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聽到這句,才要繃臉,太太便忙著說道:"老爺想,玉格這麽年輕輕兒的,再者屋裏現放著倆媳婦兒,如今又買上個人,這不顯著太早些兒嗎?我就說:’這斷乎使不得。就打著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準。’老爺說這話是不是?"老爺道:"通啊,太太這話是極!所以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講的,夫妻一倫,恩義至重,非五十無子,斷斷不可無端置妾。何況玉格正在年輕,媳婦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息,此刻怎的講得到買人這句話上!"太太見老爺的話沒一點活動氣兒,便說道:"老爺不是說我說的是嗎?我說可隻管這麽說了,想了想,真也沒法兒。老爺想,一個人家兒過日子,在京在外是一個理。第一件,裏外的這道門檻兒得分得清楚。玉格兒這一出去,衙門裏自然得有幾個丫頭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帶兩個人去;倆媳婦呢,少說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這一年的光景,他就這麽師爺也似的一個人兒住著,那班大些兒的女孩子合年輕的小媳婦子們,類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來進去的,可不覺得怪不方便的嗎?老爺是最講究這些的,老爺白想想。"太太說到這裏,隻見老爺臉上按著五官都添了一團正氣,說:"啊噯!太太,你這一層慮的尤其深遠,這倒不可不給他籌畫出個道理來。卻是怎樣才好?"太太聽這話有些意思了,又接著說道:"倆媳婦兒不放心的也是這個,見我不準他買人,就請示我說:’要不就在家裏的女孩子們裏頭挑一個服侍他罷。’我說:"你們倆瞧,家裏這幾個丫頭,那兒還挑得得出個像樣兒的來?’誰知他們倆說這句話,敢則心裏早有了人了。"老爺道:"他兩個心裏這人是誰?"太太笑道:"照這麽看起來,倆人到底還是倆小孩子,隻見得到一麵兒。倆人隻一個勁兒的磨著我,求我替他們合老爺說說,是要咱們上屋裏的這個長姐兒。老爺想,這個長姐兒怎麽能給他們?我隻說:’這一個不能給你們哪,你公公跟前沒人兒啊。’"老爺一聽這句,隻急得局促不安,說道:"阿!太太,你這句話卻講得大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著,打頭呢,那丫頭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又那麽漆星的個臉蛋子,比小子倒大著好幾歲,可怎麽給他呢?再者,咱們這上屋裏也真離不開,就拿老爺的衣裳帽子講,向來是不準女人們合那一起子小丫頭子們著手的,如今有他經管著,就省著我一半子心呢。所以我就那麽回複了倆媳婦兒了。"老爺道:"嗨!此皆太太不讀書之過也。要講他的歲數兒,豈不聞’妻者,齊也,明其齊於夫也;妾者,接也,側也,雖接於夫而實側於妻也’。太太,你怎的把他同夫妻一倫講起嫁娶的庚申來?況且女子四德,婦德、婦言之後,才講得到婦容,何必論到麵目的黑白上!"太太道:"這麽說,他是個貴州苗子也沒甚麽的?"老爺道:"太太,你就不讀書,難道連’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這兩句也不曾聽得講究過?如今你不要給兒子納妾倒也罷了的,既要作這樁事,自然要個年紀長些的,才好責成他抱衾與禂,聽雞視夜。況且我看長姐兒那個妮子,雖說相貌差些,還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賞罪人之子何傷,又豈不聞’罪人不孥’乎?這話還都是末節而又末節者也。太太,你方才這話講的還有一層大不通處。你卻不想這長姐兒,原是自幼伺候玉格的,從十二歲就在上房當差,現在梅已過,如今兩個媳婦既這等求你向我說,我要苦苦的不給他,卻叫他兩個心裏把我這個公公怎生敁敠?此中關係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合他們說,我跟前沒人起來?豈不大謬!"安太太未曾合老爺提這件事,本就捏著一把汗兒,心裏卻也把老爺甚麽樣兒的左縫眼兒的話都想到了,卻斷沒想到老爺會往這麽一左。這一左,倒誤打誤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時喜出望外。雖然暗笑老爺迂腐的可憐,卻也深服老爺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長夢多,遲一刻兒不定老爺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話合這件事不對岔口兒來,又是塊糟,連忙說道:"老爺說的關係不關係這些話,別說老爺的為人講不到這兒,就是倆媳婦兒也斷不那麽想,總是老爺疼他們。既是老爺這麽說,等閑了我告訴他們就是了。"老爺道:"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於忙得這麽著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丫頭,也是他娘的個拐棒子。"太太這裏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阿,太太說那裏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說著,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奶奶。
且住!照這段書聽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裏玩弄他家老爺呢麽?這還講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弄他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著了!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偽,性之真"也。
且自擱起老生常談,切莫耽誤人家好事。卻說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才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他那個丫鬟又是個一衝的性兒,倘然老爺合他一說,他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那句話來,卻怎麽好?便暗地裏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裏合金、玉姊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合他姊妹說道:"莫不是是那事兒發作了?"他娘兒三個便一同過來。
安太太一見,便合舅太太說:"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合你妹夫說明白了。"回頭便告訴倆媳婦說:"你公公竟把他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罷。"金、玉姊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隻說得句:"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我們。"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
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著望之儼然的一臉嚴霜凜凜,不提別話,第一句便問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提並論的?"公子聽了,一時摸不著這話從那裏說起,隻得含糊答應了個"是"。這才聽他父親說道:"兩個媳婦遇了喜,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稟我一句?這也罷了,隻是他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安太太大家聽這話頭兒,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靜靜的聽著,要聽老爺怎麽個說法。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喇喇合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麽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著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著老爺說,卻又一邊望著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像說得是這個人他母親使著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的人帶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裏心裏不安,口裏苦辭的話。
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麽段話不是。
隻見老爺沉著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窩[阿那他喇博珠窩:滿語,不可推諉的意思]。"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隻"喂"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你這話好不糊塗!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太太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裏對鑿起四方眼兒來了,便說道:"玉格這孩子,真個的,怎麽這麽擰啊!你父親既這麽吩咐,心裏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著你父親的話就是了,且先鬧這些累贅!"公子見母親也這麽說,隻急得滿臉為難,說:"兒子怎麽敢擰?其如兒子心裏過不去何!"安老爺聽了,益發不然起來,便厲聲道:"這話更謬!然則’以父母之心為心’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講法?不信你這參讚大臣連心都比聖賢高一層!"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嚇得一聲兒不敢言語。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麽會湊趣兒的了,說道:"我瞧著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共總阿哥還是臉皮兒薄,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還是我來罷!"說著,坐在那裏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說:"不用說了,快給你們老爺、太太磕頭罷!"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裏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墜咕碌兒,可就不是話了。"隻得跪下謝了老爺。老爺這才有了些笑容兒,說道:"這便才是。"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老爺又道:"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他一拜麽?"太太也說:"這可是該的,底下仗著舅母的地方兒多著的呢!"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為難。隻是迫於嚴命,不敢不遵,隻得又給舅母磕了個頭。便聽老爺拿著條沉顛顛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長姐兒呢?"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按下這裏不表。
再說長姐兒。卻說他在他那間屋裏坐著發了會子愣,隻覺一陣陣麵紅耳熱,躺著不是,坐著不是。一時無聊之極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煙袋兒來抽了抽,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氈子抽係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著了,叼著煙袋兒,靠著屋門兒,一隻腳跐在門檻兒上,隻向半空裏閑望。正望著,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房簷上,對著他撅著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南飛了去了。他此時一肚皮沒好氣,衝著那喜鵲"呸"的啐了一口,說:"瞎收的是你媽的甚麽呢!"正說著,又覺一個東西從廊簷上直掛下來,搭在他額腦蓋兒上,嚇得他連忙一把抓下來,一看,卻是個喜蛛兒。正看著,又是那個小喜兒跑來說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爺那兒咦溜哇喇的翻著滿洲話合大爺生氣,大爺直橛橛的跪著給老爺磕頭陪不是呢!"他聽了這話,心裏"轟"的一聲,立刻連手腳都軟了。
連忙擱下煙袋,拿起半碗兒冷茶來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聽打聽,隻見一個女人迎頭跑來,一疊連聲兒的說:"老爺叫!"他此刻正因老爺耽誤了他的事,心裏有些不大耐煩老爺,聽得叫他,一麵叨叨說:"老爺好好兒的又叫我作甚麽呢?"一麵便梗著個脖子往上屋裏來。將來到上屋,隻見舅太太合老爺、太太一處坐著,大爺、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幾個大丫頭也一溜兒伺候著,外間還有許多女人們在那裏聽差,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
他將進屋門兒,太太就告訴他說:"老爺這兒叫你,有話吩咐你呢。聽著。"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便聽老爺吩咐道:"你大爺現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時遇喜,不便坐車遠行。
大爺身邊一時無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討你去給大爺作個身邊人。我因平日看你也還穩重,再又是自幼兒伺候過大爺的,如今就給你開了臉,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後你卻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恩典,聽你二位奶奶的教訓,刻刻知足自愛。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兒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聽了這話,又怕決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頭,正要把老爺方才這話從頭兒款款兒的說一遍給他聽。隻見他也不說長,也不問短,也不磕頭,也不禮拜,隻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絹子捂了臉,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
安太太生怕老爺見怪,忙道:"丫頭,不許!這是怎麽說?老爺這兒吩咐你話麽,怎麽不知道好好答應呢?無論你心裏怎麽委屈,也是等老爺吩咐完了,慢慢兒的再回呀。也有就這麽長號兒短號兒哭起來的?這可不像樣兒了!"金、玉姊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見是他們屋裏的人了,越覺多番親熱。倆人隻圍著他悄悄兒的勸他,呱咭說:"你瞧,老爺、太太這個樣兒的恩典,又是這麽大喜的事,你還有甚麽委屈的地方兒呢?有甚麽話隻好好的說,快別哭了。"他娘兒三個當下就這等一遞一句的勸了個不耐煩,問了個不耐煩。無奈這裏隻管說破唇皮,萬轉千回,不住口兒的問,他那裏隻咬定牙根,一個字兒沒有,不住聲兒的哭。
列公,你道他這一哭,可不哭得來沒些情理麽?卻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豈不聞語雲:"人各有誌,不可相強。"便是婦人女子的誌向,也有個不同。有的講究個女貌郎才,不辭非鴉非鳳;就有講究個穿衣吃飯,隻圖一馬一鞍的。何況這長姐兒還是從前因為他媽給他擇婿決意不嫁,說過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也休想他離開太太,甚至太太日後歸西他還要跟了去當女童兒的個人呢!要據他這番誌向而論,莫講是安老爺吩咐要把公子安龍媒給他作乘龍婿,便是佛旨綸音要把他送到龍宮去作個龍女,也許萬兩黃金買不動他那個"不"字兒!話雖這等說,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帶著嘴,此時正不妨大庭廣眾侃侃而談,請老爺看看他這個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聽聽他這段話是何等的光風霽月,便是老爺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個字兒沒有,隻不住聲的哭起來?這個情理又在那裏呢?
噫嘻!原來他這副眼淚不是委屈出來的,正是感激出來的。你道感激怎的倒會感激的哭起來?在位的如果不信,隻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著朝廷施恩,放個好缺,那謝恩折子裏必要用"感激涕零"這四個字。這長姐兒心裏想這個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兒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說仗著上頭平日待的那點分兒,借著告奮勇求個恩典,說"奴才情願巴結這個缺",其實不是個甚麽巴結得的缺,一時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個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當兒,夢也夢不到老爺忽然出其不意的當著闔家大眾冠冕堂皇這麽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這個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個好缺。人誰沒個天良?這有個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嗎!"感激"的過了頭兒了,那"涕零"自然也就過了頭兒了,所以他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這正是個天理人情。人家心裏正在那裏一團的天理人情,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旁邊兒的人隻一個勁兒的問他說有甚麽委屈,這句話卻叫他怎的個答應法?所以隻急得他心裏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越著急越沒話,越沒話越要哭。
隻是安老爺那個方正脾氣,那裏弄得來這些勾當?見他這樣,登時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這妮子,怎的這等不中抬舉!我倒問你,你這委屈安在?"他見老爺動了氣了,當下從著急之中未免又上點害怕,心下暗想說:"這一來倒不好了!別的都是小事,老爺那個天性,倘然這一翻臉,要眼睜睜兒的把隻煮熟了的鴨子給鬧飛了,那個怎麽好?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我這一輩子可那兒照模照樣兒的再找這麽個雪白粉嫩的大河鴨子去?"他想罷,便連忙跑到老爺跟前,雙膝跪倒,說:"求老爺先別生氣,容奴才慢慢兒的回。聖明不過老爺,老爺替奴才想想,老爺施的這是甚麽樣兒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頭兒說的上’委屈’來?就算老爺委屈了奴才罷,主兒就是一層天,天牌壓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說甚麽?"安老爺還在那裏瞪著雙眼睛問他說:"然則你哭著何來呢?"他被老爺這一問,越發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偷眼瞅著太太,瞅了半日,這才抽抽搭搭的說道:"奴才想著是這一跟出去,別的沒甚麽,奴才怪舍不得奴才太太的。"嗯!你瞧,人家原來是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於那層兒,敢則是不勞老爺費心,他心裏早打算"這一跟出去"上頭了!隻是這句話,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爺發了這場大怒,太太枉著了會子幹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這個。老爺聽了這話,立刻怒氣全消,倒點了頭,望著太太說道:"照這等看起來,他這副眼淚竟自是從天性中來的,倒也難得。"太太這個當兒是聽他說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淚汪汪的那兒從袖口兒裏掏小手巾擦眼淚,一麵又要手紙擤鼻子。聽老爺這等說,便勉強笑道:"甚麽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這兒糊塗蠻纏騷攪呢!"因又望著他說:"這一來,不是才如了你的願,一輩子不離開我了嗎?可還哭起是他娘的甚麽呢!"卻說長姐兒此時是好容易在老爺跟前把一肚子話倒出來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見太太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來。
你道他這一哭又為甚麽?原來他心裏正想到:"二位大奶奶隻管是這麽討了,老爺隻是這麽賞了,我的話可也隻管這麽說了,可還不知我們這位老佛爺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見太太一哭,他隻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他,覺得這事還不大把穩,又急得哭起來。緊接著聽太太後來這兩句話,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這番恩典。心裏一痛快,不覺收了眼淚,"嗤"的一笑,立刻頭就不暈了,心寬體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兒了。金、玉姊妹兩個見了,滿心歡喜,便叫他站起來,帶他給老爺、太太磕了頭。他這一樂,樂得忙中有錯,爬起來慌慌張張的也給舅太太磕了個頭。舅太太說道:"喲!你這孩子可是迷了頭了,這又與我有甚麽相幹兒呀!"他一麵磕著頭,嘴裏還說:"都是一個樣兒的主子。"舅太太聽了,好不歡喜。那知他這個頭磕的一點兒不迷頭,他心此時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個耳鬢廝磨,先打了個"小大姐兒裁席子。——閑時置下忙時用的"的主意呢!
話休饒舌。卻說安太太見他給舅太太磕過頭,便叫他給公子磕頭。他答應了一聲,早花飛蝶舞一般過去,朝著公子插燭也似的磕下頭去。公子此時心裏一來不安,二來有些發訕,三來也未免動了點兒"賢賢易",隻滿臉周身鬧了個難的神情兒,共總沒得甚麽話。那長姐兒早磕完了頭站起來,他此時也用不著老爺、太太再說了,便忙過去給二位大奶奶磕頭。他姊妹兩個受完了,一個人拉著他一隻手,說道:"這可是老爺、太太的恩典,你往後可得好好兒幫著我們孝順老爺、太太。這一出去,再好好兒的服侍大爺,老爺、太太就更喜歡了。"當下安老爺便望著兩個媳婦,指著長姐兒說道:"這妮子從此便是你們屋裏的人了,你兩個就此帶他去罷。"太太一聽老爺這話,急了,忙說:"老爺,這是甚麽話呀?倒底也讓我給他刷洗刷洗,紮裹紮裹;再者,也得瞧個好日子。也有就這麽個樣兒帶了去的?"無奈老爺此時隻說:"這個丫鬟既然給了兒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沒法兒,又不好無端的倒把他攆到下屋裏去。
正在為難,便聽舅太太笑道:"這麽著罷,叫他先跟了我去罷。連沐浴帶更衣,連裝扮帶開臉,這些零碎事兒索興都交給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們那天要人,那天現成。"因指著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們那麽大的件事,走馬成親,一天也辦完了。這算了事了?"說著,就把煙袋遞給長姐兒,站起來望著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長姐兒一瞧這光景,心下大喜,暗說:"再不想方才我誤打誤撞的錯磕了一個頭,果然就’行下了秋風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說的:’有棗兒也得一竿子,沒棗兒也得一竿子。’這話再不錯!"他心裏隻顧這等想著,也不曾聽得太太怎樣吩咐,隻趁接煙袋這機會,搭訕著伸手攙上舅太太,就跟過西院去了不提。
卻說金、玉姊妹自從那日探明婆婆口氣之後,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應妝新的東西辦妥。如今見事成了,閑中便把這話回了婆婆,把個安太太樂的,說道:"你瞧,你們倆這個性急法兒!這要我那天一說,萬一你公公有個不準,可怎麽好?"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這句話說的好不呆氣!這樁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會有個不準?假如他果的不準,別的莫講,長姐兒那副急淚可不枉流了?燕北閑人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閑話少說。卻說過了兩日,擇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長姐兒妝扮好了,叫金、玉姊妹帶過來謁見老爺、太太。隻見他戴著滿簪子的鈿子,穿一件紗綠地景兒襯衣兒,套一件藕色絲氅衣兒,罩一件石青繡花大坎肩兒,上還帶了些手串兒,懷鏡兒等等,抬裏又帶著對成對兒的荷包。鬢釵、手釧鏗鏘的站在那裏。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爺說道:"老爺瞧,我打扮起來也還像個樣兒呀?"老爺隻點點頭。金、玉姊妹兩個心裏隻要討公婆喜歡,又附和著太太問老爺道:"公公白瞧,他這一開臉,瞧著也還不算黑不是?"偏遇著他這位死心眼兒的公公,素日說話一字字都要拋磚落地的,便道:"黑怎說得不黑?不過在德不在色罷了。這黑白分明上卻是含混不得。"說話間,舅太太也過來了。恰好這日張親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來了。都給安老夫妻道過喜,大家歸坐。金、玉姊妹便叫人鋪下紅氈子,帶新人給老爺、太太行禮。太太先說:"孩兒阿,我今兒個可隻好先受你個空頭兒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現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說罷,如今先把這個活的兒給你。"說著便叫:"喜兒呢?"隻見那小丫頭子也擦了一臉怪粉,戴著一腦袋通草花兒,又換了件新紅布襖,笑嘻嘻的跑過來。太太便望著長姐兒道:"我想著你這一過去,手下得個人兒撥弄著使,你招護了他一場,就叫他跟了你罷。"長姐兒更不想到此時水長船高,不曾吃盡苦中苦,早得修成人上人,一時好不興致,連忙又給太太磕了個頭。
太太因滿臉陪笑望著老爺說:"難道老爺就不賞人家點兒甚麽嗎?"老爺說:"有,在這裏。吾夫子有雲:’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他這一跟出玉格去,進了衙門,須要存些體統,卻不便隻管這等長姐兒、長姐兒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這穩重上,賞他個名字,就叫他作’烏珍’。烏珍者,便是滿洲話的個’重’字。"因合他說道:"你從此益發該處處曉得自重才是。"太太聽了,更加歡喜。便吩咐大家此後都稱他作"珍姑娘。"這句話一傳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湊齊了上來給老爺、太太、爺、奶奶叩喜。叩完了喜,並說:"請見見珍姑娘。"珍姑娘這一見,除了那幾個陳些的家人隻嘴裏說聲"姑娘大喜"之外,其餘如平日趕著他叫姑姑的那些丫頭小廝不用講了,還有等雖不叫他姑姑,卻又不敢合他公然敘姐妹,更不敢官稱兒叫聲大姑娘,隻指著孩子們也叫聲姑姑的那班小媳婦子、老婆兒們,一個個都立刻上前跪倒請安。內中便有幾個有點分兒不須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訕著蹲蹲腿兒。
大家沒見他以前,隻說主兒素來待他的那個分兒,今日又是大爺的姨奶奶了,這一見不知他要大到甚麽分兒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舊是嬸子長、大娘短、姐姐親、妹子熱的不離口,並且比向來倒格外加了些親香和氣。到了兩個嬤嬤跟前,前兩天還不過一例兒的叫聲戴嬸子、華太太,今日這一見,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輩子,改了字兒,一口一個嬤嬤奶奶、嬤嬤老老了。
這裏禮節已畢,金、玉姊妹兩個便回明婆婆,要帶他到舅太太那邊行了禮,還要過張親家太太那裏去。舅太太先攔說:"使不得,先把你們家這點禮兒完了著。"張太太也說:"二位姑奶奶罷呀,他這望後來也會那紅紙二房也似價的咧!再說咧,你姐兒倆還這麽賢良呢!也有我大夥兒倒合他黑母雞一窩兒、白母雞一窩兒!"安太太聽親家太太這套話,可實在費解到了頭兒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頑笑話兒來,便說:"這話也說的是,恭敬不如從命,索興等過了今日再叫他過去磕頭。倒是趁這個好時辰,你們帶他家去受頭去罷。"說著,便派了兩個齊全女人,又叫了華、戴兩個嬤嬤來招護著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幫著照應他的隨身東西,那個小喜兒就張羅他們珍姑娘的煙袋荷包。
金、玉姊妹又叫他見見老爺、太太再走。他這一見,卻不由的一陣心酸,早望著太太含了兩胞眼淚。隻這兩胞眼淚,卻真是舍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沒了人家的眼淚。當下二位大婦前行,一個小星隨後,後麵還圍著一大群仆婦丫鬟,簇擁著他往東院而去。
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識的大丫頭看了他如成佛升仙,還有安太太當日的兩個老陪房,此時早已就白慶蹀躞的了,也在那裏望著他點頭咂嘴兒,說道:"嘖嘖!噯!你瞧人家,這才叫修了來的哪!"話休饒舌。卻說一時到了東院,安公子夫妻歸坐受禮,他三個自然各有一番教導勉勵的正經話,都不須煩瑣。一時珍姑娘磕完了頭起來,見公子那頭摘帽子,他便過去接帽子、撣帽子、架帽子、蓋帽子,又張羅給二位奶奶裝煙倒茶,打發換衣裳,服侍洗手。一進門兒,把眼前的這點兒差使地陀羅兒似的當了個風雨不透,還帶著當的沒比那麽擱當兒、得樣兒、是勁兒。二位奶奶此時看著,已是心滿意足了,那知人家還有過節兒的:隻見他來到外間兒,在他那隨身包袱裏拿出個小紅包兒來,打開鼓搗了,又向花鈴兒、柳條兒兩個叫了聲:"好姑娘,你給我找倆托盤兒來呢。"那兩個答應著,就忙給他拿了倆匣屜兒來。他便把那分東西擺好了,兩手托著進來,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說:"這是奴才給二位奶奶預備了點兒糙活計。"金、玉姊妹接過來一看,隻見一盤兒裏托著是一雙大紅緞子平金釘花線兒A字錦地扣"百蝠流雲"三寸半底兒的滿幫著旗裝雙臉兒鞋,合一雙魚白標布襪子,並一個大紅氈子堆"瓜瓞綿綿"花樣的大底兒煙荷包;那一盤兒裏是一雙大紅緞子掐金拉雙線鎖子如意錦地加"四季長春"過橋高底兒的漢裝小鞋兒,合一副月白緞子鑲沿褲腿兒,並一個絳色滿填帶子"龍獻壽"花樣天蓋地起牆兒的檳榔盒兒,隻這件話計,大約是他特為東屋裏大奶奶不會吃煙想空了心才憋出來的個西洋法子。此外還有一對挑胡椒眼兒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兒雞心包,卻是一對兒,分在兩盤兒擺著。
當下就把他姊妹兩個樂得,笑吟吟的說道:"你瞧,你何必還費這個事呢!"因又一樣一樣拿起來細看。何小姐便合張姑娘笑道:"活計兒是不用說了。我納悶了,他跟著婆婆,一天到晚不得個閑空兒,還甚麽工夫給你我作這些針線?"他聽了,便笑嘻嘻的說道:"這點兒糙活計實在不算得個甚麽。奴才想著二位奶奶待奴才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麽配?所以才親手兒作了兩雙鞋,二位奶奶穿著,就算踹著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列公想,世間的人說話要都照這麽個說法兒,對麵兒那個聽話的聽著,心裏有個不受用的嗎?這怎麽會得罪得了人?
隻是替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紅鸞星"才動了沒兩天兒,這幾件活計他是甚麽工夫作的?便說他平日好用個心兒,會行個事兒,早就作下預備著的;請教,連影兒都沒夢見的事,他心裏是從甚麽時候、怎麽一下子就曾送到這上頭了?其理卻不可解。這要律以《春秋》之筆,此中就大費推敲。隻是不過幾句閑人夢話,何須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金、玉姊妹當晚便在自己屋裏給公子備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個"染指點金金滴液,投懷倚玉玉生香"的溫柔鄉中,忽然眼前又添了這個一個俏丫鬟,雖說不得"白人之白",也猶"白馬之’馬’";恰是他個髫年伴侶,也算一段閨房佳話。隻是他此時一心的怕上烏裏雅蘇台,那有閑情到此?因此酒在肚裏,事在心裏,不肯多飲,隻吃了幾杯便叫收拾過了。當下金、玉姊妹便一個扶著敷粉郎君,一個攜了堆鴉俏婢,送他二人雙雙就寢。
這段書交代到這裏,要按小說部中,正不知該有多少甚麽"如膠似漆,似水如魚"的討厭話講出來。這部《兒女英雄傳》卻從來不著這等汙穢筆墨,隻替他兩個點躥刪改了前人兩聯舊句:安公子這邊是"除卻金丹不羨仙,曾經玉液難為水";珍姑娘那邊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時",如斯而已。這話且自按了不表。
卻說安公子好端端的一個翰苑清班,忽然改換頭銜要到邊庭遠戍,他這番不得意,且無論頭上那個花紅頂兒解不動他的牢騷,就眼前這個墨玉人兒也提不起他的興致。隻是無論他怎的不得意,也卻不掉他那些老師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話別餞行。這班人自從他見麵賞下假來那日,早已紛紛具帖來請。這其中也有在戲莊上公餞的,也有在家裏單約的。安公子也隻得強整精神,一一的應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閑兩日,又得分撥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來客往,道乏辭行,轉眼間早已假期將滿。安老爺便叫他看個吉日,先請安陛辭。
陛辭的頭一天,公子因要赴園子去住,好預備第二天遞折子,便換上行裝,上來謁見父母。老夫妻一向隻那等忙碌碌的張羅兒子起身,心頭口頭時刻有樁事兒混著,倒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