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在家中納悶,不想張三老卻來拜望他父親。仲先劈麵撞見,躲避不及,隻得迎住施禮,一來是新丈人,二來因考試無名,心上惶恐。三老再三寒溫。仲先漲得一個麵皮通紅,口裏或吞或吐,不曾答應一句。話猶未了,王善聞出來相見,陪著笑說道:"張親家,今日來還是看我,還是問小兒考試的事?"張三老道:"學生正有一句話,要對親家說。我湘潭縣雖則是上映星宿,卻古來熊繹之國,文教不通。親家苦苦要令郎讀書,又限他功名成就,方許成婚。功名固是大事,婚姻卻也不小。今小女年方二九,既已長成,若為了功名,遲誤了婚姻,為了婚姻,又怕延誤了功名。親家高見,有何指教?"王善聞想了一想,對張三老道:"我本莊戶人家,並無讀書傳授。今看起來,兒子的文學,一定是不濟,不如廢了書卷,完了婚姻,省得親家把兒女事牽掛在心。"張三老道:"讀書是上等道路,怎好廢得,也不可辜負了親家盛心。我學生到有兩便之策:聞得龍丘先生設教在杭州湖南淨寺,四方學者,多去相從,他的門人,遇了試期,必有高中的,想真是有些來曆啟發。為今之計,莫若備辦盤川,著令郎到杭州去,相從讀書,待他學問成就,好歹去考試一番。成得名不消說起,連小女也有光輝。若依舊沒效驗,親家也有了這念頭,完就兒女之事,卻不致兩下耽誤。"王善聞聽了此言,不勝之喜。當日送別了張三老,即打點盤費,收拾行裝,令家童牛兒,跟隨仲先到杭州從學。隻因張三老這一著算計,有分教:少年郎在巢館結了一對雄鴛,青春女到羅浮山配著一雙雌鳳。
王仲先帶了牛兒,從長沙搭了下水船隻,直到潤州換船,來到杭州湖南淨雲寺。一般修贄禮,寫名帖,參拜了龍丘先生。
遍拜同窗諸友,尋覓書房作寓。原來龍丘先生名望高遠,四方來的生徒眾多,僧房甚少,房價增貴。因些一間房,都有三四個朋友合住,惟有潘文子獨住一房,不肯與人作伴。王仲先到此,再沒有別個空處。眾朋友俱以潘文子一人一室,且平日清奇古怪,遂故意送仲先到他房裏來,說道:"王兄到此,諸友房中都滿,沒有空處,惟潘兄獨自一房,盡可相容,這卻推托不得。"說便如此說,隻道他不肯。那知一緣一會,文子見了王仲先,一見如故,歡然相接,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同住何妨?日用器皿,一應俱全,吾兄不消買得,但隻置一榻便了。"仲先初見文子這個人物,已經魂飛,懷下欺心念頭,惟恐不肯應承。及見慨然允諾,喜之不勝,拱手道:"承兄高雅,隻是吵擾不當。"即教牛兒去發行李來此。眾友不道文子一諾無辭,一發不忿。畢竟按牛頭吃不得草,無可奈何。這才是: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
且說王、潘兩人,日則各坐,夜則各寢,情孚意契,如同兄弟。然畢竟讀書君子,還有些體麵,雖則王仲先有心要勾搭潘文子,見他文質彬彬,言笑不苟,無門可入。這段私情,口裏說不出,隻好心上空思空想,外邊依舊假道學,談些古今。
相處了半年,彼此恭恭敬敬,無處起個話頭。一日,同在館中會講,講到哀公問政一章。講完了,龍丘先生對眾學徒道:"中庸一部,惟這章書中,有三達德,五達道,乃是教化根本,須要細心體會。"當下眾人散去,仲先、文子獨後,又向先生問了些疑義。返寓時,天色已暮,點起燈,又觀了一回書,方才就寢。睡不多時,仲先叫道:"潘兄睡著了麽?"文子道:"還在此尋想中庸道理。"仲先道:"小弟也在這裏尋想。"其實王仲先並不想甚麽書義,隻因文子應了這句,便接口問他道:"夫婦也,朋友之交也,這兩句是一個意思,是兩個意思?"文子道:"夫婦是夫唱婦隨,朋友是切磋琢磨,還是兩個意思。"仲先笑道:"這書旨兄長還未看得透,畢竟是一個意思。"文子道:"夫婦朋友,迥然兩截,如何合得一個意思?"仲先道:"若夫婦箴規相勸,就是好朋好友;朋友如膠如漆,就是好夫好妻,豈非一個意思麽?"文子聽了,明知王仲先有意試探,因回言道:"讀書當體會聖賢旨趣,如何發此邪說?"仲先道:"小弟一時狂言,兄勿見罪。"口裏便說,心裏卻熱癢不過,準準癡想了兩個更次,方才睡去。
一日,正遇深秋天氣,夜間衾枕生涼,王仲先睡不著,歎了一口氣。潘文子道:"兄有何心事?"王仲先道:"實不相瞞,小弟聘室多年了,因家父決要成名之後,方得完娶。又道湘潭地方,從來沒有文學的師父,所以令小弟到杭州遊學。到了此處,雖得先生這般教訓,又蒙老兄這樣抬舉,哪知心裏散亂,學問反覺荒疏,料難有出頭日子,成不得功名,可不枉耽誤了妻子,所以愁歎。"文子道:"一向未曾問得,卻不知老兄也還未娶,正與小弟一般。"仲先道:"原來兄長也未曾畢婚,還是未有佳偶,還是聘過未婚?"文子道:"已有所聘,倒是小弟自家不肯婚配。恐怕有了妻子,不能專心讀書。若老兄令尊主意,怪不得有此愁歎。"仲先道:"老兄有此誌向,非小弟所能及也。然據小弟看起來,人生貴適意耳,何必功名方以為快!古人雲:情之所鍾。正是吾輩。當此少年行樂之秋,反為黑暗功名所扼。倘終身蹭蹬,豈不兩相耽誤?縱使成名,或當遲暮之年,然已錯過前半世這段樂境,也是可惜。假如當此深秋永夜,幸得與兄作伴閑談,還可消遣。若使孤館獨眠,寒衾寂寞,這樣淒涼情況,好不難過!"文子笑道:"我隻道兄是悲秋,卻原來倒是傷春。既恁地,何不星夜回府成親,今冬盡好受用。"仲先道:"遠水救不得近火。須是目前得這樣一個可意種,來慰我饑渴方好。"文子道:"若論目前,除非到妓家去暫時釋興。"仲先道:"小弟平生極重情之一字,那花柳中最是薄情,又小弟所不喜。"文子道:"青樓薄幸,自不必說,即夫婦但有恩義,而不可言情。若論情之一字,一發是難題目了。"仲先又歎口氣道:"兄之此言,真可謂深於情也者。"遂嘿然而睡。
到了次日,仲先心生一計,向文子道:"夜來被兄一言,撥動歸思,隻得要還家矣。但與兄相處數月,情如骨肉,不忍恝然相別。且兄銳誌功名,必當大發,恐異日雲泥相隔,便不能像今日情誼,意欲仰攀,盟結兄弟,患難相扶,貴賤不忘,未知吾兄肯俯從否?"文子欣然道:"此弟之至願,敢不如命!"但弟至此處,同門雖眾,惟與兄情投意合,正欲相資教益。不道一旦言別,情何以堪!"仲先道:"弟暫歸兩三月,便當複來。"當下兩人八拜為交,仲先年長為兄,文子年小為弟。仲先將出銀兩,買辦酒肴,兩人對酌,直至夜深方止,彼此各已半酣。仲先原多買下酒,賞這兩個家僮,都吃個爛醉,先自去睡了。仲先對文子道:"向來止與賢弟聯床,從未抵足。今晚同榻如何?"文子酒醉忘懷,便道:"這也使得。"解衣就寢。文子欲要各被。仲先道:"既同榻,何又要各被耶?"文子也就聽了,遂合被而臥。文子靠著床裏,側身向外,放下頭就合眼打鼾。仲先留心,未便睡去,伸手到他腿上扶摩。文子驚醒,說道:"二哥如何不睡,反來攪人。"仲先道:"與賢弟說句要緊話。"文子道:"有話明日講。"仲先道:"此話不是明日講的。"文子問:"甚話如此要緊?"仲先道:"實不相瞞,自會賢弟以來,日夕愛慕豐標,欲求締結肺腑之誼,誠恐唐突,未敢啟齒。前日膠漆朋友,即是夫妻之語,實是有為而發。望賢弟矜憐愚兄一點愛慕至情,曲賜容納。"一頭說,一頭便坐起來摟抱文子。文子推住,也坐起道:"二哥,我與你道義之交,如何懷此邪念?莫說眾朋友知得,在背後談議,就是兩家家僮,並和尚們知覺,也做了話靶。這個決使不得。
"仲先此時神魂狂蕩,那裏肯聽,說道:"你我日常親密,人都知道,那裏便凝惑在此?縱或談議,也做不聽見便了。"雙手亂來扯拽。文子將一閃,跳下地來,將衣服穿起來,說道:"我雖不才,尚要圖個出身。若今日與你做此無恥之事,後日倘有寸進,回想到此,可不羞死!"仲先也下床來,笑道:"讀書人果然一團腐氣。昔日彌子瑕見愛於衛靈公,董賢專寵於漢哀帝,這兩個通是戴紗帽的,全然不以為恥,何況你我未成名,年紀才得十五六七,隻算做兒戲,有什麽羞?你若再不從時,隻得磕頭哀求了。"說罷,撲的雙膝跪下,如搗蒜一般,磕一個不止。文子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二哥怎地恁般沒正經,想是真個醉了,還不起來!"仲先道:"若不許我,就磕到來年,也不起身。"文子道:"二哥你即日回去娶妻,自有於飛之樂,何苦要喪我的廉恥?"仲先道:"賢弟如肯俯就,終身不娶,亦所甘心。"文子道:"這樣話隻好哄三歲孩子,如何哄得我過?"仲先道:"你若不信,我就設個誓吧!"推開窗子,對天跪下,磕了兩個頭,祝道:"皇天在上,如王仲先與潘文子定交之後,若又婚配妻子,山行當為虎食,舟行定喂魚鱉。或遭天殛,身不能歸土;或遇兵戈,碎屍萬段。如王仲先立誓之後,潘文子仍複推阻,亦遭此惡報。"文子道:"呸!你自發誓,與我何幹,也牽扯在內。"仲先跳起來,便去勾住文子道:"我設了這個誓願,難道你還要推托不成?"大凡事最當不過歪廝纏。一個極正氣的潘文子,卻被王仲先苦苦哀求,又做出許多醜態,把鐵一般硬的心腸,化作綿一般軟,說道:"人非鐵石,兄既為我情願不娶,我若堅執不從,亦非人情也。慎厥終,惟其始,須擇個好日子,治些酒席,權當合歡筵宴,那時方諧繾綣。"仲先笑道:"不消賢弟費心,阿兄預先選定今日,是會親友結婚姻的天喜上吉期。日間與賢弟八拜為交,如今成就良緣,會親結婚,都已應驗,更沒有好是今日。適來小酌,原是合巹懷的筵席,但到後日做三朝便了。"文子笑道:"原來你使這般欺心遠計,我卻愚昧,落在套中。"仲先道:"我居楚,你居吳,會合於越,此皆天意,豈出人謀?"說罷,二人就同床而臥。自此之後,把讀書上進之念盡灰,日則同坐,夜則同眠,比向日光景,大不相同。他兩個全不覺得,被人看出了破綻,這班同窗朋友,俱懷妒意,編出一隻掛枝兒來,唱道:王仲先,你真是天生的造化。這一個小朋友似玉如花,沒來由被你牽纏下。他夜裏陪伴著你,你日裏還饒不過他,好一對不生產的夫妻也,辨什麽真和假。
王仲先、潘文子初時聽見,雖覺沒趣,還老著臉隻做不知。
到後來眾友當麵譏誚,做鬼臉,連兩個家僮也看不過許多肉麻,在背後議論沒體麵。隻落得本房和尚,眼紅心熱,幹咽涎唾。
兩人看看存身不住。那知這隻掛枝兒,吹入了龍丘先生耳中,訪問眾學徒,此事是真是假,眾學生把這些影響光景,一五一十說知。先生大怒,喚過二人,大罵了一頓沒廉恥,逐他回去,不許潛住於此,玷辱門牆。王仲先還有是可,獨羞得潘文子沒處藏身,麵上分明削脫了幾層皮肉,此時地上右有一個孔兒,便鑽了下去。正是:饒君掬盡錢塘水,難洗今朝滿麵羞。
王仲先、潘文子既為先生所逐,隻得同回寓中。這些朋友,曉得先生逐退,故意來探問。文子叮嚀了和尚,隻回說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