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想往那一家去當好,又想有貨不愁無賣處,既有了東西,那家不可當,計較怎的。也是他合當晦氣,有沒要緊的,隨著腳兒闖去,不想卻穿到斯家。在那宅後小街裏,見一帶磺砂石牆,一座小門樓上,有一個匾額,寫著"息機"二字,兩扇園門,半開半掩。來元知是人家花園,挨身進去一看,正當三月正旬,綠陰乍濃,梅子累累,垂楊上流鶯宛轉,石欄邊牡丹盛開。來元道:"我家臨桂縣裏,此時一般也有鶯聲柳色,隻是不得歸去。"方想之間,忽見柏屏下一隻淡紅鞋子,拾起一看,認得是家主穿的,為何落在此處。心上驚疑,口裏自言自語,欲行不行的,在那裏沉吟。那知斯員外因失了女兒,雖則托言病死,瞞過外人,心上終是鬱鬱不樂,又沒趣,又氣憤,正在後園閑步散悶。驀見來元手執鞋子,在那裏思想,員外喝道:"你是何人,直撞入後門來,莫不是要做賊?"教家人拿住了,才喚一聲,幾個村莊仆人,趕出來不問情由,揪發亂踢,擂拳打嘴。來元道:"莫打,莫打!我也是舉人相公的管家。"眾人聽說這話,就住了手。
員外問道:"揚州城裏有數位舉人相公,你到底是那一家?"來元道:"我們不是本州地舉人,是廣西桂林府臨桂縣莫舉人。"員外道:"既是別處,那裏查帳,隻問你在這時做甚麽?"來元道:"我家相公,上京會試,自上年冬月間至此,今年三月初三出門,將及一月,不歸下處。我因缺了柴米,隻得將幾件衣服,當錢使用,乘便尋問相公在何處快活。經過這裏,看見是一座花園,進來看看。偶然在柏屏下,拾得這隻鞋子,是我相公穿的,故此疑惑。"員外把鞋一看,心裏暗想道:"穿這樣鞋子,便是輕薄人了。"又問:"你相公既是舉人,為何不去會試?"來元道:"隻為途中患病,就此住下,所以錯過考期。"員外道:"你相公多少年紀,平昔所好甚的?"來元道:"我相公年紀才二十歲,生得長身白麵,風流蕭灑。琴棋詩畫,無有不精,雪月風花,件件都愛。"員外聽說,心下想道:"原是個不循規矩的人。但為甚他的鞋子,倒遺在我家,莫非我女兒被他誘引去了?隻是我女從來不出閨門,也無由看見。"又想到:"二月十九,曾至瓊花觀上幡。除非是這日,私期相約的,事有可疑。隻是既瞞了別人,況且家醜不可外揚,不能提起了。"對來元道:"你既不是賊,去罷,不要在此多嘴。"來元提了包袍,連這隻鞋子,出了園門,走到一個典鋪裏來當銀。這典鋪是姓程的徽州人所開,正在斯員外間壁。店中主管,將包袱打開一看,見中間有"永興號"三個繡字,便叫道:"好了,我家失的東西,有著落了!"店中人聞言,一哄的都走來觀看,齊道:"不消說起是了。"取過一條練子,向來元頸項上便套。來元分訴時,劈嘴就是兩個巴掌,罵道:"你這強盜,贓證現在,還要強辯。"原來三月十九四更時分,這鋪中有強盜打入,劫了若幹金銀,餘下珠寶衣服,一件也不要。這包袱也是盜去之物,不知怎地棄下了。來元拾得,今日卻包著衣服來當,撞在網中。不由分說,一索捆著,交與捕人,解到江都縣中審問。來元口稱是莫舉人家人,包袱是三月二十日早間拾的。知縣也忖度,既動其家,如何就把贓物到他鋪中來當?此人必非真盜,發去監禁,著捕人再捕緝去候結。那知斯員外聞知此事,又隻道。女兒隨了強盜去,無處出這口氣,致書知縣,說來元早晨,又潛入園中窺探,必是真盜無疑。知縣聽了,分付提出來元再審。來元隻稱是莫舉人家人,知縣問:"今莫舉人在何處?"來元實說道:"三月初三出去了,至今不知何往。"知縣笑道:"豈有家主久出,家人不知去向之理,明是胡言了。"夾棍拶子,極刑拷問。來元熬不過痛苦,隻得屈招,夥結同盜,分贓散去。知縣終道是隻一包袱,難入其罪,仍複發監,嚴限捕人緝獲群盜,然後定奪。
來元監在江都獄中,因不曾定有罪名,身邊無錢,又沒親人送飯,眼見得少活多死。虧了下處主人朱小橋,明知是莫舉人的管家,平昔老成謹慎,何曾一夜離了下處,平白裏遭此橫禍,所以到做個親人照管他。又到獄中安慰道:"你相公還有許多衣服鋪陳箱籠,事急可以變賣,等待他來時,自見明白。
"來元含淚作謝。自此安心在監中,將息身子,眼巴巴的望著家人來搭救。正是:燒龜欲爛渾無計,移禍枯桑不可言。
話分兩頭。再說莫誰何攜了紫英、蓮房,歸到臨桂縣,隻說下弟回來,在揚州娶下一妻,買下一婢。三黨朋友,都不知其中緣故。自古私情勾當,比結發夫妻恩愛,分外親熱。到家數月,生下一子。第二年又生下一子。蓮房雖則討得些殘羹剩飯,不知是子宮寒冷,又不知是不生長的,並無男女胎氣。又可笑莫誰何,自得紫英之後,盡收拾起胡行亂走,隻在六尺地上,尋自家家裏雄雌。其年二十二歲,又當會試之期,十月中收拾起身赴京。紫英臨別時,含笑說道:"此番上京,定過揚州,再不要到瓊花觀中擔閣。"蓮房道:"瓊花觀中倒不妨擔閣,隻不要到董仲舒讀書台石蓮盆中洗手。"他兩個原是戲話,卻提醒了他二年前無賴事情,冷汗直流,默然無以為對。沉吟半晌,方說道:"此番若便道再過揚州,隻要問來元下落,其他兒女情事,我已灰心懶意了。不必過慮。"兩下分手,望京進發。一路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來到京城。三場已畢,一舉成名,登了黃甲。觀政三月,選了儀征縣知縣,領了官憑,即日赴任。經過揚州,便是鄰縣界內。先自私行,到舊時下處,三年光景,依稀差不得幾分。主人朱小橋看見,一把扯住說道:"莫相公,你一向在那裏?害得盛價,被程徽州家陷作強盜,好不苦哩。"從頭至尾,備細說出。莫誰何道:"莫高聲,我有道理。我前番一時趕不著會試,心上焦躁,暫時往別處散悶。不想一去三年,害了小價。我今得中進士,現選儀征知縣,待到任之後,再作理會。"朱小橋見說已是鄰近知縣,就磕頭跪下。莫誰何挽住,說:"舊日相處,休行此禮。"又說:"到任要緊,不得在此留連,你莫泄漏此事,也不要先對來元說知。倘日後小價出監,定來尋你,你悄地送到儀征來,自當重酬。"言罷,即下船到儀征上任去了。過了數日,差家人到廣西,迎接紫英、蓮房到衙。其年新巡按案臨,乃莫誰何的座主,兩個得意師生,極其相契。莫誰何將來元被陷,實情訴上,到秋後巡按行部揚州,江都縣解審。
巡按審到來元一起,反覆無據,即於文卷上批道:盜劫金寶,而委棄其包袱。道路之遺,來元拾之。此人棄我取,非楚得楚弓也。眾盜既無所獲,而獨以來元為奇貨,冤矣。仰江都縣覆審開豁。
文到江都縣,提出來元再審。其時程徽州已不在揚州開鋪,知縣開放來元,口裏道:"可恨失主不在,還該反坐他誣陷才是。"來元歸到下處,見了朱小橋作謝。隻道是天恩大赦,那知就裏緣由,朱小橋一一與他說知了。連夜起身,送到儀征縣,朱小橋在外歇宿。來元傳梆入衙,見了家主,跪下磕頭。將被陷受刑苦情,說了又哭,卻哭得個黃河水清,海底迸裂。莫誰何道:"雖則是家主拋棄,你也須認自家晦氣。"來元哭罷,方才拜見紫英夫人。聽了聲音,說道:"奶奶到也是揚州人,老爺幾時娶的?"莫誰何良心還在,滿麵通紅,隻說:"娶久了。"當日先與大酒大飯,吃個醉飽。又發出了三十兩銀子,差人送與朱小橋酬勞。莫誰何從此改邪歸正,功名上十分正氣,風月場盡都冷冷淡淡。一日與紫英說:"來元為我受了三年牢獄之災,甚為可憐。他今年長了還沒有妻子,蓮房雖一向伏侍我,卻喜不曾生育。我欲將伊配與來元,打發他兩人回去管家。
也得散誕過些快活日子,免得關在衙門裏,不能轉動。"此時蓮房假意不肯,其實本性活動,一馬一鞍,有何不可。紫英又落得做個人情,是夜即把兩人婚配,一般拜堂,一般坐床,一般吃同羅杯。雖不是金榜題名,也算是洞房花燭。成親之後,一般滿月,然後打發起身。歸到廣西,一般是雙回門,雖非衣錦還鄉,也算榮歸故裏。正是: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且說紫英在儀征縣住了一年,對丈夫道:"自從隨你做此勾當,勉強教做夫妻,終身見不得父母。我母親早死,今父親想還在堂。我想儀征縣到江都,不過百裏之遙,怎生使我見父親一麵也好。"言罷暗暗流淚,自羞自苦。莫誰何道:"奶奶莫性急,待我從容計較。"不一日,為公務來到揚州,就便至斯員外家來拜謁,傳進名貼。員外見寫著晚侍教生莫可頓首拜,隻道是鄰邦父母,出來迎接,那知道是通家女婿。莫誰何久坐不起,斯員外隻得具小飯款待。席間偶然問道:"老父母是具慶否?"大凡登科甲的,父母在便謂之具慶。若父在母喪,謂之嚴侍;母在父喪,謂之慈侍;父母雙亡,即謂之永感。莫誰何聽得此語,流下淚來道:"賦性不辰,兩親早背,至今徒懷風木之感。"斯員外道:"老父母早傷父母,學生老無男女,一般淒楚。"言罷,也不覺垂淚。這一席飯,吃得個不歡而罷。臨別時,莫誰何道:"從此別去,又不知何日相逢。倘不棄敝縣荒陋,晚生當掃門相待。"員外道:"寒家祖塋,在棲霞山下。每到春日祭掃,道經貴縣,今後當來進謁。"言罷即別。明年三月間,員外果來儀征答拜。莫誰何知道,報與紫英,說:"你父親今日來到,還是相見或不相見?"紫英道:"我念生身養育之恩,隻得老著麵皮去見他。"莫誰何聽罷,一麵分付整酒,一麵迎接斯員外到衙中飲宴。飲到中間,莫誰何道:"晚生有句不識進退之語相懇。"斯員外道:"有甚見教?"莫誰何道:"忝在通家之末,今而後當守子婿之禮,敝房要出來拜見。"斯員外道:"這怎敢?"說未了,隻見紫英出來,撲地就拜。斯員外老人家,眼不甚明,一時也跪下去。起來一看,大聲嚷道:"為何,為何?怎麽,怎麽?可怪花園中,遺下桃紅鞋子,說是莫舉人的,到此方見明白。"說罷,恨恨不絕。幾年不見,並非喜自天來,隻見怒從心起。已而歎道:"生長不長進,怨不得別人。"乃對莫誰何道:"當初我不肖之女,被壞廉恥,傷風化,沒脊骨,落地獄,真正強盜拐去的日子。我隻得托言不肖女死,瞞過胡通判家了。今後若泄漏此情,我羞你羞,從此死生無期,切勿相見。"言罷,拂衣而出。把一個無天無地的莫誰何,罵得口不嘖聲,含著羞慚,送斯員外出去。紫英回到臥房,也害了三個月說不出問不明的病症。
從此秋去春來,莫誰何滿了三年之任,次第升官,直做到福建布政使。追咎少年孟浪,損了自家行止,壞了別人閨門,著實嚴訓二子,規矩準繩,一步不苟。大的取名莫我如,小的名叫莫我似。一舉連科,同榜少年進士。並做京官。何期大限到來,莫誰何在福建衙門得病。此病生得古怪,不是七情六欲,不是濕然風寒,不是內傷外感。隻是昏沉焦躁,常時嘻笑狂歌,槌胸跌背,持刀弄劍,刺臂剜肉,稱有鬼有賊有奸細。紫英早暮伏侍,不敢遠離。一日睡在床上,倏然坐起說道:"我非別神,乃是瓊花觀伽藍。當初紫英前身,是江都大財主,莫可是桂林一娼婦。財主許了娼婦贖身,定下夫妻之約。不期財主變了此盟,徑自歸了揚州。婦人憤恨自盡。故此男托女胎,女轉男身,有此今生之事。莫可今生富貴,兩子連登,是前生做娼妓時,救難周貧,修橋造路,所以受此果報。臨終時惡病纏身,乃因平白地強逼紫英使他不得不從,壞此心術,所以有此花報。
果報在於後世,花報即在目前,奉勸世人早早行善。"言罷又複睡倒,仍然還莫誰何本色,霎時間嘔血數升而死,嗚呼哀哉!
紫英聽伽藍神顯聖,又是一番驚異。殯殮莫誰何,扶柩歸廣西。來元夫婦迎接,蓮房感念舊情,也十分慘戚。卻遇二子奔喪也到,剛剛三年孝滿,紫英亦病,呼二子在床前吩付道:"父生臨桂,母出江都,魂夢各有所歸,緣牽偶成今世,即此便是遺囑。"言罷,就絕了氣。二子見說得不明不白,隻道是臨終亂命,不去推詳。那知紫英心上,倒是個至死不昏之人,亦是瓊花觀伽藍點化之言也。後人有詩道是好,詩雲:男女冤牽各有因,風情裏麵說風情。
今生不斬冤牽債,隻恐來生又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