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姚二媽與徐氏及申屠娘子三人攪作一堆,哭的哭,笑的笑,因早間這場悶氣在肚,正沒處消豁,又見如此模樣,不覺大怒,罵道:"好人好家,三婆不入門。你是何人,在我家說長道短,若得不和睦。可知有你這歪老貨搬弄,致使我家娘一向使心別氣,如今一發啼啼哭哭的,成甚麽規矩。"姚二媽也變色說道:"你做秀才的好不達道理,凡事也須要問個來曆,卻如何便破口罵人。我好意來此望望他,因平日受苦不過,故此啼哭,與我甚麽相幹。你不說自己輕慢晚娘,反說別人搬弄不睦。"董秀才聽了,激得怒從心上起,罵道:"老賤人,這個話難道不是挑逗我家不和?"劈臉兩個漏風巴掌。徐氏連忙來勸,董昌失手一推,跌倒在地。申屠娘子急向前扶起徐氏,勸解姚二媽出門,又勸解丈夫在徐氏麵前,陪個不是,方得息了一場鬧吵。
這一番口舌,不打緊,正是:飽學書生垂命日,紅顏俠女斷頭時。
這姚二媽原是走千門踏萬戶,慣做寶山的喜蟲兒。乘便賣些花朵,兌些金珠首飾,忙裏偷閑,又捱身與人做馬泊六,是個極不端正的老潑賊,被董秀才打了兩個巴掌,一來疼痛,二來沒趣,心中惱道:"無端受這酸丁一場打罵,須尋個花頭擺布他,方消得此恨。"一頭走,一頭想,正行之間,遠遠望見一個熟人走來。這婆子心裏忽然撥動一個惡念,說:"若把那人奉承了這人,定然與我出這一口氣。"打定主意,走上一步,去迎這人。你道此人是何等樣人物?原來此人喚做方六一,家私巨方,謀幹如神,專一交結上下衙門人役,線索相通。又糾連閩浙兩廣亡命,及海洋大盜,出沒彭湖,殺人劫財,不知壞了多少人的性命。卻又販賣違禁貨物,泛海通番,凡犯法事體,無一不為。更兼還有一樁可恨之處,若見了一個美貌婦女,不論高門富室,千方百計,去謀來奸宿。至於小家小戶,略施微計,便占奪來家。奸淫得厭煩了,又賣與他人,也不知破壞了多少良人妻女的行止。因是爪牙四布,一呼百應,遠近聞名,人人畏懼,是一個公行大盜,通天神棍。姚二媽平日常在他家走動,也曾做過幾遍牽頭,賺了好些錢財,把他奉做家堂香火。
這時受了董秀才的氣,正想要尋事害他,不期恰遇了方六一這個殺星,可不是董昌的晦氣到了。
當下方六一見了姚二媽,滿麵撮起笑來,問道:"二媽,何故兩日不到我家來走走?今日為何紅了半邊麵皮,氣忿忿,骨篤了嘴,不言不語,莫非與那個合口嘴麽?"這婆子正要與他計較,卻好被他道著經脈,便扯到一個僻靜處,把適來董秀才毆辱緣故,細細告訴一遍。方六一帶著笑道:"如此說來,你卻吃了虧哩。"姚二媽道:"便是無端受了這酸丁一場嘔氣,又還幸得他娘子極力解勸,不曾十分吃虧。"方六一道:"這樣不通道理的秀才,卻有恁般賢慧老婆。"姚二媽道:"賢慧還是小事,隻這標致人物,卻是天下少的。"方六一驚道:"你且說他是如何模樣?"姚二媽道:"那顏色美麗,令人一見銷魂,自不消說。隻這一種娉婷風韻,教我也形容他不出。六一官,你雖在風月場中走動,隻怕眼睛裏從不曾見這樣絕色的少年婦人。"方六一道:"不道我侯官縣有恁般絕色,可惜埋沒在酸丁手裏。二媽,可有甚法兒,教我見他一麵,也叫作眼見希奇物,壽年一千歲。"姚二媽笑道:"見他也沒用,空自動了虛火。你若有本事弄倒了這酸丁,收拾這娘子,供養在家,親親熱熱的受用,這便才是好漢。"方六一聽罷,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謀人性命,奪人妻子,豈是我良善人做的。你也不消氣的,且到我家吃杯紅酒,散一散懷抱罷。"姚二媽道:"原來六一官如今吃齋念佛了,老身卻失言也。"六一笑道:"你這婆子,心忒性急。大凡作事,自有次序,又要秘密,怎便恁般亂叫。況他又是個秀才,須尋個大題目,方能扳得他倒。
"遂附耳低言道:"這樁事,除非先如此如此,種下根基,等待他落了我套中,再與你商量後事。做得成時,不要說出了你的氣,少不得我還要重重相酬。"這婆子聽了,連聲喝采道:"如此妙計,管教一箭上垛。"方六一道:"我今要去完一小事,歸時即便布置起來。明日你早到我家來,再細細商議。"姚二媽應諾,各自分手。正是:繼母生猜恨禮疏,虔婆懷怨構風波。
陰謀欲攘紅顏婦,斷送書生入網羅。
且說董秀才,一日方要出門到學中會文,隻見一人捧著拜匣走入來,取出兩個柬貼遞上。董昌看時,卻是一個拜貼,一個禮貼,中寫著:"通家眷弟方春頓首拜。"禮貼開具四羹四果,縐紗二端,白金五兩,金扇四柄,玉章二方,鬆蘿茶二瓶,金華酒四壇。董昌不認得這個名字,隻道是送錯了,方以為訝。
外麵三四個人,擔禮捧盒,一齊送入,隨後一人頭頂萬字頭巾,身穿寬袖道袍,幹鞋淨襪,擴而充之,踱將進來。董昌不免降階相迎,施禮看坐。這人不是別人,便是方六一這廝。可知六一原是排行,他平生欣羨睦州豪傑方臘以妖術誘眾,反於幫源洞,僭號建元。既與同姓,妄意認為一宗,取名方春,見臘後逢春之意,欲待相時行事,大有不軌之念。當下坐定,董昌開言道:"小弟從不曾與台丈有交親,為甚將此厚禮見賜,莫非有誤?"方六一道:"春雖不才,同與先生土著三山城中,何謂不是交親。弟此來一為敬仰高才絕學,庠序聞名,定然高攀仙桂,聯捷龍門。自今相拜以後,即為故交,日後便好提拔。
二則前日姚二媽鬧宅,唐突先生,實為有罪。姚二媽乃不肖姨娘,瓜葛相聯,方春代為負荊,敢具此薄禮請罪,萬祈海涵。
"說未了跪將下去。董昌慌忙扶起道:"一時小言,何足介意,這厚禮斷不敢受。"方六一道:"先生不受,是見棄小弟了。"董昌推讓再四,方六一堅意不肯收回,叫小廝連盒放下,起身作辭竟去。董昌年少智淺,見他這般勤殷,隻道是好意。更兼寒儒家,絕少盤盒進門,見此羹果銀紗等物,件件適用,想來受之亦無害於理。即喚轉使人,也寫個通家眷弟的謝帖,打發去了。
申屠娘子問道:"適來何人,是何相知,如送如此厚禮?
"董昌將名帖送與觀看,說道:"此人從無一麵,據他說,姚二媽是其姨娘,因前日費口一番,特來代他請罪,二則慕我文才,要結識做個相知,為此送這些兒禮物。"申屠娘子聽了,搖首道:"此事來得蹊蹺,不可不察。"董昌道:"娘子何以見知?"申屠娘子道:"當今世情,何人不趨炎附勢,見兔放鷹,誰肯結交窮秀才。且又素不識麵,驟致厚禮,可疑者一;前日姚二媽不過小言,又無深怨,此人即係兩姨之子,也何消他來代為請罪,可疑者二。況君子不飲盜泉這水,豈可輕易受人之物?"董昌笑道:"娘子忒過慮了,自來有意思的人,嚐物色英雄於塵埃中,豈可以世情起見,一概抹殺好人。我看此人情辭誠篤,料無他意,不必疑心。"申屠娘子道:"我雖過慮,官人也休過信。"董昌道:"這個我自理會得。"到次日,也備幾件禮物去答拜。秀才人情,少不得是書文手卷詩扇之類。
方六一盡都收了,留住便飯。董昌力辭,那裏肯放,隻得領情。
名雖便飯,實則酒筵,方六一殷勤相勸,盡醉方散。至明日,姚二媽又到董家陪小心,稱不是,一笑釋然。
自來讀書人最好奉承,董昌見方六一恁般小心克己,認定是個好人,交無猜慮,日親日近,竟為莫逆之交。方六一不時饋禮請酒,自己也常來尋問董昌。他的念頭,希翼撞見申屠娘子一麵,看其姿色果是如何。那知這娘子無事不出中堂,再無由遇見。那姚二媽既捱身入門,也不嚐來攀談閑話,賣些花朵,趨奉申屠娘子,博他歡喜。及至背後向著徐氏,卻又冷言冷語的挑唆,徐氏一發痛恨兒子,巴不得即刻死了,方才快活。
方六一與董秀才往還數月,卻沒個機會下手害他。一日聞得泉州獲了大夥海盜,那為頭的渾名扳倒天,與方六一原是一黨。六一知得這個消息,帶了若幹銀子,星夜趕到泉州,尋相知衙役,到監門上用了些錢鈔,進去探問。那班強盜見方六一來看覷,喜出望外,求他挽回搭救。六一道:"我專為此而來,但不知招稿,可曾定否?"眾盜道:"初解到時,太爺因事忙,即下了獄,隨後又為有病,至今不出堂,所以尚未審問。"六一道:"如此就有生路了。"向扳倒天附耳低言道:"侯官學中,有個董秀才,久有異誌,也結交四方豪傑,乘時欲圖大事,官府漸漸也多曉得了。到審問時,眾口一辭,竟招稱董昌是謀主,糾結閩浙兩廣亡命,陰謀不軌。我等皆其莊佃,因威逼為非。拚些銀兩,買上告下,求當案孔目,將董昌裝了頭,眾兄弟隻做脅從。招中字眼放活了,待我再到京師,營謀個恤刑禦史前來,開招釋放,可不好麽?"扳倒天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父母了。"方六一又留銀兩與他們使費,急回威武來布置。扳倒天把這話通知眾盜,及至審問,一口咬定董昌主謀,陰圖叛逆。
泉州府尹,大是明察,思想做秀才的,決無此事,定是仇口陷害。但既係眾盜招扳,須拿來麵質,才見真偽。又恐差捕覆前去,必先破家,乃行文至威武州關提,州中轉行侯官縣拘解。這知縣相公,是蔡京門下人,又貪又酷又昏,耳又是棉花做的。方六一自泉州歸時,先使人吹風到大尹耳內,說道董秀才素行不端,結納匪人。又假捏地方鄰裏人,具個公呈,說董昌日與異言異服外方人往來,行蹤詭秘,舉動叵測。大尹見此呈與前言暗合,大是驚駭。方待拘問,恰好州中帖文又下,三處相符,更無疑惑,即差人密拿董昌。不道這差役正是方六一的心腹,飛來報知,六一分付:"連婦女都要到官,待我來解勸,方才釋放。"差人受了囑托,竟奔董昌家來,分一半人將前後把住,其餘盡趕入去,將夫妻子母,並兩個童仆,俱是一條索子扣住。這場大禍,分明青天打下一霹靂,不知從何而起。
問著差人所犯何事,卻又不肯說,隻言到縣便知。扯扯拽拽,擁出門去。申屠娘子雖有智識,一時迅雷不及掩耳,也生不出甚計較。無可奈何,抱著兒子,隻得隨行。徐氏大哭大罵道:"這個逆賊,平日不把做娘的看在眼裏,如今不知做下甚麽犯法事體,連累我出乖露醜,引動鄰裏間都來觀看。"差人方待帶著董昌等要行,隻見遠遠一個人走來。董昌望去,認得是方六一,即高叫道:"六一兄,快來救我!"方六一趕近前看了,假意失驚道:"為甚事體,恁般模樣?"董昌道:"連我也不知是什麽緣故,叩問公差又不肯說。"方六一道:"是甚事如此秘密,真奇怪。"董昌道:"六一兄,你怎地救得我,決不忘恩。"六一道:"莫忙,待我作了揖,從容商議。"遂向徐氏、申屠娘子深深施禮,偷眼覷看,果然天姿國色。暗想便拚用幾萬兩銀子,與他同睡一宿,就死也甘心。
禮罷,對差人道:"列位差公,且入家裏來,在下有一言相懇。"差人嚷道:"去罷了,有甚話說。"方六一道:"列位何消性急。我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說得沒理,去也未遲。"眾人依言,複帶入家中。方六一道:"董相公是讀書人,縱有詞訟,不過是戶婚田土,料必不是甚麽謀叛大逆,連家屬都要到官。待我送個薄東,與列位買杯酒吃,求做個方便,且慢帶家屬同去,全了斯文體麵。"遂向袖中摸出一錠銀子,約有三四兩重。差人俱亂嚷道:"這使不得,知縣相公分付來的,我們難道到擔個得錢賣放的罪名。況且事體重大,你若從中打幹,恐怕也不得幹淨。"方六一又道:"誰無患難,誰無朋友,便累及我,也說不得了。"又向袖中將二兩多銀子,並作一包,送與說:"我曉得東道少,所以列位不肯。但我身邊隻有這些,胡亂收了,後日再補。"差人還假意不肯,方六一道:"我有個道理在此,如今先帶董相公去見,若不提起要家屬,大家混過。如或必要,再來帶去,也未為遲。"眾人方才做好做歹,將他姑媳家人放了,隻牽著董昌到縣裏去。看官,你道方六一為甚教差人又做出這番局麵?他因不曾看見申屠娘子,果是怎樣姿色,乘著這個機會,逼迫來相見一麵。二則假意於中出力周全,顯見他好處,使人不疑,以為後日圖妻地步,此乃最深最險的奸計。在方六一自道神機妙算,鬼神莫測,正不知上麵這空空洞洞不言不語的卻瞞不過。所以俗語說:湛湛青天不可散,未曾舉意早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