,不想正在這個分際,恰好就穿插出朝廷設立觀風整俗使的這等個好機會來。
列公,你道這觀風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個來曆?這話說來越發繞了遠兒了。卻說我大清聖祖康熙佛爺在位,臨禦六十一年,厚澤深仁,普被寰宇,真個是萬民有福,四海同春。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鑿井耕田,納有限太平租稅,又何等大不快活?無如眾生賢愚不等,也就如五穀良莠不齊,見國家承平日久,法令從寬,人心就未免有些靜極思動。其中有膀子蠻力的,不去靠弓馬幹功名,偏喜作個山闖子,流為強盜;會兩句酸文的,不去向詩書求道理,偏喜弄個筆頭兒,造些是非;甚至畫符念咒,傳徒習教的;有等養蠶種蠱,惑眾害人的。這大約總由於人心不淳,因之風俗不厚。
康熙佛爺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聖諭,告天下兵民。後來佛爺神馭賓天,雍正皇帝龍飛在位。這代聖人正是唐虞再見,聖聖相傳。因此一登大寶,便親製聖諭廣訓十六條,頒發各省學宮,責成那班學官按著朔望傳齊大眾明白講解。無如積重難返,不惟地方上不見些起色,久而久之,連那些地方官也就視為具文。那時如湖南便弄成彌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肅便有兵變的案,山東便有搶糧的案。朝廷也曾屢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辦,爭奈"法無三日嚴,草是年年長"。
當朝聖人早照見欲化風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經濟學問的儒臣中密簡了幾員,要差往各省,責成他整綱飭紀,易欲移風。因此特特命了這官一個銜名,叫作"觀風整俗使。"隻是這班人出去,雖有職任,沒得衙門,便有衙門,還須牙爪;凡如這些,都不是一時趕辦得來的。當下便又有旨,交廷臣會議。廷臣議得,查各省學政本有個教士之責,士習果端,民風自正,且有現成的衙門,額設的吏役,便請由各該省學差上兼充了這個觀風整俗使的欽差,責成他去整頓地方。奏上時,朝廷準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風俗責成他整頓,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員,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並準他一體奏參。這樁事,但凡記得些老年舊事兒的,想都深知,須不是燕北閑人扯謊。
那時自設立了這個觀風整俗使之後,一向如浙江、甘肅、湖南幾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東這省因前任學政不曾任滿,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東巡撫奏報該省學政因病出缺,聖意正因山東地方連年盜賊出沒,騷擾地方,想要用一個輕年壯誌的旗員去振作一番,卻又一時不得其人。因烏大人是個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裏說幾個人來。
烏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幾個裏頭,不是年紀過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國子監祭酒新放烏裏雅蘇台參讚大臣的這個安驥身上。當下便把這話奏明,還聲說了一句,說:"這安驥已有成命,放了他烏裏雅蘇台參讚了,隻恐更改不便,請旨定奪。"他奏了這句,靜聽旨意。卻見聖人默然不語,隻降旨道:"再說罷。"烏大人隻道這話奏的不合聖意,倒著實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無巧不成話,隻這個彎兒裏,當下就套出個彎兒來。
原來那個當兒,正有一位內廷行走的勳舊近信大臣,因合他家東床一時口角,翁婿兩個竟弄到彼此上折子對參起來。
這位大員便是當日安老爺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爺來給公子提親的那個隆府上。他家這個姑爺,便是上次禦門放了閣學那個乾清門侍衛。彼時聖人見內廷近臣這等不知大體,龍顏大怒,登時把他翁婿兩個逐出內廷,又開了許多緊要管項,仍將兩個人交部嚴加議處。這事隻在烏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兩天。隔了沒兩日,部議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員降了個頭等轄,放了烏裏雅蘇台的參讚;他家那位姑爺革去閣學,賞了個藍翎侍衛,在大門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這閣學缺放了安驥,就放他山東學政兼觀風整俗使,一體欽加了副都禦史銜。
列公請看,這場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門積慶,和氣致祥,怎的有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湊!卻不道隻這等一番穿插,倒正應了安公子中舉那年張親家太太說的那句怯話兒:"真個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時他一家是怎的個樂法,所不待言;大概而論,怎的個樂法,總樂不過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
你道這話怎講?假如安公子依然當他那個國子監祭酒,安老爺怎的便準他納妾?便是放了山東學政,金、玉姊妹一時不能同行,轉眼之間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爺又怎的準他納妾?不想朝廷無端的先放了他個烏裏雅蘇台,在安公子既不便作個孤身客遠行,金、玉姊妹又不能帶著大肚子同去,隻這等個天月二德,就把這位珍姑娘的件好事給湊合成了。及至湊合成了,安公子可不上烏裏雅蘇台了,改了上山東了。這個當兒,珍姑娘的頭是磕了,臉是開了,生米是作成熟飯了,大白鴨子是飛不到那兒去了。安老爺憑是怎的個方正,難道還背得出第二部《四書》來不成?你看這可不叫作"運氣來了,昆侖山也擋不住"麽?還合他講甚麽"城牆不城牆"呢?隻是可憐他隻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爺、太太,甚至感激烏大人,感激萬歲爺!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這日離了莊園,早到海澱。一時到了烏大人園子門首,門上一時回進去,裏麵連忙道:"請。"烏大人見了公子,給他道了喜,便說:"我的爺,可夠了我的了!幸而天從人願,不然叫我怎麽見老師、師母!"公子見說:"實在是老師栽培。"說著,一路進了書房,便拜下去。烏大人忙道:"使不得!你還沒謝恩呢,這豈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麽!"因一麵還了個半禮,一麵拉起他來,說道:"這究竟是出自天恩,也是老師的蔭庇,你的官運。所謂’天也,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坐下,便把上項事詳細合他說了一遍。不消說,謝恩折子又是老師給辦妥當了。
安公子此時是隻感激得一麵答應,一麵垂淚,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詞"了。當下談了幾句,便要進去叩謝師母。烏大人陪他來到上房。原來烏大人那位太太相貌雖是不見怎的,本領卻是極其來得,雖烏大人那樣的精明強幹,也竟自有些"豎心傍兒"。
安公子見了師母,先請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師母的架子本就來得比老師沉些,更兼又是個大胖子,並且現在也懷月的身孕,門生在那裏磕頭,他隻微欠了欠身,虛伸了伸手,說:"起來罷。"公子拜罷起來,他才站起身來問了老師、師母的安,便又坐下。這才讓公子坐,問兩個門生媳婦好。因說道:"你老師為你這件事隻急得幾夜沒睡,這一來可好了。就隻你們這一走,我知道老師、師母一定是不肯同你們出外的,難道倆奶奶都去,不留一個在家裏伺候老人家嗎?"公子連忙站起來,把兩個媳婦都現在有喜不能上路的話說了。烏大人道:"然則你一個出去不成?"公子沒及回話,便聽師母說道:"一個人兒出去又有甚麽使不得的?這可講不得呀!再說,一個人兒在外頭,借此操練操練身子,才正好給萬歲爺出力呢!"烏大人便不敢言語。
公子是向來有甚麽事從不敢瞞老師、師母的,見老師這等關切,便說:"門生父母也慮到門生此去沒人,賞了個丫頭叫帶了去。"烏大人合安老爺是個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個個都見過的,便問:"是那一個?"公子隻得答說:"就是那個名字叫長姐兒的。"烏大人聽了,心下暗想:"這一個白的白似雪,一個黑的黑似鐵,卻怎生鬧得到一家子?"因是個師生,一時不好合他戲言,隻說了句:"也倒罷了。"烏大人太太便道:"這個女孩兒我也見過,可倒大大方方兒的。隻是你這個歲數兒,倆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師、師母可又忙著給你放個人作甚麽呢?"說著便把嘴向烏大人一努,合公子道:"你諸事都跟你老師學,使得,獨這條兒可別跟他學。你瞧,這不是嗎?新近又弄了倆小的兒了。前前後後這倒有了八個,夠一桌了。是說是為沒兒子起見,也得他們有那個造化生長阿!我也不懂得怎麽叫個’糙糠之妻不下堂’,又怎麽叫個’寡欲多男子’。你們爺兒們的書也不知都念到那兒去了!"說完了,還"嘖嘖嘖"的在那裏咂嘴兒。
一片話,把公子唬得一聲兒不敢響,隻望著老師。老師此時也覺不是勁兒,隻得皮著個臉兒向公子說道:"我因為今年是你師母個正壽,所以又弄了倆人,合上個’八仙慶壽’的意思。你師母還隻說我不寡欲,卻不道九個人裏隻有你師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個’雖在不存焉者,寡矣’!"這裏隻管說話,公子卻見那一帶碧紗櫥後麵有許多釵光鬢影粉膩脂香的在那裏的窺探。心裏暗道:"看這光景,我走後管保又有場吵翻。"便不敢多言,談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
到了下處,歇了一晚,次日上去謝恩。一連見了三麵,聽了許多教導的密旨。上意因是山東地方要緊,便催他即日陛辭。公子陛辭下來,在海澱拜了兩天客,次日又由內城一帶辭了行,便趕回莊園來。
安老爺此時見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閉著眼睛的神氣了,便先問了問他這番調動的詳細,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見麵的話,因是旨意交代得嚴密,便用滿洲話說。安老爺"色勃如也"的聽完了,便合他說道:"額扐基孫霍窩扐博布烏杭哦,烏摩什鄂雍窩孤倫寡依紮喀得惡齋齋得惡圖於木布烏棲鄂珠窩喇庫[滿語,意謂這話關係國家大事,千萬不可泄露]。"公子也滿臉敬慎的答應了一聲"依是拿[滿語,是的意思]。"那時候的風氣,如安太太、舅太太也還懂得眼麵前幾句滿洲話兒,都在那裏靜靜的聽著。又聽老爺吩咐公子道:"你這幾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我都給你計算在這裏了。你的盤費帶得自有敷餘,人要不夠使,也還可以再帶兩個去。眷口不消說,自然仍是請你舅母帶了烏珍先去,等兩個媳婦分娩了,隨後啟程。那褚一官、陸葆安,想是九公怕他兩個沒工夫回去,又打發了兩個叫作甚麽趙飛腿、鐵肩膀的來,給他們送行李來。我倒見了見這兩個人,那個趙飛腿,高裏下裏隻書房那個屋門他便進不來;那個鐵肩膀也壯大非常。細問了問褚、陸兩個,據他們說起,才知原來那趙飛腿叫作甚麽趙飛鵬,因他腿上有兩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餘裏,這人跟著九公各路走了十幾年,算他名’長行轎夫’。那個鐵肩膀姓馮,名叫馮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鏢的個隨身伴當,說他兩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鄧九公保著貨船,天晚船擱了淺,船上眾人隻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隻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動了,因此得了這個綽號。九公如今歇了業,便把他兩個留在莊上,吃碗現成茶飯,連他兩個家眷也在莊上。我方才聽你的話,隻怕此去這等人正用得著。究竟起來,這些事尚且小焉者也。我以為現在第一樁要緊事,你得請一位認真有些心胸見識的幕友去才好,這樁事卻倒大難。我們家裏的程氏喬梓,自然非其選也;便是親友薦個人來,姑無論他人品學問如何,到了那裏,且自人地情形不熟;至於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無般不有,這都是我領教過的。"公子便回道:"這話正要回知父親,我克齋老師也替我慮到這裏,說了兩個人,一個姓顧,名綮,號肯堂,浙江紹興人,據說這人是從前紀大將軍的業師。他原要幫紀大將軍作一番事業,因見他不可與圖,便隱在天台、雁宕一帶。這一個大概未必肯出山了。"老爺點了點頭,便問:"那一個呢?"公子回道:"那個便是那個顧肯堂的同學師兄弟,也在紀大將軍幕中待過,姓李,名應龍,號素堂,別號子雲山人,是唐李鄴候嫡派後人。據說這人天文地理無所不通,遁甲奇門無所不曉,以至醫卜星相皆能。隻是為人卻高自位置的很,等閑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其學問便可知了。聽新近山東撫台勉強請了他去,相處了沒幾天,便辭館出來。出來說道:’此非我居停也。’並說這人無家無業,隻在茌平一帶不知一座甚麽山裏住著,學那嚴君平的垂簾買卜。偶然也出來舍藥濟人,有時偶然到滕縣李家鎮來探望親戚,便在那裏住,一向作個市隱。我老師囑咐我沿路留心去訪這人,隻不知訪的著訪不著。想著此去正從鄧九公莊上經過,詳細問問九公一定曉得。"安老爺又點了點頭,說:"這個果是白衣山人之後,不消講,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這等個人相助為理,吾無憂矣。或者有緣遇著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這等浪得虛名、慣說大話人也盡有。你此去訪他,卻要自己訪個真切,切不可以耳為目,請個不三不四的人來,那卻受累不淺!"列公,你看,隻安老爺這一席話,又給燕北閑人找出許多累贅來了。如今且自按下休提。
卻說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幾日,便商定自己按著驛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順著運河由水路後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晉升、葉通、隨緣兒、四喜兒,合褚、陸、馮、趙四個後撥兒。跟家眷去的便是華忠、戴勤、趕露兒。還有新置的兩窩子家人,一名來升,一名進祿。又有舅太太家兩個陳人,一名馮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聽見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來。安老爺便在這四個裏頭派了來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進祿、馮祥兩個同著張進寶、梁材等在家照料。
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將近,公子著實在他父母膝前親近了幾天。這其間不必講,安太太合兒子自然有一番的絮話,金、玉姊妹合夫婿自然有無限離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閨中,自然更有一番說不出來的別懷離緒。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合安太太並金、玉姊妹,骨肉主婢之間,也有許多的難分難舍。但是他家前番經了那番要上烏裏雅蘇台的那場離別,如今再經這場離別,彼此也就排遣,了了許多。
到了長行之日,公子便拜別家祠,叩辭父母,帶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過了兩日,催齊了船,便是家眷起行。內裏跟去的是晉升女人,隨緣兒、四喜兒的兩個媳婦,並跟舅太太的人、跟珍姑娘的喜兒。何小姐還道珍姑娘沒個貼己的人照應,那知他不知甚麽空兒早認了戴嬤嬤作幹媽了,何小姐又添派了戴嬤嬤跟了他去。其餘的便是兩個粗使的老婆兒、小丫頭子。舅太太合珍姑娘這一走,安太太合金、玉姊妹自然也有一番托付交代,不待煩言。至於這班人走後,安老夫妻在家自有金、玉姊妹婦代子職侍奉,家事自然依舊還是他兩個掌管,這些事也不消煩瑣了。
此書原為十三妹而作,到如今書中所敘,十三妹大仇已報,母親去世,孤仃一人無處歸著,幸遇鄧、褚等位替安公子玉成其事,這就是此書初名《金玉緣》的本旨。後來安公子改為學政,陛辭後即行赴任,辯了些疑難大案,政聲載道,位極人臣,不能盡述。金、玉姊妹各生一子,安老夫妻壽登期頤,子貴孫榮,至今書香不斷。這也是安老爺一生正直所感。
這燕北閑人守著一盞殘燈,拈了一枝禿筆,不知為這部書出了幾身臭汗,好不冤枉!
列公,說書的話交代到這裏,算通前澈後交代過了,作個收場,豈不妙哉!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