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且說薑荊寶送別韋皋之後,將玉簫留入內宅,陪侍馬夫人。過了兩三月,薑使君升任還家,問知韋皋近歸,玉簫已送為妾,尚留在此,囑咐夫人好生看待。使君見荊寶年已長,即日與他完了婚事,然後帶領婢妾仆人,往嶺南赴任。
馬夫人也把家事交與荊寶管理,自引著玉簫,到鸚鵡洲東莊居住。原來夫人以玉簫是乳娘之女,又生性聰慧,從小極是愛惜。
今既歸了韋皋,一發是別家的人了,越加禮貌。玉簫因夫人禮貌,也越加小心。外麵雖伏侍夫人,心中卻隻想韋郎,暗暗禱告天地,願他科名早遂。待至春榜放後,教人買過題名小錄來看,卻沒有韋皋姓字。不覺捶胸流淚道:"韋郎不第,眼見得三年相會之期,已成虛話了。"嗟歎一會,又自寬解一番,指望後科必中。誰知眼巴巴,盼到這時,小錄上依然不見,險些把三寸三分鳳頭鞋兒,都跌綻了,哭道:"五年來會的話,又不能矣。罷,罷!我也莫管他中不中,隻守這七年之約便了。
"又想道:"韋郎雖不中,如何音信也不寄一封與我?虧他撇得我下。難道這兩三年間,覓不得一個便人。真好狠心也,真好狠心也!"似此朝愁幕泣,春思秋懷,不覺已過第七個年頭。看看秋末,還不見到。玉簫道:"韋郎此際不至,莫非不來矣。"這時盼望轉深。想一回,怨一回,又哭一回,真個一刻不曾放下心頭。馬夫人看他這個光景,甚是可憐。須臾臘盡春回,已交第八年元旦。馬夫人生平奉佛,清晨起來拜過了家廟,即到鸚鵡洲毗廬觀燒香。那毗廬觀中,有一土地廟,靈簽極有應驗。
玉簫隨著夫人,先在大殿上拈香,禮拜了如來,轉下土地廟求簽。夫人一問田宅人口,二問老使君在任安否若何,三問荊寶終身事業。三答問畢。玉簫也跪倒求簽。他心上並無別事,隻問韋郎如何過了七年不到,有負前約。插燭般拜了幾拜,禱告道:"失主韋皋,若還有來的日子,乞求上上之簽。若永無來的日子,前話都成畫餅,即降個下下之簽。"禱告已畢,將簽筒在手搖上幾搖,撲的跳出一簽,乃是第十八簽,上注"中平"二字,又討個聖笤,知用此簽,看那簽訣道:歸信如何竟渺茫,紫袍金帶老他方。
若存陰德還天地,保佐來生結鳳凰。
玉簫將簽訣意思推詳,愀然不樂,垂淚道:"神人有靈,分明說韋郎負義忘恩,不來的話了。"心中一陣酸辛,不覺放聲大哭。夫人見人,暗想今日是個大年朝,萬事求一吉祥,沒來由啼啼哭哭,好生不悅,即上轎還莊。玉簫收淚隨歸,請夫人上坐,拜將下去,說道:"方才毗廬觀土地簽訣,思量其中意味,韋郎必負前約,決然不來。即婢子祿命,也不長遠,今日此拜,一來拜年,二來拜謝夫人養育之恩,三來拜別之後,生死異路,從此永辭矣。"夫人見他說得淒慘,寬慰道:"後生家花也還未曾開,怎說這沒誌氣的話。且放開懷抱,生些歡喜,休要如此煩惱。"言未畢,外邊荊寶夫婦到來拜年,雙雙拜過了夫人,然後與玉簫相見。玉簫道:"荊寶官請上,受奴一拜。"便跪下去。荊寶一把拖住,說道:"從來不曾行此禮,今日為甚顛倒恁般起來?"玉簫道:"奴自幼多蒙看覷,如嫡親姊妹一般,此恩無以為報,今當永訣,怎不拜謝。"荊寶驚異道:"這是那裏說起?"馬夫人把適來毗廬觀燒香求簽的事說出。荊寶道:"簽訣中話,如何便信得真。莫要胡猜,且吃杯屠蘇酒遣悶則個。"玉簫道:"這屠蘇酒如何便解得我悶來?"一頭籲歎,便走入臥房。休說酒不飲一滴,便是粥飯也不沾半粒,一味涕泣。又恐夫人聽得見嫌,低聲飲泣。
次日荊寶入城,又來安慰幾句。玉簫也不答應,點首而已。
一連三日,絕了穀食,隻飲幾口清茶,聲音漸漸微弱。夫人心甚驚慌,親自來看,再三苦勸,莫要短見。玉簫道:"多謝人人美意,但婢子如此薄命,已不願生矣。"又道:"聞說凡人餓到七日方死,我今三日不食,到初七日準死。我今年二十一歲,正月初七日生辰,人日而生,人日而死。自今以後,不敢再勞夫人來看了。左手中指上玉環,是韋郎之物,我死之後,吩咐殯殮人,切勿取去,要留到陰司,與他對證。"言罷,便合著眼,此後再問,竟不應聲,準準到初七日身亡。原來相傳說正月初一為雞日,初二為豬,初三為羊,初四為狗,初五為牛,初六為馬,初七為人。這便是人日而生,人日而死。夫人大是哀痛,差人報知荊寶,荊寶前來看了,放聲慟哭,置辦衣棺殯殮,權寄毗廬觀土地廟傍,以待韋皋來埋葬。可憐:生懷玩玉終教帶,死願歡衾得再聯。
再說韋皋,在李抱玉幕下,做營田判官。抱玉遷任,有盧龍節度使朱泚,帶領幽州兵,出鎮鳳翔防秋,兼隴右節度使。
見韋皋才能超眾,令領隴右留後,與其將朱雲光同守隴州。這留後職分,也不小了。但當時臣強主弱,天子威令,不能製馭其下,各鎮俱得自署官職。故韋皋官已專製一方,尚未沾朝廷恩命。是時韋皋,迎父母到隴州奉養。其父說道:"你今做這留守官,雖非出自朝命,也不叫做落薄了。可差人通知丈人,接取媳婦到來,夫妻完聚,以圖子息。"韋皋道:"當年有願,必要做西川節度使,與他交代。如今為這幕府微職,即去通知,豈不反被他恥笑。寧可終身夫妻間隔,沒有子息,也就罷了。
"你且想他的誌念,隻在功名,連結發妻子尚不相顧,何況玉簫是個婢妾,一發看得輕了。所以七年之約,竟付之流水。古書有雲:"有誌者,事竟成。"韋皋有了這股誌氣,在隴州九年,果然除授西川節度使,去代張延賞的職位。
你道一個幕府下僚,如何驟然便到這個地位?原來是時代宗晏駕,德宗在位,朱泚為兄弟範陽節度使朱滔謀反的事,被朝廷征取入朝,留住京師,使宰相張鎰出鎮鳳翔,命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征討朱滔。姚令言領兵過京入朝,所部士卒,因賞薄作亂,燒劫庫藏,殺入朝內。德宗出奔奉天,姚令言就迎請朱泚為主。鳳翔將官史楚琳,本朱泚心腹,聞得朱泚做了天子,殺了張鎰,據城相應。隴州守將朱雲光也要謀殺韋皋,事露,率領所部去投朱泚。不想朱泚以當年識拔韋皋,自道必為其用,遣中官蘇玉齎詔書,加韋皋官為中丞。蘇玉途遇朱雲光,各道其故,蘇玉道:"將軍何不引兵與我同往。韋皋受命不消說,若不受命,即以兵殺之。如取狐豚耳。"牛雲光依計複回隴州。韋皋早已整兵守城,在城上問雲光道:"向者不告而去,今又複來何也?"雲光答道:"前因不知公意向,故爾別去。今公有新命,方知是一家人,為此複來,願與公協心共力。"韋皋乃即開門,先請蘇玉入城,受其詔書。複對雲光說道:"足下既無異心,先納兵仗,以釋眾疑,然後可入。"雲光欺韋皋是個書生,不以為意,慨然將兵器盡都交納,韋皋才放他入城。
次日設宴公堂款待,二人隨從,俱引出外舍犒勞。韋皋喝聲:"拿下!"兩壁廂仗兵突出,擒蘇玉、朱雲光下座,刀斧齊下,死於非命。韋皋傳令,蘇玉、朱雲光,逆賊心腹,今已伏誅,餘眾無罪。雲光所部,人人喪膽,誰敢輕動。韋皋即日築壇,申誓將士道:"史楚琳戕殺本官,甘從反叛,神人共憤,合當誅討。如有不用命者,軍法無赦。"三軍齊聲奉令,震動天地。韋皋一麵整練兵馬,一麵遣人至奉天奏報。德宗大悅,即以隴州為奉義軍,授韋皋為節度使。及至朱泚破滅,中楚琳等諸賊俱受誅戮,德宗車駕還京,又加韋皋金吾大將軍職銜。有吏部尚書肅複,出使複命,聞知韋皋仗義討賊之事,奉言:"韋皋以幕府下僚,獨建忠義,宜加顯擢,以鼓人心。"德宗準奏,為此特加仆射,領西川節度使,代張延賞鎮守蜀地,延賞加同平章事致仕。韋皋接了這道詔書,喜不自勝,以手加額道:"今日方遂平生。"又想丈人知得我前去,必不等交代,乃選輕騎,兼程趕去上任。父母輜裝,從容後來。一路登山涉水,過縣穿州,早至蜀中。那所屬地方,才聞報新節度是甚韋皋,還不曾打聽著實,是何出身,不道已至境上。急得這些官員,好不忙迫。韋皋正行間,前導報稱:"此去成都,止有三十裏了,使該先投名帖,通報張爺,方好出郭交代。"韋皋道:"不但名帖,還要寫書。"分付隨地暫停修書,準於明日辰時上任。前導稟說:"前去十裏有大回驛,可以停止。"韋皋道:"既有官驛,競到彼便了。"十裏之程,不多時就到。韋皋進入驛中,取過文房四寶,拈筆在手,心中一想,不覺暗笑道:"天下節鎮不少,偏偏鎮守西川,豈非天遂人願。我韋皋有此一日,不枉了老嶽母苗夫人眼中識人,也不負芳淑小姐這幾年盼望。隻看張老頭兒,怎生與我交代。"又想:"我且耍他一耍,看他可解。"乃寫書兩封,一封達於丈人,一封寄到芳淑小姐。內封各分二函,一寫老相公開覽,一寫小姐親拆。外邊護封上,隻標個張老爺。書封緘停當,差人到府投遞。驛夫也自入城,遍報文武各衙門知道。
差人齎書到鎮府時,已是黃昏,轅門封閉。門役聞說是新任節度使的書啟,又在明日上任,事體緊急,火速傳鼓送進。
一麵傳知本衙門役從,出城迎接。原來張延賞加平章致仕之命,兩日前才知,雖說後任節度使姓韋名皋,也還未知是何處人。
況且眼中認定女婿決不能夠發達,隻道與他同名同姓,所以全不動念,也不曾在妻女麵前說起。又因罷官,心緒不佳,連日不出理事,惟以酒遣悶。這一日多了幾杯酒,已先寢息。書入私衙,苗夫人接得,問道:"新任節度使,可知姓甚名誰?"家人答言:"聞說姓韋,但不曉得何名。"夫人聽說一個韋字,便想道:"莫非是我家這個韋皋。"又歎口氣道:"呸,我好癡也!他怎生得有這日,且看這書,是甚名字。"即便拆開,內中卻有兩封,一封是與小姐的,驚怪道:"奇哉!新官的書,為何達與小姐?"急忙走到女兒房中說知其事。小姐也吃一驚。夫人放下第一封,先就將寄小姐這封書,拆開看時,上寫:劣婿韋皋頓首,啟上賢德小姐夫人妝閣下:賢卿出自侯門,歸於寒素。仆不肖,以豪宕性情,不入時人耳目。幸嶽母俯憐半子,曲賜提攜,而泰山翁之鄙薄,且不若池中物也。荷蒙聖主隆恩,甄錄微勞,命代尊大人節鉞。誠恐當年冰炭,不堪此日寒暄,相見厚顏,彼此無二。姑暫秘之,勿先穢聽。別後情懷,容當麵罄,不便多瀆。
夫人看罷,不勝歡喜,說:"謝天地,韋郎今日才與我爭得這口氣也。"將信遞與女兒,小姐看了說:"韋郎書中意思,還不忘父親當年怠慢之情。倘相見時,翁婿話不投機,怎生是好?"夫人搖一搖手,笑道:"這到不必愁,你爹是肯在熱灶裏燒火,不肯在冷灶裏添柴的。但見韋郎今日富貴,又是接代的官,自然以大做小,但憑女婿妝模作樣,自會對付。自看韋郎與丈人的書上,寫些甚麽來。"拆開觀看,其書雲:老相公威鎮全蜀,名播華夷,不肖翱欽仰久矣。翱憶舊遊錦城,越今寒暑迭更,士風在變,將來者進,而成功者退。意者天道消長,時物適與之會耳。翱早歲明經,因進士未第,浪遊湖海,勉就幕僚。偶當嘯沸之秋,少效涓埃之報,乃荷聖明軫念,不次超擢,撥置崇階。此托庇老相公之餘蔭,而鯫生過遇多矣。不揣老相公何以教我,使鬥筲小器,不至覆餗,抑籍有榮施也。身遲郭外,先此代布,不宣。通家眷晚生韓翱頓首拜。
夫人看到通家眷晚生韓翱這幾個字,又驚怪道:"小姐,你看這書,又是怎的說?"小姐看了笑道:"筆跡原是韋郎的,他故意要如此唐突老丈人,也不見得忠厚,也不見得是不念舊惡。如今且隻把這一封與爹爹看,看他怎的說。"明早夫人對延賞道:"新官昨夜書到,因你睡熟,不好驚動。"延賞道:"書在何處?"夫人袖裏,拿出第一封來。"延賞看罷,嗬嗬大笑道:"隻管說是韋皋,原來是韓翱。"夫人道:"甚麽韋皋,韓翱?"延賞道:"前日報事的說,新節度使姓韋名皋,我道怎的與我不成器沒下落的女婿同名同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