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女見了父親,掉下兩行眼淚。劉大見了丈人,在船艙板上作個撒網揖。劉五妻子,也向船頭道個萬福,說:"親家公,甚麽好風,吹得到此。我船上蘆席已破,又被媳婦錯腳踏穿,墮下水中。親家公有緊密些的,可帶幾扇與我。"劉五道:"閑話莫說,且去燙酒煮魚。與親家蕩風。"那劉五已與兒子商量,定要把媳婦退回。所以飲酒之間,隻管說媳婦生長岸上,在船上不便的話。向著胥老人,丟個眼色,又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長壽女聽說到落水一節,想從前無衣少著,沒替換受了寒凍,不覺放聲大哭。周六還未開口,胥老人終是個作媒的,善於說開說合,便道:"不難,不難!我卻有個兩理之策在此,隻是各要依我。"劉五道:"胥老公說的話,怎好不依的。"胥老人道:"從來岸上人做不得水上人的道路,水上人卻做得岸上人的經紀,此乃自然之理。周六官喪偶之後,止有長壽姐一人,嫁到你家,時時牽掛。今日已滿月,何不且送媳婦還家,隻算做個歸寧。劉小官也到丈人家去,學做蘆席,一來可以幫扶丈人,盡個半子之孝;二來你家船上應用蘆席,盡取足於周六官,又不消劉阿媽費心。二令郎年紀也不小了,依我就尋個船上姐兒,朝晨種樹,到夜乘涼。娶了這房媳婦,早晚間原自幫襯,不兩便麽?"那劉五道:"說此甚妙。但我大兒子到親家處,少不得還湊幾串錢,與他做蘆席本錢才是。為今之計,不若親家同令愛先歸。隔兩日,待我計較了錢鈔,親送兒子上門來何如?"周六聽見肯教女婿來相幫,又帶得有本錢,喜上心來,暗自躊躇道:"自從女兒嫁後,沒有幫手,越覺手頭急促。如若女婿同來,大有利益。"乃扯個謊道:"我又無第二個兒女,做得人家,總來傳授女婿,便在我家去住也無妨。但蘆席生意微細。比不得親家船上網網見錢,還宜斟酌,莫要後悔。"胥老人道:"阿呀!我老人家道話弗差個。若是有時運,船上趁得錢,岸上也趁得錢。若沒時運,莫說網船這業,就是開典鋪,也要折本。趁我在此,令愛今日就一齊同去。
"劉五道:"胥阿公說得有理。況我現有兩個兒子,就作過繼一個與親家公,也未為不可。"胥老人拍手笑道:"說得妙,說得妙,快拿熱酒來!"周六道:"既如此,隻得領命了。"劉五即教兒子,去備隻小船相候。這周六見了酒杯,分明就是性命,一壺不罷,兩壺不休。看看斜陽下山,水麵霞光萬頃,兼之月上東隅,漁歌四起,欸乃聲傳。胥老人忙叫天色晚了,快些去罷。周六攜著女兒過船,胥老人一同送歸。行至射陽湖邊,風色漸高,周六已有九分醉意,要坐要立,指東話西,險些撞入河去。何期已到屋下,係船上岸,船頭一歪,周六翻個筋鬥,滾下水中。長壽姐見父親落水,急叫救人。那船家與胥老人,自道手遲腳慢,誰肯向前。及至喊起地鄰,打撈起來,已是三魂歸地,六魄朝天,叫喚不轉了。可憐:泉下忽添貪酒鬼,人間已少織葦人。
長壽姐撫屍慟哭了一番,到家中觀看,米粒全無,空空如也。自己身邊又沒分文,乃央胥老人報知公姑丈夫,指望前來資助殯殮。正不知劉五父子,已不要他,隻慮周六做人無賴,撒費口舌,聞知溺死,正中下懷。那裏肯把錢鈔來收拾?胥老人原與劉家一路,也竟沒回音。長壽姐懸望他兩三日不至,已知不相幹了。告左鄰右舍,在屋角掘個土坑,將父親埋了。尋問至此神堰中,仍要到丈夫船上。那劉五望見他來,將船移往別處。路中遇見胥老人,央求尋覓丈夫船隻,胥老人將不要他的話,明明回絕,倒又痛哭一場。可憐單身獨自,如何過得日子?隻得求乞於市。自射陽湖邊,以及北神堰地方,村戶相連炊煙不斷之處,無所不到。到處亦無有不舍粥舍飯與他吃的。
可怪天生是富貴人的格相,福至心靈,當初在父親身邊織席時候,麵黃肌瘦,十分蒙懂。一從乞食以來,反覺身心寬泰。雖不免殘羹剩飯,到反比美酒羊羔,眼目開霽,說話聰明。覓了一副鼓板,沿門叫唱蓮花落,出口成章,三棒鼓隨心換樣。
一日叫化到一個村中,這村名為墊角村,人居稠密,十人熱鬧。聽見他當街叫唱,男男女女,擁做一堆觀看。內中一人說道:"叫化丫頭,唱一個六言歌上第一句與我聽。"長壽姐隨口唱道:我的爹,我的娘,爹娘養我要風光。命裏無緣弗帶得,若惱子,沿街求討好淒涼。孝順,沒思量。
又有一人說:"再唱個六言第二句。"胡口唱道:我個公,我個婆,做別人新婦無奈何。上子小船一旺,立勿定,落湯雞子浴風波。尊敬,也無多。
又問:"丫頭,和睦鄉裏怎麽唱?"又隨口換出腔來道:我勸人家左右聽,東鄰西舍莫爭論,賊發火起虧渠救,加添水火弗救人。
又有人問說:"丫頭,你叫化的,可曉得子孫怎麽樣教?"又隨口換出一調道:生下兒來又有孫,呀,熱鬧門庭!呀,熱鬧門庭!賢愚貴賤,門與庭,庭與門,兩相公。呀,熱鬧的門庭!
貴賤賢愚無定準。呀,熱鬧門庭!呀,熱鬧門庭!,還須你去,門與庭,庭與門,教成人。呀,熱鬧門庭!
有的問說:"各安生理怎的唱,唱得好,我與你一百淨錢,買雙膝褲穿穿,遮下這兩隻大腳。"卻又隨口換出腔來唱道:大小個生涯沒雖弗子不同,隻弗要朝朝困到日頭紅。有個沒弗來顧你個無個苦,阿呀,各人自己巴個鑊底熱烘烘。
又有人問道:"毋作非為怎麽唱?"長壽姐道:"唱了半日,不覺口幹,我且說一隻西江月詞,與你眾客官聽著。"本分須教本分,為非切莫為非。倘然一著有差池,禍患從此做起。大則鉗錘到頸,大則竹木敲皮。爹生娘養要思之,從此回嗔作喜。
說罷,蹋地而坐,收卻鼓板,閉目無言。眾人喝彩道:"好個聰明叫化丫頭,六言哥化作許多套數,胥老人是精遲貨了。
"一時間也有投下銅錢的,也有解開銀包,拈一塊零碎銀子丟下的,也有盛飯遞與他的,也有取一甌茶與他潤喉的。正當喧鬧之際,人叢中一個老者,擠將入來,將長壽姐仔細一看,大聲叫道:"此是射陽湖邊周第六女兒耶,何為至此?"長壽姐聽得此聲,開眼一看,麵貌甚熟,卻想不起。你道此老者是誰?
原來此老,也住在射陽湖陰,姓嚴號幾希,深通相法,善鑒淵微。以為麻衣道人善相,他的相法可與相並,麻衣道人別號希夷,故此嚴老遂號幾希,自負近於希夷先生也。當初常與周六買蘆席,蓋一草庵,故認得長壽女兒。相他發髩玄、眉目郎、齒牙細、身材端雅、內有正骨,隻是女兒家,不好揣得。所以腳有天根,背有三甲,腹有三壬,皆不見得。至於額有主骨,眼有守精,鼻有梁柱,女人俱此男相。據此麵部三種,以卜他具體三種,定然是個富貴女子。隻嫌淚堂黑氣,插入耳根,麵上浮塵,亙於發際,合受貧苦一番,方得受享榮華。當時周六隻道他是混說,語言間戲侮了幾句,嚴老大怒而去,自此絕不往來,霓不知此女下落。
這日偶過此村,看見眾人攢聚,撥開一看,正見此女默坐街心,認得昔年顏麵,不覺聲歎息。此時長壽姐時運將到,氣宇開揚,嚴老又複仔細一看,說道:"周大姐不要愁,不要愁,造化到也。"旁邊一人說道:"正是造化到了,卑田院司長要娶他去做掌家娘子哩。"眾人聽了齊笑起來。嚴老道:"你莫小覷了他!此女骨頭裏貴當有誥封之分。若這百日內仍複求乞,可將我這兩隻不辨那玉石的眼珠刺瞎了。"從人笑道:"倘然不準,那裏來尋你?"嚴老道:"我不是無名少姓的。若是不驗,徑到射陽湖陰,問來知庵嚴幾希便是。"道罷,分開眾人,大踏步走了。眾人方知此老是神相嚴幾希,自此互相傳說,遠近皆知。
不想北神堰邊,有個富人,姓朱名從龍,聽得這些緣故,他平昔曉得嚴老相法神妙,必非妄言,有必要提拔此女。一日於途中遇見,遂問道:"你終日求乞於市,須無了局。何不到我家供給薪水?吃些現成安樂茶飯,也免得出頭露麵。"長壽女道:"尊官若肯見憐,可知好麽。"即便棄去鼓板,隨朱從龍歸家。入廚下汲水執爨,送飯擔茶,辛勤服役。他在市叫乞時,雖則口食不缺,卻也風雨寒暑,朝暮奔馳。今到朱家,日曬不到,雨淋不著,雖有薪水之勞,卻無風寒之苦。頓覺麵上塵埃都淨,豐彩漸生。一日,朱從龍坐於書房中,見長壽女捧茶而至,放在桌上,回身便走。從龍道:"何不少住須臾?"語言雖則如此,然顏色風魔,卻有邪淫之念。長壽女變色說道:"灑掃有書幃之童仆,衾裯有巾櫛之女奴。越石父願辭晏相而歸縲絏者,恨不知已也。謹謝高門,複為丐婦。"朱從龍被此數言,不覺慚赧退避,改顏說道:"我憐汝是良家女子,暫落卑田。今在我廚下,原非長策,欲為汝擇一良匹,非相戲也。
"長壽女不答,掩麵而出。正是:花枝無主任西東,羞共群芳鬥豔紅。
縱萎枝頭甘自老,肯教零亂逐春風。
話分兩頭。卻說有一書生,姓吳名公佐,本貫湖廣廣濟人氏。這廣濟舊名蘄春,在淮楚之交,負山倚江,本多富家大族。
公佐家世簪纓,倚才狂放,落拓不羈。擊劍走馬,好酒使氣,至於一擲樗薄,不惜黃金千兩。又雅好名山勝水,背父遠遊,來至鹽城地方。浪蕩天涯,資斧盡竭,日窮一日,無可聊生,乃投入本城延壽寺內,權為香火之為人。可笑他:本來是豪華公子,怎做得香積行童。打齋飯,請月米,懶得奔馳;挑佛像,背鍾鼓,強為努力。鋪燈地獄,急忙忙折倒殘油;請佛行香,生察察收藏襯布。監齋長壽線,禮所當應;書押小香錢,例難缺少。道場未散,鎮壇米先入磬籠;晝食才過,浴佛錢已歸纏袋。算來不是孫悟空,何苦甘為郭捧劍!
吳公佐在延壽寺混了數月,一日在外吃得爛醉歸來,當家和尚說了他幾句。公佐大怒,使出當年性氣,與和尚大鬧一場,走出寺門。想一想,我吳公佐也是條漢子,暫時落魄,怎受這禿驢之氣,不如且歸故裏,再作道理。將身上所有衣服變賣,做個盤纏,一腳直走到廣濟。親友們都聞得他在鹽城延壽寺,做過香火道人,俱笑道:"這個挑聖像背齋飯桶的,不知放不下本處那裏伽藍,何方檀越,複流回來。想必積得些道場使用,齋襯銅錢,要在本鄉本土置幾畝香火田,奉禮祖先祭享。再不然,是要討個香火婆,與和尚合養個佛子佛孫哩。"你也笑,我也笑,把他做了話柄。父母叔伯,也都道他不肖,並無一人瞅睬。吳公佐原是會讀書有血性的男子,那裏當得起這般嘲笑,心中又羞又怒,卻又自解道:"蘇秦下第,妻不下機,嫂不為炊。骨肉冰炭,自古皆然,豈獨我吳公佐!況男兒四海盡堪家,何必故鄉生處好。"立下這念,遂複翻身仍到鹽城。常言好馬不吃回頭草,料想延壽寺自然不肯相留,決無再入之理。卻到何處去好,難道吳公佐便這樣結果?且隨意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