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爺看了看,倒底確是"本客自製,貨真價實,原板初印,一絲不走"的兩個孩子,心中十分歡喜,說道:"好兩個孩子!宜富當貴,既壽且昌,將來一定大有造化!"把個鄧九公樂的,說:"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這倆孩子還沒個名字呢,老弟索興借你這管文筆兒合這點福緣兒。給他倆起倆名字,替我壓一壓,好養活。"安老爺說:"這倒用不著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這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東海,就本地風光上給他取兩乳名,就叫他’山兒’、’海兒’。那大名字竟排著我家玉格那個’馬’字旁的’驥’字,一個叫他鄧世駿,一個叫他鄧世馴。駿,馬之健者也;馴,馬之順者也。你道好不好?"鄧九公拍手道:"好極了!好極了!就是這麽著。老弟,你瞧愚兄是個糙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師收門生的規矩,率真了說罷,剪直的我就叫這倆孩子認你作個幹老兒,他倆就算你的幹兒子,你將來多疼顧他們點兒。你說這比老師門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爺見他這樣至誠,倒也無法,隻得也收在門下。這才合老頭兒出了那間屋子,彼此坐談,敘了些離情,問了些近況。這話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鄧家來的那班男客因鄧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勞動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鄧九公的幾個徒弟合他家門館先生們款待。內裏的女客也有鄧家從淮安跟了九公來的幾個遠房本家女眷們張羅。隻鄧九公合安老爺這陣演說養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已吃了麵告辭而去。褚一官是裏外應酬,忙得不得住腳。才得進來,褚大娘子便迎頭嘈嘈他道:"喂!你竟忙你的罷。老爺子來了這麽半天,你也不知張羅張羅他老人家的飯!"褚一官道:"這會子呢!我才就問了華相公了,他說二叔在悅來店早吃了飯來了。"鄧九公聽了,便嚷起來道:"可是隻顧一陣鬧孩子,我怎的也不曾問老弟你吃飯不曾?你來也來到了,卻怎的又在鎮上打尖,不到我這裏來吃!"老爺才把此來從水路載得一百二十壇好酒給他祝壽,恰好今日也到鎮上,方才在那裏遇見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車輛都留在後麵,自己騎了個驢兒先來的話說了一遍。鄧九公聽了,樂的連道:"有趣,有趣!多謝,多謝!這夠愚兄喝幾年的了。喝完了,要還耐著煩兒活著,再合你要去。"正說著,後麵的酒車、行李車也來到了。鄧九公便叫褚一官著落兩個明白莊客招呼跟來的人,又托他家的門館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囑咐把酒先給收在倉裏,閑來自己去收。褚大娘子便叫他帶人把老爺的行李都搬進來。安老爺道:"行李不必搬進來了,我在甚麽地方住就搬到那裏去,豈不省事!"鄧九公道:"就請你先去看看我給你預備的這個住的地方。"說著,拉了老爺就走。
安老爺正不知是那裏,隻得跟了他。隻見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間東廂房去。安老爺同他進去一看,隻見那三間屋子糊飾得幹淨,擺設得齊整,鋪陳得簇新。裏間兒還安著一分極精潔的床帳,臨窗也擺了一張畫案,上麵也擺了些筆硯。
最奇不過的是這老頭兒家裏竟會有書,案頭還給擺了幾套書,老爺看了看,卻是一部《三國演義》,一部《水滸》,一部《綠牡丹》,還有新出的《施公案》合《於公案》。其餘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這分東西,弄了個齊全。甚至如新買的馬桶,新打的夜壺,都給預備在床底下。安老爺看了這兩件家夥,自己先覺得有些用不慣。便說道:"老兄,你實在過於費事了。但是我在裏頭住著究竟不便。"正說著,褚大娘子合那位姨奶奶也過來,褚大娘子聽見,說道:"不便?你老人家隻好將就點兒罷。依我們老爺子的主意,還要請你老人家在正房裏一塊兒住來著呢。還是我說的,我說:’那位老爺子的脾氣,管保斷不肯。’我費了這麽幾天的事,才給你老人家拾掇出這個地方兒來。那邊廂房裏就是我合女婿住著。這又有甚麽不方便的呢!"說著,不由老爺作主,便合他女婿說:"你把華相公叫過來,我告訴他,就叫他們大夥兒把行李搬進來,我這兒就瞧著歸著了。"安老爺處在這鑿不來方孔的地方,也無可如何,隻得聽他調度。一時搬進行李來,凡是老爺的壽禮以及合家帶寄各人的東西,老爺自己卻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廝們早一分分的打點了送上來。大家謝了又謝。老爺覺得隻要有了他那壽酒、壽文二色,其餘也不過未能免俗,聊複爾爾而已。
一時交代完畢,鄧九公又請安老爺到他那莊子前前後後走了一蕩。見外麵也有個小小的園子,也有兩處坐落。那地勢局麵就比褚一官住的那個東莊兒寬敞多了。到了西邊他那個演武廳,便是他說的合海馬周三賭賽的那個地方。安老爺看了看,見當中五間大廳,接著抱廈,果然好一個寬闊所在。
見院子裏正在那裏搭天棚、安戲台,預備他壽期作壽,鬧鬧吵吵,忙成一處。鄧九公又去應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舊讓安老爺來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經齊齊整整擺了一桌果子在那裏。那些"酒過三巡""羹添二道"的煩文都不必瑣述。卻講安老爺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開了幾樣,要了分紙筆墨硯來放在手下,一麵喝酒,一麵筆不加點就把他給鄧九公作的那篇生傳寫出來。寫完,先把那大意合老頭兒細講一遍,然後才一手擎著杯,高聲朗誦的念給大家聽道:義士鄧翁傳學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間讀書四十餘年,凡遇古人豪俠好義事,輒心向往之,而竊以生今之世聞其語而末嚐一見其人為憾。今天子禦極之四年,歲在丙午,學海官淮上,旋去官,將之山左訪故人女十三妹於齊魯之青雲山。十三妹者,蓋曙後孤星,昔為吾師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孫,今歸吾子驥,為吾家子婦者也。
先是女隨其先人副總戎何公杞之官甘肅,何公為強有力者所挫,下於理,鬱鬱以死。女義有所避,飾媼婢以絰,偽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於京邸,己則竊母而逃,埋頭項於青雲山間。今義士鄧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門戶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顛末。然予與翁初無杯酒交,而計非翁又無由梯以見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見翁。既見翁,飲予以酒。言笑甚歡,縱談其生平事,須眉躍躍欲動,始知古所謂豪俠好義之士者,今非無其人也。會女母氏又見背,有岌岌焉不可終日勢,凡貨財筋力之禮,翁悉銳身任之。已乃為女執柯,以之妃吾子驥,而使歸吾家。計女得翁以獲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孀崽子於磐石之安,使學海亦得因之報師門而來佳婦,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來歸,合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遠千裏來,遺女甚厚。與予飲於堂上,以酒屬予曰:’某浪跡江湖,交遊滿天下,求其真知某者無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縱百歲歸居,亦來日苦少,子盍為我撰墓誌以須乎?’予聞命皇皇,疑從翁之言,則豫凶非禮;以不敏辭,又非翁所以屬予之意,而沒翁可傳之賢。考古人為賢者立傳,不妨及其生存而為之,如司馬君實之於範蜀公是也。翁平生出處皆不類範蜀公,而學海視君實且弗如遠甚。然其例可援也,請得援此例以質翁。
謹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行行,人稱曰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禎按察副使,從永明王入滇,與鄧士廉、李定國諸人同日盡難。父某公,時以歲貢生任訓導,聞之棄官,徒步萬裏,冒鋒鏑負骸骨以歸,竟以身殉。嗚呼!以知翁之得天獨厚者,端有自來矣!
迨翁入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應童子試,不售,覺占嗶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便從事於長槍大戟,馳馬試劍,改試武科。試之日,弓刀石皆膺上上考,而以默寫武經違式,應見黜。典試者將先有所要求而後斡旋之,且許以冠軍。翁怒曰:’丈夫以血氣取功名,誰複能持白鏹乞憐昏夜哉!’然猶得綴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絕意進取,乃載先人柩,去鄉裏,走山東,擇荏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紅柳樹地卜築家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輒道’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公’雲。
性誠篤而毅,間以俠氣出,恒為裏排難解紛,抑強扶弱,有不順者則奮老拳捶楚之,人恒樂得其一言以為曲直。久之,舉益豪,名益重。時承平久,萑苻蜂起,凡南北挾巨資通有無者,多有戒心。聞翁名,鹹俠重幣來聘翁偕護行篋,翁因之得以馬足遍天下。業此垂六十年,未嚐失一事,亦未嚐傷一人。卒業之日,諸大賈榜其門曰’名鎮江湖’。此誠不足為翁榮,然亦可想見其氣概之軼倫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廣顙豐下,目光炯炯射人,頦下須如銀,長可過臍,臥則理而束之,嚐謂:’不惜日擲千金,此須不得損吾毫末也。’晚無他嗜好,惟縱酒自適,酣則擊刺跳躑以為樂。
翁康強富壽,特有伯道之戚,居輒怏怏曰:’使鄧某終無子,非天道也。’予以’《洪範》五福,子與官不與焉’解之,而翁終不懌。歲庚戌,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載酒以來,為翁壽。入門,翁家適作湯餅會,問之,則翁室已先一月協熊占而又攣生也。噫嘻!學海聞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長,此理數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聞。乃翁之所以格天,與天之所報翁,一若有非理數所能限者。翁亦人傑也哉!
然則翁之享期頤,宜孫子,餘慶方長,此後之可傳者正未有艾。學海幸旦暮勿死,終將濡筆以待焉。
安老爺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著鄧九公聽了不知要樂到怎的個神情。那知他聽完了,點了點頭,隻不言語,卻不住的抓著大長的那把胡子在那裏發愣,像是想著一件甚麽為難的事情一般。老爺看了大是不解,不禁問道:"九兄,你聽我這篇拙作可還配得來你這個人?"隻見他正色道:"甚麽話!老弟你這個樣兒的大筆,可還有甚麽說的?就隻我這麽聽著,裏頭還短一點過節兒,你還得給我添上。"老爺忙問:"還添甚麽?"他道:"你這裏頭沒提上我們姑奶奶。我往往瞧見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寫在後頭;再你還得把你方才給倆小子起的那倆名字也給寫上。"老爺道:"阿,不是這等辦法。文章各有個體裁,碑文是碑文,生傳是生傳,這怎好攙在一處?如果要照那等體裁,豈但老兄的子女,連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於何年月日,將來歿於何年月日、葬於某處,都要入在後麵。這是你一百二十歲以後的事,此時如何忙得?"鄧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見著老弟你了,你隻當麵兒給弄齊全了,我就放心了。"老爺被他磨得沒法,隻得另要了張紙,給他寫道:公生於明崇禎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終,合葬某處。元配某氏,先翁若幹年卒。女一,亦巾幗而丈夫者也,適山東褚生。子二,世駿、世馴。
他看了這才歡喜,又笑嘻嘻的遞給安老爺說:"好兄弟,你索興把後頭那幾句四六句兒也給弄出來。"安老爺道:"老哥哥,你這可是攪了。那叫作墓誌銘,豈有你一個好端端的人在這裏,我給你銘起墓來的理?"鄧九公道:"喂!老弟,拿著你這麽個人,怎麽也這麽不通!一個人活到九十歲了,要還有這些忌諱,那就叫’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爺在書堆裏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時落得被這老頭兒道得個"不通"。想了想,他這句話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後麵寫了一行,寫道是:銘曰:不讀書而能賢,不立言而足傳。一得無慚,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後也,而區區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終協熊占,其生也攣,且在九十之年。嗚呼,此其所以為天,後之來者視此阡。
老爺念了一遍,又細細的講給他聽。他聽了,隻說了句:"得了!得了!"跳起來就爬下給安老爺磕了個頭,老爺忙得還禮不迭。又聽他說道:"老弟呀!還是我那句話,我這條身子是父母給的,我這個名是你留的。我有了這件東西,說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話,橫豎咱們大清國萬萬年,我鄧振彪也萬萬年了。"說著,又親自給安老爺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爺此時事是完了,禮是送了,合他放量喝了一回,吃過飯便過廂房去安歇。此時那個麻花兒是合鄧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過來陪著安老爺,又叫了隨緣兒進來伺候。
過了兩日,便是鄧九公的壽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門客大家張羅著在府城裏叫了兩班小戲。這日,廳上也掛了些壽畫壽聯,大家也送了些壽桃壽麵,席上擺著壽酒,台上唱著壽戲。男客是士農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紛來。有的獻個壽意的,有的道句壽詞的,無非賀壽拜壽,祝壽翁的百年長壽。把個鄧九公樂的,張羅了這個又應酬那個。當下把眾男客讓在廳上正中三間,眾女眷讓在那個西梢間。因恐安老爺合那班俗人坐不到一處,便在東梢間另設了一席,讓到那裏去坐。又特請了本地四位鄉紳來作陪。
這四位鄉紳,一位姓曾,名異撰,號瑟庵,因無心進取,便作了個裝點山林的名士。一位複姓公西,名相,號小端,因家道殷實,捐了個鴻臚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號望華,是個教官截取的候選知縣。一位姓仲,名知方,號笑岩,是個團練鄉勇出力議敘的六品職銜。安老爺見這班人都是聖門賢裔,心中十分敬重。當下彼此見過禮,早見鄧九公笑嗬嗬的先過這席來,把盞安席,斟了一巡酒。將坐下,便指著安老爺向那四位陪客說道:"我這位把弟,他有個不醉的量,今兒個屈尊你四位,讓他多喝幾盅。再我還有句話,先告個罪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頭裏;你四位可別覺著說你們都算孔聖人的徒孫兒了,照著素來懵我也似的那麽懵他,合他混抖摟酸的,人家那肚子裏比你們透亮遠著的呢!我可白告訴你們。"說罷,又哈哈大笑,隨各各的陪飲了一杯,便到別席張羅去了。這裏四位陪客見安老爺是個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鄧九公這套隻顧一麵兒的話一交代,在個姓曾的聽了,心裏來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發不來周旋這位遠客,隻他四人高談闊論起來。
安老爺此時倒落得一個人呆坐在那裏看戲。無如老爺的天性又生來的合看戲這樁事不甚相近,甚麽叫作賓白合套、切末排場,平日一概不曾留過這番心,更講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隻管看著,卻是一絲不懂。但見滿台刀槍並舉,鑼鼓齊喧。
一時又見從上場門跳出個黑盔黑甲的黑臉人來,也不聽得他唱,隻拿了杆槍"哇呀呀,哇呀呀"喊了個地動山搖;咕咚咚,咕咚咯跳了個塵飛煙起。鬧了半日,忽然聽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卻道得是:"力拔山兮氣蓋世。"這句老爺懂了,接著留神聽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這人扮得是西楚霸王。原來台上這半日演的正是楚漢爭鋒的故事。這段涑水《通鑒》,老爺是濫熟的,因而便要往下聽聽他唱的是些甚麽。一霎時,前常畢笛合奏,鼓板輕敲,老爺側著耳朵一字字跟著聽明白了兩句,唱道是:"蓋世英雄,始信短如春夢。"正在聽得有些入神兒,忽聽左首坐的那個曾瑟庵望那三個說道:"人生在世,既作了個蓋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夢!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領略些沂水春風的樂趣,自然上下與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會短如春夢!"他一句話沒講完,猛可的又聽那個仲笑岩說道:"到底還是他算不得個蓋世英雄。這場事當日要遇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領,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個個’急公向義,親其上,死其長’的先到了關中了,又何愁有十個韓信,一百麵埋伏!"曾瑟庵聽了說道:"罷了!罷了!笑岩,你莫來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撐門麵。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領,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駁斥了。"仲笑岩見曾瑟庵賣弄他家先賢的高風,揭挑自家先賢的短處,早有些不悅,也回口道:"須比你家那位子皙公隻合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廝混的有幹頭些!"那瑟庵便翻著雙白眼說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歎道那句’吾與點也’,正賞識得是他那些兒沒幹頭處。"坐中那個冉望華是個退讓不遑的人,見他兩個爭競起來了,慌得把身子望後偎了一偎,望著那個複姓公西的說道:"小端,你看今日這等個禮樂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鬥起口來,區區止不過誌在溫飽,自問是斷斷周旋不來的,這事隻得要借重你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見冉望華把場是非磨兌到他身上來了,忙道:"惶恐!惶恐!這事小弟也遜謝不敏。所以不敢固辭者,誠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為請我們來作個小小儐介,奉陪這位水心先生,我們倒不可在遠客麵前有失家風,致傷雅道。"說著,便離位出席,向曾、仲兩家各打了一躬,勸他兩個和息這場口角。
安老爺坐在上麵,看他四個鬧了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言誌的那章《論語》。這樁事不比聽戲,可正彈在安老爺的癢癢筋兒上了。當下見公西小端隻管那等揖讓周旋的讚襄了一陣,曾、仲兩個依然是一邊盛氣相向,一邊狂態逼人,把個冉望華直嚇得退避三舍。安老爺倒有些看不過,不禁欠了欠身,勸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這番舉動,固是不愧家學源淵,隻可惜未免有些為宋儒所誤。依我鄙見,此刻望華不須退讓,小端暫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縱高談,笑岩也莫過爭閑氣。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這章書不是這等講法。"他四個一聽這話,各各詫異,暗說:"不信我們門裏出身的倒會不及個門外漢了!再說這章書,我們隻看高頭講章也不知看過多少次了,怎的說不是這等講法呢?"四個人便不約而同的問著安老爺說:"先生,你這話怎講?倒要領教。"安老爺道:"大凡我輩讀書,誠不得不詳看朱注,卻不可過信朱注。不詳看朱注,我輩生在千百年後且不知書裏這人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這樁事是怎的樁事,說的話是怎的句話?過信朱注,則入腐障日深,就未免離情理日遠。須要自己拿出些見識來讀他,才叫作不枉讀書。即如這章書,揆情度理,我以為你家四位先賢在夫子麵前侍坐言誌時節,夫子正是賞識三子,並未嚐駁斥子路。不但未嚐駁子路,轉有些斥駁曾皙。讀者正不得因’吾與點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兩個的可使足民、願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賞識之中。這句話隻看’孟武伯問子路仁乎’那章書,便是夫子給他三個出的切實考語。
"然則此時夫子又何以明知故問呢?自是這日燕居無事,偶見他三個都在坐中,一時想到我平日所賞識他三個的如此,隻不知他三個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則明王複作,縱使轍環終老,吾道不行,隻二三門弟子為世所知,亦未嚐不可各行其誌。這正是大聖人一片憐才救世的苦心。及至聽他三個各人說了各人的誌向,正與自己平日所見略同,所以更不再贅一辭。正所謂’得意忘言,默然相賞’。這便是夫子賞識三子的明證。既雲默然相賞,何以三子之中夫子又獨哂子路呢?要知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誇,隻後文’為國以禮,其言不讓’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蓋許其能,特哂其不遜’。隻是既許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遜?所謂不遜的去處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爾而對’。至於怎的就逼得他率爾而對,因之帶累冉子、公西兩個作許多難,以致會把位大聖人傷到喟然而歎?這場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張瑟鼓出來的。"安老爺講到這裏,不但仲、冉、公西三個聽不出這句話頭,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認不清這條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這話就叫人無從索解了!"安老爺道:"固也,待吾言之。你不見朱注中明明道著句’四子侍坐,以齒為序’麽?按子路在聖門最為年長,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華最幼。
這章書記者開首第一句記他四個的名次,便是他四個的坐次。
接著坐次講話,夫子自應先問子路。隻是先生之於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應酬,想來當日’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這句話,自然是望著大家籠統問的。不然何以不曾見夫子開首先問一句’由爾何如’呢?隻這等望著大家籠統一問,恰好又見坐中除了子路、冉有、公西華三子之外,多著一個曾皙。
"這個曾皙卻是終二十篇《論語》不曾見提起的一個人,可想而知,夫子問話時節,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身上,是想先聽他講講他究竟又是怎的個誌向。無如那時節他正在那裏鼓瑟,茫然不曾理會到夫子這番神理。何以見得?《禮》:’待坐於先生,先生問焉,終則對。’那曾皙正當夫子問話時節,不曾留心到此,已經算得個疏略了,豈有夫子既然問話之後,有意置之不答轉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則其為那時節他便在那裏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兒,卻又不能體會到此。見夫子問下這等一句話來,一時沒人登答,我既年長,我又首座,我便說了。彼時夫子正望著曾皙應聲而談,忽的被子路憑空一岔,既不便告訴他說:’我是想叫曾皙先講。’又不好責備他說:’你不應先曾皙作答。’隻有付之一笑了。這正叫作’事屬偶然,無關大體’。
"然則後文經曾皙一問,怎的又道出’為國以禮,其言不讓’那等個大題目來呢?夫子正是曉喻曾皙說:’我問的正是何以酬知。酬知不外為國,為國必先以禮,以禮無如克讓。我因他隻一句話便不肯讓人先講,所以笑他。’這句話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話講起來,隻不過叫作’笑他沒眼色’。所以說夫子未嚐斥駁子路。
"然則夫子明明道得句’吾與點也’,又何以見得是斥駁曾皙呢?原情而論,先生隻管整襟而談,弟子隻管鼓瑟不理,此時代夫子設想,已經就不能沒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子路’率爾’也"率爾"過了,夫子’哂之’也’哂之’過了,便依著坐次也該這第二座的曾皙開談了。不道他依然還在那裏鼓瑟。又何以知之?隻看夫子合冉子、公西兩番問答過後,他還不曾到得’鼓瑟希’,其為那時節他依然還在那裏鼓瑟又可知。夫子心裏自然益發覺得不然了。沒法,隻得越過他去,聽冉有講。
"恰巧那個冉子又是有退無進的,見子路被哂,又見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對。夫子見他沒話,就不得不問那句’求爾何如’。以至他一為難,才講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縮成個’如五六十’;才講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個’如其禮樂,以俟君子’這句話。在冉子,雖未嚐一定推尊公西華為君子;在公西華,自問卻正是個素嫻禮樂的人,因之一時也難於開口。夫子見他也沒話,又不得不再問那句’赤爾何如’。以至他一為難,未曾說話,先謙了句’非曰能之,願學焉’;才說得句’宗廟之事’,又謙作個’如會同’;完來’願為相焉’之上,還特特的加了個’小’字。
"直到此時,曾皙始終還在那裏鼓瑟。夫子卻有些不耐煩候他曲終了,便問了句’點爾何如’。他這才’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未曾言誌,又先說了句’異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傷乎?’也隻道他無論怎的個異乎三子,總不出夫子’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那一問。那知他竟會講出合夫子所問全不相幹的沂水春風一段話來!他的話講完了,夫子的心便傷透了。
"你道夫子又傷著何來?彼時夫子一片憐才救世之心,正望著諸弟子各行其誌,不沒斯文。忽然聽得這番話,覺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豈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為時衰運替可知,然則吾道終窮矣。於是乎就喟歎曰:’吾與點也!’這句話正是個傷心蒿目之詞,不是個誌同道合之語。果然誌同道合,夫子自應’莞爾而笑’,不應’喟然而歎’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會夫子這番神理,還隻管留後,隻管問’夫三子者之言何如’?隻管問’夫子何哂由也’?隻管問’唯求、唯赤則非邦也與’?以至夫子煩惱不過,逐層駁斥,一直駁斥到底。你大家不信這話,隻從’亦各言其誌也已矣’默誦到’敦能為之大’,摹想夫子那幾句話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駁斥他的?隻此便是子路因他遺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難,夫子因他喟然而歎,所以駁斥他的原由。
"這樁公案,據理而斷,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簡,狂簡得無禮。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問性靈的。見了’夫子哂之’一句,隻道著個哂其不遜,卻又解不出其不遜的所以然;又震於’吾與點也’一句,反複推求,不得其故,便鬧到甚麽’胸次悠然’了、’堯舜氣象’了、’上下與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陣,以至從南宋到今,誤了天下後世無限讀者。今日之下,你四位還要合台上這個優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這本’侍坐言誌’的續編,我以為也就大可不必了!"當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華、公西小端聽安老爺講了這章書,四個人閉口無言,麵麵廝視。想道:"從入學以至通籍,不但不曾聽得塾師講過這等一章清楚書,大約連塾師也未必作過這等一個明白夢。"當下,便是第一個不服的那個曾瑟庵第一個首肯,趕著安老爺滿臉堆歡的叫了聲:"老前輩!"將要說話,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搶過來說:"你算了罷,這還鬧甚麽’老前輩’呢!碰見這個樣兒的手,還不值得爬下磕個頭拜老師嗎!"說著,他早五體投地的拜下去。那三個見他拜下去,各各連道:"有理。"也隨他拜下去。安老爺向來諸處謙光,隻有遇著人拜他作老師從不推讓。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為人師,"隻道是"有教無類"。見這四個拜倒在地,隻出位還了個半禮。
正在拜著,不防鄧九公喝得紅撲撲兒的一張臉,一腳踏進來,見了詫異道:"你們五位這是個甚麽禮兒?"那四個拜罷起來,便粗枝大葉把前項話告訴了他一遍。隻樂得他掀著長髯哈哈大笑,說道:"我說如何?"因又拍著胸脯子說道:"告訴你們,鄧老九的好朋友沒有紮空槍賣癬瘡藥的。不信打聽打聽,人家到了咱們山東這麽幾天兒,倒收了六哇門生了。"說著,便坐在這席合安老爺大杯價暢飲起來。飲了一巡,安老爺看了看台上的楚漢爭鋒是唱得完上來了,廳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淨上來了,便大家忙著吃過早飯。一時酒闌人散,樂止禮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後,安老爺合鄧九公便進去安置,外間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著第二三日又熱鬧了兩天。到了第四日,老爺便要告辭。褚大娘子先就苦苦的不放,說:"等消停消停,我們還要單唱台戲,請你老人家樂一天呢。"鄧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合他提那個聽戲,這樁事警不動他。"因合安老爺說道:"老弟,你難得到我們山東走這蕩,可別白走這蕩。你前日不說我們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寬的莫如東海嗎?等過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東海,如何?"安老爺聽得這話,先就有些高興。又聽鄧九公說道:"你先別樂,這還不足為奇。
等咱們登罷了泰山,望過了東海回來,我還帶你到一個地方兒去見一個人,管保這個人準投你的緣,這個地方兒也對你的勁。"這正是: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門難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