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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江都市孝婦屠身(2)

  到夜半時候,乘他夫妻熟睡,掘個壁洞,鑽進去,把這五十兩命根,並著兩件衣服,一包兒撈去。他夫妻次早起身,方才曉得。那老嫗明知是兒子所為,也假意說失了若幹東西,背地卻捏著兩把汗,隻愁弄出事來。氣得他夫妻麵麵相覷,跌足叫屈,雖猜摸主人家兒子有些蹊蹺,他無贓證,不好說他是賊,隻得忍氣吞聲,自家怨命。周迪對妻子道:"我兩人若還苦守在家,也可將就過活。如今弄到此地,帳目已都落空,本兒又被偷去,眼見得夫妻死他鄉,這分明是我老娘造下的冤債。"宗二娘聽了,便變著臉說道:"這是自不小心,怎埋怨得母親。此就是忤逆不孝的心地了。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且得一日度一日,再尋出一個甚麽道理,收拾回去,這便萬幸了。萬一時勢窮蹙,你死了還存得我,我死了還存得你,好歹留一人歸去,奉養婆婆,這才不枉叫做親生兒子親媳婦。今日卻愁他怎的!"這一班話,說得個周迪無言可答,沉吟了一晌,眼中流下淚道:"罷罷,事已至此,隻可聽之天命。我且出去走走看,或者尋得個生路也好。"宗二娘道:"這才是正經道理。"周迪在襄陽府中闖了幾日,並不曾遇見一個熟人。正當氣悶,那老嫗因兒子做了這事,誠恐敗露,隻管催逼他夫妻起身。

  兩個鬥口起來,在門首爭嚷,宗二娘在旁勸解。不想絕處逢生,有個徽州富商汪朝奉,也在襄陽收討帳目,這日正從門首經過,見周迪與這老婆子爭論,立住了觀看。聽得是江右聲音,問其緣故。周迪心中苦楚,正沒處出豁,一把扯汪朝奉坐下,將母親逼迫出門,及被偷去銀子,前後事情,細細告訴一遍。說道:"如今又沒盤纏歸去,又遇不得一個好人搭救,卻隻管催逼起身,教我進退無讓,可不是個死路!"說到傷心之處,淚珠兒亂落,痛哭起來。那汪朝奉一般做客,看了這個光景,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也不覺滲然。說道:"莫要哭,且問你,可曉得寫算麽?"周迪道:"我從幼讀書,摹過法帖,書劄之類,盡可寫得,那算法一掌金,九九數,無不精熟,憑你整萬整千,也不差一絲一忽。"汪朝奉道:"既曉寫算就易處了。小弟原是徽州姓汪,在揚州開店做鹽,四方多有行帳,也因取討帳目到此。如今將次完了,兩三日間,便要起身,正要尋一個能寫能算的管帳。老哥若不嫌淡泊,同到揚州,權與我照管數目,胡亂住一二年,然後送歸洪州何如?"周迪聽了,連忙作揖道:"多謝朝奉提攜,便是恩星相照了!請坐著,待我與山妻商議則個。"隨向妻子說道:"承這朝奉一片好心,可該去麽?"宗二娘道:"我看這人,是個忠厚長者,且將機就機,隨到揚州,再作區處。"周迪道:"我意正欲如此。"夫妻算計定了,宗二娘即走出來相見,說道:"蒙朝奉矜憐貧難,愚夫婦感戴不盡。但不知貴寓何處,何日起程,好來相候。"汪朝奉道:"起程隻在目前。尊處在此,既不相安,不如就移到小寓住下,早晚動身,更覺便易。"周迪依言,即收拾行李,夫婦同到他寓所。住了三四日,方才起身,取路徑到揚州。汪朝奉留住在店,好生管待,他本是見周迪異鄉落難,起這點矜憐之念,那寫算原不過是個名色,這也不在話下。

  縣說那揚州,枕江臂淮,濱海跨徐,乃南北要區,東南都會,真好景致。但見:蜀崗綿亙,昆侖插雲。九曲池,淵淵春水,養成就聳壑蛟龍。鑿邗溝,滴滴清波,容不得棲塵螻蟻。芍藥欄前四美女,瓊花台下八仙人。凋殘隋花,知他是那一朝那一代遺下的碎瓦頹垣;選勝迷樓,都不許千年調萬年存沒用的朱薨畫棟。盤古塚,煬帝墳,聖主昏君,總在土饅頭一堆包裹。玉鉤斜,孔融墓,佳人才子,無非草鋪蓋十裏蒙葺。說不到木蘭寺裏鍾聲,何人乞食;但隻看二十四橋月影,那個銷魂。正是何遜梅花知在否,仲舒禮藥竟安歸。

  是時鎮守揚州的節度使,姓高名駢,先為四川節度,頗有威名,為此移鎮廣陵。禦筆親除為諸道行營都統,征剿黃巢。

  這高駢因位高權重,誌氣驕盈,功業漸不如前。卻又酷好神仙,信用呂用之、諸葛殷一班小人,逢迎蠱惑,偽刻青石為奇字,曰:"玉皇授白雲先生高駢",暗置道院香案。高駢得之大喜。

  呂用之說:"上帝即日當降鸞鶴迎接,讓位仙班。"弄得個高駢如醉如夢,深居道院,不出理事,軍府一應兵馬錢糧,盡聽呂用之處分。用之廣樹牙爪,招權納賄,顛倒是非。若不附他的,便尋事故,置於死地。高駢又累假軍功,奏薦呂用之,也加到嶺南東道節度使職銜。

  這賊子心猶未足,欲圖謀高駢職位,因畏忌一個將官,未敢動手。這將官是誰?姓畢名師鐸,原是黃巢手下一員猛將,後來,歸附高駢,收在部下,十分倚任,委他統兵駐紮高郵,以為犄角之勢。呂用之欲殺高駢,恐怕畢師鐸興師問罪,乃假令旨,遣心腹齎兵符召畢師鐸親身到揚議事。先除後患,然後舉事。那知畢師鐸平昔也恨呂用之假術蠱惑,讒害忠良,幾遍要起兵剪除奸黨,因礙著高駢,卻又中止。今番見傳令旨,召去議事,明知是呂用之使計謀害,齊集謀士將校商議:"去則定遭毒手,不去必發兵問抗違之罪。兵法雲:先發製人。不如起兵直抵揚州,索取妖黨,明正其罪。"計議已定,將使人斬了,榜列呂用之罪惡,布告四方,又傳檄各部,請兵共討其罪。

  畢師鐸親自統兵十萬,望揚州殺來。早有呂用之所差使者的仆從,連夜逃回報知,呂用之驚得手足無惜,隻得告知高駢,假說畢師鐸賊性不改,仍複背叛。高駢久已昏瞶,全無主張,但教傳令,齊集將士應敵。一麵發帑藏,備辦軍需。出入指麾,一聽呂用之便宜行事。城中百姓,一聞高郵兵來,料道呂用之決敵他不過,恐怕打破城池,玉石俱焚,各想出城躲避。

  那汪朝奉也連忙收拾回家,向周迪說道:"本意留賢夫婦相住幾時,從容送歸。誰料變生不測,滿城百姓,都各逃生,我也隻得回鄉,勢不能相顧了,白金二十兩,聊作路費。即今一同出城,速還洪州,後日太平,再圖相會。"可憐周迪夫婦,才住得兩月餘,又遭此變,接了銀兩,一齊拜謝道:"深蒙恩人救濟真同天地,今生若不能補報,來世定當結草銜環,以報大德。"汪朝奉雙手扯起道:"莫要謝,速走為止。若稍遲延,恐不能出城了。"宗二娘依言,即去收拾行李。汪朝奉止將細軟打疊,粗重的便棄下了,家裏原有兩頭牲口,牽來駝上,餘下的家人伴當們,分開背負,把大門鎖上。周迪夫妻,隨著他主仆,一齊行走。他們都慣走長路的,腳步快,便飛也似向前出城去了。宗二娘是個女流,如何趕得上!更兼街坊上攜男挈女,推車騎馬的,挨挨擠擠,都要搶前,把他夫妻直擠在後。

  行了多時,方得到城門口。隻聽得鸞鈴震響,一騎飛馬跑來,行人都閃過半邊,讓他過去。馬上人中軍官打扮,手執令箭,高叫:"把門官,軍門有令。"把門官即迎前接了旨。中軍官傳了令旨,仍回馬跑去了。原來呂用之聞得百姓俱遷移出城,恐城中空虛,為此傳下將令,把門官不許放百姓出城,進城的須要嚴加盤詰,如或私放輕納,定行梟斬,先出城的,不必追究,遺下房屋家私,盡行入官,把門官得了令旨,吩咐門卒,閉上城門,後來的一個也不容走動。當時周迪夫妻,若快行了一刻,可不出去了?恰恰裏剛至門邊,這令箭也到,不肯放行。

  正是:總饒走盡天邊路,運不通時到底難。

  當下無可奈何,隻得隨著眾人,依舊回轉。一路上但見搬去的空房,呂用之發下封皮,著裏甲封鎖。及走至汪朝奉居處,門上早已兩條封皮,十字花封好了。周迪見了,叫苦不迭,向妻子說道:"我兩人來此揚州,並沒一個親識,單靠得汪朝奉是個重生父母,何期遭此大變,不能相顧。如今回又回不成,轉來又無住處,可不是該死的了。"不覺兩眼掉下淚來。宗二娘正色說道:"凡事有經有權,須要隨機生變,死中求活,這才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假如目前事起倉卒,是奔穩便處,借來住下,身邊已有汪朝奉所贈之物,胡亂省儉度去。若守得個太平無事,那時即作歸計。設或兵來城破,難道滿城人都是死數,少不得也存下些。焉知你我不在生數之中?萬一有甚不測,這也是命中所招,你就哭上幾年也沒用。"周迪聽了答道:"娘子說得是。僧道庵院終不穩便,況也未必肯留,還是客店中罷。

  "當下夫妻去尋旅店,鬧市上又不敢住,恐防兵馬到來,必然不免,卻向冷落處賃了半間房屋住下。詩雲:遭時不幸厄幹戈,遙望家鄉淚眼枯。

  回首那禁腸斷處,殘霞落日共啼烏。

  且說呂用之差人打聽畢師鐸兵馬已離高郵,傳令將城門緊閉,分遣將士守城,又驅百姓搬運磚石,上城協守。料想敵兵勢大,急切難退,行文所部,征兵救授。各路將官,都恨呂用之平日索求賄賂,一個個擁兵觀望。呂用之無計可施,想起廬州刺史楊行密,兵強將勇,若得這枝兵來,便可退得畢師鐸。

  即假著高駢牒文,召他星夜前來救援。那楊行密,原是高駢部將,久知高駢昏悖信讒,不親正事,因此亦懷著異心,日夜整治兵甲,不想湊巧有此機會。即起兵赴援,遣來使先齎文還報。

  那知畢師鐸的兵馬,已抵揚州城下,使人正遇著遊兵,生擒活捉,綁入中軍,問了底細,即時斬首。畢師鐸恐怕楊行密兵來,內外夾攻,反受其困,親冒矢石,指麾三軍,並力攻破羅城。

  呂用之越城奔楊行密去了。畢師鐸縱兵大掠。高駢開門出見,與師鐸交拜如賓主。師鐸搜捕呂用之黨羽,剮於市曹。有宣州觀察使秦彥,率兵來助畢師鐸,亦入揚州。師鐸尊為主帥,將高駢軟監在道院。不過數日,楊行密親領軍馬已到,兩軍大戰一場。秦彥、畢師鐸大敗,損兵折將,收拾殘兵,退入城中守禦。楊行密中軍屯於甘泉山七鬥峰下,分遣諸軍,把揚州城圍得如鐵桶一般,遊兵四散擄掠,百姓各自逃生,幾十裏沒有人煙。城中糧草又少,圍困既久,漸至缺乏,民間鬥米千錢。高郵發兵來救援,被楊兵扼住要道,不能前進,縱有糧草,也飛不進城。困了八個月餘,軍中殺馬來食,死下的人,也就吃了。

  到後馬吃盡了,便殺傷殘沒用的士卒來吃。城外圍急,秦彥等恐怕高駢為內應,合門殺死。楊行密聞得,令三軍掛孝,向城大哭三日。秦彥、畢師鐸料守不住,領著殘兵出城,負命血戰,殺出重圍,自回宣州城中。百姓開門迎接楊行密入城,下令撫諭遠近,開通行旅,士農工商,照舊生業。一時兵戈雖則寧戢,把那田土拋荒,粒米不登,人民依然乏食,莫說羅雀掘鼠的方法做盡,便是草根樹皮,也剝個幹淨。那些窮人,餓得荒了,沒奈何收拾那道路上棄下的兒女,煮熟了救命。有的便盜人子女來食。富人曉得了,悄地轉又買來充饑。初時猶以為怪,不過幾日,就公然殺食,也論不得父子弟兄夫妻,互相鬻賣,更無人說個不行。就是楊行密軍中,糧餉不斷,也都把人來當飯,為此禁止不得。那時就有人開起行市,凡要賣的,都去上行。

  有的開店的,販去殺了,零星地賣,分明與豬羊無異,老少肥瘦,價錢不等,各有名色,老人家叫做燒把火,孩兒家叫做和骨爛,男女白瘦的,道是味苦,名為淡菜,黑壯的以為味甜,號曰羔羊,上好的可值三貫四貫,下等的不過千文。滿城人十分中足去了五分,那被殺的止忍得一刀,任你煮蒸煎炒,總是無知無覺;這未賣的,隻恐早晚輪到身上,那種憂愁淒慘,反覺難過難熬。把一個花錦般的揚州城,弄得個愁雲凝結,慘霧迷窮。生長此地的,或者這一方合該有此災難。

  隻可憐周迪夫妻,是洪州人,平白地走來,湊在數中。還虧宗二娘有些見識,畢師鐸初圍城時,料得兵連禍結,必非半月十日可定,米糧必至缺乏,把汪朝奉所贈銀兩,預備五六個月口糧藏著,所以後來城中米糧盡絕,他夫妻還可有一餐沒一餐的度過。等到平靜時,藏下的糧也吃完了,存下的銀兩也用完了,單單剩得兩個光身子,腹中饑餒,手內空虛了,欲待回家,怎能走動!周迪說道:"母親隻指望我夫妻在外經營一年兩載,掙得些利息,生一個兒子。那知今日倒死在這個地方,可不是老娘陷害了我兩口兒的性命!"說罷大哭。宗二娘卻冷笑道:"隨你今日哭到明日,明日哭到後日,也不能夠夫婦雙還了。我想古人左伯桃、羊角哀,到揀餓極處,畢竟死了一個,救了一個。如今市上殺人賣肉,好歹也值兩串錢。或是你賣了我,將錢作路費,歸養母親;或是我賣了你,將兒作路費,歸養婆婆。隻此便從長計較,但憑你自家主張。"周迪見說要殺身賣錢,滿身肉都跳起來,搖手道:"這個使不得。"宗二娘笑道:"你若不情願,隻怕雙雙餓死,白白送與人飽了肚皮。不如賣了一個,得了兩串錢,還留了一個歸去。"周迪吟沉不答。宗二娘見他貪生怕死,催促道:"或長或短,快定出個主意來!"周迪道:"教我也沒奈何。"宗二娘道:"你怎生便去得!"周迪會了此意,歎一聲道:"我便死,我便死!"說罷,身子要走不走,終是舍不得性命。宗二娘看了這個模樣,將手一把扯住他袖子道:"你自在這裏收拾行李,待我到市上講價。"說罷,往外就走。看官,你看周迪說到死地,便有許多恐怖;宗二娘說道殺身,恬不介意。可見烈性女子,反勝似柔弱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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