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山青水綠,道路茫茫馳逐。行路不知難,頃刻夫妻南北。莫哭莫哭,不斷姻緣終續。
這闋如夢令詞,單說世人夫婦,似漆如膠,原指望百年相守。其中命運不齊,或是男子命硬,克了妻子,或是女子命剛,克了丈夫。命書上說,男逢羊刃必傷妻,女犯傷官須再嫁。既是命中犯定,自逃不過。其間還有丈夫也不是克妻的,女人也不是傷夫的,驀地裏遭著變故,將好端端一對和同水蜜,半步不廝離的夫妻,一朝拆散。這何嚐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還有一說,或者分離之後,恩斷義絕,再無完聚日子,到也是個平常之事,不足為奇。惟有姻緣未斷,後來還依舊成雙的,可不是個新聞?
在下如今先將一個比方說起,昔日唐朝有個寧王,乃玄宗皇帝之弟,恃著親王勢頭,驕縱橫行,貪淫好色。那王府門前,有個賣餅人的妻子,生得不長不短,又嬌又嫩,修眉細眼,粉麵朱唇,兩手滑似柔荑,一雙小腳,卻似潘妃行步,處處生蓮。
寧王一著魂,即差人喚進府中。那婦人雖則割舍不得丈夫,無奈迫於威勢,勉強從事,這一樁事,若是平民犯了,重則論做強奸,輕則隻算拐占,定然問他大大一個罪名。他是親王,誰人敢問?若論王子王孫犯與庶民同罪這句話看起來,不過是設而不行的虛套子,有甚相幹。寧王自得此婦,朝夕淫樂,專寵無比。回頭一看,滿府中妖妖嬈嬈,嬌嬌媚媚,盡成灰土。這才是人眼裏西施,別個急他不過。如此春花秋月,不覺過了一年餘,歡愛既到處極,滋味漸覺平常。
一日遇著三月天氣,海棠花盛開,寧王對花飲酒,餅婦在旁,看著海棠,暗自流淚。寧王瞧著,便問道:"你在我府中,這般受寵,比著隨了賣餅的,朝巴暮結,難道不勝千倍。有甚牽掛在心,還自背地流淚?"餅婦便跪下去說苦道:"賤妾生長在大王府中,便沒牽掛,既先為賣餅之妻,這便是牽掛之根了,故不免墮淚。"寧王將手扶起道:"你為何一向不牽掛,今日卻牽掛起來?"餅婦道:"這也有個緣故。賤妾生長田舍之家,隻曉得桃花李花杏花梅花,並不曉得有甚麽海棠花。昔年同丈夫在門前賣餅,見府中親隨人,擔之海棠花過來,妾生平不曾看見此花,教丈夫去采一朵戴。丈夫方走上采這海棠,被府中人將紅棍攔肩一棍,說道:"普天下海棠花,俱有色五香,惟有昌州海棠,有色有香。奉大王命,直至昌州取來的,你卻這樣大膽,擅敢來采取?"賤妾此時就怨自己不是,害丈夫被打這一棍。今日在大王府中,見此海棠,所以想起丈夫,不由人不下淚。"寧王聽此說話,也不覺酸心起來,說道:"你今還想丈夫,也是好處。我就傳令,著你丈夫進府,與你相見何如?"餅婦即跪下道:"若得丈夫再見一麵,死亦瞑目。"寧王聽了,點點頭兒,扔扶了起來,即傳令旨出去呼喚。不須臾喚到,直至花前跪下。賣餅的雖俯伏在地,冷眼卻瞧著妻子,又不敢哭,又不敢仰視。誰知妻子見了丈夫,放聲號哭起來,也不怕寧王嗔怪。寧王雖則性情風流,心卻慈喜,見此光景,暗想道:"我為何貪了美色,拆散他人的夫妻,也是罪過。"即時隨賞百金,與婦人遮羞,就著賣餅的領將出來,複為夫婦。當時王維曾賦一詩,以紀此事。詩雲: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
看花兩眼淚,不共楚王言。
這段離而複合之事,一則是賣餅妻子貌美,又近了王府,終日在門前賣俏,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合該有此變故。如今單說一個赴選的官人,驀地裏失了妻子,比寧王強奪的尤慘,後為無意中仍複會合,比餅婦重圓的更奇。這事出在哪個朝代?出在南宋高宗年間。這官人姓王名從事,汴梁人氏。幼年做了秀才,就貢入太學。娘子喬氏,舊家女兒,讀書知禮。夫妻二人,一雙兩好。隻是家道貧寒,單單惟有夫妻,並無婢仆,也未生兒女。其時高宗初在臨安建都,四方盜寇正盛,王從事捱著年資,合當受職,與喬氏商議道:"我今年紀止得二十四五,論來還該科舉,博個上進功名,才是正理。但隻家私不足,更兼之盜賊又狠,這汴梁一帶,原是他口裏食,倘或複來,你我縱然不死,萬一被他驅歸他去,終身淪為異域之人了。意欲收拾資裝,與你同至臨安,且就個小小前程,暫圖安樂。等待官滿,幹戈寧靜,仍歸故鄉。如若兵火未息,就入籍臨安,未為不可。你道何如?"喬氏道:"我是女流,曉得甚麽,但憑官人自家主張。"王從事道:"我的主意已定,更無疑惑。"即便打疊行裝,擇日上道。把房屋家夥,托與親戚照管。一路水程,毫不費力,直至臨安。看那臨安地方,真個好景致,但見:凰皇聳漢,秦晉連雲。慧日如屏多怪石,孤山幽僻遍梅花。
天竺峰,飛來峰,峰峰相對,誰雲靈鷲移來?萬鬆嶺,風篁嶺,嶺嶺分排,總是仙源發出。湖開瀲灩,六轎桃柳盡知春;城拱崔巍,百雉樓台應入畫。數不盡過溪亭、放鶴亭、翠薇亭、夢兒亭,步到賞心知勝覽。看不迭夫差墓、杜牧墓、林逋墓,行來吊古見名賢。須知十塔九無頭,不信清官留不住。
王從事到了臨安,倉卒間要尋下處。臨安地方廣闊,踏地不知高低,下處正做在抱劍營前。那抱劍營前後左右都是妓家,每日間穿紅著綠,站立門首接客。有了妓家,便有這班閑遊浪蕩子弟,著了大袖闊帶的華服,往來搖擺。可怪這班子弟,若是嫖的,不消說要到此地;就是沒有錢鈔不去嫖的,也要到此闖寡門,吃空茶。所以這抱劍營前,十分熱鬧。既有這些妓家,又有了這些閑遊子弟,男女混雜,便有了賣酒賣肉、賣詩畫、賣古董、賣玉石、賣綾羅手帕、荷包香袋、賣春藥、賣梳頭油、賣胭脂搽麵粉的。有了這般做買賣的,便有偷雞、剪綹、撮空、撇白、托袖拐帶有夫婦女。一班小人,叢雜其地。王從事一時不知,賃在此處,雇著轎子,抬喬氏到下處。原來臨安風俗,無論民家官家,都用涼轎。就是布幃轎子,也不用簾兒遮掩;就有簾兒,也要揭起憑人觀看,並不介意。今番王從事娘子,少不得也是一乘沒簾兒的涼轎,那喬氏生得十分美貌,坐在轎上,便到下處。人人看見,誰不喝彩道:"這是那裏來的女娘,生得這樣標致!"怎知為了這十分顏色,反惹出天樣的一場大禍事來。正是:兔死因毛貴,龜亡為殼靈。
卻說王從事夫妻,到了下處,一見地方落得不好,心上已是不樂。到著晚來,各妓家接了客時,你家飲酒,我家唱曲,東邊猜拳,西邊擲骰。那邊樓上,提琴弦子;這邊郎下,吹笛弄簫。嘈嘈雜雜,喧喧攘攘,直至深夜,方才歇息。從事夫妻,住在其間,又不安穩,又不雅相。商議要搬下處,又可怪臨安人家房屋,隻要門麵好看,裏邊隻用蘆葦隔斷,塗些爛泥,刷些石灰白水,應當做裝摺,所以間壁緊鄰,不要說說一句話便聽得,就是撒屁小解,也無有不知。王從事的下處,緊夾壁也是一個妓家,那妓家姓劉名賽。那劉賽與一個屠戶趙成往來,這人有氣力,有賊智,久慣打官司,賭場中抽頭放囊,衙門裏買差造訪。又結交一班無賴,一呼百應,打搶紮詐,拐騙掠販,養賊窩贓,告春狀,做硬證,陷人為盜,無所不為。這劉賽也是畏其聲勢,不敢不與他往來,全非真心情願。喬氏到下處時,趙成已是看見。便起下欺心念頭。為此連日隻在劉賽家飲酒歇宿,打聽他家舉動。那知王從事與妻子商量搬移下處,說話雖低,趙成卻聽得十之二三,心上想道:"這蠻子,你是別處人,便在這裏住住何妨,卻又分甚麽皂白,又要搬向他處,好生可惡!我且看他搬到那一個所在,再作區處。"及至從事去尋房子,趙成暗地裏跟隨。王從事因起初倉卒,尋錯了地方,此番要覓個僻靜之處,直尋到錢塘門裏邊,看中了一所房子。又仔細問著鄰家,都是做生意的,遂租賃下了。與妻子說知,擇好日搬去。這些事體,趙成一一盡知。
王從事又無仆從,每日俱要親身。到了是日,喬氏收拾起箱籠,王從事道;"我先同扛夫抬去,即便喚轎子來接你。"道罷,竟護送箱籠去了。喬氏在寓所等候,不上半個時辰,隻見兩個漢子,走入來說:"王官人著小的來接娘子,到錢塘門新下處去,轎子已在門首。"喬氏聽了,即步出來上轎。看時,卻是一乘布幃轎子,喬氏上了轎,轎夫即放下簾兒,抬起就走。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一個門首,轎夫停下轎。轎夫停下轎子,揭起簾兒,喬氏出轎。走入門去,卻不見丈夫,隻見站著一夥麵生歹人。原來趙成在間壁,聽見王從事分付妻子先押箱籠去的話,將計就計,如飛教兩個人抬乘轎子來,將喬氏騙去。臨安自來風俗,不下轎簾,趙成恐王從事一時轉來遇著,事體敗露,為此把簾兒下了,直抬至家中。喬氏見了這一班人,情知有變,嚇得麵如土色,即回身向轎夫道:"你說是我官人教你來接我到新下處,如何抬到這個所在,還不快送我去。"那轎夫也不答應,竟自走開。
趙成又招一個後生,趕近前來,左右各挾著一隻胳脯,扶他進去,說:"你官人央我們在此看下處,即刻就來。"喬氏嬌怯怯的身子,如何強得過這兩個後生,被他直攙至內室。喬氏喝道:"你們這班是何等人,如此無理!我官人乃不是低下之人,他是河南貢土,到此選官的。快送我去,萬事皆休,若還遲延,決不與你幹休!"趙成笑道:"娘子弗要性急,權且住兩日,就送去便了。"喬氏道:"胡說!我是良人妻子,怎住在你家裏。"趙成帶著笑,側著頭,直走至麵前去說道:"娘子,你家河南,我住臨安,天湊良緣,怎說此話。"喬氏大怒,劈麵一個把掌,罵道:"你這砍頭賊,如此清平世界,敢設計誆騙良家婦女在家,該得何罪。"趙成被打了這一下,也大怒道:"你這賊婦,好不受人抬舉。不是我誇口說,任你夫人小姐,落到我手,不怕飛上天去,哪希罕你這酸丁的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