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早春天氣,王從事治下肴榼,差馳夫持書柬到縣,請王從古至爛柯山看梅花。王從古即時散衙,乘小轎前來。王從事又請訓導葉先生,同來陪酒。這葉先生雙名春林,就是樂清縣人,三位官人,都是角巾便服,素鞋淨襪,攜手相扶,緩步登山,藉地而坐,飲酒觀花。是日天氣晴和,微風拂拂,每遇風過,這些花瓣如魚鱗飛將下來,也有點在衣上,也有飛入酒杯。王知縣道:"這般良辰美景,不可辜負。我三人各分一韻,即景題詩,以誌一時逸興。"王教授道:"如此最妙。"就將詩韻遞與王教授,知縣接韻在手,隨手揭開一韻,乃是壺字。
知縣又遞與王教授,教授又送葉訓導。那葉訓導揭出仙字。然後教授揭著一韻,卻是一個妻字,不覺愀然起來。況且遊山看花的題目,用不著妻字,難道不是個險韻?又因他是無妻子的人,驀地感懷,自思自歎。知縣訓導,那裏曉得。王知縣把酒在手,咿咿唔唔的吟將出來,詩雲:梅發春山興莫孤,枝頭好鳥喚提壺。
若無佳句酬金穀,卻是高陽舊酒徒。
葉訓導詩雲:買得山光不用錢,梅花清逸自嫣然。
折來不寄江南客,贈與孤山病裏仙。
王教授拈韻在手,討倒未成,兩淚垂垂欲滴。王知縣道:"老先生見招,為何先自沒興,對酒不樂,是甚意思?"王教授道:"偶感寒疾,腹痛如刺,故此詩興不湊,例當罰遲。"自把巨杯斟上。這杯酒卻有十來兩,王教授平昔酒量,原是平常,卻要強進此杯,咽下千千萬萬的苦情,不覺一飲而盡。紅著兩眼,吟詩雲:景物相將興不齊,斷腸行賂各東西。
誰教夢逐沙吒利,漫學斑鳩喚舊妻。
吟罷,大歎一聲。王知縣道:"老先生興致不高,詩情散亂,又該罰一杯。"王教授隻是垂頭不語。葉訓導喚從人,將過雲母箋一幅,遞與王知縣,錄出所題詩句。知縣寫詩已畢,後題姑蘇王從古五字。因知縣留名,葉訓導後邊也寫樂清葉林春漫錄七字。兩人既已留名,王教授也寫個汴梁王從事書,隻是詩柄上增:"春日邀王令公、葉廣文同遊爛柯山看梅,限韻得妻字。"書罷,遞與王知縣。知縣反覆再看,猛然想起,就將雲母箋一卷,藏入袖裏。說道:"等學生仔細玩味一番,容日奉到。"是日天色已晚,各自回衙。
王從古故意將這詩箋,就放在案頭。喬氏一日走入書房,見了這卷雲母箋,就展開觀看,看到後邊這詩,認得筆跡是丈夫的,又寫著汴梁王從事。"這不是我丈夫是誰,難道汴梁城有兩個王從事不成?"又想道:"我丈夫出身貢士,今已五年,就做衢州教授,也不甚差。難道一緣一會,真正是他在此做官?
"又想道:"他既做官,也應該重娶了。今看詩中情況,又怨又苦,還不像有家小。假若他還不曾娶了家小,我卻已嫁了王知縣,可不羞死?總然後來有相見日子,我有甚顏麵見他。"心裏想,口裏恨,手裏將胸亂捶。恰好王從古早堂退衙,走入書房,見喬氏那番光景,問道:"為甚如此模樣?"喬氏道:"我見王教授姓名,與我前夫相同,又是汴梁人,故此煩惱。"王從古情知事有七八分,反說道:"你莫認差了,王教授說,祖籍汴梁,其實三代住在潤州。"喬氏道:"這筆跡是我前夫的,那個假得。"王從古道:"這是他書手代寫的,休認錯了。"喬氏道:"他是教授,倒有書手代寫。你是一縣之主,難道反沒個書手,卻又是自家親筆?"王從古見他說話來得快捷,又答道:"這又有個緣故的,那王教授右手害瘡,寫不得字,故此教書手代寫。我手上又不害瘡,何妨自家動筆。"喬氏見說,沒了主意,半疑半信。王從古外麵如此談話,心上卻見他一念不忘前夫,倒有十分敬愛。又說道:"事且從容,我再與你尋訪。"又過了幾日,縣治後堂工字廳兩邊庭中,千葉桃花盛開,一邊紅,一邊白,十分爛熳。王從古要請王教授葉訓導玩賞桃花,先差人投下請帖,分付廚下,整治肴饌。對喬氏道:"今日請王教授,他是斯文清越的人,酒饌須是精潔些。"喬氏聽說請王教授,反覺愕然,忙應道:"不知可用團魚?"王從古道:"你平日不煮團魚,今日少了這一味也罷。"喬氏道:"恐怕王教授或者喜吃團魚,故此相問。"王從古笑道:"這也但憑你罷了。"原來王從古,舊有腸風下血之病,到西安又患了痔瘡,曾請官醫調治,官醫又寫一海上丹方,雲團魚滋陰降火涼血,每日烹調下飯,將其元煮白汁薰洗,無不神效。王從古自得此方,日常著買辦差役,買團魚進衙。喬氏本為王從事食團魚,見了團魚,就思想前夫。又向在趙成家,得此一夢,所以不吃團魚,也不去烹調。今番聽說請王教授,因前日詩箋姓名字跡,疑懷未釋,故欲整治此味,探其是否。王從古冷眼旁觀,先已窺破他的底蘊,故意把話來挑引。此乃各人心事,是說不出的話。
當下王從古正與喬氏說長話短,外邊傳梆道:"學裏兩位師爺都已請到。"王從古即出衙迎接,引入後堂。茶罷清談,又分詠紅白二種桃花詩,即好詩也做完,酒席已備。那日是知縣做主人,少不得王教授是坐第一位,葉訓導是第二位。席間賓主款洽,杯觥交錯。大抵官府宴飲,不擲骰,不猜拳,隻是行令。這三位官人,因是莫逆相知,行令猜拳,放懷大酌。王教授也甚快活,並不比爛柯山賞梅花的光景。正當歡樂之際,門子供上一品肴饌,不是別味,卻是一品好團魚。各請舉筷,王知縣一連數口,便道:"今日團魚,為何異常有味?"那葉訓導自來戒食團魚,教門子送到知縣席上。惟王教授一風供上團魚,忽然不樂,再一眼看覷,又有驚疑之色。及舉筷細細一撥,俯首沉吟,去了神去。兩隻牙筷,在碗中撥上撥下,看一看,想一想,汪汪的兩行珠淚,掉下來了。比適才猜拳行令光景,大不相同。王知縣看了,情知有故,便道:"一人向隅,滿坐不樂。王老先生每次悲哭敗興,大殺風景,收了筵席罷。
"葉訓導聽見此語,早已起身,打恭作謝。王教授也要告辭,王知縣道:"葉老先生請回衙,王老先生暫留,還有說話。"遂送葉訓導出堂,上轎去後,複身轉來,屏退左右,兩人接席而坐。王知縣低聲問王教授道:"老先生適才不吃團魚,反增淒慘,此是何故,小弟當為老先生解悶。"王教授道:"晚生一向抱此心事,隻因言之汙耳,所以不敢告訴。晚生原配荊妻喬氏平生善治烹團魚,先把團魚裙子括去黑皮,切臠亦必方正。今見貴衙中,整治此品,與先妻一般,觸景感懷,所以墮淚。"王知縣道:"原來尊閫早以去世,小弟久失動問。"王教授道:"何曾是死別,卻是生離。"王知縣道:"為甚乃至於此?"王教授乃將臨安就居一段情繇,說了一遍。王知縣聽了此話,即令開了私宅門,請王教授進去,便教喬氏出房相認。喬氏一見了王從事,王從事一見了妻子,彼此並無一言,惟有相抱大哭。連王知縣也淒慘垂淚,直待兩人哭罷,方對王教授道:"我與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就把尊閫送到貴衙,體麵不好。小弟以同官妻為妾,其過大矣,然實陷不知。今幸未有兒女,甚為幹淨,小弟如今宦情已淡,即日告病歸田。待小弟出衙之後,離了府城,老先生將一小船相候,彼此不覺,方為美算。"王教授道:"然則當年老先生買妾,用多少身價,自當補還。"王知縣道:"開口便俗,莫題,莫題。"說罷,王教授別了知縣,喬氏自還衙齋。王從古即日申文上司告病,各衙門俱已批允,收拾行裝離任,出城登舟,望北而行。打發護送人役轉去,王教授船泊冷靜去處,將喬氏過載,複為夫婦。
一床錦被遮羞,萬事盡勾一筆,隻將臨安被人劫掠始終,並團魚一夢,從頭至尾,上床時說到天明,還是不了。正是:今宵勝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喬氏說道:"我今夫妻重合,雖是天意,實出王知縣大德,自不消說起。但大仇未報,死不甘心,怎生訪獲得強盜,須把他碎骨粉身,方才雪此仇恥。"王從事道:"我雖則做官,卻是寒氈冷局。且又不知這賊姓名居處,又在隔府別縣,急切裏如何就訪得著。"喬氏道:"此賊姓胡。已是曉得,但不知其住處。"王從事道:"此事隻索放下,再作區處。"話休煩絮。王從事作官一年,任滿當遷。各上司俱薦他學行優長,才猷宏茂,堪任煩劇,遂升任臨安府錢塘縣知縣。喬氏聞報大喜,對丈夫道:"今任錢塘,便是當年拆散之地,縣令一邑之長,當與百姓伸冤理枉。何況自己身負奇冤,不為報雪,到彼首當留心此事。"王從事道:"不消叮嚀,但事不可定,事不可知,且待到任之後,自有道理。"隨擇日起程,從金華一路,到錢塘上任。三朝行香之後,參謁上司。京縣與外縣不同,自中書政府,以及兩台各衙門,那一處不要去參見。
通謁之後,刑布規條,投文放告,征比錢糧。新知縣第一日放告,那告狀的也無算,王從事隻揀情重的方準。中有一詞,上寫道:告狀人周紹,告為劫賭殺命事。紹係經商生理,設鋪揚州。
有子周玄,在家讀書。禍遭嘉興三犯鹽徒丁奇,遁居臨安,開賭誘子宿娼劉賽,朋扛賭搏,劫去血資五十餘兩,金簪一隻。
紹歸往理,觸凶毒打垂斃,趙成救證,誘賭劫財,逞凶殺命。
告。
原告周紹被犯丁奇劉塞周玄幹證趙成王從事看這詞,事體雖小,引誘人家子弟嫖賭,情實可惡,也就準了,仰本圖裏老拘審。原來這張狀詞,卻是趙成陰唆周紹告兒子的。趙成便貪淫作惡,妻子婢妾,卻肯舍身延壽。凡在他家走動的,無有不相知,好似癩痢頭上拍蒼蠅,來一個著一個,總來瞞著趙成一人。有曉得的,在背後顛唇簸嘴說道:"趙瞎子做盡人,那得無此現世報。"趙成近時,忽地道女人滋味平常,要尋小官人味道嚐嚐,正括著周紹的兒子周玄。這周玄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周一官,年紀十七八歲。一向原是附名讀書,近被趙成設計哄誘,做了男風朋友。引到家中,穿房入戶,老婆婢妾,見他年紀小,又標致,個個把他當性命活寶。趙成大老婆花氏,已是三十四五,年紀是他長,名分是老大,風騷又是他為最。周玄單單供應這老婆娘,還嫌弗夠,所以一心倒在周玄身上。平日積下的私房,盡數與他,連向日搶喬氏這隻金簪,也送與他做表記。兩個小老婆,也要學樣,手中卻少東西,隻有幾件衣服,將來表情,丫頭們隻送得汗巾香袋。周玄分明是瞎倉官收糧,無有不納。趙成一生占盡便宜,隻有這場交易,吃了暗虧。
周玄跟著趙成,到處酒樓妓館,賭博場中,無不串熟。小官家生性,著處生根,那時嫖也來,賭也來,把趙成老婆所贈,著實撒漫。那抱劍營前劉賽,手內積趲得東西,買起粉頭接客,自己做鴇兒管家,又開賭場。嫖客到來,乘便就除紅捉綠。周玄常在他家走動。這丁奇是嘉興販綿綢客人,到劉賽家來嫖,與周玄相遇。劉賽牽頭賭錢,丁奇卻是久擲藥骰的,周玄初出小夥子,那堪幾擲,身邊所有,盡都折倒,連趙成老婆與他這隻金簪也輸了。是時五月天氣,不戴巾帽,丁奇接來,就插在角兒上。賭罷,周玄敗興,先自去了。丁奇就與粉頭飲酒,卻好趙成撞至,劉賽就邀來與丁奇同坐吃酒。趙成見丁奇頭上金簪,卻像妻子戴的一般,借來一看,吃了一驚。劉賽道:"方才周一官,將來做梢,輸與丁客人的。"趙成情知妻子與周玄必有私情事了,心裏想了一想,自己引誘周玄的不是,不如隱了家醜,借景擺布周玄罷。算計已定,即便去尋周玄。他本意原隻要尋周紹,不想恰好遇著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