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宗二娘走出店門首,向店主人說道:"我夫妻家本洪州,今欲歸鄉,手中沒有分文,我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丈夫盤纏回去,二來把你房錢清理,相煩主人同去講一講價錢。"此時賣人殺食,習為常套,全不為異。店主人就應道:"這個當得效勞。"隨引宗二娘到江都市上,走到一個相熟屠家。這店中此日剛賣完了,正當缺貨,看宗二娘雖不甚肥,卻也不瘦,一口就許三貫錢。宗二娘嫌少,爭了四貫。屠戶將出錢來,交與主人家,便叫宗二娘到裏邊去。宗二娘道:"實不相瞞,我丈夫不忍同我到此,住在下處,我把這錢去交付與他就來。你若不信,可教人押我同去。"屠戶心裏不願,那主人家一力擔當,方才允許。宗二娘將這四貫錢回到下處,放在桌上,指著說道:"這是你老娘賣兒子的錢,好歹你到市上走一遭,你便將此做了盤纏歸去,探望婆婆。"周迪此時魂不附體,臉色就如紙灰一般,欲待應答一句,怎奈喉間氣結住了,把頸伸了三四伸,卻吐不得一個字,黃豆大的淚珠流水淌出來。宗二娘看一看,又笑一笑,說:"這樁買賣做不成,待我去回覆了他罷。"轉身急走到屠家,對屠戶道:"我殺身隻在須臾,但要借些水來,淨一淨身子,拜謝父母養育,公姑婚配之恩,然後死於刀下未遲。"屠戶見他說得迂闊,好笑起來道:"到好個愛潔淨的行貨子。"隨引入裏麵,打起一缸清水,淨了浴,穿起衣服,走出店中,討了一幅白紙,取過櫃中寫帳的禿筆,寫下一篇自祭的祝文。寫罷,走出當街,望著洪州,拜了四拜,跪在地上,展開這幅紙,讀那祭文。屠戶左右鄰家,及過往行人,都叢住了觀看。宗二娘不慌不忙,高聲朗誦道:惟天不吊,生我孤辰,早事夫婿,歸於周門。翁既先逝,惟姑是承。婦道孔愧,勉爾晨昏。不期世亂,幹戈日尋,外苦國壞,內苦家傾。姑命商販,利乏蝸蠅。僑寓維揚,寇兵圍城,兵火相繼,禾黍勿登。羅雀掘鼠,玉粒桂薪,殘命頃刻,何惜捐生。得資路費,千裏尋親,子既見母,媳死可瞑!惟祈天佑,赫赫照臨,姑壽無算,夫祿永臻。重諧伉麗,克生寧馨。嗚呼哀哉!吾命如斯,何恐何憎。天惟鑒此,幹戈戢寧。凡遭亂死,同超回輪。
讀罷,又拜了四拜,方才走起。他念的是江右土音,人都聽他不出,不知為甚緣故。宗二娘步入店中,把這幅紙遞與屠戶道:"我丈夫必然到此來問,相煩交與,教他作速歸家,莫把我為念。"屠戶道:"這個當得。"接來放過一邊。眾人聽了,方道:"原來是丈夫賣來殺的。"遂各自散去。宗二娘即脫衣就戮,麵不改色。屠戶心中雖然不忍,隻是出了這四貫錢,那裏顧得甚麽,忍住念頭,硬著手將來殺倒,劃開胸膛,刳出髒腑,拖出來如斫豬羊一般。須臾間,將一個孝烈的宗二娘,剁碎在肉台上。後人有詩雲:夫婦行商隻為姑,時逢陽九待如何。
可憐玉碎江都市,魂到洪州去也無。
原來楊行密兵馬未到揚州,先有神仙題詩於利津門上道:劫火飛灰本姓楊,屠人作膾亦堪傷。
杯羹若染洪州婦,赤縣神州草盡荒。
及至宗二娘鬻身宰殺之後,天地震雷掣電,狂風怒號,江海嘯沸,凡買宗二娘肉吃者,七竅流血而死。揚州城內城外,草木盡都枯死,到此地位,隻見:長江水溷水清,昆侖山掩無色。芍藥欄前紅葉墜,瓊花觀裏草痕欹。芳華隋苑,一霎離披;選勝迷樓,須臾灰燼。古墓都教山鬼嘯,畫轎空有月華明。
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周迪在下處不見妻子回來,將房門鎖了,走出店門首張望,口裏自言自語道:"如何隻管不來了。"店主人看見問道:"你望那個?"周迪道:"是我娘子。"店主人道:"啊呀!你娘子方才說,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你盤纏歸家,央我同到屠戶家,講了價錢,將錢回來,交付與你,便去受殺了。
難道你不曾收這四貫錢麽?"周迪聽了話,嚇得麵如土色,身子不動自搖,說道:"不,不,不,不信有這事!"店主人說:"難道哄你不成?若不信時,你走到市上第幾家屠戶,去問就是了。"周迪真個一步一跌的趕去,挨門數到這個屠家,睜眼仔細一望,果然宗二娘已剁斷在肉台盤上,目睜口張,麵色不改。周迪叫聲:"好苦也!"一跤跌翻在地,口兒裏是老鸛彈牙,身兒上是寒鴉抖雪,放聲慟哭道:"我那妻嚇!你怎生不與我說個明白,地葫蘆提做出這個事來。"屠戶聽了,便取出這幅祭文付與道:"這是令正留付與你的,教道作速歸去,莫把他為念。"周迪接來看了,一發痛哭不止,行路的人,見哭得慘切,都立停住了腳問其緣故。周迪帶著哭,將前情告知了眾人。又討這幅祭文來看,內中有通文理的讚歎道:"好個孝烈女娘,真個是殺身成仁。"有的對屠戶道:"既然是這樣一個烈婦,你就不該下手了。"眾人又勸周迪道:"你娘子殺身成就你母子,自然升天去了,你也不消哭得,可依他遺言,急急歸去,休辜負他這片好念。"周迪依言謝了眾人,把這紙祭文藏好,走轉下處,見了店主人,一句話也說不出,隻管哭。
主人勸住了,走入房中,和衣臥倒。這一夜眼也不合,尋思歸計,隻是怎的好把實情告訴母親。
次日將房錢算還主人。主人說道:"你娘子殺身東西,是苦惱錢,我若要你的,也不是個人了。"周迪謝了他美意,胡亂買了些點心吃了,打個包裹;作別主人,離了揚州城,取路前去。怎奈腹中又饑,腳步又懶,行了一日,隻行得五六十裏。
看看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前不著村,向不著店,心裏好生慌張,那時隻得掙紮精神,不顧高低,向前急走。遠遠望見一簇房屋,隻道是個村落,及至走近,卻是一所敗落古廟,門窗牆壁俱無,心裏躊躕道:"前去不知還有多少路方有人家,倘或遇著個歹人,這性命定然斷送,不如且躲在廟中,過了這宵,再作區處。"走進山門,直到大殿,放下包裹,跪在地上,磕頭道:"尊神不知是何神道,我周迪逃難歸家,錯過宿處,權借廟中安歇,望神道陰空庇佑則個。"祝罷,又磕個頭,走起來,四麵打一望,隻見一張破供桌在神櫃傍邊,暗道:"這上麵倒好睡臥。"走出殿外,扯些亂草,將來抹個幹淨,爬上去,把包裹枕著頭兒,因昨晚不曾睡得,又忍著餓走了這一日,神思困倦,放倒頭就熟睡了。一覺醒來,卻有二更天氣,那時翻來覆去,想著妻子殺身的苦楚,眼中流淚,暗道:"我夫妻當日雙雙的出門,那知弄出這場把戲,撇下我孤身回,盤纏又少,道路又難行,不知幾時才到,又不知母親在家安否何如。生死存亡,還未可必。萬一有甚山高水低,單單留我一身,有何著落,終須也是死數。"愈想愈慘,不覺放聲大哭。正哭之間,忽聽得殿後有人叫將出來。周迪吃了一驚,暗道:"半夜三更,荒村古廟,那得人來?此必是劫財謀命的,我這番決然是個死了。"心裏便想,坐起身來,暗中張望,隻見一個人,身長麵瘦,角巾野服,隱士打扮,從殿後走出,他說:"半夜三更,這荒村破廟,甚麽人在此哭哭啼啼。"周迪不敢答應。那人道:"想必是個歹人了,叫小廝們快來綁去送官。"周迪著了急,說道:"我是過往客人,因貪走路,錯了宿處,權在此歇息,並非歹人,方便則個!"那人道:"既是行客,為甚號哭?"周迪道:"實不相瞞,有極不堪的慘事在心,因此悲傷。不想驚動閣下,望乞恕罪!"那人道:"你有甚傷心之事,可實實說來,或者可以效得力的,當助一臂。"周迪聽了這些話,料意不是歹人,把前後事細訴一遍。說罷,又痛哭起來。那人道:"原來有這些緣故,難得你妻子這般孝義,肯殺身周全你母子。隻是目今盜賊遍地,道塗硬阻,甚是難行。
你孤身獨行,性命難保,我看孝婦分上,家中有一頭牲口,遇水可涉,遇險可登,日行數百裏,借你乘坐,送到洪州,使你母子早早相見何如?"周迪聽了,連忙跳下供桌,拜謝道:"若得如此,你就是我的恩人了。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住於何處,你為甚深夜到此?"那人道:"這個廟乃三閭大夫屈原之祠,我就是他的後裔,世居於此,奉侍香火。適來聞得哭聲,所以到此看覷。你住著,待我去帶馬來。"道罷,自殿外去了。不一時,隻聽見那人在外邊叫道:"牲口已在此,快來上路。"隨聞得馬嘶之聲,周迪拿起包裹,奔至山門,見一匹高頭白馬,橫立門口。周迪不勝歡喜道:"多承厚情,自不消說起。隻是沒有人隨去,這馬如何得回?"那人道:"這馬自能回轉,不勞掛懷。"周迪跳上馬,將包袱掛在鞍鞽,接過絲韁,那人把馬一拍,喝聲"走",那馬縱身就跑,四隻蹄,分明撒鈸相似。周迪回頭看時,離廟已遠,那人也不見了,耳根前如狂風驟雨之聲。心中害怕,伏在鞍上,合眼假寐。也不知行了多少路,隻聞得曉鍾聲響,雞犬吠鳴,抬頭看時,約莫五更天氣,遠望見一座城池.如在馬足之下。暗想道:"前麵不知是何州縣。"霎眼間已至城下,舉目觀看,仿佛是洪州風景,心中奇怪。此時城門未啟,把馬帶住,等候開門。須臾間,要入城做買賣的,漸漸來至,人聲嘈雜,仔細聽時,正是家鄉聲口,驚訝道:"原來已到家了,馬真乃龍駒也。"一回兒城門開了,那馬望內便走,轉彎抹角,這路徑分明是走熟的一般。行到一個所在,忽已立住了。此時天色將明,周迪仔細一覷,卻便是自家門首,心中甚喜。跳下馬來敲門,隻見母親樂氏,同著舅母馮氏,一齊開門出來,看見說道:"呀!兒子你回來了。"再舉眼看了一看,問道:"媳婦在那裏,如何不見?"周迪聽說媳婦二字,心中苦楚,勉強忍住,拿著包裹,說道:"且到裏麵去細說。"走到中堂,放下行李,先拜了馮氏,然後來拜母親。周母又問:"媳婦怎不同歸?"周迪一頭拜,一頭應道:"你媳婦已去世了。"這句話還未完,已忍不住放聲慟哭。周母道:"且莫哭,且說媳婦為甚死了?"周迪把從前事訴與母親,又取出錢來道:"這就是媳婦賣命之物。"周母哭倒在地,馮氏也不覺涕淚交流。周迪扶起母親,周母跌足哭道:"我那孝順的媳婦兒,原來你為著我送了性命,卻來報知道。"周迪驚訝道:"他怎地來報母親?"周母停了哭,說道:"昨日午間,因身子疲倦,靠在桌上,恍恍惚惚,似夢非夢的見媳婦走來,對我拜了兩拜,說:’婆婆,媳婦歸來了。你兒子娶了一個不長不短,不粗不細,粉骨碎身的偏房,隻是原來的子舍。你兒子生了一個孩子,又大又小,又真又假,蓬頭垢麵,更不異去日的周郎。’說罷,霎時間清風一陣,有影無形。要認道是夢,我卻不曾睡著;要不認是夢,難道白日裏見了鬼。心中疑惑,一夜不曾合眼。不想卻是他陰靈來報我!"周迪道:"原來娘子這般顯靈。"馮氏道:"常言生前正直,死後為神。現在雖受苦惱,死後自然往好處去了。"周母又懊悔昔日逼他出去,弄做一場沒結果,將頭在壁上亂撞,把拳在胸前亂捶,哭道:"媳婦的兒,通是我害了你也。"周迪抱住道:"母親,你就死也報不得媳婦,可憐媳婦死又救不得母親,卻不辜負了媳婦屠身報姑一片苦心。"馮氏也再三苦勸。
此時天已大明,裏邊隻顧啼啼哭哭,竟忘了門外騎來馬匹。
隻聽門前人聲鼎沸,嚷道:"這是何處廟堂中的泥馬,卻在這裏,還是人去抬來的,還是年久成精走來的!"驚動周迪出來觀看,嚇得伸出了舌頭縮不入去,說道:"原來昨夜乘的是個神馬。可知道三個時辰,揚州就到了洪州。那說話的,正是那三閭大夫顯聖了。"即向空拜道:"多謝神明憐憫我妻孝烈,現身而諭,送我還家養母。後日幹戈寧靜,世道昌明,當赴殿庭叩謝嗬護之恩。"拜罷起來。眾人問其緣故,周迪先說宗二娘殺身,後說三閭大夫顯聖,將神馬送歸的事,細述一遍。眾人齊稱奇異,有的道:"隻是這個泥馬,如何得去?"周迪道:"不打緊,待我抬入家中供養,等後日道路太平時,親送到廟便了。"即央了幾個有力後生來扛抬,這馬恰像似生下根的,卻搖不得。又添了若幹的人,依然不動。內中一人說道:此必神明要把孝婦的奇績昭報世人,所以不肯把這馬到家裏去。如今隻該先尋席篷,暫蔽日色,然後建個小停供養,可不好麽?
"從人齊聲稱是。有好善的,連忙將席篷送來遮蓋。這件事頃刻就傳遍了洪州城。不想過了一夜,到次早周迪起來看時,這匹泥馬已不見了,那席篷旁邊,遺下一幅黃紙,急取來看,上麵寫了兩行字道:孝婦精誠貫日明,靡軀碎首羽鴻輕。
神駒送子承甘旨,知古應留不朽名。
看罷,又向空拜了兩拜,即忙裝塑起三閭大夫神像,並著神馬,供養在家,朝夕祀拜,盡心侍奉母親,亦不複娶後妻。
常言道:"聖誠可以感格天地。"這宗二娘立心行孝,感動天庭,上帝以為為姑殺身,古今特見,敕封為上善金仙,專察人間男婦孝順忤逆之事。那孝順的幢幡寶蓋迎來,生於中華善地;忤的罰他沉埋在黑暗刀山,無間地獄。這一派公案,都是上善金仙掌管。上善金仙追念婆婆恩深義大,護佑他年到一百三十歲。周迪亦活至一百十歲。母子兩人,無疾而逝。臨終之時,五星燦爛,祥雲滿室,異香遍城,合洪州的人,無不稱道這是宗二娘至孝格天之報。詩雲:孝道曾聞百行先,孝姑千古更名傳。
若還看得周家婦,瀉倒黃河淚未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