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莫誰何意亂魂迷,無處起個話頭。心生一計,說道:"我也淨一淨手,好拈香。"將手在盆中攪了一攪,就揭起褶子前幅來試手,裏邊露出大紅衣服。原來莫誰何連日在觀中閃遊,妄想或有所遇,打扮得十分華麗。頭上戴的時興荷葉縐紗巾,帖肉穿的是白絹汗衫,襯著大紅縐紗襖子,白綾背心,外蓋著藕絲軟紗褐子。這原是在家預先備下,打帳中了進士,去赴瓊林宴,謝座師會觀年時,賣弄少年風流。那知因病不能入試,卻穿了在瓊花觀裏賣俏。假如此時紫英燒香拜罷轉身便走,這莫誰何隻討得眼皮上便宜,其實沒賬。那知斯員外平日處家省儉,凡衣服飲食,一味樸素,不尚奢華。因此小姐從幼習慣,也十分惜福。這時走出殿來,抬眼見莫誰何揭褶子拭手,不覺起了一點愛惜之意,暗道:"這秀才好不罪過,如此新衣,便將來拭手,想必不會帶著汗巾。"千不合萬不合,回頭叫蓮房把這白綢汗巾,借與他拭手。誰何錯認做小姐有意,一發魂不著體,接過來一頭抹手,一頭說道:"煩姐姐致謝小姐,多蒙美情,承借汗巾了。"袖裏摸出錠銀子,遞與蓮房道:"些微薄儀,奉酬大德。"蓮房原有主意,不肯接受,轉身要走。卻被那莫誰何一把扯住,將來推在袖裏,飛也似先奔下台,把梓潼樓後門頂上。
蓮房急回身向小姐說,這秀才如此如此。小姐變起臉來喝道:"賤丫頭,怎的不對他說,我是斯員外家,那個希罕你的銀子。"蓮房見小姐發怒,趕下台把小姐所言,說與莫誰何,將銀子遞還。莫誰何卻不來接,說道:"你既是斯員外家,不希罕我這銀子。可知我是會試舉人,難道沒有幾件衣服,要你小姐替我愛惜,把汗巾兒與我揩手。"蓮房見他說話不好,也不答應,將銀子撇在地下,奔上台來,說道:"銀子撇還他了,這人又不是本處人,自稱是會試舉人,說話好生無理,我也不睬他。"紫英道:"這便才是。至此已久,伴當們必然在外尋覓,快些去罷。"蓮房隨扶著小姐走下台階,轉過太湖石,隻見莫誰何當道攔住,說道:"小姐慢行,還有話講。"驚得紫英倒退幾步,轉身隱在太湖石畔,吩咐蓮房對他說:"既稱是會試舉人,須是讀書知禮,為甚阻我歸路,是何道理?"蓮房將話傳說。莫誰何笑嘻嘻的道:"小生家本廣西,去此幾千裏,何意與小姐邂逅相遇,豈不是三生有緣。但求小姐覿麵見個禮兒,說句話兒,就放小姐去了,別沒甚道理。"蓮房將這話回覆了。紫英大怒,又教蓮房傳話說:"你是廣西舉人,隻好在廣西撒野,我這揚州卻行不去。好好讓我回去便罷,若還再無理,叫家人們進來,恐傷了你體麵。況我家員外,性子不是好惹的,回去稟知,須與你幹休不得。"莫誰何聽了,心生一計,說道:"你小姐這話,隻好嚇鄉裏人,憑你斯員外利害,須奈何不得我遠方舉人。進來的門戶,俱已塞斷,就有家人伴當也飛不入來,也不怕你小姐飛了出去。
還有一說,難道我央求了你小姐半日,白白就放了去,可不淡死了我。若不肯與我見禮講話,賣路東西,也送些遮羞,才好讓你去。不然就住上整年,也沒處走。"蓮房又把這話回覆了。紫英心中煩惱,埋怨蓮房,便接口道:"你哄我到此處,惹出這場是非。"那丫頭嘴兒卻又來得快,說道:"先前說起,其實蓮房不是。但教將汗巾與他拭手,這卻是小姐的主意。"紫英被這句話撐住了口,懊悔不迭,又恐他用強逼迫,將如之何。
心裏慌張,沒了主意。又不合向袖中,摸出一個紅羅帕兒,教蓮房送與莫誰何,傳話說:"相公是讀書君子,須達道理。彼此非親非故,萬無相見之事。綾帕一方,算不得禮數,權當作開門錢罷。"莫誰何接帕在手,笑道:"我又不是瓊花觀裏管門的人,為何要開門錢。汗巾是你的,如今羅帕是小姐的,都是真正表證。小姐容我相見便罷,不容時,將便將此表證對你家員外說知,大家弄得不清不楚,但憑你去與小姐算計。"蓮房是個丫頭家,膽子小,聽了這話,嚇得心頭亂跳,飛奔來對小姐說:"這事越弄得不好,此人如此如此撒野。小姐若不與他相見,倘若真個對員外說知,可不連累蓮房,活活打死。胡亂見個禮兒,央告放歸去罷。"紫英知道自家多事,一發悔之無及,躊躇一回,沒奈何隻得依了蓮房,走出太湖石畔。蓮房把手招道:"我小姐肯了,與你相見。"莫誰何喜得滿麵生花,向前深深作揖。紫英背轉身,還個萬福。莫誰何作揖起來,叉手說道:"小生本是廣西桂林府臨桂縣新科舉人,姓莫名可。因上京會試,路經貴府,聞小姐美貌無雙,因此不願入京,僑寓此地,欲求一見。不想天還人願,今日得與小姐相會於此,真是夙緣前契。又蒙惠贈綾帕,小生當終身寶玩。但良緣難再,後會無期,小姐怎生發付小生則個。"紫英聽了這些話,漲得滿臉通紅,又惱又好笑,暗道這是那裏說起,向蓮房附耳低低道:"你可對他說,方才說見個禮,便放我去。如今禮又見了,還要怎的。"蓮房把這話說與,莫誰何道:"小生別無他意,隻要小姐安放得小生妥貼,不然就死也不放小姐去。"紫英此時進退兩難,暗自歎道:"罷,罷!這是我前世冤孽了。"就教蓮房低低傳說道:"三月初一,是夫人忌辰修齋。初三圓滿,黃昏時候,菩薩送焚化時,在門首相會,自有話說。"莫誰何得了這話,分明接了一道聖旨,滿心歡喜,又道:"小姐莫非說謊?"紫英又傳話道:"如若失信,那時任憑你對員外說便了。"莫誰何點點頭兒,連忙又作個揖道:"小姐金口禦言,小生鐫刻五內了。"道罷,急忙去開了梓潼閣後門,仍閃入林木中藏躲。紫英此時看了這個風流人物,未免也種下三分憐愛。雖則如此,終是女兒家,驀地遇這沒頭沒腦的事體,麵上紅一回,白一回,心頭上一回,下一回,跳一個不止,與蓮房急急走出梓潼樓下。那伴當轎夫,因不見了小姐梅香,驚天動地的找尋,也不知有多少時候了。紫英不敢再複遲延,疾忙上轎還家。到了房裏,還是恍恍惚惚的。
詩雲:火近煤兮始作災,木先腐朽蠹方胎。
桃花不向源流出,漁棹何緣得入來。
且說莫誰何,雖得了小姐口語,也還疑疑惑惑,不知是真是假。這幾日一發難過,扳指頭的到了三月初一,便到斯家門首打探,真個在家修齋。心裏喜歡道:"這小姐端的不說假話,此事多分有望。"心下又轉一念,從前門走到後門,東邊看到西邊。前門是官街,後門是小街,東邊通哪一個城門,西邊近哪條河路,都看在眼裏。到初三傍晚,悄地把來元的青衣小帽穿起,閃出店門,徑至斯家門首。等到了黃昏時候,還不見送佛,好生著忙。又想到總然送佛,又不知小姐果然出來否,驚疑不定。哪知是夜紫英小姐心上驚疑,比莫誰何更多幾十倍。
他與蓮房商量,欲待出去,恐怕弄出事來。欲不出去,又恐執了綾帕為證,果然放刁撒潑,依然名聲不好。蓮房說道:"我看這人行徑,風流其實風流,刁潑其實刁潑,小姐思想也不差。
以我看起來,還是送佛之時,出去走一遭。隻要使他一見,你便掣身進來。既見得不失信,那眾人囑目之地,他也不敢扭住你。"事到其間,紫英隻得依著蓮房而行。是夜是圓滿之日,和尚家也有香火,親族中都有來隨喜的,俱有家僮小廝跟隨迎候。莫誰何這打扮,也像跟隨服役的一般。
張家認道是李家,李家認道是張家,那裏分辨得清。約莫黃昏將盡,和尚送佛出來焚化,紫英卻閃在門旁,遮遮掩掩的張望。
莫誰何在人群中,目不轉睛,望著門裏瞧。見小姐站在門旁,便踅過身來,踏上階頭,兩下剛打個照回。蓮房情知兩邊看見,即扯小姐進去。小姐轉身便走。此時和尚祝頌未完,鼓鈸聲喧,人人都仰麵看著和尚,那裏管甚別事。說時遲,那時快,莫誰何見小姐轉身,他卻乘個空隙,颼的鑽入門裏。也是緣分應該,更無一人看見。誰何跟著小姐腳步,直到房裏。彼時若有一人撞見,可不是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盜,登時打死不論。怎當他拚著性命緊跟緊走,這才是色膽如天,便就殺一刀,也說不得了。
小姐看見莫誰何進房,魂也不在身上,又恐怕有人看見,怎生是了。不顧休麵,隻得同蓮房橫身推他出去。莫誰何是個後生男子漢,這兩個女子,怎推得動。莫誰何開口道:"小姐不要性急,不要著忙,待我說句話。"蓮房手掩住他口道:"這所在豈是你講得話的?"莫誰何道:"就講不得,隻得容我講一句。我本嶺右舉人,會試過此,因慕小姐才色,棄了功名,在此守候。不期天賜良緣,得見於董仲舒讀書台下,蒙小姐賜以羅帕表記,約我今夜相會,故冒萬死到此。我已拚這連科及第的身子,博個點額龍門,求凰到鳳,難道你不肯?"說罷,就跪將下去。小姐道:"誰要你跪,誰要你拜,快些出去!"莫誰何道:"到此地位,怎生還好出去。我想出去也是死,小姐若還不肯,也是死。死在小姐房門外邊中,不如死在小姐臥房之內。"說罷在襪中抽出一把解手刀,望喉下便刺。嚇得小姐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用手來奪。誰何放下刀攔腰抱定,一隻手早已穿入錦襠,摸著小姐海棠未破的蓓蕾。此時無奈何,隻得憑他舞弄。蓮房緊守在房門外,察聽風聲。但見:一個是南官學士,一個是東閣佳人。南宮學士,慕色津津,不異渴龍見水;東閣佳人,懷羞怯怯,分明宿鳥逢梟。一個未知人道,那解握雨攜雲;一個老練風情,盡會憐香惜玉。直教逗破海棠紅點點,顛翻玉樹白霏霏。
是夜成就好事,總然未曾慣經,少不得瓜熟蒂落。到明夜,誰何又去勾搭蓮房,蓮房見小姐允從,有何推拒。自是上和下睦,打成一片。日裏藏放床後影壁中,夜深人靜,方才出來,因此家中並無知覺。隻是丫頭們送茶飯進房,卻是一番幹紀。
小姐日夜憂心,惟恐敗露。況兼莫誰何本是狂放,在床壁間,住了十數日,也覺昏悶。商議逃還桂林,計較已定,收拾細軟,打起包裹。小姐、蓮房與誰何一般打扮,乘夜開了後園門,從小街出去。這些路道,誰何已探認得爛熟,隻是走步慌忙,遺失了一隻鞋兒。出了後門,輕車熟馬,直到關上,雇了船隻,徑歸廣西。連家人來元,不能相顧了。詩雲:桑間濮上事堪羞,卻以鶉奔作好逑;皂染素絲終不白,逝東流水幾回頭。
卻說斯員外,不見了女兒及貼身的蓮房,情知是私情勾當,不好沸沸洋洋,上下瞞得水泄不通。但恐怕胡通判家來討親,無以抵對。湊巧有個丫環蘭香,感了傷寒病症,這丫頭到有四五分顏色,斯員外心思一計,下了一服不按君臣的湯藥,頃刻了帳。托言小姐病死,報與胡通判家。胡家差著女使來探喪,那女使從不曾認得小姐,那個曉得不是正身。斯員外從厚殯殮,極其痛哭。七七誦經禮懺,大是破費,親友都來慰唁。胡通判的孫子,雖不曾成親,孝服來祭尊,胡通判也親來門上。一場醜事,全虧這替死鬼掩飾過了。正是:張公吃酒李公償,鴆殺青衣作女亡。
泉台有恨無從訴,應指人間罵莫郎。
卻說來元自三月初三傍晚,家主忽地出去,一夜不歸,隻道熬不得寂寞,又往妓家尋歡去了。吃了早晚,打點尋問去迎接,卻不見了衣冠。心裏奇怪,難道是家主穿了去不成?及至四麵去迎接,竟沒處去問。一連過了五六日,來元也尋夠不耐煩了,隻得聽其自然。又過了一日,早起去登東廁,見地下有個黃布包袱。拾起看時,中間線繡著"永興號"三字,暗道:"造化,造化!好個大包袱。提來包衣服也好,包米也好,做被單蓋也好。"歡歡喜喜,拿回下處。看看過了二十多日,家主終是不歸,柴米吃完了,袋內又無銀錢。想道:"他不知在何處快樂,我卻在此熬苦。如今連米也沒得吃,難道忍餓不成?
且把他兩件衣服,去當兩把銀子,買些柴米動動勞腥,再作區處。"遂取出兩件綢褶子來,恐怕典當中汙壞了,就將拾的這個黃布包袱包起。鎖了下處,走出店門。