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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王孺人離合團魚夢(2)

  要你死就死,活就活,看哪一個敢來與我講話。"喬氏聽了想道:"既落賊人之手,丈夫又不知道,如何脫得虎口?罷,罷!不如死休!"乃道:"你原來是殺人強盜,索性殺了我罷。"趙成道:"若要死偏不容你死。"眾人道:"我實對你說,已到這裏,料然脫不得身,好好須從,自有好處。"喬氏此時,要投河奔井,沒個去處;欲待懸梁自盡,又被這班人看守。真個求生不能生,求死不得死,無可奈何,放聲大哭。哭了又罵,罵了又哭,捶胸跌足,磕頭撞腦,弄得個頭蓬發鬆,就是三寸三分的紅繡鞋,也跳落了。趙成被他打了一掌,又如此罵,如此哭,難道行不得凶?隻因貪他貌美,奸他的心腸有十分,賣他的心腸更有十分,故所以不放出虎勢,隻得緩緩的計較。乃道:"眾弟兄莫理他,等再放肆,少不得與他一頓好皮鞭,自然妥當。"一會兒搬出些酒飯,眾人便吃,喬氏便哭。眾人吃完,趙成打發去了,叫妻子花氏與婢妾都來作伴防備。原來趙成有一妻兩妾,三四個丫頭,走過來輪流相勸,將銅盆盛了熱水,與他洗臉,喬氏哭猶未止。花氏道:"鐵怕落爐,人怕落囤。你如今生不出兩翅,飛不到天上,倒不如從了我老爹罷。"喬氏嚷道:"從甚麽,從甚麽?"那娘道:"陪老爹睡幾夜,若服侍得中意,收你做個小娘子,也叫做從;或把與別人做通房,或是賣與門戶人家做小娘,站門接客,也叫做從。但憑你心上從哪一件。"喬氏聽了,一發亂跌亂哭,頭髻也跌散了,有隻金簪子掉將下來,喬氏急忙拾在手中。原來這隻金簪,是王從事初年行聘禮物,上有"王喬百年"四字,喬氏所以極其愛惜,如此受辱受虧之際,不忍棄舍。此時趙成又添了幾杯酒,欲火愈熾,喬氏雖則淚容慘淡,他看了轉加嬌媚,按捺不住,趕近前雙手抱住,便要親嘴。喬氏憤怒,拈起手中簪子,望著趙成麵上便刺,正中右眼,刺入約有一寸多深。趙成疼痛難忍,急將手搭住喬氏手腕,向外一扯,這簪子隨手而出,鮮血直冒,昏倒在地。可惜一團高興,弄得冰消瓦解。連這一妻兩妾,三四個丫頭,把香灰糝的,把帕子紮的,把喬氏罵的揪打的,亂得大缸水渾。趙成昏去了一大會,方才忍痛開言說:"好,好,不從我也罷了,反搠壞我一目。你這潑賤歪貨,還不曉得損人一目,家私平分的律法哩。"叫丫頭扶入內室睡下,去請眼科先生醫治。又吩咐妻妾們輪流防守喬氏,不容他自尋死路。詩雲:雙雙鶼鳥在河洲,贈繳遙驚兩地投。

  自係樊籠難解脫,霜天叫徹不成儔。

  且說王從事押了箱籠,到了新居,複身轉來,叫下轎子,到舊寓時,隻見內外門戶洞開,妻子不知那裏去了。問及鄰家,都說不曉得。惟有劉賽家說:"方才有一乘轎子接了去,這不是官人是哪個?"王從事聽了這話,沒主意,一則是異鄉人,初到臨安,無有好友;二則孤身獨自,何處找尋去。走了兩三日,沒些蹤影,心中憤恨,無處發泄,卻到臨安府中,去告起一張狀詞,連緊壁兩鄰,都告在狀上。這兩鄰一邊是劉賽,一邊是做豆腐的,南潯人,姓藍,年紀約莫六十七八歲,人都叫做藍老兒,又叫做藍豆腐。臨安府尹,拘喚劉賽及藍豆腐到官審問,俱無蹤跡。一麵出廣捕查訪,一麵將劉賽、藍豆腐招保。

  趙成在家養眼,得知劉賽被告,暗暗使同伴保了劉賽,又因劉賽保了藍豆腐。王從事告了這張狀詞,指望有個著落。那知反用了好些錢鈔,依舊是捕風捉影。自此無聊無賴,隻得退了錢塘門下處,權時橋寓客店,守候選期,且好打探妻子消息。分明是:石沉海底無從見,浪打浮漚那得圓。

  再說趙成雖損了一目,心性隻是照舊。又想這婆娘烈性,料然與我無緣的了,不如早早尋個好主顧賣去罷。恰有一新進士,也姓王,名從古,平江府吳縣人,新選衢州府西安縣知縣。

  年及五旬,尚未有子。因在臨安帝都中,要買一妾,不論室女再嫁,隻要容貌出眾,德性純良,就是身價高,也不計較。那趙成慣做這掠販買賣,便有慣做掠販的中媒,被打聽著了,飛風來報與他知。趙成便要賣與此人,心上躊躇,怕喬氏又不肯隊,教妻子探問他口氣。這婆娘扯個謊,口說:"新任西安知縣,結發已故,名雖娶妾,實同正室。你既不肯從我老爹,若嫁得此人,依舊去做奶奶,可不是好。"喬氏聽了細想道:"此話到有三分可聽。我今在此,死又不得死,丈夫又不得見麵,何日是了。況我好端端的夫妻,被這強賊活拆生分,受他這般毒辱,此等冤仇,若不能報,雖死亦不瞑目。"又想道:"到此地位,隻得忍恥偷生,將機就計,嫁這客人,先脫離了此處,方好作報仇的地步。聞得西安與臨安相去不遠,我丈夫少不得做一官半職,天若可憐無辜受難,日後有個機會,知些蹤跡,那時把被掠真情告訴,或者讀書人念著斯文一脈,夫妻重逢,也不可知,報得冤仇,也不可知。但此身圈留在此,不知是甚地方,又不曉得這賊姓張姓李,全沒把柄。"想了一回,又怕羞一回,不好應承,汪汪眼淚,掉將下來,就靠在桌兒上,嗚嗚咽咽的悲泣。

  花氏因他不應,垂頭而哭,一眼覷見他頭上,露出金簪子,就伸手去輕輕拔他來。喬氏知覺,抬起頭來,簪子已在那婆娘手中。喬氏急忙搶時,那婆娘掣身飛奔去了。喬氏失了此簪,放聲大哭,暗思道:"這是我丈夫行聘之物,刺賊救身之寶,今落在他人之手,眼見得要夫妻重會,不能夠了。"自此尋死的念頭多,嫁人的念頭少。哭得個天昏地暗,朦朧睡去,夢見一個大團魚,爬到身邊。喬氏平昔善會烹治團魚,見了這個大團魚,便拿把刀將手去捉他來殺。這團魚抬頭直伸起來,喬氏畏怕,又縮了手。喬氏心記頭上金簪,不知怎的這簪子卻已在手,就向團魚身上一丟,又舍不得,連忙去拾這簪子,卻又不見。四麵尋覓,隻見那團魚伸長了頸,說起話來,叫道:"喬大娘,喬大娘,你不要愛惜我,殺我也早,燒我也早。你不要懷念著金簪子,尋得著也好,尋不著也好。你不要想著丈夫,這個王也不了,那個王也不了。"喬氏見團魚說話,連叫奇怪,舉把刀去砍他,卻被團魚一口齧住手腕,疼痛難忍,霎然驚醒。

  想道:"我丈夫平時愛吃團魚,我常時為他烹煮,莫非殺生害命,至有今日夫妻拆散之報?"正想之間,花氏又來問:"願與不願,早些說出來,莫要擔誤人。"喬氏無可奈何,勉強應承。趙成又想:"這婆娘利害,倘到那邊,一五一十,說出這些緣故,他們官官相護,一時翻轉臉來,尋我的不是,可不老大利害,莫把家裏與他認得。

  "又分付媒人,隻說姓胡。這一班通是會中人,俱各會意,到王知縣船上去說,期定明日親自來相看。趙成另向隱僻處,借下一個所在,把喬氏抬到那邊住下。趙成妻子,一同齊去。到午牌前後,王從古同媒人來,將喬氏仔細一看,姿容美麗,體態妖嬈,十分中意,即便去了。不多時,媒人領了十多人來,行下了三十貫錢聘禮。喬氏事到此間,隻得梳妝,含羞上轎,雖非守一而終,還喜明媒正娶,強如埋沒在趙成家裏。要知喬氏嫁人,原是失節,但趙成家緊緊防守,尋死不得,至此又還想要報仇,假若果然尋了死路,後來那得夫婦重逢,報仇雪恥。

  當時有人作絕句一首,單道喬氏被掠從權,未為不是。詩雲:草草臨安住幾時,無端風雨喚離居。

  東天不養西天養,及到東天月又西。

  喬氏上了轎,出了臨安城,王從古船泊江口,即舟中成其夫婦。王從古本來要娶妾養子,因見喬氏美豔,枕席之間,未免過度。那喬氏從來知詩知禮,一時被掠,做下出乖露醜,每有所問,勉強支吾,心實不樂。王從古隻道是初婚的怕羞,那知有事關心,各不相照。王從古既已娶妾,即便開船,過了富陽桐廬,望三衢進發。為甚叫做三衢?因洪水暴出,分為三道,故名三衢。這衢州地方,上屆牛女分野,春秋為越西鄙姑蔑地,秦時名太末,東漢名新安,隋時名三衢,唐時名衢州,至宋朝相因為衢州府。負郭的便是西安首縣。王從古到了西安上任,參謁各上司之後,親理民事,無非是兵刑錢穀,戶婚田土,務在伸屈鋤強,除奸剔蠹,為此萬民感仰,有神明之稱。又一清如水,秋毫不取,西安縣中,寂然無事。真個: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

  這王從古是中年發跡的人,在蘇州起身時,欲同結發夫人安氏赴任。夫人道:"你我俱是五旬上邊的人,沒有兒女。醫家說,婦人家至四十九歲,絕了天癸,便沒有養育之事。你的日子還長,不如娶了偏房,養個兒子,接代香火。你自去做官,我情願在家吃齋念佛。"故此王從古到臨安娶妾至任。衙中隨身伴當夫妻兩人,親丁隻有喬氏。誰知喬氏懷念前夫,心中隻是怏怏。光陽迅速,早又二年。一日正值中秋,一輪明月當窗,清光皎潔。王從古在衙齋對月焚香啜茗,喬氏在旁侍坐。但見高梧疏影,正照在太湖石畔,清清冷冷,光景甚是蕭瑟。兼之鶴唳一聲,蟋蟀絡繹,間為相應,雖然是個官衙,恰是僧房道院,也沒有這般寂寞。王從古乘間問著喬氏道:"你相從我,不覺又是兩年,從不見你一日眉開,畢竟為甚?"喬氏道:"大凡人悲喜各有緣故,若本來快活,做不出憂愁;若本來悲苦的,要做出喜歡,一發不能夠。"王從古見他說話含糊,又道:"我見你德性又好,才調又好,並不曾把偏房體麵待你,為何不向我說句實話?"喬氏道:"失節婦人,有何好處,多煩官人,這般看待。"王從古道:"你是汴梁人,重婚再嫁,不消說起。畢竟你前夫是死是活,為甚的到了臨安住在胡家?"喬氏道:"原來這販賣人家姓胡麽?"王從古聽說,一發驚異道:"你住在他家,為何還不曉得他姓胡,然則你丈夫是甚麽樣人?"喬氏道:"妻子既被人販賣,說出來一發把他人玷辱,不如不說。況今離別二年有餘,死也沒用,活也沒用。"言罷,雙淚交流,欷歔歎息。王從古聽他說話又苦,光景又慘,連自家討個販賣來的做偏房,也沒意思,悶悶不名而睡。喬氏見他已睡,乃題一詩於書房壁上。詩雲:蝸角蠅頭有甚堪,無端造次說臨安。

  因知不是親兄弟,名姓憑君次第看。

  題罷就寢。明早王從古到書房中,見了此詩,知道是喬氏所作。把詩中之意一想:"蝸角蠅頭,他丈夫定是求名求利的,到臨安失散,不消說起。後邊兩句,想是將丈夫姓名,做個謎話,教我詳察,我一時如何便省得其意。"王從古方在此自言自語,隻見喬氏送茶進來。王從古道:"你詩中之意,我都曉得,若後來訪得你前夫消息,定然使月缺重圓。喬氏聽見此話,雙膝就跪下,說道:"願官人百年富貴,子孫滿堂。此時笑容可掬,真是這兩年間,隻有這個時辰笑得一笑,眉頭開得一開。

  王從古看了,點頭嗟歎其不忘前夫。

  自此又過年餘。一日正當理事,陰陽生報道:"府學新到的教授來拜。"王知縣先看他腳色,乃是汴梁人,年二十八歲,由貢士出身,初授湖州訓導,轉升今職,姓王名從事。王從古見名姓與己相去不遠,就想著喬氏詩中有因,知不是親兄弟之句,沉吟半晌,莫非正是此君,且從容看是如何。遂出至賓館中相見,答拜已畢,從此往來,也有公事,也有私事,日漸親密。一來彼此主賓,原無拘礙;二來是讀書人遇讀書人,說話投機,杯酒流連,習為常事。倏忽便二年。那衢州府城之南,有一爛柯山,相傳是青霞第八洞天。晉時樵夫王質入山砍樵,見二童子相對下棋,王質停了斧柯,觀看一局,棋還未完,王質的斧柯,盡已朽爛,故名為爛柯山。有此神山聖跡,所以官民士宦,都要到此山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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