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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潘文子契合鴛鴦塚(3)

  文子跌足恨道:"通是這班嚼舌根的,弄嘴弄舌,挑鬥先生,將我們羞辱這場。如今還是怎地處?"仲先道:"此處斷然住不得了。我想賢家中,離此不遠,不若同到府上,尋個幽僻所在,相資讀書,倒也是一策。"文子道:"使不得,兩個家僮盡曉得這些光景,回去定然報與父母知道。或者再傳說於外,教小弟何顏見人!我想那功名富貴,總是浮雲,況且渺茫難求。

  今兄既為我不娶,我又羞歸故鄉,不若尋個深山窮欲,隱避塵囂,逍遙物外,以畢此生。設或飲食不繼,一同尋個自盡,做個生死之交,何如?"仲先大喜道:"若是如此,生平誌願足矣。隻是往何處去好?"文子道:"向日有個羅浮山老僧至此,說永嘉山水絕妙,羅浮山隔絕東甌江外,是個神仙世界,海外丹台。我曾與老僧說,異日我至永嘉,當來相訪。老僧欣然領諾,說來時但問般若廟無礙和尚,人都曉得。當時原是戲言,如今想起,這所在盡好避世,且有此熟人,可以倚傍。"計議已定,將平日所穿華麗衣服、鋪程之類,盡都變賣,製辦了兩套布衣,並著粗布鋪蓋,整備停當。仲先、文子先打發勤學、牛兒,各齎書回家,辭絕父母,教妻子自去轉嫁。然後打疊行裝,別了主僧,渡過錢塘江,從富陽永康一路,先到處州,後至永嘉,出了雙門,繇江心寺口渡船,徑往羅浮山,訪問般若庵無礙和尚。

  原來這老和尚,兩月前已回首去了。師弟無障,見說是老和尚相知,便留在庵中。文子就央他尋覓個住處,湊巧山下有三間房屋,連著十數畝田,許多山地,一齊要賣。文子與仲先商議,田為可以膳生,山地可以做墳墓,餘下砍柴供用,一舉兩得。遂將五十金買了這三間房屋,正中是個客坐,左一間為臥室,右一間是廚灶,不用仆人,兩個自家炊爨,終日吟風弄月,遣興T情。隨又造起墳墓,打下兩個生壙,就教佃戶兼做墳丁。不過月間,事事完備。可惜一對少年子弟,為著後庭花的恩愛,棄了父母,退了妻子,卻到空山中,做這收成結果的勾當。豈非天地間大罪人,人類中大異事,古今來大笑話!詩雲:從來兒女說深情,幾見雙雄訂死盟。

  忍絕天倫同草腐,倚閭人尚望歸旌。

  話分兩頭。且說勤學、牛兒兩個仆人,奉了主人之命,各齎書回家。牛兒本是村莊蠢人,連夜搭船去了。勤學卻是乖巧精細,曉得被龍丘先生斥逐這段情由,卻又不想回家,傾倒將衣服變賣。製辦布衣,像要遠去的模樣。正不知要往何處,心裏躊躇道:"須暗隨他去,看個著落,方好歸家。"因此悄地叮嚀了和尚,別了牛兒,潛住在寺裏。又想起身上雖平日刻剝了些銀錢,往來盤川不夠,就把幾件衣服,賣與香公湊用。等到文子、仲先起身過江,勤學遠遠隨在後麵,下在別隻渡船,一路不問水陸,緊緊跟定,直至羅浮山下,打聽兩個買下住處,方才轉身,連夜趕到家中。不想半月前,潘度與文子丈母,都是疫病身亡。其母蕙娘,因媳婦年紀已長,又無弟兄親族,孤身獨自,急急收拾來家,使人到杭州喚兒子回來支持喪事,要乘凶做親。仆人往回十來日,回報:"一月以前,和著同讀書襄陽姓王的,不知去向。"急得個蕙娘分外悲傷,終日在啼啼哭哭。正沒做理會,恰好勤學到家,隻道喜從天降,及至拆書一看,卻是辭絕父母,棄家學道,教妻子轉嫁的話語。蕙娘又氣又苦,叫地呼天的號哭了一回,方才細問勤學的緣故。勤學在主母麵上,不好說得小官人許多醜態,隻說起初幾個月著實用功讀書,後來都被襄陽姓王這個天殺的引誘壞了,被先生一場發作,然後起了這個念頭,徑到羅浮山居住。並說自己暗地隨去,看了下落,方才回轉許多話,一一盡言。蕙娘聽罷,咬牙切齒,把王仲先千萬萬剮的咒罵一場。心裏沒個主意,請過幾位親戚商議,要去尋他歸家。又說:"這樣不成器的東西,便依他教媳婦轉嫁人去,我也削發為尼,倒也幹淨。"內中有老成的說道:"不消性急,學生子家,吃飯還不知饑飽,修什麽道,再過幾時,手內東西用完了,口內沒有飯吃,少不得望著家裏一溜煙跑來。如今在正高興之時,便去接他,也未必肯來,白白折了盤川。"蕙娘見說得有理,安心等他自歸不題。且說牛兒一路水宿風餐,不辭苦辛,非止一日,到了湘潭家裏,取出書來,遞與家主。王善聞未及開看,先問牛兒:"二哥這一向好嗎?"牛兒道:"不但二哥好,連別人也著實快活。"善聞道:"這怎地說?"牛兒將勾搭文子的事,絮絮叨叨,學一個不止。善聞歎口氣道:"都是張三老斷送了這個兒子也。"拆開書來看時,上寫道:男仲先百拜:自別父母大人,來至杭州,無奈天性庸愚,學業終無成就。今已結拜窗友潘文子,遍訪中山勝景,學道修仙。父母年老,自有長兄奉侍,男不肖是可放心,父母亦不必以男為念。所聘張氏,聽憑早早改嫁,勿得錯過青春。外書一封,奉達張三老來,乞即致之。

  學道男仲先頓首百善聞看罷,頓足叫苦。驚動媽媽,問了這個消息,哭倒在地,說道:"好端端住在家裏,通是張三老說什麽龍丘先生,弄出這個話靶。如今不知在那個天涯海角,好歹這幾根嫩骨頭,斷送他州外府了。"善聞即叫牛兒,去請張三老,把書與他看了。你怨我,我怨你,哭哭啼啼,沒個主意。長子伯達走過來勸道:"自是兄弟不長進,勿得歸怨張三老。倘張親家令愛肯轉嫁,不消說道,若還立誌不從,父親隻得同著張親家,載了媳婦,尋到潘家,要在他們身上尋還這不肖子,那時把媳婦交會與他,看走到那裏去。"張三老連聲稱是。作別歸家,與女兒說知,討個肯嫁不肯嫁的口語。女兒害羞,背轉身來,不答應。張三老道:"這事關係你終身,肯與不肯,明白說出,莫要愛口識羞,兩相耽誤。"女兒被逼不過,方才開口,低低說道:"我女子家也不曉得甚麽大道理,嚐聞說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女兒隻守著這個話,此外都不願聞。"張三老道:"恁樣不消說起,明日即去與王親家商量,同往尋王二哥便了。"女兒道:"王郎不歸,孩兒情願苦守。若說遠去跟尋,萬無此理,恐傳說出去了,被人恥笑。"張三老道:"守不守由得你,去不去卻要由我。倘若王郎不歸,你的終身,父母養不了,公姑養不了,將如之何!縱然有人恥笑,也說不得了。

  "女兒便不敢言,垂淚而已。

  到次日,張三老來與王善聞說知,即日準備盤纏行李,央埠頭擇便船寫了一個穩便艙口,張三老叫女兒收拾下船。這女子無可奈何,隻得從著你父命。王善聞原帶著牛兒同去,翁媳反在舟中見禮,倒是一件新聞。從襄陽開船,一路下水,那消二十日,已至京口換船,一日便到晉陵。王善聞同牛兒先上岸訪問了潘文子家裏,然後同張三老引著媳婦,並行李一齊到他家裏。蕙娘驀地見三個別處人領個女子進來,正不知甚麽緣故,吃這一驚大小。及至問時,襄陽鄉裏人聲口,一句也聽不出。

  恰好勤學從外邊入來,認得牛兒,方才明白是王仲先父親、丈人、妻子,與他愛要兒子,鬧攘攘亂做一屋。文子媳婦在裏邊聽得,奔出來觀看,見了張三老女兒,兩個各道個萬福。問道:"你們是哪裏,為甚事到此喧鬧?"張三老上前作個揖,打起官話,說出許多緣故。蕙娘問王善聞道:"你我總是陌路相逢,水米無交。你兒子與我不肖子流落在外,說起來,你兒子年長,明明是引誘我不肖子為非,我不埋怨你就罷了,你反來問我要人,可有這理麽?如今現住在甚麽水嘉羅浮山,你們何不到彼處去尋覓?若並我這不肖子領得歸來,情願拜你兩拜。"張三老隻管點頭道:"說得是。既有著落所在,便易處了。"又問道:"潘大嫂,此位小娘子是甚人?"蕙娘道:"這便是不肖子的妻子,尚未成婚。"張三老道:"原來令郎也還不曾完姻。據老夫愚見,令郎既同小婿皆在羅浮山中,潘大嫂又無第二位令鄰,何不領著令媳婦,同我們一齊到那裏,好歹交還他兩個媳婦,完了我們父母之情。他兩個存住不得,自然隻得回家了。

  此計可好麽?"蕙娘聽了,說道:"這也有理。"遂留住在家,王善聞、張三老於外廂管待,三老女兒,款留於內室。一是可待婚的媳婦,一個是未嫁的女兒,年紀仿佛,情境又同,因此兩下甚是相得。當晚同房各榻,說了一夜的話。隻是鄉音各別,彼此不能盡懂。

  次日,蕙娘收拾上路,自己有個嫡親哥嫂,央來看管家裏,姑媳兩人,又帶一個服侍的婆娘,連勤學也是四人。喚了兩個船隻,男女分開,各坐一船,直至杭州過江。水陸勞苦,自不消說起。非止一日,來到羅浮山。不道王仲先與潘文子,樂極悲生,自從打了生壙之後,一齊隨得異症,或歌或唱,或笑或啼,有時登山狂嘯,有時入般若庵與無礙和尚講說佛法,論摩登迦的因果,似癡非癡,似顛非顛,給了十數日飲食。一日,忽地請過無礙和尚,將田房都送與庵中,所有衣資,亦盡交與,央他照管身後墓墳之事。老和尚隻道他癡顛亂話,暫時應允。

  那知是晚雙雙同逝。正是:不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

  明日無礙和尚來看時,果然並故,故是麵目如生,即叫道人買辦香燭紙馬蔬菜之類,各靜室請了幾眾僧人,擇於次日誦經盛殮。這裏正做送終功果,恰好勤學引著蕙娘、王善聞一幹人來到,見滿室僧眾,燈燭輝煌。問說是二子前夜已死。那時哭倒了王善聞,號殺了蕙娘。張三老從旁也哭著女婿,隻有兩個未婚的媳婦,背著臉暗暗流淚。盛殮已畢,即便埋葬。

  且說張氏女子,暗自思想:"迫於父命,來此尋夫,已非正理。若是同歸,也還罷了,但如今一場虛話,豈不笑破人口。

  況且去後日長,父親所言,父親養不了,公姑養不了,到後沒有終局。不如今日一死,倒得幹淨,也省得人談議。"定了主意,等至夜深,人盡熟睡,悄地起來,懸梁高掛。直至天明,方才曉得,把個張三老哭得個天暗地,道是自己起這議頭,害了女兒,懊悔不盡。王善聞、蕙娘俱覺慘然,勉強勸住了,收拾買棺殯殮。誰知文子的媳婦,也動了個念頭,想道:"一樣至此尋夫,他卻有誌氣,情願相從於地下。我若靦顏苟活,一生一死,豈不被人議論!紅顏薄命,自古皆然。與其碌碌偷生,何若烈烈一死。"到夜半時候,尋條繩子,也自縊而死。蕙娘知覺了,急起救時,已是氣絕。這番哭泣,更自慘切,引動張三老、王善聞,一齊悲慟。哭兒哭媳哭婿,振天地動,也辨別不清。驚動羅浮山下幾處村落人家,並著山中各靜室的和尚,都來探問,無不稱歎是件異事。又買具棺材,一齊盛殮。又請無礙和尚為主,做個水陸道場超度,附葬於王仲先、潘文子墓下。又送數十金與無礙,托他挑土增泥,載鬆種樹。諸事停當,收拾起身,又向墓前大哭一場,辭別還鄉。

  後人見二女墓上,各挺孤鬆,亭亭峙立,那仲先、文於墓中,生出連理大木,勢若合抱,常有比翼鳥棲在樹上。那比翼鳥同聲相應而歌,歌道:比翼鳥,各有妻,有妻不相識,墓旁青草徒離離。比翼鳥,有父母,父母不能顧,墓旁青草如行路。比翼鳥,各有家,有家不複返,墓旁青草空年華。

  至此羅浮山中,相傳有個鴛鴦塚、比翼鳥,乃王仲先、潘文子故事也。詩雲:比翼何堪一對雄,朝朝暮暮泣西風。

  可知烈女無他伎,輸卻雙雄合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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